鲍小东：学校旁的化工厂毒气泄漏之后……(南方都市报 2009-6-15)

    “事故发生后，政府的措施非常及时到位。这几年，政府也大力改善环境，关闭了很多化工厂。但政府在关闭化工厂时，不分重点。像学校、幼儿园等人流集中的地方，化工厂应该最早关闭。”

    ——— 一位学生家长

    如今，回忆起5月17日发生的混乱场景时，江苏省江阴市璜土镇居民耿建国认为，那是居民们对辖区内众多化工厂带来的污染，积怨已深，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璜土镇被称为“化工之乡”，化工企业为数众多，污染十分严重。生存其间的人们经历了一个无视环保到重视环保的过程。这个化工小镇终于在近年开始了从“化工之乡”到“生态之乡”的艰难转型。

    但5月11日，璜土镇上一家正在搬迁计划中的化工厂发生泄漏，导致邻近的璜土中学七八十名师生中毒，就诊人数达到五六百人。

    这起事件让那些对环境长期不满的居民们认为，这是一次迫使政府关闭镇区化工厂、改善环境的机会，所以有人制造谣言称，一名学生已经死亡等等，加上中毒者会有后遗症等各种传言，使得学生家长们极为恐慌。

    因此，5月17日，当江阴市市长王锡南率领分管教育、环保、卫生等部门的行政官员，在璜土中学的操场上召集学生家长，做解释工作时，却迎来了很多矿泉水瓶……

    有毒腐蚀性气体飘向相邻中学

    新星化工厂的大门，距离璜土中学围墙约二三十米远。这就是发生泄漏事故的那家化工厂。

    稍远一点还有富达化工厂、振兴化工厂等等。这些化工厂在中学旁边已经存在二三十年了。老师们和历届学生们深受臭气困扰。一名自称曾是璜土中学学生的网友说，“1988年我们老师曾说：好好学习，成绩好考出去就可以不闻毒气了”。

    多年来，校方多次向相关部门反映，但由于土地、搬迁费用等各方面的限制，到事故发生前，仍有少数化工厂在学校周边生产、经营。

    因此，5月11日12点05分左右，第一波毒气袭来时，师生们以为和平常一样，只是觉得今天重了点，咳嗽的人多一点，而且是连续咳嗽。

    到14：10，第二波毒气袭来，气味更为浓烈，但师生们仍然以为和平时一样。他们想忍，但忍不了，有的学生趴在桌上，有的老师蹲下身去，抱着肚子。

    紧接着，全校师生紧急疏散，跑到操场上。14：30，学校妇女主任曹玉飞第一个昏迷，被紧急送往璜土卫生院。

    之后，不断有学生出现咳嗽、胸闷等中毒症状，被送往医院。当天，共有32名师生有明显中毒症状。

    由于该气体中毒有72小时的潜伏期，所以之后两天，又有五六十名学生产生中毒症状。12日、13日，当地政府要求该校所有不适师生均免费体检，共有五六百名学生，分别在江阴、常州、无锡等9家医院进行观察和治疗。

    当地政府在每家医院安排了工作人员，负责协调、解释、看护等各项工作。璜土镇党政办公室主任周青说：“当时，看着学生们呼吸困难，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确实揪心。”

    后据警方调查，5月11日上午10时许，江阴市新星化工厂在生产二碳酸二叔丁酯产品过程中，操作人员发现滴加三氯甲酯(俗称双光气)的阀门泄漏，在更换阀门时有氯甲酸三氯甲酯漏出。

    操作人员用水冲洗泄漏的氯甲酸三氯甲酯，而氯甲酸三氯甲酯遇水后，产生氯化氢为主的并伴有微量光气的有毒腐蚀性气体，随风飘散到工厂东侧的璜土中学内。

    当地政府调查认定，这是一起因生产安全事故导致的环境污染事件。

    “事故发生后，政府的措施非常及时到位。这几年，政府也大力改善环境，关闭了很多化工厂。但是政府的过错是，在关闭化工厂时，不分重点。像学校、幼儿园等人流集中的地方，化工厂应该最早关闭。”一位学生家长说。

    而事故发生前，璜土中学周边的新星、振兴等化工厂，璜土中心幼儿园附近的中瑞复合材料有限公司均在生产。

    事故发生以后，当地政府迅速关停新星化工厂，对企业法人於伯兴实施了刑事拘留，对璜土镇乃至江阴市全部化工企业进行停产整顿；并决定今年关闭两家化工厂，即振兴化工厂和中瑞复合材料有限公司。

    谣言称一名学生死亡

    早在上世纪80年代，璜土镇就被称为“化工之乡”，最多时，辖内有大大小小的化工厂一百四五十家，环绕着分布在距离镇中心1 .5公里的范围内，给璜土镇镇区环境带来了巨大的破坏。

    5月22日，镇区居民耿建国说，前两年，璜土镇的所有河流又黑又臭，住在镇区，经常被臭气困扰，“特别是晚上，化工企业都是趁晚上排放毒气”。

    “马路上不能走人，要捂着鼻子上街！”5月25日晚，璜土镇政府环保科科长夏建平在说起几年前的环境时，语气激动地说。

    经营一家桑拿浴池的耿建国认为，为数众多的化工企业分布在镇区周边，影响到镇区经济的发展，有钱人都在江阴、常州等地，甚至几公里以外的小湖村买房了，镇区人气不旺，第三产业难以发展。

    多年来，镇区居民们不断向各级环保部门反映污染问题，但发展了三十年的化工业，很难一夜之间全部关闭。

    璜土镇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员称，这次事件中，那些对璜土镇的环保长期不满的人们，都借这次机会把情绪发泄出来了。比如有人在网上和社会上制造谣言称，已经有1名学生死亡。

    5月17日15：49，一个网名为“水过无痕828”的网友，在暨阳社区江阴论坛上发布帖子，称“璜土中学已有一名学生死亡”。

    5月18日，又有几个网络帖子，如《 江 阴 璜 土 中 学 中 毒 学 生 的 哭泣！！！》、《愤怒　我很愤怒　一条生命被和谐了》等均称，已有1名学生死于这次事故。

    《江阴璜土中学中毒学生的哭泣！！！》的帖子中写道：“这个孩子还小，年轻的生命力，还没来得及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匆匆地凋谢了，她还有太多的梦想没有来得及去实现，就这样在一声‘爸爸、妈妈，我不想死’的告别声中匆匆地离去了。”

    可是，当警方找到首发帖者陈某时，他承认将一些道听途说甚至凭空想象的内容发布到网上。

    5月22日到25日，南方都市报记者在当地多方求证得知，该起事故无人死亡。

    “如果真有学生死亡，学校、镇政府能这么安静吗？也许家长早把学生遗体抬到政府门口了。”5月25日，璜土镇党委宣传科科长段玲华说。

    5月17日下午的家长会事件

    但在当时，各种传言经过传播，再加上中毒者可能会产生后遗症等说法，使得学生家长们极为恐慌。

    因此，5月17日下午1点多钟，江阴市市长王锡南率领三四名分管教育、环保、卫生等领域的副市长，以及江阴市环保局、教育局、卫生局等部门的一把手，和从江苏省请来的医疗专家，在璜土中学的操场上召集学生家长，做解释工作。

    实际到场的人数远远超过1280名学生人数，因为很多家庭多名家长参加，另外，还有很多镇上普通居民参加。每名进场者发了一瓶矿泉水。

    会议由江阴市市长王锡南主持。从江苏省请来的医疗专家、江阴市教育局长和璜土镇党委书记等人都先后发言。

    江阴市邀请的医疗专家组包括曾担任“神舟5号”医学技术组组长的专家及江苏省疾病控制中心多名专家。

    江苏省专家在会上给家长们解释说，该化工厂泄漏的刺激性气体是氯化氢为主并伴有微量光气的混合气体，一次性吸入将产生呼吸道刺激等不适症状，一般情况下，经对症治疗，大部分在一周内可康复，少数也可在两周内可康复。只要不出现肺水肿症状的病例就不会产生后遗症。目前，无一例肺水肿病例。

    在江阴市教育局局长做出补课和升学率的承诺后，江阴市市长王锡南讲话。

    据多名参加会议的当地政府官员回忆说，王锡南只说了几句话，当他说到“不会有后遗症”时，这句安慰性的话，引起了与会人员的不满，有一人高呼，“已经有一名学生死亡了”。之后，很多人将矿泉水瓶纷纷扔了上主席台，并有人冲上主席台，将话筒砸掉。当时，场面极为混乱，王锡南头戴钢盔，在多名警察的护送下从学校侧门离开。

    当晚，杜猛志(化名)等多名行为过激的学生家长被警方带走，做笔录，然后放他们回家。杜猛志在璜土中学门口开了一家店铺，他的孩子也在璜土中学读书。

    5月25日，杜猛志说，大家情绪激动原因有很多：一是，有几名老太太给王市长下跪，王市长竟然没有将老人搀扶起来；二是，会场上安排了几十名警察，“我们是学生家长，只是来参加会议的，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多警察”？三是，王市长说不会有后遗症，可是有人高呼，已经有学生死亡了。

    对此，璜土镇宣传科科长段玲华解释称，当时之所以安排了几十名警察，是因为那几天家长们的情绪十分激动，他们要求政府对该事件负责，并对学生进行全面体检，不能出现后遗症，还提出赔偿等各种诉求等等。还有人在学校门口推搡璜土中学校长。5月16日，当地政府安排璜土镇卫生院院长就学生病情以及治疗方式，对家长们做解释工作，但情绪激动的家长们抢了话筒，并将院长的眼镜打落在地。

    “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发生，所以5月17日下午开会时，安排了几十名警察。”段玲华说。

    “化工之乡”的发展与环境代价

    当地政府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称，在这起事件中，家长们的情绪为普通居民所左右，因为居民们对镇区的环境积怨已深。

    璜土镇上第一家化工企业诞生于1977年10月，名为璜土镇油脂化工厂。这个工厂决定了璜土镇近三十年来以化工为主的工业发展结构。

    这家工厂投产时，只有17个人，投资额为700元，生产皮鞋油。1978年春节前，实现利润3万元，在当地引起轰动。

    许培圣在该厂没有职务，但却是唯一被称作“师傅”的人，他负责技术。因为他读过高中，曾在学校教授物理、化学，后来下放回了老家。许培圣因此被称为璜土镇的“化工鼻祖”。

    到1979年，该厂积累资金二三十万元，但由于国营的皮鞋油厂开始创办，该厂缺乏竞争力，所以当时的璜土镇工业公司征求意见，考虑该厂转型。许培圣建议生产不饱和树脂，俗称玻璃钢树脂。主要应用于快艇、航天、高速铁路、车厢窗框等。

    于是，璜土镇油脂化工厂更名为江阴县树脂厂，厂长许培圣，生产不饱和树脂，1980年更名为江阴县化工二厂。这一年，在不饱和树脂全国质量评比会上，就被评为全国第三名。1985年，产量、销售量均居全国第三位。

    看到江阴县化工二厂的发展如此良好，1985年，璜土镇政府决定将原来的蜂具厂转型为化工厂，也生产不饱和树脂。许培圣考虑到，江阴县化工二厂已经名声在外，不如取一个与其相似的厂名：江阴第二合成化工厂。

    1985年，许培圣被同时任命为两个厂的厂长，1986年，被任命为江阴第二合成化工厂的厂长。

    从此以后，两家化工厂走上不同的方向：1986年以后，江阴化工二厂的生产产品由不饱和树脂变为医药中间体，并更名为暨阳医药化工厂，此名使用至今。江阴第二合成化工厂在许培圣的带领下，于1988年开始生产纽扣树脂，1995年至今，该厂又重新生产不饱和树脂。

    许培圣回忆说，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璜土镇新生一批乡镇集体化工企业，璜土镇从那时起，就被称为“化工之乡”了。上世纪90年代，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乡镇集体企业纷纷改制，并新生很多规模较小的民营企业，均生产化工产品。“因为化工企业占地小，投资额小”。

    2000年，江阴第二合成化工厂通过管理层收购，改制为股份制公司，2001年引进日本、香港的资金，更名为现在的“江苏富菱化工有限公司”，许培圣为董事长，总经理为翟继业。

    “那时，生产不饱和树脂的利润只有2%，而医药中间体的利润为百分之三四十，最高时，百分之五六十，所以，上世纪90年代新生的化工厂都生产医药中间体。”翟继业说，“但是生产医药中间体，给水、空气带来巨大的污染，那时，国外都不生产，我们的产品都出口了，所以利润非常高。”

    上世纪90年代末期到本世纪初期，染料中间体的生产从发达国家转移到我国，因此，广东、浙江、江苏等省份从那时起，产生了大量生产染料中间体的化工企业。璜土镇亦然。而染料中间体生产所带来的污染前所未有，河流迅速变色。

    许培圣认为，医药中间体和染料中间体的生产带来的污染，在各类化工企业中最为严重。

    当年，江阴化工二厂由生产不饱和树脂转变为医药中间体前，也征求过许培圣的意见，许培圣认为，生产医药中间体的流程长，工艺复杂，对技术队伍、环境保护等要求高。

    “当时的政府认为，生产医药中间体不会有污染，无非就是药嘛，生产出来就可以吃的，但他们不知道医药中间体是半成品，污染最为严重。”许培圣回忆说。

    之后，当地政府大力支持医药化工的发展。

    泄漏毒气厂房本将搬迁、关闭

    医药中间体和染料中间体的生产，极大加剧了环境恶化。

    而90年代以来的小城镇建设，使得环境问题变得更为尖锐。因为工业园的建设，人口的迁移，璜土镇镇区范围一再扩大，这致使原本距离镇区较远的化工厂，变得距离镇区越来越近。

    江阴第二合成化工厂从1985年创建以来，虽然易名为今日的“富菱”，但厂址一直没变，就坐落在璜土镇的迎宾西路105号。

    许培圣回忆说，刚建厂的时候，周边都是农田，没有一家工厂，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庄离得很远。1988年，该厂就自动投资厌氧技术处理生产污水。

    “那时候，我们厂附近的反修河，还很干净。但是到了90年代，随着化工企业的增多，河流污染十分严重。”5月25日，许培圣回忆说。

    1996年左右，当地政府为了不让污水流入大河，进而流入长江，将反修河斩断，于是，沿路化工厂、金属加工企业等等企业，和工业区的生产污水，以及镇区居民的生活污水，全部排放到反修河，而政府又没钱投入治理，反修河臭气熏天。

    居民民们因此常常向环保部门投诉。

    所以，2005年以来，该镇先后已经关闭了24家规模以下的(产值500万元以下)的化工企业。

    对存留的化工企业，不准其技改扩能，并提高排放接管标准，尤其是污水处理费的增加，使得企业利润锐减，不少小型化工企业因此倒闭。如2001年，全镇仅生产不饱和树脂的化工厂就有十几家，现在仅剩两三家。

    2004年以来，璜土镇加大基础设施，政府投资建设53公里的污水管网，又通过招商引资兴建一家日处理3万吨污水的的污水处理厂，所有企业都接管。

    还加大环保执法力度，2007年，向社会招聘6名环保专管员，24小时轮流巡逻值班，对发现问题的企业进行经济处罚、通告，并对环保专管员进行奖励。

    形势逼迫之下，很多化工企业走上关闭、搬迁之路。

    比如前进化工厂原与璜土中学共用一堵围墙。该厂原是校办工厂，生产染料糊，改制后，生产过氧化物。2004年发生一起爆炸事故，无人员伤亡。之后，当地政府要求其搬迁到工业园。2005年，在拆除原址设备时，又引发爆炸，死亡1人，重伤1人。

    从那时起，当地政府也要求与璜土中学邻近的新星化工厂搬迁。新星化工厂原生产多个产品，经常有毒气排放出来，学校意见很大。前进化工厂出事后，当地政府关闭了新星化工厂六七个产生污水、毒气的产品生产线，仅保留了一个。

    之后，其在苏北的洪泽县投资了一家化工厂，璜土镇的旧厂房一度出租给他人。但随着全国各地环保意识的提高，原本搬迁到苏北、安徽等地的小型化工厂又碰上新一轮的关闭潮。

    “搬迁不应该是简单的搬迁，而应该是伴随着产业升级和技术革新。”即将搬迁到省级化工园区的“富菱”总经理翟继业说。

    2007年，江苏省在全省范围内规划了12个省级化工园区，江阴市有两个。但由于土地有限，进入门槛太高，很多小化工企业达不到技术、投资规模等要求。在璜土镇，“富菱”是迄今第一个搬迁到化工园区的化工企业。

    因此，小型化工企业只能继续“漂泊”的命运。“新星”在洪泽的化工厂被关闭后，又转移到山东投资设厂。据称，再过一个月，新的工厂即将投产了。其在璜土镇的旧厂房，是在做新产品的实验。

    孰料，操作人员在更换阀门时有氯甲酸三氯甲酯漏出。

    当地一位在化工行业浸淫多年的企业主说，解决氯甲酸三氯甲酯漏出的科学方法是，用沙子搅拌后，运走即可。

    但警方调查得知，该厂未经批准，擅自改变生产工艺，并对职工隐瞒主要原材料。不知情的操作人员用水冲洗泄漏的氯甲酸三氯甲酯，因此产生毒气。

    璜土镇一位业内人士透露说，企业在变更产品时，原本必须报批，但很多小企业虽然经常变更产品，却并不报批，因为生产不同的产品，污水处理设备、处理的方法都不一样，小型化工企业不会因此更换污染处理设备，所以，易发事故。

    采写：本报记者　鲍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