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唱江南断肠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00:39

谁唱江南断肠句

 

作者:山谷

 

分别以《陶庵梦忆》和《板桥杂记》而知名的张岱和余怀,在许多后人的眼里因为文化贡献的突出,被戴上“遗民”头衔而受到尊崇和关注。他们是明清之际江南知识分子中有代表性的两位,在那个特殊时期,他们以写作自遣,“静思陈事”、“有为而作”,将自己的人生阅历、经验和种种体会笔之于书,或“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或作“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的情感指归以及其精神导向,颇具大多数“既不入仕版”,又混迹于名教和风月场中的知识分子的共性,折射出那个时代文人的别种面貌。

 

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余怀生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卒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前后。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是两辈人,却有太多相像的地方。

 

首先他们的家境都曾经富有,张岱家族世代为官,曾祖张元忭为隆庆五年(1571)状元,官至吏部侍郎;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王长史。张岱自道:“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粳,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余怀呢?因为父亲在江南经商暴富,定居南京,也同样是富家子弟,“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

 

俩人都曾参加过乡试,但都没有功名,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剖白:“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余怀自道:“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他俩以秀才的身份和知名的才子行世,也同以这个身份终老。

 

他们都有相当丰富的著述,张岱除了为世称道的《陶庵梦忆》外,自述还有其他十几种:《西湖梦寻》、《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環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一卷冰雪文》、《说铃》;余怀除《板桥杂记》外,尚有《三吴游览志》、《甲申集》、《五湖游稿》、《余子说史》、《四莲华斋杂录》、《东山谈苑》、《茶史补》、《砚林》等。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板桥杂记》都是他俩的晚岁作品,并各自成为他们文学的代表作。

 

也许是年轻时身心特别放松,他俩也都活得很长,均以高龄辞世,一个活了八十二岁,一个活了八十岁,这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绝对归于长寿之列。

 

概括所有这些大体相同的人生经历,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相似,年轻时雅好声色,纵情曲蘖,典型的纨绔子弟,鼎革后无所适应,以穷困老死。

 

十七世纪初叶,恰是晚明时分的“花样年华”,套用余怀之说,是“太平盛事”迭出的时代,也是垂败之前的盛极景象。这种盛世危机的征兆,政治上的表现是权奸当政,内阁频繁换人;全社会的表现是奢侈成风;而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表现则是坠落、腐化,结驷连骑,选色征歌,并甘之如饴。在专制社会里,时代变化的晴雨表最先体现在知识分子群体的表现上,一旦这些社会精英们开始“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之时,便是破家亡国的征兆。

 

青年时代的张岱和余怀正是他们当中的代表,俩人在衣冠文物、文采风流的富庶江南流连忘返,凭借这方人间乐土,留下了他们声色犬马的行踪,以及晚年值得一读的回忆文字,让我们得以一窥知识分子中的另一类风情。

 

张岱用灵魂飞扬的笔触,记录了陪都秦淮河的印象:“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讌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相较而言,他更加眷恋山水胜地的西湖,“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

 

余怀为这个充满了人间繁荣、人欲横流的社会所陶醉:“金陵都会之地,南曲縻丽之乡。纨茵浪子,萧瑟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技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

 

张岱从小聪明异常,六岁时在杭州与大儒陈眉公有过一次联对,陈眉公出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他应声而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与少年张岱相类,余怀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学子,在学员众多的南京国子监进修期间,每逢考试,名列榜首的,多为他和黄冈来的杜濬、江宁来的白梦鼐,同学们便把他们三人的姓合在一起,称之为“余杜白”,谐音丝织业染色的颜色“鱼肚白”。明崇祯四年(1631)会试第一、殿试榜眼的吴梅村升任南雍司业时,就特别欣赏这位比他小七岁的学生。余怀在南京如鱼得水,崇祯十三四年(1640、1641)年方二十五六岁之际,还一度到刚刚卸职南京兵部尚书的范景文的府中,帮助接待四方宾客,自称是“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好比晚唐杜牧在扬州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作书记官。范景文曾任南京兵部尚书之职,在南京有非常广泛的社交活动,与阉党余孽阮大铖也是相从过往的朋友,经常到阮的石巢园作客,阮大铖也常过访范之澜园。

 

张岱耽于个人的游乐,“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爱好“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等各种杂耍玩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玩家,他年轻时的这些经历为他晚年写作提供了最初的知识积累。相较而言,张岱比较好玩,余怀则比较好色,“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

 

余怀晚年把流寓南京时在秦淮河南岸旧院的所见所闻记录成一本书,名曰《板桥杂记》。板桥,就是长板桥,是明代在东花园(今白鹭洲公园)附近的小运河和长塘的水边,为方便行人搭建的一条木质板桥,人称长板桥。板桥以西直到武定桥边,娼家、旧院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规模效应,与十里秦淮联成一个整体的宴饮娱乐、吃喝嫖赌的销金销魂大平台,其位置大致在现今的大石坝街、长乐路一带。在这本有着晚明秦淮风光和曲中旧院习俗的书中,随处可见余怀年轻岁月的痕迹,他津津乐道的情趣、爱好和欲望。毫不夸张地说,在这片充满了人肉买卖、欲望横流的桃色之地,余怀把他青春的岁月几乎全都抛掷于此,对这儿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余怀在“南雍”学习,在秦淮河边流连,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人生使命,就是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这是秀才通往仕途的必经之路。但余怀遭遇了挫折,崇祯十五年秋闱乡试,结果依然未中,“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

 

转瞬之间,就到了天崩地裂的崇祯十七年(1644)。南都沦陷后,虽然没有战火的硝烟和战争破坏痕迹,但板桥一带也是远非昔比,“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繁华似锦转眼成灰。这片曾经给了余怀青春愉悦的欲界仙都,怎不令他动之以情,伤之以怀?他在《板桥杂记》的序言中,流露出强烈的盛衰感慨:“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无因。”他追忆的是一个永远逝去的朝代,一个曾经骋怀游乐的天堂。

 

但余怀很快就从过眼烟云中调整过来,重新投入到新的寻欢作乐中。顺治六年(1649)重九日,余怀与遗民陈丹衷(南京人)、张可仕(孝感人)、邢昉(高淳人)、纪映钟(南京人)、杜濬(黄冈人)等人在金陵容与台举行诗会,另邀艺人丁继之、张燕筑参加。丁继之曾扮演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与扮武大郎的另一位艺人朱维章在金陵同负盛名。余怀参加文人遗民的聚会,无非就是唱曲助兴而已。

 

就在余怀经历短暂的失落之后又重新开始追逐伎乐、美色、娈童的生活之时,张岱却经历着人生最为苦痛的灾难。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兵攻占绍兴,明鲁王兵部尚书余煌、礼部尚书王思任、侍郎陈函辉等死难,五十岁的张岱全家被迫开始了逃难,“国破家亡,避迹山居”,躲进嵊县荒僻的西白山中,一年后移居绍兴郊外三十里处的项里。顺治六年(1649),张岱全家才搬回绍兴城中,但故居早已易主,“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不得已在卧龙山下租借到一座残破的园子——快园住了下来,从此开始了他“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穷困生活。

 

后人肯定余怀和张岱终于不仕新朝,但他俩也同样没有出仕前朝,依照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的说法,就是“余不入仕版,既鲜恩(明)仇(清)”。

 

清兵南下的同时,颁布了一些关于安抚、笼络、软化、收买南方反抗势力以及人才的若干政策,其中就有“酌量推用投诚归顺的文武贤才,并征聘前朝文武官绅、勋臣以及怀才抱德的山林隐逸”。顺治三年(1646)举行了入清以来的第一次科考,顺治四年(1647)加科一次,顺治六年(1649)为第三次,在顺治九年(1652)第四次大比时,还特别“诏起遗逸”。一方面这是清朝廷在政权日益巩固时缺少大批的人才,特别是儒家人才,更重要的是统战的需要,以此来笼络江南士子,减少对抗的成本。这一招相当有效,“读书者有出仕之望,而从逆之念自息”。大批的江南文士纷纷被吸引到这个黑洞中,于是有人写了打油诗嘲讽这种现象:“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

 

但是汲取新朝的功名也不是容易的,《柳南随笔》有一则“诸生就试”条目:“鼎革初,诸生有抗节不就试者,后文宗按临,出示,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诸生乃相率而至,人为诗以嘲之曰:”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及进院,以桌凳限于额,仍驱之出,人即以前韵为诗曰:“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喫光。’”

 

诱惑是巨大的,政治风险也是巨大的。新政权不是对所有的投诚归顺的“文武贤才”都来者不拒,而是有所选择。对那些在前朝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影响的人,新政权是实行征聘的办法;而不具备前朝功名以及社会影响力的人,则是不在征聘之列的。即便达到前朝功名、官位等要求的被征聘者,在具体使用上也不是人人满意的,以崇祯四年的探花、名震文坛的领袖,也是余怀当年的国子监导师的吴梅村为例,他被苏州巡抚列名征聘后,也只是授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做做教育和文字整理工作,后来官升国子监祭酒,也比在明朝所做的官阶要低一等。吴梅村受不了这种委屈,只干了三四年便打道回乡,却落得个以泪洗面的结局;另一个名声也很大、在明朝做过部长的钱谦益,变节到北京后也没有受到重用,郁郁而归。

 

所有这些现实生活的例子,无一不摆在那些在明朝既没有功名,又没有更高学历的白衣秀才面前,况且他们浪得浮名的行径并不符合当时政权的人才标准,因此,余怀、张岱之流不见征聘,他们也拒绝为新政权服务。实际的情况就是,清政权和一部分明遗民,很大程度上是两不情愿,而弱势的一方就会自我标榜:“无限夕阳芳草,闭门老尽英雄。”

 

终于到了余怀衰老的时候,张岱也就更加垂暮。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年代,但是各自年岁差不多的时候,开始了关于昔日繁华诸事的记述。

 

《西湖梦寻》成书于康熙十年,张岱时年七十五岁,《陶庵梦忆》也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而《板桥杂记》写成于康熙三十二年,此时的余怀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

 

余怀在这本追忆之作中,在透露自己人生经历的同时,却为自己年轻时的荒诞作掩饰,把冶游嫖宿偷换成严肃的主题,将荒诞不经的行径进行“美化”:“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狎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余之缀葺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这种了无力气的叹息声,证之书中的种种记述,余怀只是作“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而已,他的穷欢极乐,是随着明王朝这座大厦的倒塌而以悲剧告终的。

 

张岱没有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但他在《自为墓志铭》的结尾羞怯地写了这么一句:“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三外野人是宋末元初的郑所南,宋亡后改名思肖,即思趙(赵),隐居苏州近半个世纪,“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坐卧必南向,以示不忘宋室。

 

鼎革之后,余怀躲在女人的背后,以咀嚼陈年往事过日子,张岱则寄情山水和人间万象,胸中的境界、层次远比余怀阔大和多彩,从文学角度说,题材的广泛和角度的多样,加之清新的文笔,夹叙夹议,其作品也就获得跌宕起伏、精致隽永的艺术效果。与余怀的粉饰相比,张岱要坦率得多。在《自撰墓志铭》中,他自我交代:“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在余怀拖着一条大辫子与一些人在南京或苏州聚会、喝酒、谈天,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的时候,穷困潦倒的张岱脱却了华丽的外衫,露出风雅清丽的内心,行诸笔墨,率尔为隽永的文字。他“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庶几还有几分三外野人“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河”的意思,心怀了些许悲凉。

 

人到老年,张岱的忏悔是真诚的,而余怀却言不由衷故作大言。张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剖白心灵,“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老年余怀在为李渔的《闲情偶寄》所写的序言中,为年轻时的放浪沾沾自喜:“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而今老矣,不复为矣!”即便年老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依然旧习不改:“余虽颓然自放,倘遇洞房绮疏,交鼓絙瑟,宫商迭奏,竹肉竞陈,犹当支颐鄣袖,倾耳听之。”

 

体现在文学上的成就,张岱、余怀作品虽都是小品文,篇幅也短悍精巧,但却一个是锦心绣口,一个是满纸烟花,一个是清新雅致,一个是满目浮华,文本的价值不同,给人的启迪也不同。他们都以江南为写作载体,都为江南断肠,但余怀为“狭邪”、“艳冶”的垂戒不真,张岱为山水风光的传芳是实,留给后人审读的,是品位、高雅各不相同的文本。

 

无限的伤心事,尽付与时间的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