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和：没想到那么多人反对我 一定看新女排比赛

　　山西晚报的电话打来之前，是他准备一个人享受的宁静。

　　他的面前，刚刚摆开一套精致的功夫茶茶具。他是福建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生就像品茶，只要你细细品味，就会有所收获。”他喜欢随身带着茶具，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忘记泡一壶茶，也许就在竞选失败之后，也曾和往常一样拿出茶叶，煮水，洗杯，泡茶，斟茶……

　　他是陈忠和，中国女排的传奇教头。在那个万众爱戴或者千夫所指的位置上，走过了悲欣交集的8年，这个面目清秀、笑容亲和的闽南汉子，默默隐忍攀上巅峰，又在悲情万种中悄声告别。高亢与低回，光辉和暗淡，在他的人生里载浮载沉。而当人们都以为他还在不甘中百感交集时，他的选择只是饮一杯清茶。

　　这一天是2009年4月8日，新一届中国女排正式集结，一个交杂着希望与疑虑、苦涩与甜蜜、飞短流长与可歌可泣的后陈忠和时代刚刚开始。

　　【老与新】

　　新女排的比赛，我会去看的

　　【功夫茶并不是一种茶，是一种功夫，乃为沏泡的技法和品饮的学问，需在水、火、冲工三者中求之。陈忠和一边动手，一边笑说，水深火热，竟也有点类似人生了。】

　　话题当然从新女排开始。或许有些残忍，新旧更替时要揭开那块浸淫着三十年血泪的伤疤，但似乎没有办法，很少一个教练的下课这样拨动人们的心弦。中国女排之于中国人的分量，约等于巴西男足之于巴西人。再过些日子，对陈忠和的不舍可能就会随时光消逝。对蔡斌的不太信任，却会弥漫在女排周围。蔡斌刚上任就被爆出喜斗蟋蟀、爱养彩龟的往事，不禁叫人狐疑：过去10年在国青主帅位上相对悠闲的时光，他是借此小情趣来韬光养晦，还是真的玩物丧志？好在国际赛季很快到来，排管中心“多次反复慎重的研究”后的选择是好是坏，很快将见分晓。

　　换帅悬而未决时，北京只得铜牌的陈忠和如败军之将低调过市；一朝水落石出，陈忠和又迅速变成了悲情英雄，大家都在怀念他的好处，舍不得这个30年如一日陪伴中国女排的闽南汉子离开。随即，“排管中心之前上报总局的人选确实是陈忠和，但被驳回”的传闻见诸报端，中心主任徐利拍案而起，说这是别有用心。既然长官意志、暗箱内定在前，就免不了舆论大哗、流言四起于后。女排选帅，犯的正是这个忌。

　　换帅或许大势所趋，但方式与过程过分神秘，而将蔡陈二人摆在一起权衡，取舍标准又相当空泛，比如教练班子迟早是要新老交替的，有利于拓展思路、增加活力和进一步打开工作局面等等，大都是老百姓听不懂的官话。而从陈忠和的话中，其实是可以听出一些“情绪”的。“8年来，我对得起自己的付出，问心无愧。”但陈忠和又说，“我告诉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这么多年来，实在太艰难了。”两句都出自真心，可能唯有当事人当时当地才能感觉到那样的意味深长。

　　山西晚报：怎么看新一届国家队名单？

　　陈忠和：基本还是全国最好的。

　　山西晚报：如果您还是国家队主帅，可能选择这么多新人吗？

　　陈忠和：也许会更新。北京奥运会，美国、古巴、巴西都是上一届的老班底，中国队一半队员都是新人，有人说我重用老队员，我不理解，呵呵。

　　山西晚报：雅典奥运会那一批队员确实不具备大赛能力了吗？

　　陈忠和：如果没有伤病，这批队员的年龄结构正处于最理想、最成熟的阶段，可惜……

　　山西晚报：新国家队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陈忠和：磨合。一支队伍出成绩应该要两年时间，要观察她们的趋势、作风、技战术的成熟状况。

　　山西晚报：目前新人里谁最有可能成为一姐？

　　陈忠和：目前国家队里有9个是我带过的。最有希望的是魏秋月吧，经验比较丰富了，应该能打出来。那几个副攻都有特点，但是还不成熟。

　　山西晚报：如何评价蔡斌？他是您心里最合适的人选吗？

　　陈忠和：他一直在二队担任教练，很多国家队队员都是从二队过来的。其实国内很多教练都还是很不错的，蔡斌国际比赛打得多一些，经验多一些吧。

　　山西晚报：竞聘时那么多反对的声音，之前想到过吗？

　　陈忠和：完全没想到。老一辈教练其实对我评价是很好的，但是拿不到第一，一切都不一样了。

　　山西晚报：据说最终是您自己放弃了竞聘？

　　陈忠和：我述职时就向领导表明，只要大家相信我，我一定会干出更好的成绩，这是一支著名的球队，各方面的期望值很高，主教练必须做好承担压力的准备。参加竞聘时，我想法只有一个：只要国家需要我，我还愿意接着带这支队伍去打伦敦奥运会。但在最后，我有些心灰意冷。

　　山西晚报：是因为压力太大？还是……

　　陈忠和：压力只是很小的一方面原因，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带领队伍，更重要的是，我听到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声音，许多质疑的声音是来自内部的，我感觉到大家对我的信心不足。如果要连任，我需要大家的信任，这个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既然我没有得到足够的信任，那我不如选择不去争取。当然，对于总局的意见，我也很支持，完全服从。

　　山西晚报：有人指责，说您太重感情，过于依赖老队员，所以延后了新人的成长，也导致北京奥运会丢了冠军？

　　陈忠和：这怎么能和感情混为一谈？在人员使用上，每一个主教练都不可能一致，除非你每次都拿冠军，否则都会有人说三道四。但对中国女排，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支队伍。这么多年来，包括我当助理教练的那么多年，只有我最有发言权。某个队员，打了10场好球后打了1场坏球，就会招来非议。谁不想用最好的球员，谁愿意用胜利、用冠军作为代价啊！我想说，你觉得谁不能用，谁能用，那你来定好了！对这样或者那样的偏见，我只能理解，因为那是出于关心、关注，才会来评头论足。等到哪一天，你带的队伍无人问津了，那球队完了，你这主教练也该走人了。

　　山西晚报：在中国竞技体育里，成绩或者说金牌似乎意味着一切？

　　陈忠和：这就是竞技体育，很残酷，很现实。但是我的队员都很敬业，我很感谢她们。我已经不单纯把女排当作事业，而是将它视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这8年的感情很难割舍。

　　山西晚报：请以老教练的身份展望一下新女排的前景。

　　陈忠和：希望通过你们的努力，再铸辉煌。你们的比赛，我还是会去看的。

　　【笑与泪】

　　我给女排最多的，是坚强

　　但又有多少人明白笑泪交加的含义。中国女排呆了三十年，从底层陪练的筚路蓝缕，到辅佐郎平的鞍前马后，再到接任主帅的独当一面，之后重回巅峰，再之后跌入低谷，陈忠和就像中国女排的活化石，什么风霜没有尝过，什么血泪没有见过，他比谁都知道过程的重要。

　　据现场观摩过陈忠和训练的记者说，强度之大令人叹为观止，一天三练是常事，陈氏魔鬼面前，没有一名姑娘不落泪。但这个干瘦的魔鬼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2003年世界杯冠军，17年的等待多少青丝已变白发；2004年奥运会金牌，一路过关斩将直至决赛神奇逆转俄罗斯，中国女排又一次告诉中国人什么是荡气回肠，留驻了新“黄金时代”的辉煌。可惜主力队员从此开始伤病不断，蜀中常常无大将，廖化被迫做前锋，但中国女排始终坚守第一集团，直至北京拿下一块铜牌。

　　而高峰低谷，风霜笑泪，陈忠和无一不襟怀坦荡，不讳言，不避忌，笑是扑面而来的，泪也是夺眶而出的，无一不是赤子之心。“情绪”终究不过身外物，怎敌得过“情感”厚积，喷薄而发？

　　精忠报国，本就如此。

　　山西晚报：您执教8年，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您的笑容，尤其是在局势不稳甚至失败的时候，这是一种有意为之吗？

　　陈忠和：对，算是我三十年排球人生的一种体会吧。我这个人是很乐观的，场上出了问题，你着急也没有用。我这样微笑，可以感染队员，让她们放轻松，不会过于紧张，才能放开手去打比赛。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宁肯平时非常严厉，比赛时绝对要从容。训练的时候，队员说就怕陈指导不站起来，我特意坐着给她们一种威严感，当然也会骂人，绝对的铁面，给她们一种锤炼，但比赛就是完全两个样。

　　山西晚报：这8年一共流过几次泪？

　　陈忠和：第一次就是2004年赵蕊蕊受伤，当时我没有流泪，没有任何表情，一开始也没有去医院看她，那么多队员还等着我看着我，我记得那天我开了很多次会，还给队员讲宽心的话，我说“你们真正关心赵蕊蕊，就一定要坚强起来，要练得比过去更出色，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但是后来跟排管中心主任徐利打电话汇报，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喂”，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眼泪……拼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奥运会就快到了，一下子，一个整体被撕裂了。但到第二天，姑娘们还是看到了我的微笑。冯坤说，陈导的笑容就是大家的一颗定心丸。陈导还能笑得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眼前的困难不是特别可怕。其实那么大的打击之后我笑得出来，一方面是逼着自己笑给她们看，另一方面也下了决心，一定要带领她们忘掉困难，放弃幻想，准备一场更艰苦的战斗。

　　其实我是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中国女排17年后第一次拿世界冠军，我没有哭，20年后第一次拿奥运会冠军，我没有哭，最多就是红了眼圈，还有一次是我45岁生日，赵蕊蕊画一幅画当生日卡，画上是一株向日葵，12个姑娘每人写了一句心里话，我看到那句“有这么多人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鼻子猛地发酸，再多留一分钟她们就会看到我的眼泪，我赶紧快步走出房间。

　　但在北京奥运会被淘汰以后，我终于控制不住了，流着眼泪对队员们说对不起。那是迄今我最后一次流泪。其实在我心里，这块铜牌的价值不亚于雅典的金牌，这三年的过程太艰难了，太多太多的压力，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最后这样一个结果应该可以了。

　　山西晚报：这8年最大的成就和最大的遗憾各是什么？

　　陈忠和：成就当然是世界杯冠军和奥运会冠军，但遗憾还要算是北京奥运会，毕竟女排在中国人心里的分量实在太重太重了，而且2008年的队伍状态要比2004年好得多，但是……

　　山西晚报：如果历史可以倒退，有机会重新打一次北京奥运会的话，您会怎样？

　　陈忠和：至少在两个方面加以改进吧。一是控制好训练量，从而控制好伤病。奥运会前训练量太大，受伤人数增加，到了奥运会时可用之兵捉襟见肘。赵蕊蕊就腿伤复发，奥运会上的表现远远不是她的最高水平。二是控制好心态。8年前组建的时候，这支队伍的最终奋斗目标就是北京奥运会冠军。在前所未有的压力之下，我的心里出现了杂念，把输赢看得重了。表现在赛场上就是头脑不冷静，总希望尽快拿下比赛，把队员也带得比较急躁。

　　山西晚报：8年里，有没有坚持不住想退下来的时候？

　　陈忠和：没有，完全没有。有时候非常非常累，一踏进训练馆就有点害怕的感觉，整整8年心里一直有种东西沉甸甸压在那儿，很煎熬，但是还好，从来没想过放弃。

　　山西晚报：您认为自己给队员最多的东西是什么？

　　陈忠和：坚强，还有正直。队员分开时都对我说，跟了我这些年，从我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人的东西。

　　山西晚报：将来有一天，会回到中国女排吗？

　　陈忠和：还没考虑过，但是只要有需要，对中国女排有利，我在所不辞。

　　山西晚报：“和平大战”一直是备受球迷关注的焦点，巧合的是，如今郎平离开了国家队，您也离开了。

　　陈忠和：我从进入中国女排就给郎平当陪练，后来又给她和胡进当助理教练。三十年的朋友了。她知道这个位置的难处，一直很支持我。

　　山西晚报：请您给陈忠和时代的中国女排做个评语。

　　陈忠和：做好每一天，我们尽力了。

　　【去与来】

　　我现在是睡觉睡到自然醒

　　【功夫茶以浓度高著称，初喝似嫌其苦，习惯后则嫌其他茶不够滋味了。喝功夫茶采用的是乌龙茶叶，介乎红、绿茶之间，为半发酵茶，只有这类茶才能冲出功夫茶所要求的色香味。陈忠和喜欢的，就是那种淡淡的苦味。他说喝得多了，苦也就不苦了。细品之下，风轻云淡，茶之道，人之道，尽在其中。】

　　陈忠和有遗憾，也有不甘，更多是因为付出已太多。

　　三十年女排生涯，每逢奥运年，老天总要考验他一番。1980年，长兄车祸，英年早逝；1992年，结发妻子被疾驰而过的火车夺去年轻的生命，留下了年幼的女儿；1996年，母亲突然瘫痪在床；2000年，作为助理教练正随队备战奥运，78岁的老父亲突发脑溢血。直到出发前一晚他才匆匆赶到已昏迷70天的父亲床边，默默流了一会儿泪，出征可能就是永别，可还是默默告别。到了悉尼隐约感觉到老人家可能已经去世了，就告诉家里人不要再说关于父亲的任何消息，留一线对父亲生的希望，可以坚持到最后。父亲果然没有等他，奥运会结束火速赶回老家，只能独自痛哭失声。他常说自己是操劳命，人生的考验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候面对接踵而至的困难，甚至感觉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但是每次都站起来了，没有放弃，更没有崩溃。一个越来越坚强的男人，仅仅是离任，怎能让他愁肠腹结，抑郁难灭？

　　陈忠和卸任，最高兴的是苦盼多年的妻儿。曾经也是排球队员的妻子李东红非常直率，“我很高兴，本来我就不希望他继续干下去。现在好了，这个家对忠和不再是旅馆，我们一家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今年13岁五官酷似老爸的小儿子陈翔说：“爸爸终于可以经常陪我了。这么多年，一年里我总共还见不着爸爸几次面。”

　　功夫在茶外，人生也不仅仅是排球。

　　山西晚报：卸任以后，您爱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陈忠和：呵呵，就是高兴吧，孩子大人都高兴，漂泊了三十年，终于回家了。

　　山西晚报：这次离开女排，据说起初每天要接到100多个慰问电话？

　　陈忠和：100多个总有了，真是让我很感动。前几天，厦门的一些朋友还特意开车到福州来看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安排满了。过去忙着带队，总没时间顾及朋友，现在下来了，在最倚重感情时朋友都想着我，这才真正体会到友情的珍贵。看来这些年自己做人还算比较地道，下来的时候能得到这么多，所有的付出都值了。真的，在这种时候，没有比得到大家的肯定更令我开心了。

　　山西晚报：据说很多队员得知你没有连任都非常伤心，有的还哭了。

　　陈忠和：我带过的队员，几乎都发短信或打电话给我了，有的队员说听到我的声音会哭，所以就发短信。她们大都说陈导您是最棒的，我们会永远记住您，记住大家一起奋斗的时光。看到这些话，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大家都觉得我很难过，其实难过一下子就过去了。

　　山西晚报：目前主要的生活重心是什么？

　　陈忠和：上午睡睡觉，下午会会朋友，晚上打打球，很轻松。

　　山西晚报：习惯吗？比如以前晨练的固定时间，现在会自动起床吗？

　　陈忠和：习惯，习惯。我现在是睡觉睡到自然醒。

　　山西晚报：和卸任前相比，现在的烟和茶多了还是少了？

　　陈忠和：多了，因为时间多了。以前白天总要训练，只能中午和晚上抽烟喝茶，现在有时间了。

　　山西晚报：关于您未来动向的传言很多，有从政、经商、执教福建队等等，哪一个最有可能？

　　陈忠和：我在等省里的安排。福建省体育局副局长？那是传说了，呵呵。

　　山西晚报：三十年的排球人生之后，也该休息一下了。

　　陈忠和：谁不希望一生一帆风顺的，可是我没那个福分，有时候想想确实挺伤感的。但是转念一想，心里又平衡了，当运动员的时候教练总说，没有人是可以笑着拿冠军的，那人生的这块金牌呢？苦难也许是必要的经历吧。

　　山西晚报：最后，请您给自己的家人说几句吧。

　　陈忠和：平平安安，最重要。“也许最初的时候有点苦，但回味起来，就是清香、甘甜的味道。”陈忠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给我这个外行诠释功夫茶。也许不久的将来，他就会选择在福建或者北京开个属于自己的茶馆。说罢，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悠然微笑，茶有余香，可以久久回味。

　　本报记者 侯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