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重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41:02
漆黑的街道似乎没尽头。所有门都紧闭着,仿佛都无声地将她拒之门外。
那一瞬间,那笙多么想回身扑过去敲打赌坊的大门,回到里面的喧嚣热闹中去。
然而,想起之前那些人的态度,那笙不由得愤愤不平:“哼,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家伙。”边说边摸索着往有光的地方走去。
可是,哪里会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当她的同伴吧?———那只臭手当初把戒指给她的时候,为什么没说?想到此,那笙不觉有些懊恼。
已经半夜了,初春的风很冷,吹在身上寒气逼人。那笙缩了一下脖子,拢起手,小步小步地跳着脚往前走,暖和身子。嘴里还不忘哼着歌谣缓解内心恐惧。
“啊……好漂亮!”无意间抬头,看到远处的白塔,那笙忍不
住惊叹一声———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仿佛会发光,照彻九州,令人不由惊叹人力居然能够创造出如此的奇迹。
“那个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厉害吧。”想起建造这座塔的帝王,少女仰头叹息,“但为什么皇太子会是臭手那样的德性?
云荒,云荒……原来并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忽然,眼前一亮,“流星!”
一颗白色的星星正向着东边落下,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似将坠入桃源郡。那笙连忙低下头闭目许愿。
“许什么愿呢?那笙姑娘?”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名字,温柔亲切。
那笙诧异地抬头,却被一阵光芒刺得闭上眼。那是什么?她一边遮挡着一边小心翼翼睁开眼,“哇———”那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流星、那颗流星居然从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纯白色的骏马收拢薄薄的双翼,无声落到面前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纱衣如同梦一般飞扬而下,勒马落地,马背上走下一位清丽的女子,面纱背后微笑,她白如雪的长发在风中扬起,长及脚踝。
“怎么,不认识我了?”看到那笙张大嘴巴发愣,那女子笑了起来。
那笙擦擦眼睛,确信自己不是做梦。这时,神仙姐姐对着她伸过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样的戒指闪着璀璨的光芒:“天阙一见,那笙姑娘忘了么?”
那笙恍然大悟,脱口:“你、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璎。上次多谢你救了真岚。”
“啊?……那只臭手?”几日以来颠沛流离,那笙回忆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着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禁不住问,
“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神仙一样的,怎么会嫁给他……”
“呃?”听得这样心直口快的话,白璎不由愣了一下,苦笑道,“真岚那家伙其实就是嘴巴臭———看来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气死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个皇太子怎么说话会是那样?”那笙想起来还是不解,痴痴看着白璎,“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点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璎有些意外,不禁微笑,这就是“皇天”选中的人么?宛如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不会剑术也不会法术,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云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来,自己靠着“后土”感应“皇天”,到处寻找她,果然是正确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许什么愿?”白璎不愿纠缠于那种话题,笑着问。
那笙举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给她看,苦着脸:“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让我平平安安带着这倒霉的东西走到九嶷去,不要再被人赶出来了。”
白璎叹了口气:“带着它给你引来很多麻烦吧?不过,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的,我受命来照顾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真的?”那笙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跳了起来,“我还以为谁都不理我了呢!还是你们好。对了,太子妃姐姐,九嶷山在那里呀?是不是很远?”
“九嶷山在云荒最北方,很远。”白璎解释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来的头,连忙安慰,“但是不要担心,会有人带你去的。那笙姑 娘,你先随我来,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托他一路照顾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为谁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欢欢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璎的手,然而一握之间,她的手指穿透白璎的手腕,握空。
苗人少女震惊地抬头,疑惑地看着白衣女子微笑的脸———清丽典雅得有些不实在,恍惚间、居然如同雾气凝结般缥缈。她不是活人?
看到那笙惊奇的表情,白璎解释道:“别害怕,我其实已经死了”,顿了顿,微笑,“也就是你们中州人所说的‘鬼’吧?不过我是不会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闻此言,那笙更是震惊,却少了一些恐惧,问道:“太子妃,你、你是鬼?那个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种奇怪的样子……你们、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的吗?”
“不。本来不是这样的。”白璎翻身上了天马,伸手一把拉起那笙,那双虚幻的手居然能发出真实的“力”,可以掌控实形。
然后她的眼色微微冷锐起来,幽幽道:“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们逼成了不见天日的鬼。”
“是沧流帝国么?”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陆的统治者,皱眉道,“他们很坏啊!”
“嗯。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害你,我要找一个人来,拜托他照顾你。”一抖缰绳,白璎驾驭着天马腾空而起,“坐稳了!”
天马展开双翼,奔腾如飞,那笙从马背上看下去,目眩神迷。
“好厉害啊……太子妃!”那笙异常兴奋,不禁又问,“那个照顾我的人也有你这么厉害吗?也会骑着天马飞么?”
“他呀?他叫西京。”白衣女子微笑着介绍,“是我师兄。但我师傅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剑术大都还是他教的。他当然比我厉害———啊!”
突然感觉背后猛然一轻,白璎连忙回头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惊问:“怎么了?那笙姑娘?”
差点没从马背上掉下去的那笙,吃吃道:“什么?你准备拜托那位西京大叔照顾我?他、他刚才还把我赶出来!你指望他来照顾我?”
“唰!”地一声勒缰,这一回吃惊的却是白璎:“什么?你说你刚见过我师兄?!”
“西京?就是那个醉鬼大叔是不?”那笙被她猛地拉缰又差点弄得掉下马背,连忙紧紧抓着马鞍,“他刚刚放出话来说不理我,就在 前面的如意赌坊里嘛!”
赌场里的喧闹声还依稀透入,吆五喝六。雅座里,醉汉自顾打着瞌睡,垂着头,微微咂嘴,手里握着空空的酒瓶。
忽然,似有人叩着窗户。醉汉睁开朦胧的双眼,随口唤:
“汀……你回来了?”窗户轻轻响了一声,没有回答。
“汀?”他又唤了一声,忽觉不对,眼睛闪电般睁开。
“大师兄。”外面的人轻轻回答,恍然如梦,“是我。”
窗开了,星光洒进来,夜风沉沉,有欲雨的气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静温婉,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如雪:“大师兄,好久不见。”
“天……阿璎?……阿璎!”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醉汉陡然笑起来,探手出去、猛然抱紧多年不见的师妹。
刹那间,怀抱是空的,他的手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毫无阻碍。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又看着小师妹。
“我已经死了,大师兄……”白璎看着西京,微微苦笑,“九十年前,为了打开无色城,六星已经一齐陨落在九嶷山了,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我忘了。”看着面前的幻影,他轻叹,“阿璎,师兄对不起你,当年师傅托我照顾你,我却只顾着自己买醉,根本没有尽到责任。”
“哪里的话,都是命中注定……”白璎看着满面风霜的西京,眼里也有苦涩,“当年叶城陷落时,你家人的事,我也略听说一二,百年来,师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变成这样……”
“别说了,我不值一提。”显然不愿多说下去,西京改了话题,“大家都好吧?”
“不见天日,都是十万活死人而已。”白璎淡淡回答,低下头去。
“皇太子殿下如何?你们现在在一起,还好吗?”
“挺好的。”说起真岚,白璎笑了起来,“就是他嘴很坏,我可斗不过他。他经常说如果师兄在就好了,无论斗嘴还是打架、都正好是对手。”
“咦……看来你们相处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打量着她,
“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呢,没想到还真成恩爱夫妻了?”
“什么夫妻?有看过我们这样的夫妻吗?”白璎微笑,笑容里却是一言难尽,“不过说恩爱……那倒是有的,恩大于爱而已。师兄百年 来也不是一个人过的吧?”顿了顿,看着师兄:“刚才师兄脱口喊的那位叫‘汀’姑娘,难道是师兄的妻子吗?”
西京愣了一下,尴尬地苦笑:“不是……她是个鲛人,被我救了出来,就赖着不肯走了。”
“鲛人?”白璎一愣,“你莫非介意她是鲛人么?”
“不是。”西京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不说话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得早。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忘记的。”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两人忽然沉默。
风越来越大,有欲雨的气息,微凉拂动在两人之间。
“喂喂,你们两个累不累啊?光站着说话,也不进去坐?”沉默中,一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西京一怔,回过神来,看见片刻前被赶出去的少女,此时正站在白璎身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滔滔不绝叙旧的人。
“嘿嘿,本姑娘又回来了!”那笙迎着他的目光,得意洋洋,看两个 人方才的情形,她也隐约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非浅,不由得窃喜,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回绝?
“师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带回来的。”
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看到了两位女子相握的手上,那一对银色的蓝宝石戒指相互辉映。他缓缓抬头,看着师妹:“你是为了她来找我的?”
“嗯。”白璎有些不好意思,请求道,“那笙姑娘是‘皇天’选中的人,她已经破开了真岚身上的第一个封印,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直到她打开下一个封印为止。”
“什么?东方的封印已经破了?”西京诧异,随即点头,“难怪皇天会到了她手上!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纳闷呢?真岚的右手能动了吧?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离也够久了,苦头吃得不少。”
“沧流帝国派人在追杀那笙,所以想拜托师兄照顾她。”白璎看着西京,请求,“你也知道,冥灵无法白日里出没。目下能行走于大陆上的空桑人,只剩下了师兄一个人了。”
“呃……四个封印?”西京顿了一下,回想,“东方的‘王的右手’已经回归无色城,加上被你夺回的真岚的头颅———那么剩下的四个分别位于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冰族祭坛、南方镜湖入海口海底……最后躯体部分还在伽蓝圣城白塔底下!啧啧,想要全部破开‘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折腾人啊!”
“所以才专程来拜托师兄,”显然也知道事情的艰难,白璎微笑道,“空桑人亡国灭种,能行走于云荒,又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殿前骁骑大将军———西京师兄你了。”
西京沉思着,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壶一个个晃荡,终于找到一个还能出声的,抓起,眼睛却是看着窗外高耸入云的白塔,慢慢问:“阿璎,现在,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师兄?”没有料到西京忽然问这样的问题,白璎愣了一下。
“老实说,我看到这个小姑娘,就料到她和空桑有关,但是我依然赶走了她。”西京一仰头,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璎,和你直说吧,我真的不想掺合到什么战争啊复国啊里头去了……一百年 来,我早看淡了。”
白璎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男子,眼里神色剧烈变幻着,她咬紧嘴唇,“师兄,你难道忘了你也是个空桑人吗?你、你忘了当年你是怎样死守叶城抗击冰夷的吗?”
“忘是忘不了的……那么多人的血洒在面前,一闭眼就能看见。”西京喝着酒,脸上呈现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场裂镜之战里,血流得镜湖都红了啊……阿璎,你没看过,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璎凝视着面前的骁骑将军,眼神慢慢冷下去。
西京忽然笑起来了,拿起酒壶,望着天尽头的白塔,“阿璎,你知道么?我也曾和你一样一心复国,但是一百年来,看到沧流帝国的统治越来越稳固,四方越来越安定,我就……”
他摇摇头,苦笑:“那一年五月十五,冰夷举行开国五十年大庆,靖海军团、镇野军团、征天军团的战士都出动了———铁甲覆盖了地面,风隼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蓝城里的火把绕着白塔层层上去,就像龙神升空一样!我知道他们是在对四方展示帝国的力量,让人们知道新的秩序如铁般坚固,但是那瞬间,我还是被震住了!”
“比起我们空桑糜烂的梦华王朝,沧流帝国实在是强大得多。”仿佛这些话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喷发而出,无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国呢?承光帝那样的暴君难道不该死么?当年我不顾一切死守叶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
白璎没有说话,回想起当年叶城是如何被出卖的,无语。
“不过,那时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战士,战斗是我的天职,”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声音也带了醉意,
“但我尽了力,空桑还是亡了,如今新秩序已经建立,这个云荒比起梦华王朝治下的云荒真的好太多……难道你又要让我去推翻这种安定,让云荒回到动乱中去,让镜湖再一次流满鲜血?!”
“那么,你就要十万空桑子民永远不见天日吗?!”再也听不下去,白璎拍案而起,吓了一边正在吃着点心的那笙一跳。
沉静优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将军,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请你别用俯视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你是不相干的旁观者吗?别人可以说这样的话,但你是空桑人,空桑人!”
说完一把夺去西京手里的酒壶,扔出窗外,手指点着西京的肩膀,厉叱:“拜托你稍微低下头,去听听无色城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国人!十万人啊……一百年了 !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壶里泼出的残酒洒了他一身,他怔怔地看着白璎,仿佛忽然不认识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浸透过血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无法否认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 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顺从听话、呆板安静的,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纵论天下。
“白璎郡主是当年白薇皇后的转世”忽然间,当年大司命的占卜回响耳畔。
白薇皇后……那位千年之前曾和星尊帝并肩战斗,夺取天下建立王朝的女子,就是如此风采吧?西京忽然沉默。
“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中,苗人少女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的!我会去到九嶷帮你们破开封印的!你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好了。”
白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嗯,你说的是,我们不求他。”她拉起那笙的手,离开。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那笙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呃……要淋湿了。”
“下雨了吗?……难怪都快天亮了也还是黑沉沉的。”白璎挽起了马缰,招呼那笙,“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你住在无色城?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又道,“对了,那么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么?”
“天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无法在白日里行走啊。”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身为冥灵的我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在半空走,容易碰到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更是危险得很。”
“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翻身上马。
白璎挽起马缰,正欲跃上马背,突然背后的窗口开了,“等一下。”西京推开窗,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阿璎,我再问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
“师兄永远是疼小师妹的,但是‘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白璎惊喜地回头,风吹来,长发随风扬起。回到了房里,那笙又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边吃边抱怨:“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   “如此,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笑道:“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要走。西京忽然想到了什么,急道:“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这里。”
“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也不多问,点头告辞,“辛苦师兄了。”
“当然要快点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话来,要赶我出门的!”一边吃着糕点
的那笙懒懒地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听他的话。”
话还未说完,她便感觉西京愤怒的眼光如刀锋般掠来,吓得吃进的糕点哽在喉咙,一连咳嗽几声,怯怯地不知道哪里说错。
西京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听得那两个字,白璎陡然顿住:
“苏摩?你说‘苏摩’?”白璎看着那笙,问:“他是鲛人,是不是?难道苏摩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觉得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事,看了一眼西京,含糊答应。
“怎么,他也到了桃源郡?”白璎喃喃低语,“是命数中的重逢吗?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猛然阻拦,他看着白璎,眼神紧张,“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关系。听我的话,不要再见他了。”
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师兄,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既然那么巧他也在这里,不妨去见见。”
“真岚和你还说起他?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白璎看了看天色,微笑道:“他在后面吗?我去看看吧。”
“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在不方便,师兄这么紧张干吗?”
“这个,这个……”西京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完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道:“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西京心里忐忑不安,听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喝道: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百年前阿璎就在他手上吃过亏,我怕她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而且他现在还慢慢开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险,怎么能让阿璎再见他?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这个苗人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道。她好奇心大起,缠着西京,“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
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
西京觉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壶,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自言自语:“汀怎么还没买酒回来?”黑黑的房间里,没有一丝风。炉里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烂。身下女子赤裸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血从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把脸埋在那仍然温暖的肉体,想让冰冷的身子获得多一些的暖意,每夜都从心底漫出的寒冷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血冻得凝固。鲛人……鲛人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吧?不然,身体里的血会被陆地上的寒冷凝固。是谁逼着他们离开那一片大海,沦为任人屠戮的鱼肉?
没有风的夜里,心底黑暗的欲望在颠峰后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无尽的疲惫。
夜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没有一丝的光……为什么天还不亮?
满床的鲜血慢慢冷却,身旁的女尸也渐渐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气,嫌恶地推开,闭上眼,开始短暂的休息———那一瞬,他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那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伸出的手指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
他猛然惊醒。帘幕重重,熏香的气息甜美糜烂,混合着血的腥味。又做梦了吗?……他合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伴随着叩门声,那个声音又响在耳畔,近在咫尺,“苏摩是我。”黎明前的寂静中听起来宛如惊雷。
他霍然坐起,床头上的小偶人被他猛然间的动作牵动,也磕答一声跳了起来。傀儡师空茫的眼睛在暗夜里闪过雪亮的光,倏忽变了无数次,却始终沉默。
“我是白璎。”门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恍然如梦,“你在里面?”偶人的嘴角向上弯起,刚要咧开,傀儡师猛然出手,狠狠捂住了它。但偶人的手又动了起来,在主人来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线飞了出去,上面连着的戒指缠绕上了门扇,一拉,吱呀一声,门开了。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进来,伴着雨天湿润的风,吹动房间内重重叠叠的帘幕。把充盈房间的熏香的味道扫得一干二净。
正要走开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敞开的门内。廊外的风雨吹溅在她长及脚踝的头发,苍白如雪。
似乎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师下意识抬手掩面,从榻上赤身而起。床头那具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旋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重重砸在红木床脚,血从死尸额角涌出。
门内外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凝视。这一次对望,中间已经是隔了百年的时光。沉默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裂了开来,吞没所有。只有那个小偶人坐在床头上,咧嘴无声地大笑,张开双手,对着门外来客做出“欢迎”的姿态。
怎么能不震惊呢?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不管有过什么样的往昔,如今,他们都几乎不认识彼此。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她。
百年前,听过她的声音,触摸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眉心……却从来 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手指的触摸在心里勾勒出那个贵族少女的模样,那张虚幻的脸,在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恶梦里———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伸出的手指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然后,时空忽然裂开,那一袭白衣宛如羽毛轻飘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唯独她指尖的温暖还留在他颊边。
百年前,最后的时刻,那孩子脸上镌刻着隐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无焦点,宛如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珠。尽管如此,那张十几岁的脸上依然稚气和青涩———完全不似眼前这个人阴枭桀骜,看不到底。
经过漫长的沉默。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一脚把死尸踢开,无所谓地披了件长衣走下地来,挑战似地走过来。
突然,一道闪电裂开长空,天地顿时一片雪亮。白璎周身被照得隐隐透明,这虚幻的非实体的身体。许久,她垂下的眼帘,叹息道:“苏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一句话,只轻轻的一句话,瞬间就将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击溃。
偶人的手动了,猝不及防的一瞬,白璎反手拔剑,削向那几枚打向自己的指环。叮叮几声,指环触到光剑反向飞出,然而在迅速变换方向后,又重新袭来。
白璎的身体在斗室中穿梭,宛如白色的光。忽然,她感到窒息,那些丝线!那些若有若无的丝线,居然界于“无”和“有”之间,让不被任何实物羁绊的她都无法躲开。它们一层层缠绕上来,将她慢慢包裹。这诡异的丝线居然可以伤害“无形”的物体!
苏摩站在一旁,微微垂下眼帘,表情奇异,没有阻止。
那偶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手足不停地舞动,有节奏地跳着奇怪的舞蹈。引线在空中飞舞,仿佛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拦着白璎,不让她退出门外半步。
白璎知道长夜将过,心下一急,出手变得毫不留情。一招
“九问”如闪电击下,削断了几根引线,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声,动作微微一慢。
白璎拂袖回剑,豁出去不顾那些打向她身体的戒指,一剑削向另外一根牵连着偶人颈部的丝线,清叱一声,手腕一震,准备一举重创那只偶人。
就在这时,她侧目瞥过苏摩。他脸色非常诡异,痛苦而欢悦,右手肘部正慢慢渗出血丝来———那样的伤口,完全和偶人右手的一模一样!难道、难道这个偶人和他之间,是镜像的孪生?
缠上了牵引偶人颈部的丝线的剑,此刻忽然停住,不敢发力。
而那些被操纵着的戒指趁着她迟疑的当儿,全数击中她背部!白璎猛地一个踉跄,光剑铮然落地。整个身体顿时模糊起来,烟雾般几欲涣散依稀间,她看到偶人咧开嘴大笑,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熟悉莫名,又陌生得可怕。她想唤起“后土”的力量,然而,此刻黑夜和黎明交界间,戒指没有回应主人。
“师兄!”她终于出声,呼唤西京,“师兄!”
“死在这里吧!”恍惚间,她听到偶人说话,“你逃不掉的。”
那个声音,竟是……少年的苏摩!恶毒而欢悦:“你逃不掉的!”
清晨的雷阵雨已经过去,天色亮了起来,阳光从廊下透入,丝丝照进来。
光线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如此大意来看苏摩。百年前那个少年将她逼上绝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他果真如此恨她?
“为什么?”她用尽力气轻声问,“为什么……到现在,还这样恨我?”
苏摩没有说话,脸侧向黑暗里,十指握紧着,微微发抖。
“师兄!”光线照进来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没有来。生死一线,忽然苏摩伸手,唰的一声关上门,拉下重重帘幕,所有光线截断在外。半空中飞舞的指环顷刻掉落在地,他一把抓住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引线。
偶人眼看白璎被救,不甘心地想再次牵动那些引线。苏摩觉察到,绷着苍白的脸,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线刹那间全部断裂。偶人的脸顿时扭成一团,痛苦万分,跌倒在榻上。
漆黑一片中,白璎感觉有人俯下身来静静地看她。突然有什么东西跌落她手心。她下意识地将那细小的颗粒握在手心。涣散的灵力重新凝聚,她看到眼前傀儡师松开了支撑着的双手,颓然跌倒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白璎起身,惊诧地看到他全身正涌出鲜血,每一处关节上血如泉涌!
她抬手拿起那个小偶人,突然,不可思议地惊呼:“天!这、这是‘裂’?”
“好安静。”那笙想偷听后面厢房里的声音,可是老半天也没有听见什么,她缠上西京,又叨叨开来:“那么说,那时候太子妃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年纪?再给我讲详细一些嘛,那么精采的故事,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精采?”被缠得没法,才简单地和这小丫头说了点前尘往事,正后悔自己接下来的是如何难缠的生意,却听到这样一句话,西京忍不住跳了起来,“小丫头知道个鬼!有本事你从那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那笙没料到西京反应那么激烈,不由得缩了缩头,吐了吐舌。不过马上又评论起来:“我就知道那个苏摩不是好人。但是没想到他从小就坏成那样!如果鲛人都是他那样,那真是活该被人……”
话没说完,她立即闭上了嘴,原来正在此时,雅座的门已被推开,炎汐出现眼前。
炎汐原本来看望西京,却不料看到那笙也在室内。那笙忽然结巴起来,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头去:“我、我不是说所有
鲛人……我只是说那个苏摩……”
“那笙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炎汐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少主说过了让你走。”
“抱歉,是我让她留下来的。”西京站起来,“我在等汀回来,等她一回 来,我立刻带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离开如意赌坊,请稍微宽待一下。”
看着面前的剑客,炎汐眼神波动了一下,低首行礼,“西京大人,昨晚匆促不及,所以在下一早过来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阁下极力阻拦,伽蓝城的所有鲛人早就被空桑人报复屠杀干净了。这份谢意,炎汐在心里已经保存了百年。”
对突如其来的感谢有些意外,西京尴尬笑笑,“何必如此挂怀?当年我那些同僚被愤怒蒙了心,要做那种丧心病狂的屠杀。我又没和他们一起疯,当然要阻拦。”
“若是所有空桑人都像阁下……”炎汐低声叹息,终究没有说完。他抬起头,眼光清冷,声音也沉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须执行,那笙姑娘必须离开如意赌坊,否则在下不得不动手。”
“动手?”西京没有料到这个鲛人如此死脑筋,气急反笑,
“你料想和我动手能赢么?”
“令不可违。”炎汐声音平静。
西京微微眯起眼,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
“喂,喂!大叔,别动手!”见识过西京的厉害,那笙大惊失色,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拔剑,忙不迭道,“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来了,再一起出来找我好了。”
西京本来也没有真拔剑的意思,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那笙,“你怕我杀他?”
那笙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一个理由:“他从风隼下面救过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觉得理由有些牵强,但还是点了点头,“复国军的左权使———百年来听闻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种的嘛。”
剑客笑着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不让你为难。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妈的,汀那个丫头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东买壶酒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间,他的脸色唰地变了,看向城东的方向。那里一道蓝色的焰火划破天幕。“糟了!是汀发的求救讯号!她出事了!”
炎汐同时看向东方天际,雨帘中依稀有盘旋的影子,尖啸声在雨里回响,鲛人战士平静的脸色也变了:“风隼!那边有风隼!风隼发现了汀!”
那笙还没有回过神,只听耳边风声一动,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不在原地。
“啊……跑得好快。”那笙惊叹,喃喃,“现在没人赶我出去了吧?不过我还是自觉出去等着他们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脸来……”
不等她走出门去,后面厢房里面传来了呼喊声:“师兄!师兄!”
太子妃姐姐?那笙大吃一惊:糟糕,苏摩果然在欺负她!可是西京却不在了!
黎明即将到来,庭前天马感受到了昼夜交替的来临,不安地扬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无色城。然而,主人没有回应它。天马长嘶一声,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消失雨中。
“师兄!师兄!”求救声响在耳畔,而那可怕的傀儡师又使那笙焦虑不安。她冲到厢房门口,吸了口气,一跺脚,还是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顿时满室的熏香萦绕在她周围。
“师兄,快关门!我不能见光。”白璎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响起来,却看不到人,“你快过来看看,你看那个偶人!这、这真的是‘裂’吗?”
那笙应声关上门,眼前立刻一片昏暗,隐约只看到帷幕后的一点烛光。
“太子妃姐姐,”她有点怕,走过去,轻唤,“我是那笙,西京他刚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璎的声音顿了顿,有些失望,叹了口气,
“你别过来,要吓到的。”那笙隐约间感到莫名的恐惧,却不肯示弱,壮着胆子笑道:
“我才不怕呢。”
一语未毕,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满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声。床上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满身是血,面目扭曲,已经死去多时。
一个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样满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看到这个名叫阿诺的偶人,比看到尸体还恐惧,那笙尖叫着向后踉跄退出。
“苏摩、苏摩怎么了?……他又杀人了是吗?”那笙结结巴巴,远离那张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啊。”仿佛没有听那笙说什么,白璎喃喃自语,“他、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好容易转过了屏风,忽然怔住了:昏暗的烛火下,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师,为他擦去全身关节上渗出的血,然后小心地将断了的丝线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负了的,反而有一种怜悯和温柔。
“他、他怎么了?”那笙吃惊地问。
“阿诺想杀我,苏摩就扯断了‘它’身上的线。”白璎低声敷衍了一句,又看向一边的偶人,眼色复杂。她的手指慢慢握紧,手心里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东西。
“呃?他们两个吵起来了?阿诺居然比苏摩还厉害吗?”那笙
大大出乎意外,看了一眼阿诺,偶人脸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伤。她拿起那个偶人凑近烛火:“那个东西太坏了,我们把它烧了得了!”
“不要动!”白璎大惊,厉叱,吓了那笙一跳。吐了一口气,太子妃舒缓语气:“你把它放下来。绝对不可以动它……如果它被毁了,苏摩就也毁了。”
“怎么会?”那笙诧异,反驳道,“他自己都喜欢折腾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呢!”
“是吗?原来他连自身也憎恨吗?”白璎的神色更加黯淡,低头看着傀儡师沉睡的脸,眼睛里有晶莹的亮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怔怔看着白璎,忍不住问:“太子妃,你不恨他吗?”
“嗯?你也知道?”抬头看了少女一眼,白璎微笑着摇头,“不恨。”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时候也不恨吗?”觉得不可思议,那笙追问,“如果换了我,看到他现在这样,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杀了他!”
白璎只是微笑,没有反驳,她静静地看着傀儡师,手覆上傀儡师流着血的肩膀,摇头,“是吗?那么,你对他真是太仁慈了,能永远地结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着空桑太子妃。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忽然,门外有人进来,重重帘幕掀起,华服的丽人手捧着早点,脸色苍白地看着昏暗烛火下的人。
“你是?”白璎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位鲛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丽人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忽地一惊,
“白璎郡主?!”
在所有鲛人看来,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地位是复杂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为一个鲛人少年而拒绝嫁给空桑皇太子,纵身跳下万丈高塔的少女,每个鲛人都不知道如何表达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伴随着说不清的自傲和自厌。
“阿诺想杀我,苏摩就扯断了‘它’身上的线。”白璎低声说着,“如意夫人,你快来看看苏摩,他伤得很厉害,我刚帮他把引线接回去。请你们劝劝他,不要再用那个‘裂’的偶人了,简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听着,突然抛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严,猛然跪下:“他怎么会听?少主他、他……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请郡主一定救他!”
“他是你们鲛人的少主?”白璎一惊,连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死了……今日不过凑巧碰上,回来看看故人罢了。他又如此恨我,怎会听我劝告?”
闻言,如意夫人忽然想起什么,上下打量着白璎。昏暗的灯火下,太子妃白发如雪,整个人隐隐透明———那是无色城里的冥灵。
迟了,终究什么都迟了……泪水从美妇的眼角滑落,化为珍珠,渐渐凝定。那笙第一次看到鲛人落泪化珠,瞠目结舌,几乎叫出声来,但感到气氛凝重,生生忍住,只暗自探手出去,捡了一颗握在手里。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强人所难了。”如意夫人忍住泪,微微躬身,从白璎手里接过昏迷的傀儡师,低头看了一眼,“如果舍身一跃,便能扯断所有牵绊,那倒是轻松了。”如意夫人勉强扶起苏摩,拂开一层层帘幕,离去,“可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命运的丝线了。”“难道……你说他是———”白璎惊道,却预言又止。如意夫人回头,笑了笑,轻声说:“白璎郡主,少主怎么会恨你……他一直憎恨的,不过是命运和自身而已。”
白璎坐在黑暗中,摊开手掌,全身微微颤抖。
“啊?你们都说些什么呢?”直到如意夫人离去,一头雾水的那笙捡起地上的珍珠,惊喜,“太子妃,你看你看,鲛人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里也拿着一颗?这一颗好大!”
那笙兴奋地探过头去看白璎手里的明珠,猛然抬头,大吃一惊:“怎么了?太子妃姐姐,你怎么也哭了?”
* * * *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水流迅速旋转,巨大的漩涡漾开来,封闭了通道。天马轻轻跃入水底,长长的鬃毛飘曳如缎,然而马背上空无一人。
无色城中,诸王开了水镜观察白王行踪,而她踏入苏摩房间后水镜模糊一片,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焦急地等待,看到单独返回的天马,大司命脸色突变,惊呼:“太子妃没回来!”
“糟糕!”断手猛拍了一下金盘,真岚脱口而出,“她居然会碰上苏摩那家伙?那家伙想做什么?疯了吗?他为什么要杀白璎?”
大司命看到真岚恼羞成怒,生怕率性的皇太子会做出什么,连忙劝阻:“皇太子殿下,请莫焦急。如今白昼,大家都无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让蓝夏他们去吧!”
“入夜?入夜还不知道事情变成啥样!”真岚眼光冷锐,拍案,“白璎被截留在那里!‘皇天’的‘昼’对应‘后土’的
‘夜’,在白日里她根本比气泡还脆弱,出事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你们就不担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
“殿下……”很少看到真岚动气发火,大司命一时间愣了一下,“可是目前诸王和冥灵战士都无法出发,看来只有让老朽去一趟了。”
真岚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来,倒是消了气:“老师,你准备拿书卷去敲苏摩的头吗?”
皇太子看了看诸人,断臂忽然跃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斗篷,哗的一声扯回来。斗篷凭空立了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密密,只露出一张脸来。
“谁说没人能上去?难道我不行?”真岚大笑,从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紧带子。
大司命及诸王大惊失色,齐齐跪下:“殿下,万万使不得!”
“谁说使不得?不会有事的,你们放心好了!”断手缩回,斗篷放下,真岚的脸躲在头套后,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众人的劝告,“天黑前我就能带白璎回来,何况我还要上去处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鲛人复国军结盟。”
“……”百年来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气众所周知,加之他坚决的语气,众人无计可施。
“殿下,请带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红鸢解下自己佩剑,呈上,“请千万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测,空桑必将万劫不复。”
“放心。”看到美丽的赤王那般担忧,真岚不再说笑,正色道,“我知道轻重缓急。”
说完,他没接佩剑,披着斗篷离去。斗篷及地,倒也看不出这个无脚的幽灵在飘动。
“唉,皇太子说话做事还是那么……不拘礼节。”红鸢哭笑不得地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大司命惭愧不已,暗自恨自己无用,教了那么久居然还改不过皇太子的脾气。
“不过———‘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哈哈哈,这句话精典啊!”红鸢捂着嘴,忍不住银铃般地笑起来,“殿下还是紧
张白璎的嘛!不过如今还能有什么帽子可给他戴?她都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