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残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2:50:52
 战争残忆


    之一:1979,父亲去南宁出差,那时的我没见过大城市,闹着要跟去。本来父亲应允了,但是听说战事激烈,南宁很不安全,最终没带我来到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城市。

    据说,那一年的天空,南宁天空的直升飞机像蝗虫一样,不停运送前线的伤兵。各个医院都爆满了,连走廊上都是负伤的士兵。这座城市是最靠近前线的省会城市,医疗条件比较好,许多手术都得到这里的医院做。

    之二:那年,父亲从南宁带回了压缩饼干。对于饥饿的我而言,这种食物真是无比的美味。我热爱死了压缩饼干。香,你的骨髓都能够感觉到那种香。

    两年前,我在北京,带父母去泰山旅游,特地在清华东门的易初莲花买了压缩饼干。它轻便,耐饿,高热量。可是我得承认,每次吃压缩饼干,在劈头而至的香味中,我总是迅速地涌起一种恐惧感。压缩饼干里有一种隐约的血腥味,吃着它,1979就会泛起来。

    之三:战事在延续,一度非常吃紧,据说。大人们说,越南小霸扬言要打到南宁过春节。那时的资讯不发达,谣传很多。

    南宁离故乡也就五百多公里的距离,南宁若被攻克,故乡沦陷也是迟早的事。父母讨论过逃荒的事情。我们只能往湖南逃逸。向北,是惟一的方向。

    我的童年有过两次临近逃荒的梦魇。一次是战争,另一次是据说要地震,县城上游的水库有可能崩塌,有几次,半夜里警报响起,所有人都集中到操场上等待消息(那时预测出地震是会告诉百姓的,不像现在……嘿嘿,嘿嘿)。如果水库崩塌,我们惟一的逃跑方向是县城西北的西山岭。好在最终没事,但我还是感谢那个年代的政府部门,他们还是对百姓的死活负责的。

    逃荒的恐惧贯穿着我的童年。我睡觉总是抱着一个饼干铁盒,里面装着一些平时舍不得吃攒下的饼干,因为逃荒时就没有食物了,要靠这个救命。

    许多年后,才知道小霸并没有进入我们。是我们进入了他们。而且,他们的主力都在柬埔寨。不怕不怕。

    可是,5岁时的我,很怕。

    之四:我上小学了。战争依然没有停止。

    同桌的小女孩,泼辣尖刻,是个小辣椒。我和俩同党,被她骂烦了就踢她一脚,然后四散逃逸,所以在80年代初的某个小学里经常有这样的情景,一个小肥崽费力地挥动小短腿,像皮球一样仓皇滚动,一个羊角辫女孩挥舞着扫帚一边骂娘,一边追杀肥崽及其同党。

    女孩的哥哥在前线。我骂过她哥哥是炮灰,这话很恶毒,我现在深刻忏悔。那时我太小,不懂事。听大人聊天经常用这个词,于是就用来骂同桌的你。多年以后,我还是很内疚。

    女孩的哥哥没有成为炮灰。他从前线回来,听说妹妹经常被几个同学打(我向比那时的我还肥的毛主席保证,我们下手都很轻,从来没打出血,连淤青都没有,我觉得其实可以视为另一种形式的爱抚),找我们老师告状。我成绩好,是班长,很得老师宠爱,于是老师把我们叫去,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挥手叫我们滚蛋。我的两个死党成绩都很差,他们说幸亏是跟着我作案才得以宽大,否则一定被老师痛打了。(我写过一篇专栏《师殇》,是纪念这位老师的)

    之五:小时候经常看的,是《高山下的花环》,还有《凯旋在子夜》。有一回,听初中同桌说,《凯旋在子夜》的女主角朱琳有一段光屁股的出浴戏。我很懊悔,因为我没看那一集。

    之六:故乡的人,也有阵亡的,印象中。

    但是据说阵亡的多是北方兵,北方兵个头大,不灵活,不熟悉南方丛林。广西兵跟猴一样,机灵,敏捷,熟悉山地,相对阵亡的少。那时各大军区把边境当成了练兵场,是轮流上阵的。

    之七:和南都的广西老同事在网上聊这场战争,他熟悉他们老家的许多老兵,有个老炮兵说,当时打炮之前,先在百米外把车开动,一打炮完就迅速窜上车跑掉,因为越军的报复炮火会迅速覆盖我军的炮兵阵地。

    之八:这场战争绵延了10年,双方在边境埋设了大量地雷。直到战争结束,仍经常有边民误踏地雷。90年代初,两国一起在边境排雷,在排雷的过程中仍有士兵伤亡。无数的缺胳膊少腿的人,他们肌体的一部分,因国家意志而失去。

    之九:战争令广西成为了贫困省份。这不是落后的惟一原因,但却是重要原因。国家不会把重点项目放在一个正在打仗的省区。在许多年间,广西的地方官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去北京要援助。

    之十:所有的广西人,云南人,都会对这场战争有着深刻记忆。

    是的,我们不喜欢打仗。我们如此渴望和平。我们对炮火的记忆毫无美好,只有恐惧,惊悚和伤感。鼓吹战争的粪青可以去看看那些残疾的幸存者,看看烈士的清苦家庭。如果还是不愿意改变狂热的脑筋,好,请留下你的姓名,到部队里挂个号,下次出国打仗,阁下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