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蒙自民警射杀市民事件调查

[一声叹息]云南蒙自民警射杀市民事件调查

潘俊的妻子许馨月讲到伤心处几乎晕倒，身旁的人赶紧搀扶。本版摄影/付兴华 记者曾鸣

这是潘俊的结婚照。如今这张照片成为遗照。

这就是案发现场。潘俊的表哥贺集智描述，吉忠春开枪前曾声称，“我是110，我怕过谁？”

秒杀，是教育部2007年公布的汉语新词，指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敌对单位。

2月13日，云南110民警吉忠春在短短几十秒之内，用三发子弹打穿了潘俊的身体。但潘俊并非他的“敌对单位”，而是他身为民警本应该保护的对象。

因为一场无关痛痒的口角，许馨月眼看着丈夫在家门口被醉酒民警射杀。在离2009年情人节只差两个小时的时候，潘俊的结婚照片，被处理成遗照挂在了墙上。

2月16日，是许馨月失去丈夫的第三天。

在云南蒙自县，此时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在许馨月苍白的脸上，形成强烈反差。她的爱人潘俊，在客厅正中的黑纱镜框内微笑着，那本是他的结婚照片。潘俊生前绝不会想到，在情人节前夕，自己的结婚照片会完成向遗照转变的过程，并且是以一种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

在一堆维他命和鱼肝油面前，曾两次昏迷的许馨月开始讲述三天前让她刻骨铭心的一幕。

三枪六洞当场丧命

在短短的几十秒内，事件从一场口角演变成命案，吉忠春拔枪射击，三颗子弹打穿了潘俊的身体。

2月13日晚9：30，家住蒙自县天竺路官恒花园的许馨月听到门外有人大喊大叫：“你下来！你擦到人家的车了。”

许馨月推开门，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在倒车过程中倒歪了，半个车身斜刺冲下了斜坡，差点就撞到她家的车子。车主人吉忠春是蒙自县110的民警，二级警督，属配枪人员。

黑色轿车的右后轮下垫着一块砖，是那位叫喊的邻居爷爷放的。许馨月并不认识这位邻居。

邻居和许馨月提议吉忠春下车，让潘俊来帮忙倒车，但吉忠春不肯，三个人吵吵嚷嚷时，潘俊正在二楼喝茶。

潘俊下来以后，吉忠春仍不愿意下车，也不愿意让潘俊帮忙。“他还在车里大喊，‘哪个狗日的，敢挡老子的道！’”

潘俊说，别管他，他擦了车就让他负责。

随后三人之间发生口角，争吵间吉忠春从车上下来，从潘俊的车前绕过，径直走向车尾处的潘俊。

“他一边走一边用力拍打我们的车，大喊，‘老子是110的，老子怕过谁！’”

随后，双方发生了肢体接触，“时间很短，说不好谁先动的手，潘俊伸手挥了一下，可能打到了吉忠春的脸。”

但吉忠春的反应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拔出了枪！邻居见状大喊，“不能！”

话未落音，吉忠春已对着潘俊胸口连开三枪。由于吉忠春比潘俊高十多公分，三颗子弹在斜向射穿潘俊的身体后，击中地面，在水泥地上留下了指甲盖大小的印痕。潘俊身上留下六个洞。

从吉忠春下车到拔枪射击，这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潘俊当场毙命。

“我当时想，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但是这位邻居赶过来一摸鼻子，说呼吸没有了。”许馨月怔怔地说，她记得丈夫眼睛一直睁着，嘴角流着口水，胸前背后都是血。

吉忠春在开枪后，呆坐在地上。十余分钟后，110和120先后赶到，潘俊被120医生宣布抢救无效死亡，随后许馨月当场昏迷，被送往医院救治；吉忠春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刑事拘留，至17日被正式逮捕。

拔枪前，吉忠春喝了多少酒？

被忽视的一个事实是，开枪前，吉忠春摄入了相当于一斤50度的白酒。

让潘俊家人愤怒的是，在潘俊无辜丧命后，居然有人称“潘俊殴打吉忠春”！

2月14日，蒙自县公安局副局长赵向荣接受记者采访时称，“他（潘俊）肯定打了民警。不能单方面听谁的，我们综合调查了很多方面的情况，殴打行为是存在的。”

“殴打？潘俊只有1米65，体重54公斤，那个警察将近1米8，潘俊怎么能够殴打他？！”潘俊的表哥贺集智对此大为愤怒。

“我爱人，三枪，六个洞，每一枪都打穿了，结果他们却说我丈夫殴打了警察，”许馨月怔怔地说，“从凶手下车到开枪只有几十秒钟，我爱人哪有时间殴打？他们说我爱人把吉忠春打出了鼻血，我当时没有看到这个。他们为什么不做伤情鉴定？”

作为一名民警，吉忠春当时为什么会拔枪怒射？

据蒙自县公安局的通报，吉忠春当晚曾找朋友喝酒，他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无人知晓。但有一个数字可以证明吉忠春当时身体里有多少酒精在燃烧。

208.2mg/100ml，这是吉忠春当晚拔枪时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对于开车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恐怖的数字，80mg/100ml已到醉酒标准，而吉忠春当晚超过醉酒标准两倍多，相当于喝了一斤50度的白酒。

潘俊的家人不能接受的是，案发后，红河州公安局在凌晨就对吉忠春进行了酒精测试，但结果却未及时公布。

“他们先是隐瞒凶手醉酒的事情，后来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喝了点酒。事实上吉忠春哪是‘喝了点酒’，他当时根本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王清明是吉忠春进行酒精测试时，从头到尾的目击者。他是潘俊一家的朋友，在枪击二十多分钟后赶到现场。之后他提出要求，对凶手做酒精测试。

2月14日凌晨1点半，红河州公安局的干警在看守所对吉忠春采集了血样，测试一直进行到凌晨3点。

“从采血样到化验，我一直跟着，我怕中间有问题，我还特意要求采两份血样，其中一份我们收在冰箱里。最后我问结果，医生说没法打印，在纸上给我写了这个数字：208.2mg/100ml。”

县公安局急于划清界限

蒙自县公安局相关负责人接受采访时表示：吉忠春的行为只代表他个人。

下班时间，吉忠春身上为何有枪，这是案件中备受人们关注的一个疑点。

按照规定，案件发生时吉忠春已经下班，枪本应上交单位。假若没有佩枪，就算醉酒的吉忠春再怎么丧失理智，也不至于闹出人命。

对此，蒙自县的卢警官向记者解释，蒙自县有警力300人左右，对于州府来说，这是一个略显捉襟见肘的数字，而年后又是犯罪事件的高发期，民警常常要加班执勤。因此在正常上班和加班之间交接枪械，就显得麻烦，于是出现吉忠春下班时间携枪的情况。

“此事完全是吉忠春的个人行为，与其职务没有任何关联”。案发后，蒙自县公安局新闻发言人如是说。蒙自县公安局第一时间和吉忠春划清了界限。

有网友指出，根据公安部的“五条禁令”，即便吉忠春杀人属于个人行为，但这并不代表其单位可以完全免责。

“五条禁令”是公安部于2003年发布的。前三条分别是：严禁违反枪支管理使用规定、严禁携带枪支饮酒、严禁酒后驾驶机动车。

禁令还写明：“民警违反规定使用枪支致人死亡，或者持枪犯罪的，对所在单位直接领导、主要领导予以撤职；情节恶劣、后果严重的，上一级单位分管领导、主要领导应引咎辞职或者予以撤职。”

“按照这个规定，吉忠春的领导要被追究责任的，但他们说这是吉忠春的个人行为，往大里说，吉忠春的枪是哪来的？如果当时他身上没带着枪，这个事会发生吗？”潘俊的表哥贺集智说。

蒙自县公安局相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吉忠春的行为只代表他个人，所以公安机关不可能拿出钱来对潘俊的家属进行民事赔偿，以后，政府和局里也许可能从人道主义出发，给家属一点慰问金。家属需要通过法律渠道，打民事官司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开枪后蹲在原地不属自首”

“自首必须包含主动投案的因素，但这在吉忠春身上并没有体现，从事发到110赶到只有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并且据我们所知，凶手当时醉得很厉害，无能力做出其他反应。”

潘俊的家人现在更关心另外两个问题：开枪民警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会赔多少钱。

“必须一命偿一命。”贺集智说，另外，对于“吉忠春在开枪后蹲在原地，属于自首行为”的说法，他十分迷惑。对此，记者19日咨询了云南凌云律师事务所的何学华律师，何律师明确表示，吉忠春的情况不属于自首行为。

“自首必须包含主动投案的因素，但这在吉忠春身上并没有体现，从事发到110赶到只有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并且据我们所知，凶手当时醉得很厉害，无能力做出其他反应。”

何律师还表示，吉忠春的最低量刑应该是无期徒刑。此外，无论吉忠春当晚醉酒到何种程度，并不影响案件的审判走向，“按照法律规定，醉酒者和普通人的法律责任是同等的”。

谈到赔偿问题时，贺智集认为“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目前的担忧是，一些报道会降低赔偿标准：之前，有媒体指出，吉忠春家的经济条件不行，吉的爱人没有工作。

“但据我们所知，吉忠春家里有一栋四层楼的房子，还开了一间药店和一家旅社。他开得起车，经济条件不会差。”贺集智说。

对此，何律师表示，由于该案件属于刑事案件附带民事赔偿，情况会比较特殊，虽然各种赔偿标准国家都有明文规定，但根据吉忠春家的经济条件，赔偿数额会予以酌情考虑。

另一个破碎的家庭

吉忠春家所开的旅社生意惨淡，药店的药品也已清理一空。

吉忠春击中了潘俊的性命，同时也把自己的家庭逼到崩溃边缘。

事实上，潘俊和吉忠春有着一个相似的家庭：一样上有老，一样有一个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一样住一栋4层楼的房子。

吉忠春一家住在一栋4层楼的自建房中，一楼的门面开了一家旅社和药店，二楼和三楼有十几间客房，价格分20元和35元两档。记者于17、18日连续两日探访，均未见到吉忠春的家人，只有一些亲戚在帮忙看店。

吉忠春的爱人人称小华，“春华旅社”这个名字，就是在吉忠春和他爱人的名中各取一字。如今吉忠春身陷囹圄，“春”“华”离别，旅社的处境亦举步维艰，记者提出要住宿看房，看店的人说，所有的房间现在都空着，随便你选。

而一楼药店的货架上，药品已经清理一空，只剩下地板上零星的废纸盒。这个家庭目前的萧条可谓显而易见。

帮忙看店的人中有吉忠春的姐姐，她开始并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我们只相信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会调查，有些记者乱写。我们已经拒绝五六家媒体了。”

哪些地方乱写？记者问。

“你想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故会拿枪去杀人么？我不在场，我不敢乱说，但他（吉忠春）不是这样的人！”

蒙自治安乱象

交警队长在商场被歹徒刺死……这就是蒙自，一个环境优美却又治安有点乱的城市。

命案发生的蒙自县，是一个矛盾体。

蒙自是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中首个国家卫生县城，“滇南之心，魅力蒙自”是这座小城目前的口号。

用风光绮丽来形容蒙自，一点不假：街道整洁，气候宜人，随处可见棕榈等热带植物随风摆动，茶室和书画根雕等艺术场所也处处可见。此外，闻名全国的“云南过桥米线”，即发源于这里。

但是，魅力蒙自的另一面，是治安有点乱的蒙自。

的士司机马和有告诉记者，蒙自的治安并不好。随着2003年蒙自成为红河州的州府，外来人员增加后，蒙自的治安就越发恶劣。在新天地娱乐城附近，隔三差五就有人打架，甚至动用半米长的砍刀，砍死人的新闻时有传出。

那伙人常年累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滋事，警察不管么？记者问。

“警察根本就不敢管。”马师傅说，“有时候我们晚上都不敢出车，怕出事。”

事实上，警察并不是不敢管。就在三个月前，交警大队的中队长李宏专在商场附近勇斗歹徒，被两名歹徒用匕首生生刺死。歹徒敢在晚上七点选择人流量大的商场抢劫，并且当场刺死警察，蒙自乱象可见一斑。

记者在采访时遇到的一个小插曲是，2月17日的中午12点，一辆警车在蒙自人民中路和人民西路交会处倒车时，撞到一名骑电动车的市民。由于倒车速度慢，市民无恙，但警察竟不下车询问，兀自扬长而去的态度，也让路过的市民颇多议论。

与治安情况形成映衬的是蒙自人的自豪感，一位开出租车的小哥，反复叮嘱记者，要把蒙自写得美丽点，并且一定要在蒙自前加上“魅力”二字。

“魅力蒙自！要让全国都知道。”记者下车时，司机再次嘱咐。是的，蒙自已经全国闻名了，虽然并非由于魅力。

来源：潇湘晨报 作者：曾鸣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