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与他的爱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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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耗尽一生为万物寻找对仗
可你自己的下联是谁
——林东威《夜读李商隐》
那么多年下来,一个人可以佯装许多东西,却不能佯装幸福。
——博尔赫斯
多余的引子
借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射雕”三部曲可谓金庸先生的小说写作必须跨越的窄门,一个关涉山水之境界的转捩点。所幸的是,他最终能够潇洒穿行,走入一片宽敞的新天地,因此才生产出《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与《鹿鼎记》等经典作品。在“射雕”之前的几部小说,武侠的“侠”之精义,根本就没有得以淋漓的发挥,《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尚且滞留于传统的说部水准,讲求的是忠孝仁义、诚信节烈。惟有至《射雕英雄传》,郭靖的大无畏现身,“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呼喊和践行,方可立定一个“侠”的光辉路标。《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其说是对郭靖的反叛,不如说是一种必要的补充——杨过从少年到中年,从弑父到皈依,从浪子到大侠,从歧路到正途,亦步亦趋于郭靖之侠义观的深情召唤——所以,我们将杨过视为“侠之正者”,即是对郭靖“侠之立者”的润色与正名。而这一条隐秘的精神丝线,曲折蔓延到《天龙八部》,便织造出萧峰式的“侠之疑者”,金庸笔下的第一大英雄已然开始怀疑行侠仗义的正当性。萧峰百般索解而不得其所,以至自绝于雁门关前的衮衮历史黄沙。一定意义上,《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又是对萧峰的补充,他是小写的、现代的、深化的“侠之疑者”,只是他所直面的冲突没有萧峰激烈,而身心深处,相对多了点无父无君的自由主义精神,所以没有以惨死收场,却是归隐山林:既然无法化解世界的矛盾与疑虑,只好采菊东篱下,眼不见为净。遵循这样的生死逻辑,韦小宝作为反其道而动之的“侠之无者”,以虚无主义的面目终结金庸的小说叙事,再也完好不过——小说家已经返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三重境界,亦确实无法继续写下去,否则就要走火入魔。
以上的说法并非出自我的原创。而当我试图对其进行复述与诠释,却注意到一个疑点,那就是《倚天屠龙记》以及张无忌的了无踪影。它的被忽略、被漠视,有一个众口同声的原由:主角的形象太平常,太普通,太缺乏个性,与他的两位前辈相比,既无郭靖的坚执,也无杨过的洒脱,正如金庸在小说后记中所言:
“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却比较复杂,也是比较软弱。他较少英雄气概,个性中固然颇有优点,缺点也很多,或许,和我们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杨过是绝对主动性的。郭靖在大关节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黄蓉来推动一下。张无忌的一生却总是受到别人的影响,被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
张无忌所修炼的武学之精神(如《九阳真经》:“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要求不拘于外物,可他的武功虽然高明之至,天下罕逢敌手,于世俗社会的为人处事,估计却难以及格。就是这样一个人,苛刻点说,连最起码的自主意志都不完全具备,又怎能成为支撑江湖半边天的明教之教主,一代之名侠,遑论让他思考“为什么要行侠仗义”这类宏大的命题?但命运的乖谬,竟然使邻家少年般的张无忌,以无为之心,成就那般辉煌的有为之功,若非一念之差,还差点坐上明朝开国皇帝的宝座。我想,金庸如此安排(该书后记,作者附加解释:“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本身就值得思索:“侠”之沉重,原是向往轻逸的张无忌所不能承受,但他却被外界的因素所奴役,推动他走向江湖的风雨巅峰。伫立于绝对的精神高度,我们的大侠张无忌茫然四顾,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行侠仗义?为什么要行侠仗义?周遭风声如雷,残月如钩。他回答不出。以他的心智,能意识这道问题诚属不易,因为这一追问,正是最初的“侠之疑”。
插曲:一段评论
“金庸虚构了一系列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你可以看见他内心世界的种种投影:逝去的时代的影子。英雄和侠女只是在舞台上念完自己的台词,就此退场。我们内心或多或少为之感动,于是鼓掌,泣下。或者微微点头。在金庸的书里,我们更多的是以广角镜头俯视宏大历史背景下的个人,我们为之夺魂,为了壮观的出场或者凄艳的离别。谁又知道呢?谁又知道那年在光明顶上发生了什么?少年张无忌就那么长身而起,面对着六大门派朗声说出了一番话来?少年张无忌的腿在抖;他手心冰凉。他心里想逃。
金庸让他站在那里,最后取得了胜利。张无忌因此在岁月的流光中越站越高,高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高到硬冷如雕塑。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一个充满了神和造神的时代。个人更多的是为使命而生,不应有恐惧,不应有欲望,不应有感情。传说上叠加传说,时间上覆盖时间。我们距离真正的江湖越来越远。江湖沉默了。江湖凝固在时间里了。”(和菜头《一块抽象的砖》)
张无忌
成年以前的张无忌,几乎全天候地生活于自然的状态,说是政治学上的“自然状态”也未尝不可:冰火岛、武当山、蝴蝶谷、修行《九阳真经》的那个不知名的山洞。这些地方,虽然略有人迹,但都是隔离世俗社会而独立存在。这样的生存环境决定着张无忌成年时期的性情与心智,为他的灵魂涂抹上一重先验的底色。当他每一次走出自然状态,与光怪陆离的人间世发生关系,多半是遭遇骗局而黯然逃奔:利欲熏心的江湖中人为了找寻他的义父谢逊与屠龙刀的下落,逼迫他的父母自杀身亡,而此等恶劣的结局,正是由他的一句诚实之言充当引线,尽管那是无心的散失,但幼小的张无忌就此明白,他所沉陷的世界是多么邪恶;相信他的一生都无法忘却母亲殷素素临终之时的遗言:一定要提防美丽的女人,愈美的女人,愈会骗人(这即是将哲学的三大元价值对立起来,“美”与“真”难以并存,“真”,在一定程度上亦对应着“善”,而“真善美”的统一体注定遥不可及,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结果我们发现,张无忌的爱人们,可以说各个都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可这些人当中,除了表妹殷离,又差不多都欺骗过他(包括纯真的小昭,她不是也对她的公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哪怕是一些甜蜜而善意的谎言。因此,张无忌无法不把自然状态以外的世界定义为一个可恶的谎言世界,他亦无法不怀念那个日渐消逝的自然状态。有多少次,他遇挫失意,打算回冰火岛终老余生,还好,他的运气上佳,最终能够美梦成真,爱人长相依,悠然见南山。
但张无忌并非像郭靖那样笨拙不堪,他能够洞察到他正置身于一个阔大的谎言世界之中,既然一时难以逃脱,只好尽力直面。他一度怀抱美好的理想,在大都城内的一家小酒店,他对赵敏说的那番话,可以代表他的终极欲念:“……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这里指向的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大同世界(在他念兹在兹的自然状态,还不够如此洁净和平),根本就没法实现。既然他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现实世界,那则意味着他必须接受改造。张无忌的随遇而安,为物所役,一面是其武学精神的映射,一面正是这种心态的作祟。他的希冀过于高蹈,一旦不能落实,难免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正如他的一贯柔顺的性格尚有异常刚猛的时刻。
我以为这是最质朴的人性的闪现,包括这些矛盾。张无忌正是这样一个质朴的人,在金庸的小说中,他还有一些同道:郭靖、石破天、狄云……他们出身于不同的自然状态(性质却是一致的,都远离世俗社会的浸染),所行走的人间道分歧离异,遭受的际遇更是千差万别。他们身上棱角分明的天性,最后也可能被这个世界的锐利刀锋磨砺得光滑平和,如同每一个朝九晚五的凡夫俗子——他们本身就是,除了“侠之立者”郭靖,似乎没有人一定要做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但是在他们心中,还是潜伏着一些本质的事物,虽九死犹未悔,历百世而不衰,这就是对世界之善好的祈望,他们不但情愿自己做好人,亦情愿所有的世人都做好人(上面所引述的张无忌的那段话可谓最真挚的心声)。“好人的政治”由此而生。但它是否必然结出好的果子呢?答案则令人无比悲观。我们看到好人的两种结局:或者像郭靖那样壮烈殉国,或者像张无忌那样受骗于大政治家朱元璋的诡计,悄然下场,退隐山林。哪一种更好,鬼才知道。
从这个角度,对照我们的历史处境,再来论张无忌,或许我们能领会金庸如是写作的用意。同样是“好人”,郭靖太高大,威严如神,这只可能拉长我们与他的距离;有了杨过还不够(我坚持认为,《神雕》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这主要从整体的叙事与人物勾勒而言,可不免伤及人们对主角的看法),更本色、更普通的张无忌挺身而出,补上前者遗留的缺憾:他的结局之黯淡,是对郭靖结局之光明的修正;他对轻逸的追求,是对郭靖勇于担当重负的修正;还如金庸在《倚天》后记中所言,张无忌这样的“好人”做不了政治领袖,正是对此前所有的——不但有郭靖,还有声称今生从未滥杀过一个好人的洪七公——“好人的政治”之诠释的修正。这种种修正,使得金庸的武侠小说从“侠之立”的阶段走向“侠之疑”的阶段。张无忌的落寞背影,笼罩着萧峰的漫漫不归路。
小昭
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个男子的爱情。小说家曾经提醒我们,这本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只是更加现实,因为最终追随张无忌的两名美女,赵敏与周芷若,都是金老先生不乐意待见的,他自己心底,最爱小昭——这一回,把握话语权的一个人终于和沉默的大多数达成一致。我也最爱小昭,但却不太同意《倚天》爱情不美丽的结论。有些时候,两个彼此最爱的人走到一起,反倒都构成对方无法承负的苦难。杨过与小龙女之恋,何止是美丽可以言表的,却惟美到令人不敢正视,它虚假而虚弱,像真空中的紫色气球,飞不起来,落不下去。更何况,金庸的最爱并不等于张无忌的最爱。张无忌对小昭的感情,接近于怜惜,而非挚爱。直到他们分手的那一刻,双方晓得今生永无再见之日,其情爱才火山一样喷发。如果没有生死离别的催化,想来小昭对他的公子的爱,仍是坚如磐石,积压心底。至于张无忌的表现,却一如既往,是为环境所刺激。眼前还是“四女同舟何所望”,转身就要“东西相隔永参商”,空余回忆“与子同穴相扶将”。这般凄婉的诀别,读来让人心碎:
“张无忌不知说甚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但见小昭悄立船头,怔怔向他的座船望着。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张无忌与小昭的爱情,在金庸笔下,还有一例,就是《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与双儿的爱情。而韦大人的七个千娇百媚的夫人,估计最得人心的,正是这位双儿。我以为这并非小说家黔驴计穷的重复,而是他发掘到人之情爱的秘密。每一个英雄,或者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身边跳跃着一个百依百顺的小小可人,你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你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你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你的伤心就是她的伤心,你的得意就是她的得意,你的失落就是她的失落,她可以与你共同患难,穿越生与死的黑暗边界,却不奢求太多的富贵享乐,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她在牵手之前,就预备好放手的苦楚——但是到放手的一刻,她还是忍不住长歌当哭。
这份爱之深切,正是由双方身份或心理的不平等所导致;亦正因为这种“仰之弥高”的心态,方有如此决然而不惜一切的牺牲,方能加剧情之刻骨铭心的内涵,方能让天地变色、草木同悲。漂流的小船之上,谢逊调笑张无忌的四女相伴,小昭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可到后来,她为救张无忌等人的性命,答应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永诀中土,生离之痛,远过死别,她终于一诉衷情:“公子,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愿。”——情之为物,人何以堪?此恨绵绵,却无语凝噎。
诗人王清平写过一首题为《小昭》的诗,堪称绝唱:
海水的颜色已不如当年了
中国的草木在为另一些人流泪
小昭,小昭
你处女的眸子里还有淡淡的蓝色么
你腮边的泪痕还灿若桃花么
你的公子娶了另一位胡女
痴心的阿离走在了佛的前头
周姑娘依旧浪迹江湖
小昭,小昭
你在那张锦椅上坐了这么久
离你的公子更远了么
光明顶的圣火早已熄了
大都城里换了个中国皇帝
不是你的公子,他与伙伴们已失散多年
那两把宝刀宝剑也成了两堆废铁
小昭,小昭
那首小曲,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唱起来还是从前的调子么
殷离
同舟四女,最终没有与张无忌结成甜美的爱情善果而注定孤苦一生的,小昭之外,当属殷离。说起来,这位性情冷峭的阿离姑娘还是张无忌的嫡亲表妹。但她与表哥之间,却非如中国传统爱情故事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缺乏足够的福分去营造记得当时年纪小、梦里花落知多少的良辰美景。张无忌的童年自不待言,除了冰火岛的荒凉,无名山洞中的与鸟兽为伍的寂寥,便是“幽冥神掌”引发的寒毒侵袭,江湖之中种种骗局导致的对世人的失望,还有父母双亡的至大苦痛,十足是一个苦孩子出身;而殷离亦好不到哪里去,父亲殷野王偏爱小妾,冷落正房,即阿离的亲娘,这份亲情之凌弃,最终使得她杀死了那位受宠的二娘,母亲也因此自杀,她虽然为金花婆婆所收留,但以早春的花样年华,陪伴一个满腔仇恨的老太太生活荒岛——何况这老人对她的好,并不是十分的真心——其凄苦可想而知。她的执拗、冷峻、偏激与歹毒,正源自这种疏离的生存情境。
但一个人的生活愈加缺乏爱,便愈加渴望爱。当这种缺乏与渴望打破限度,成为人之生命所不能承受的重量,之于爱的姿态,则可能发生畸变——说殷离对张无忌的爱情是一场无辜的畸恋,或许很多人不能同意,但我确实找不到更确切的语词来描述。因为殷离之恋,与小昭之恋一样,都夹杂着浓重的不对等的成分:她对张无忌的痴情,无论是用情的深度(金庸以“不识张郎是张郎”的篇目结束《倚天》,所扣之题,正是殷离,我想这里总有一丝爱惜的寄托存在),还是爱恋的长度(自蝴蝶谷他们初次见面,阿离就爱上了那个倔强的少年,算起来,惟有周芷若与张无忌的相识比她早一些),至少不亚于同舟的其他三女;但是张无忌对她的爱——尤其是晓得阿离与他的亲属关系之后——更多的是亲情,爱情只是残余的附丽之物,尽管阿离假死,他所铭刻的墓碑,仍冠以“爱妻”的字样。而我总觉得,四女之中,张无忌用情最薄的,就是殷姑娘。
正出于如此分明的两厢对照,殷离在张无忌身上的感情投入,才愈见浓烈。情到深处,她竟然分不清所爱之人的幻象与真实。蝴蝶谷一见,情花的种子便落于她萌动的心头,生根发芽:那个少年张无忌是何等固执,宁可受难至死,也不向金花婆婆吐露谢逊和屠龙刀的所在;她所居住的灵蛇岛是那么好玩的地方,他居然不愿去,还死命挣扎,在她的手腕咬上一口,那苦痛转瞬即逝,伤痕却永世不销——爱情的伤,好似裹着蜜糖的毒药,她心甘情愿领受,却就此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她在心底默默经营着一个张无忌的高大形象,完全依照她自己的构想,以至于后来三番两次遇见长成青年的张无忌其人,却不能相认:眼前的张无忌固然英俊,却非她想念的面孔;眼前的张无忌固然洒脱,却非她期望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眼前的张无忌固然重情重义,仍远离她的预想……爱到终点,竟成逃避,她宁肯沉迷于虚弱的幻象,一个人孤独无依的踯躅,亦不愿拥抱爱人的鲜活肉身,在他的肩头痛哭一晚。且看《倚天》的最后一章:
殷离笑道:“……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张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张无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地……怎地……”殷离神色温柔的瞧着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我若是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这是金庸十四部小说之中最动人的爱情叙事之一,悲情堪比《天龙》中的萧峰误伤阿朱之后的痴狂无助;美好则似《神雕》中的十六年之约兑现,在绝情谷底,杨过触景伤情、睹旧物而思爱人,禁不住泪落顿作倾盆雨,却蓦然听到小龙女的温柔一问:“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那恍惚一刻,同样的真幻不分,同样的是非难断,只是一个温暖,一个苍凉。而殷离的那句道白:“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却让我想起古龙名作《陆小凤》中的一个相似场景,人淡如菊的花满楼眼看着石秀云死在他的怀抱,眼看着上官飞燕黯然离去,他终究不能与一生之中最钟情的两个女人相依终老,再要那份冲淡有何用,留那份优雅有何益?他“忽然觉得人生并不是永远都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所以,不识张郎是张郎,纵识张郎又如何?是耶非耶,化为蝴蝶?殷离之恋的书页写满迷惘。她爱上的是爱情,而不是张无忌。
插曲:杨不悔、朱九真
我的大学同学——亦是说武论侠的同道——诗人张达君擅长姓名考证之学,他曾论及《倚天》中人的张无忌与杨不悔:“姓得普通,名得非凡。我从何处来?来自一段孽缘。父母早丧,我背着孽种的印记生长。从小到大,我见惯的眼光,要么是鄙视,要么是怜悯,从来没有人给我尊重。但我感到尊严,我是自由的产物,我是执着的结果,我是人性解放的象征,我的名字就是一生无忌无悔的宣言,我将顶着这终生的荣耀行走于大地。”——当年我初读此书,便从姓名之对仗角度推测(梁羽生的遗毒),张无忌与杨不悔将会成为一对甜蜜蜜的风雨爱人。他们有太多的理由相爱:出身相仿,才貌相配,蝴蝶谷的青梅竹马,西行路的患难与共,当张无忌飞升为明教教主,杨不悔的父亲杨逍正是该教的光明左使、张教主的第一强助,他们两人联姻,非但门当户对,更有利于动乱不息的明教的政治稳定……但最终,杨不悔却步起母亲纪晓芙的后尘,不惜逾越年龄、辈分与教派的界限,嫁给了张无忌的六师叔、纪的初恋情人殷梨亭。
金庸如此安排,自然有其妙处。在我看来,一者是因为纪晓芙与杨不悔的母女习性的遗传,青葱华年的纪晓芙意属杨逍之时,杨逍已是中年,可她却为爱无所顾及,矢志不移,宁死不屈,乃至给女儿命名“不悔”,以表对这段恋情的忠诚;而今,杨不悔又找了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殷梨亭,正是这种“恋父”情结的涌动。二者,促成殷杨的姻缘,在杨逍又有另一番想法:“(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如此数全其美之事,自然令人欢喜。
但张无忌听到这一消息,是如何感受呢?当杨不悔告诉他,准备陪殷梨亭一生一世,然后飞奔而去:“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久……”这短短几句描写,颇为传神。尽管杨不悔口口声声说,她只将张无忌当成哥哥来亲近看待,但是张无忌对她,却不似对殷离,是将对方作为妹妹的。而小说家于此并无过多的着墨,遗留一片空白,由我们无边猜想。我总以为,张无忌对杨不悔,确有那种情爱的意思,可能微弱,是淡淡的影子印于心底,但终究抹不消,甚或张无忌还认为,杨不悔所喜欢的应该是他,所以当杨向他倾诉心声,说爱上殷六叔,张无忌惊诧莫名,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他为什么惊异?杨不悔走后,他又为什么心中怅怅,惘然若失——他失去的是什么呢?
但这份爱情确实过于懵懂不清,所以我多是臆测,与一些无谓的论证。更准确的说法是,杨不悔偶尔投影于张无忌的波心,那时他还年少不知情为何物,所以这影子只是影影绰绰,不能实在地刺激起他的爱意勃发。直至遇见朱九真,他才开始第一场初恋(张达君的经典之言:初恋可以有许多次,只要爱心不老):
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斗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是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过去。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无忌在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哪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魄的魔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
此时的张无忌,早将母亲的遗嘱(不要相信美丽的女人)忘记得一干二净。因此他屡屡失态,屡屡受骗,甚至在识破骗局之后,还要自我欺骗,屈意为心上人回护:
——在朱九真的山庄,他本不愿穿童仆的衣服,可转念想到:“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着这等肮脏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甚么不好?”这么一想,登觉坦然,便换上了童仆的直身。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便是她恶狠狠挥鞭打狗神态,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有心想自行到后院去,远远瞧她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张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又过一月有余,他的臂骨已接续如旧,被群犬咬伤之处也已痊愈,但臂上腿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每当想起这是为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有甜丝丝之感。
——后来朱九真的父亲朱长龄布设高明而狠毒的连环计,命朱九真用美色引诱情窦初开、春心荡漾的张无忌,套出谢逊与屠龙刀的下落,其后决议一同远赴冰火岛寻宝。不料一着不慎,被张无忌看穿。可他仍然不肯相信这是一个惊天骗局,既因为岳不群式的伪君子朱长龄待他确实情深义厚,亦因为他还企望“终生得和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冰火)岛上厮守”。最后,当他跳出来揭破朱家父女的面具,对朱九真叫道:“真姊,你好!”好什么呢?林黛玉临死之时对贾宝玉同是这样说,不过一个为感叹号,一个为省略号,一个满腔悲情,一个意犹未尽,一个美梦破灭,一个魂归黄泉——这原是不成对比的,无端联想,觉得金庸如此措意,有些戏谑,更多的则是心酸。
张无忌的初恋就此宣告失败。五年之后再见朱九真,尽管美丽如故,他却动不起半点旧情:
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五年多前对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晚重见,不知如何,她对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又或因发觉了她对自己的奸恶之故,他可不知世间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朱九真最终死于殷离的毒手,而张无忌从此成为一个爱情史上的受伤者。对于每一个人,苦涩的初恋都是终生无法痊愈的伤口。它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忽然复发,阵痛不止,让你回忆起一生的第一次情窦初开,以及随之而来的羞涩、委屈、等待、憧憬,第一夜的风流,撒手之时潮水的痛楚,还有那恋恋不舍的感觉,正如石光华的这几句诗歌所吟唱的那般美好:
再痛些吧,用一生来承受
是否足够?低下头来
我们难言的苦楚已被默许
把这一时刻给于我们的是谁?
如果小小的心儿早已落地
落得很深,没有谁的手能够接住
如此之痛又怎样忍住?
如果捏得更紧,让忧伤
回到肺腑,夜色暗下去
我们又怎样依偎入梦?
周芷若
现在要说到四女之中最受争议的一个:周芷若。金庸评价道,张无忌是缺乏政治领袖气质的,“周芷若和赵敏却都有政治才能,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这里的因果关系能否成立,且不去管它。单说前者,即二女的政治头脑。我的看法是,赵敏根本没法与周芷若相提并论(张无忌最后坦陈:“……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其实寻遍“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所有女性,真正具备政治人的宏大气象,周芷若绝对是首屈一指,无人能及。十四部小说,冰雪聪明的女子原不在少数,《射雕》中的黄蓉,《神雕》中的李莫愁,《笑傲》中的任盈盈,仅仅是《倚天》,就有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他的爱人赵敏。但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聪敏只是其中一个微小的因素。金庸说:
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
——试论这三大条件,尤其是第三者,以上诸女,谁能兼而有之?除此之外,政治需要的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而是敢于跳进丑恶染缸的勇气;需要的不是妇人之仁的慈悲,而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恶毒——《倚天》的结尾,朱元璋设连环计逼张无忌引退,其细微缜密,阴狠毒辣,正是最佳的例证。这以上二者,试问黄蓉诸人,谁深得其中三味?
周芷若纵然不能与朱元璋这等开国立朝的乱世枭雄相比,但她的一番作为,如果不是发生于关乎一人或一派之存亡的江湖,而是关乎一朝或一国之神器倾覆的庙堂,说不定真能折腾一个独裁女王出来。那已是荒岛余生的处境,她为了窥测独占屠龙刀与倚天剑的秘密,杀死殷离,放逐赵敏,毒倒张无忌与谢逊,其后又自残身体,故设迷局,嫁祸给不知飘流何方的赵敏,令张无忌完全信赖她的说辞——尽管随着叙事的曲折延宕,层层叠叠的迷雾缓慢消散,但直到最后一刻,小说家揭开谜底,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仍然不敢相信这个骗局的主使者就是看起来艳丽脱俗、娇弱文静的周芷若。后来每读一遍《倚天》,读到“君子可欺之以方”,便生出一重佩服之心,与一重恐惧之情。仅从周芷若的高明作案与张无忌——更多的则是赵敏的引导——的艰辛侦破而言,《倚天》之精彩程度,堪比第一流的侦探小说。
荒岛诡计足以呈现周芷若的“忍”、“决断明快”、“狠毒”,以及“心机深沉”等,可似乎证实不了这位峨嵋派的涨门拥有多么强烈的权力欲,充其量只能说得上她有贪图宝藏,企望成为武林至尊的野心。但这里是一环紧扣一环,不久之后,张无忌携周芷若,还有明教弟子韩林儿来到元朝之首府大都,当时正值皇帝游城,张无忌便动起行刺的念头,不料被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彭莹玉劝止,彭的理由是,元帝昏庸无道,有利于明教谋取天下,此外: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于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粗体字为引者所加)。
看此处周芷若的表情流变,便可知她的心思。俗话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周芷若不可能亲自出马,先成武林至尊,后做华夏帝王,那样既有违天下之大道(按中国的古典政治伦理,女子岂可称王称霸?),而且成功的机率相当微弱。可她一旦征服张无忌,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那么这一抱负实现起来就便宜许多:明教是当时第一大反对党,张无忌是明教第一领袖,正如彭莹玉所言:“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张无忌做皇帝,周芷若便是皇后,而以皇帝澹泊温顺的性情,国家的至上权柄多半要落到皇后的纤纤玉掌。至此,周芷若什么都没有失去,得到的反而是整个世界。
从政治的角度,更便于理解周芷若这个人,以及《倚天》一书的政治讽喻,但其代价,却是为张周之恋构筑了重重迷障,让真相愈加模糊。张无忌对周芷若的态度,用他的自白,是“一向敬重”,“又敬又怕”——这亦不难解释。而周芷若对张无忌的爱呢?却是暧昧难言,充斥着缠绕不止的两面。一面是她对张无忌的爱,确实出于真心,确实刻骨铭心: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而另外一面,却是世俗伦理压制着心头的情爱之火,如光明顶的血战,张无忌对周芷若掌下留情,并主动将夺来的倚天剑送到她手中,以还给其师灭绝师太。可在此时:
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然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
于是她随手一剑,刺向张无忌的心脏。好在刺偏了寸许,没要得情郎的小命。但周芷若此时的权衡却无分毫偏差:峨嵋派大于张无忌。
后来,为了践行师门的遗命,她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张无忌,甚至杀人灭口:殷离、赵敏都险些丧生于她的毒手,谢逊的被擒,她也要负大半责任。包括张无忌,少林寺的屠狮会上,她难道不是以博得武功第一的美名,施行诡计,再度打得他重伤吐血?这些情境,还有什么温暖的爱意存在?游荡其间的,只是冷酷无情,利欲熏心。比起赵敏为爱情而甘心放弃高官显爵与荣华富贵,抹消族群界限与正邪差异,周芷若的美丽形象难免要大打折扣。
她最终以一个虔诚的忏悔者的姿态现身,为往事忏悔,为爱情忏悔,这在十四部小说,惟有郭芙一例。而郭芙几乎是金庸笔下最最失败的女性,周芷若当然不能等量齐观。于我,决不认为她的悔过全然是良心发现,因为如果不是杨过与小龙女的后人翩然降临,挽狂澜于未倒,拯大厦于将倾,周芷若会依然得势,从外界的优越延伸到内心的优越,恐怕难以生长出忏悔的种子。依照我的刻薄理解,她的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既源自失败者的心理刺激,又源自殷离复活而引发的恐惧感,还有,那就是又一个用泪水编造的圈套,诱惑张无忌上钩,君子一诺,答允为她做一件她所求的事。而出于对《倚天》喜剧性结尾的认同,我愿意这样善意地诠释周芷若的做法:爱情,从来就是一个圈套,是尤利西斯的自缚,是爱人自己加于自己头上的诅咒。所以,“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极的枷锁……”可他还是决意扬起手,朝着貌似甜美的未来,温柔地击下去。
赵敏
四十回的《倚天》,写到第二十三回,第一女主角赵敏才姗姗走出。在神箭八雄的粗豪掩映之下:
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只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再见佳人,已是另一番良辰美景:
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这位赵小姐的性情,无论是豪爽决断,还是聪敏明算,都远胜于张公子。这首咏倚天剑的“说剑”,尽管摘录篡改自唐代诗人元稹,却很能反映赵敏的心志:
“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龙,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我最喜欢的写赵敏的一段,是第三十四回“新妇素手裂红裳”,张无忌与周芷若成亲的婚筵之上,赵敏赶来搅局。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是她的故人,便出言劝慰: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我初读此节,真有心神涤荡、热血沸腾的感觉。那一句“我偏要勉强”表明的坚决与执拗,尽管是对一己私情,但在我心中,却不弱于萧峰于五陵豪强、六军战阵之前所行诸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同样是大无畏与大气魄,温柔处则愈显壮烈。那一时的勉强,延续到灵蛇岛,便有那一招“天地同寿”,杀敌与自杀,是以殉不了之情。在此之后,张无忌没有理由不爱上赵敏。四女同舟何所望,十年生死两茫茫。度尽劫波,爱意长存,相对一笑,恩仇全泯。
张无忌与赵敏之恋,有一处细节值得琢磨。赵敏是蒙古人,张无忌是汉人;赵敏代表大元朝廷,张无忌则代表反元的斗士。如此鲜明的敌对,却没有阻隔两人在爱情之河的自由泅渡,反倒加重他们携手联理的决心。这一面可以归结为张无忌的宽和与包容,他很早就觉悟到正派与邪派、同族与异族等二元论的狭隘与虚妄;一面可以归结为赵敏的决绝,那种为爱而不顾天地的精神——相比之下,她的爱人张无忌做不到这一步,情敌周芷若亦做不到这一步: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甚么都够了。管他甚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对于赵敏,自然是爱情第一,蒙古人的身份等等,都在其次。我却想起萧峰,对他而言,契丹人这一重民族归属,正构成生命的原罪,让他一生一世为之苦苦救赎,最终仍洗刷不清。《天龙》中的契丹-辽国与汉族-宋朝的对立,到了《倚天》,则转化为蒙古-元朝与汉人的对立。可是赵敏却不似萧峰,视民族意识为平生的不赦重负,她轻轻挥手,便风清云淡。这固然可以解释为性别哲学与人生观的歧异,我则愿认定一点,两人之中,萧峰一直生存于一个黑白不分的癫狂世界,康敏那近乎荒谬的微小怨恨,竟然导向着他的英雄末路;而赵敏生活的世界却是健康的,虽争斗不休,战乱不息,但占据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都指引人们走向光明的征途。其中之一是张三丰的太极精神,讲求的是融会贯通,无欲则刚,是归于一元而不是分于多元;另一个是明教的大光明教训:“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有此明媚的世界观作为引导,张无忌与赵敏便不至迷路,尽管黑夜漫长,苦海无边,他们终究能修得善果。
四女之中,小说家安排张无忌对赵敏用情最深。我想不是偶然。相对其他三人,惟有赵敏可以成为张无忌名副其实的“爱人同志”:小昭之于张无忌,一直近于俯首待命的奴仆,没什么主见,公子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何况张无忌的人生路,自己本就迷惘,尚需爱人的顺导;殷离爱上的是张无忌的幻象,止步于“爱人”,更别提“同志”;而距离这一路标最近,亦是最得明教与武当派众人之心的周芷若,却在流离的爱情之上,涂抹着浓重的功利色彩,寄予终生的政治抱负,爱情是目的,更是工具,一旦有太多的杂质渗透,爱人与同志之间,便路障重生,便远隔千山,乃至连爱人都不得,以明艳的云子入局,收官却是凄婉的悲剧。惟有赵敏,敏于物且敏于情,敏于人且敏于心,与张无忌一见钟情,由爱人而同志,由同志而爱人,每经受一次波折,即加重一份绵绵的情意,最终,则风雨与共,生死不舍。
当周芷若追问张无忌,同舟四女,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这个问题,他确实不止一次想起,但始终徬徨难决:“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直至少林寺一战之后赵敏失踪,他才发觉自己的爱之终极归宿: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结语:张无忌的爱情自白
敏妹走失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屡次受伤的心脏似乎被人用利器砍去一角,顿时不再整全。我晓得,如果找不回敏妹,它将永远无法复原。若干年以后,有一个叫奥登的夷人写过一首挽歌,我每次读它,总要回忆起当晚的场景:
她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还好,芷若只是在刺探我的用情之专一,她将敏妹藏匿于附近,近到可以听见我的每一句谎言和真话。不,我生来不善于撒谎,我痛恨一切谎言。但是,在我十岁那年,从遥远的冰火岛回到大陆,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说了一句真心话,道出义父依然在世的消息。它非但构成父亲和母亲自杀的导火线,而且致使腥风血雨的江湖愈发狂暴。从此之后,我就悲哀地察觉,我所处的这个谎言世界是何等的卑劣。我一再逃避,祈望逃回冰火岛式的桃源,可命运之神的魔手却一再将我抛回来,抛到这个勾心斗角的非人间。而且,我每一次回到喧嚣的世俗生活,肩膀上的负担便随之加倍的沉重,以至我被迫接任明教教主的职位,撑起江湖的半边天。
我从未想过与命运对抗,因此我成长为一个很容易快乐起来的人。其实我的灵魂满是忧伤的质地。那来源于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分裂:出身、性情、知识……有时我也会琢磨,他们怎么能结为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的恩爱夫妻,后来当我遇见敏妹,我才找到终极的答案:那是天意,是偶然中的偶然,当他们牵起手,正如我脱下敏妹的绣花鞋,一切的偶然就化作必然。如果说这是天机,那么我的性格、武功与爱情都来自对此的窥破。我拥有一颗敬畏之心,尊重造物主的无穷伟力,后人归纳为顺其自然,亦不算扭曲:“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灵蛇岛,他多半便就去了。”
而我的爱情,因此显得轻浮,近乎随波逐流。我确是一个多情的人,但不是四处风流的浪子。曾经有不下于五名女子闯入我的心扉,令我昼夜辗转反侧,我对她们的情意,真挚可鉴天日。有时我自己亦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此。或许在这个世间,真的有一种男子,如风,如水,出于包容的本性,可以同时爱上好几个女子,而且对每个人都是真爱,而且都要爱得风情万种、天地翻覆。我想学太师父张三丰,他苦恋郭襄女侠未果,便将汹涌的爱意化作数十年面壁的修道之心,可驯服欲望谈何容易;后来我又想学神雕侠杨过,他与我遭遇类似,生性多情,处处留情,但他在少年时节就确定一生之至爱,并为一个虚幻的约定,望穿秋水十六年。十六年,换作我,恐怕要发疯。就像那位叫济慈的夷人一样,我愿将自己的爱写在水上,随季节而变迁。如果因炎热而河流干涸,我将终生寂寞;如果撞上寒冷的冰河期,我的爱被冻结于何处,我就魂归何处。
可那个夜晚的种种曲折打破了我的以上构想。我得承认,我对芷若说的那些话,几乎耗尽半生的力量。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不擅表达的人。我时常意识到一些问题的本质,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有时我纵然开口说话,听者纷纷颔首称善,可我并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但那个月凉如水、云淡星稀的晚上,我终于捕住长久徘徊于心头的模糊的影子。是的,敏妹是我的至爱,是上天的恩赐。当我拨开草丛,看见她的笑脸与泪水,我相信,偶然在我手中,再度升级为必然。如同在20世纪末叶,一个叫香港的东方城市曾经上演过一部叫《甜蜜蜜》的电影,黎明与张曼玉在短暂的相爱之后劳燕分飞,茫茫人海,他们不懈找寻,等到双方都华年枯萎,期待的耐心渐渐消逝,甚至是心如死灰之时,却在繁华的街头相逢,转身对视,满面尘埃。那一刻,瞬间就是永恒。这正是我最向往的爱情。我曾自私地认为,那部电影是后人对我与敏妹的爱情之最完美的注脚。尽管我们的脸孔与肢体逃不过时间的无情摧残——昨天我在给敏妹画眉的时候,发现她的眉梢的那一粒朱砂记,惊艳点缀于青色的眉与白色的肤之间,现在已为细密的皱纹覆盖,我亦白发如星,我们都会老迈,死亡——惟有我们的爱,能穿越时空,轮回到某一个陌生都市的街头,为永恒的时光赦免。
2006年5月8日于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