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哈姆雷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4:30:09
   18年前,林兆华版《哈姆雷特》在首都剧场首演,其开创性的舞台实践引起了戏剧界的轰动,颠覆了传统莎翁名剧,荒诞的“角色置换”表达了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主题。

  18年后,《哈姆雷特1990》的表演形式依旧保持着贯有的先锋,演员不断地“角色置换”仍让观众有些迷惑。“大导”林兆华如此解释:在现实中,人的身份就在不停转换,有钱人有可能流落街头,一个有身份的人也可能明天就去街头擦鞋……
“现在的濮存昕和18年前是截然不同的,他对哈姆雷特不同阶段的理解和他日臻完美的演技,是《哈姆雷特1990》最大的突破之一。”林兆华评价。

  “这种自由的表演,舞台的空间一下子打开了,更多地运用独白、对白、旁白……其实演员在表演的心灵空间上也有独白、对白、旁白之分,这是舞台演员的基本功,以前这三者是分开的,现在都融合在了一起。演员所有的话都是对观众说的,就好像我们刚开始看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感叹原来小说是可以这么写的,仿佛米兰·昆德拉面对着我们,在跟我们说话……我即将出版的新书采用的也是对白、独白、旁白三种结构。”濮存昕如是说。

  解读哈姆雷特,走近濮存昕,也由对白、独白、旁白说开去。我见到的濮存昕随性、亲和、不加粉饰,与大家打成一片。他特别强调自己没有助理也没有经纪人。质朴地生活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我在上海看了电影《王子复仇记》,孙道临老师给哈姆雷特配的音。当时的我受到的震撼是目瞪口呆,进而失落、寂寞、举目茫然,我也是演员啊?!因为哈姆雷特,因为孙道临,我的灵魂受到了震撼,我知道我永远也达不到孙道临的境界,很气馁,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一行。与林兆华合作,所有的演员都很沉醉在他畅导的自由、质朴、随性的表演氛围中[独白]

关于哈姆雷特:您别拉着我,我想远行

  我一直盼望着在55岁的时候,除了能演李白,还能演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的复排,终于实现了我的这个愿望。所以,这次复排《哈姆雷特》对我来讲,是非常珍贵的。

  18年前,我在舞台上的表演有些冲动稚嫩,总想“声嘶力竭”地释放台词。那会儿,“王子”的口袋里总是塞着润喉片……而这次再度演绎哈姆雷特,我的表演内敛从容了很多。

  20年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人生,也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哈姆雷特》是林兆华戏剧工作室的开篇之作,也是我和林兆华合作的第一个作品。当年林兆华在摸索,我们也在摸索。林兆华作为导演,他的戏剧体系逐渐地清晰起来,而我也同样有很多的积累。如果大家看过1990年的《哈姆雷特》,那就可以用18年的生命历程去体验一个戏剧的变化,一个导演的变化,一个演员的变化。

  当17世纪的《哈姆雷特》遇到了21世纪的林兆华,林兆华凭借他的舞台想象力,和莎士比亚进行一次巧妙的对话与交流。对于林兆华而言,他通过戏剧对生命提出质疑,所谓的“角色转换”已经达到了一种极致。1990年,林兆华工作室的第一部戏就是《哈姆雷特》,这是他探索戏剧模式的一个新的开端,以至于他后来一系列的剧目都与《哈姆雷特》有关。这部戏让他走上了一条路,他也一直没从这条路上撤回来,去寻找新的方式。

  林兆华对自由的渴望,不只是对自己性情上的坚守,他在观赏艺术手段上一直有着自己的追求。他总觉得任何现实都是值得怀疑的,这种东西可能让他比任何人都做得彻底,而且还有一种对市场的不屑。很多观众确实是对林兆华的戏有一些迷惑、莫名和好奇,也有观众觉得“好极了,他点到了我说不出的话,他怎么能把我心里想的话就说出来了呢?”这些人会很佩服他,但有时候他的一些极致滞缓了戏剧发展,思维没有太多准备的观众,如果他们的阅读欣赏习惯没有建立起对现代戏的理解和感知,就会有一些迷惑,林兆华的戏是具有开拓性质的。

  我对林兆华的接受、欣赏、默契也是逐步的,开始我也有很多疑惑。我的理由是,第一,我陶醉于我的哈姆雷特角色,为什么把我的台词分给我的两个对手?作为一个演员,我想过瘾,我想保持一种完整;第二,角色的互换很容易让观众混乱……
但是,我发现林兆华真的不怕观众混乱,他不怕观众不懂甚至是厌恶他。十多年了,我跟他说这次能不能靠近一下市场,靠近一下观众,让他们多给你鼓点掌,我希望大家对这个戏有一个完美的评价。

  林兆华对完美是不屑的,这种不屑让我费解。我是想完美追求完美的一个人,我想当一个好人,我学政治学哲学,我思考社会,我想合理化,我参与社会公益活动……可是在艺术空间上,特别是在林兆华这里,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呈现出来的。生理现象大都是很自然的,能吸气能呼气,能瞪眼能眨眼,能醒来也能睡去。但是一种完美意念的迷惑,使得很多人只愿意眨眼只愿意吸气只愿意醒来……其实,我们应该有真实的生活感受。

  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是哲学还没有梦想到的。戏剧的无限可能,演员的无限可能,未来的无限可能,有物质的现代,文化的现代,应该还有表演的现代化。前段时间,我看过一个黄永玉的电视采访,老爷子抽着他的大烟斗,说:“文化艺术不存在着进步,只有繁荣没有进步,宋词难道比唐诗先进吗?经典为什么总是厚古薄今?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生命状态、精神状态和文化艺术状态,你做到了这个时代文化艺术状态的杰作,那你和巴尔扎克、李白就是一样的,每一个时代的艺术家应该在自己的时代里创作出自己的价值,这种价值来源于传统的影响和对未来的思考,来源于你有没有这种展望的高度和愿望。”

  林兆华的状态是:“您别拉着我,我想远行。”这也是我想要的状态。传统教育植根在我骨子里,可是我有一颗心想远行,但我一定会回来,返璞归真。
我是一个经常自省的人,有时候演戏进入不了最佳状态,束缚往往就来自这种自省,总是指导自己的表演,其实,有时可以先干后想……

[对白]
关于成长:人生就是空间和时间的转换

18年前《哈姆雷特》的演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当时排演的阶段很漫长,它是一个新奇、有趣的过程吗?

  不,非常累,很困惑,林兆华把我从闹市纷乱的喧嚣中带到了田园原野。虽然路途艰难,但是那么陶醉……当时林兆华的那个版本被称为是具有先锋精神的一次改编。

听说你的父亲苏民看了1990版的《哈姆雷特》,他当时评价怎样?

  我父亲说他看不懂,他觉得林兆华无章法,他说林兆华把戏剧割裂成这个样子是在给谁看?我很失落,我是他的孩子,我也是一个年轻演员,我希望他对我的表演提出一些看法。因为他是导演,他代表了当时一大批观众的审美,他也代表了北京人艺的老一辈人对现实主义的热衷和坚守,他们有一种完美的标准。但,林兆华脱离了这些完美,他要远行……

你作为林兆华先锋戏剧的直接参与者,这种适应的过程也是很艰难的吗?

  1987年1月份开始,我在北京人艺领工资。我在北京人艺正式排演的第一个戏叫《大主角》,我的表现很一般,很多前辈认为我是个没有入槽的演员。但我内心有一种要求进步的信念,我要学习。这时,林兆华排演《哈姆雷特》,他邀请了人艺其他的演员,他们都不排,很多人认为在北京人艺学到的东西已经够了,同时觉得林兆华总是在实验……

  可是我恰恰跟他们有一种经历上的不同,大导邀请我,我欣然去了,我想要学新东西。在这之前,林兆华排《纵火犯》,他叫我去演一个群众,说是放松放松。戏份就是跟着别人一块儿喊一声:着火了!救火了!最后这几个群众演员走到第一排去跟观众说几句话,向观众说说为什么出现这种状况之类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导重视演员跟观众的交流。

你对戏剧表演的开窍和认知除了与林兆华密切相关,据说一个德国戏剧教育家也对你有很大的影响?

  对,我们离开表演本来的状态,离开抑扬顿挫,是生活的一种流露,最终到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一种生理状态的自然流露……这是德国一个戏剧教育家梅尔辛来到北京人艺带给我的收获。

  就是这个老太太把冯远征带到了德国去学习。她让学员们躺在地上乱喊,只是单音地“啊”个不停,每次都是几十分钟,学员们由此感受到自己生理上的一种膨胀和压迫。我当时还在空政话剧团,我是趴在门边看她讲课的,深深地被感动了。我发现有人在痛哭,梅尔辛像对待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轻吻她,她下意识地就把奥菲莉娅溺水前的台词抽泣地读了出来……她的这段练习是非常精彩的,她在无意识的引导下完成了这段练习,她让我们知道演戏还有这样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到现在还在影响我,我希望我在舞台上能有这种状态。所以我们要行千里,要认识不同的状态,还要认识自然,最后才能够认识自己。

你与哈姆雷特的缘分是由林兆华的《哈姆雷特》开始的吗?

  我曾经因为哈姆雷特而苦恼到失眠,当时我刚刚进入空政话剧团,我还是一个学员。我在上海看了电影《王子复仇记》,孙道临老师给哈姆雷特配的音。当时的我受到的震撼是目瞪口呆,进而失落、寂寞、举目茫然,我也是演员啊?!晚上我一个人在空政招待所的院子里散步,因为哈姆雷特,因为孙道临,我的灵魂受到了震撼,我知道我永远也达不到孙道临的境界,很气馁,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一行。

当1990年自己真正演了哈姆雷特,自我的评价是不是趋于乐观?

  演了林兆华的《哈姆雷特》,人艺老一辈对我的评价是:小伙子还能这样?!我把这些话当作是褒奖来勉励自己。但是我那时的表演太使劲了,嗓子都哑了,当时就是觉得演这个戏吃力……我后来的表演应该跟《哈姆雷特》密切相关,所以说是“经历决定一切”。

这18年来真的就没有再碰过《哈姆雷特》?

  没有,但是这次复排台词很快就能背下来了。18年前我把《哈姆雷特》的剧本手抄了一遍,手抄本现在都还保存着,我津津乐道于其中的许多经典台词,不是因为特别喜欢怎么会去抄一遍呢!

听说你朗诵的时候也喜欢看手写的字而非打印的。

  看真实的墨迹和看五百年的古树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同步的。

听你的朗诵跟看你的舞台表演一样,总感觉你是一个角色而非濮存昕……

  我的朗诵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有戏剧性,我有心理情绪,我不只是抑扬顿挫的一个个调式,我甚至是在打破它。我读普希金的《黄村怀古》,那是他十五岁写的,写的是拿破仑和沙俄的战争,我读这首诗,我就表现出了一个孩子的颠狂,他因为害怕和紧张带动了一种生理的变化,我在心理上模拟了那个孩子,干干净净地朗诵自己,激动自己……朗诵诗歌不是炫耀演技,要让观众先听清再听懂,演员要和作者共同感动观众,最高境界就是和观众一起创造诗情。

有没有留意台下观众的反应?

  台下有观众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们也被感动了。因为我一直对梅尔辛教学的那一幕挥之不去,我经常出现朗诵空间的异样。朗诵时,我经常是站在作者的角度,流露的也是作者的情绪,表现的是他们创作时的状态——文采飞扬、一泻千里的写作状态下的一种心灵的痴狂。我找到了这种状态,并把它赋予在诗歌里,而不是一种客观的或者是自我的角度。观众把注意力集中到台词本身的时候,不会被演员生活琐碎的形态动作所分散,演员的尊严是创作性格,成就人物,应该表现一个个体生命的真实,这是现实主义戏剧的尊严。

18年后再度与林兆华合作出演《哈姆雷特》,在多年合作的默契基础上,又加上你对表演境界的感悟,这次排演是不是很多感觉都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

  不是,林兆华一直在改造我,他对我的几点点拨仍让我受益匪浅。比如他说哈姆雷特是一个悲剧人物,但我不能总想着怎么去演英雄,英雄只是旁说,不必在此费尽心思……这一下子让我开启了一个人物鲜活的品质。

18年来,你从一个茫然的默默无闻的演员成长为一个为人喜爱的著名演员,除了表演上的很多获得,也有一些特有的人生感悟吧?

  这是肯定的。十年前我接受记者采访时,那种兴奋度和现在很不同,那时的我编织我的思维,说话的时候字斟句酌。我还记得参加孙周导演的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的新闻发布会时,我的发言是头一天晚上想好的,我构思出理念、逻辑、有实例有表述还要有升华,然后背下来。但是,我发现别人的讲话都很随意,只有我是背的,恶心吧?!(笑)

  那时候我的表演是一根筋,我的选择最多只有两个。现在多了一些经历之后,对事情的判断就不同以往了,选择性更大了,因为空间大了。人生就是一个空间和时间的变化,因为每个人的空间不一样,含量和价值就会不同。虽然在空间和时间上走过了18年,我仍然觉得18年前的《哈姆雷特》创意是经典的。

在你们演出《哈姆雷特1990》的同时,在北京的舞台上还有三种版本和形式的《哈姆雷特》撞击着观众的视线……

  这是好事。就像黄永玉所说的文化没有进步只有繁荣,这么多不同形式的《哈姆雷特》同时呈现在北京的舞台上,对北京的观众是一种幸事。北京作为一个国际大都会应该接纳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文化应该是原始森林或是杂木林状态,应该有湿地……去评判好与坏,都是一种庸俗的市场文化理念,PK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真正的繁荣是一种自然的比较,可以是仁者见仁的。就像当年正统文化很不屑张楚,但我觉得他表达了当时某种层面的渲泄,那个时代小年轻荒芜的文化形态是张楚唱出来的。现在没人唱了,文化形态让这个社会出了“超女”……这些都应该是文化繁荣过程中的一丛小草,哪怕是杂草都是可以的……

[旁白] 质朴的力量

  2008年10月,保利剧院,帷幕拉开,《哈姆雷特1990》质朴上演。舞台背景是一整张涂满墨色的化纤织物,国王的宝座不过是林兆华18年前从一个小理发店淘来的剃头椅子,濮存昕扮演的哈姆雷特没有华服、头套。这种质朴、自由的表演不仅感染了观众,也让台上的濮存昕很沉醉。

  生活中的濮存昕也是质朴、自由自在的。这次采访是在《哈姆雷特1990》公演之前,他刚由在黑龙江拍摄的电视剧《闯关东2》剧组风尘仆仆地赶回。也许是角色造型的缘故,脸上胡子拉碴的,随意的格子衬衫,外搭一件朴素的马甲。

  他站在我们的镜头前,我给他拿着脱下来的马甲还有包,下意识地环顾下他的四周,他竟然是一个人过来的,没有前后簇拥的助理和经纪人。

拍摄间隙,他笑着告诉我他没有经纪人也没有助理。“那很多事都要自己做了?”

  “是的。比如看剧本我一定是要自己看的,这是演员最起码的一个功课。”

  “如果遇到人家要求合影、签名也没有人出面挡驾了?”“不用挡,别把自己当偶像就成了。谁跟我照相就照,谁跟我聊天我就聊。”说着,我们拍摄的这家餐厅的外面,就有很多人围了过来,餐厅里的人也闻讯出来。于是,濮存昕乐呵呵地满足大家合影的要求,还应邀去店里看了一圈。

  这与我印象中的濮存昕是绝对有距离的,他应该是严肃的?但他如此的随和、自然!他应该穿着一丝不苟?但他如此的不加修饰!他应该是有架子的?但他却与现场的每个人有说有笑,打成一片!

  也是,因为有了这种轻松的氛围,采访前,一直想问又不好唐突去问的两个问题,得以坦然说出。一个是怎么看自己是众多女性心中的偶像?他答: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特别是一个演员,容易被人塑造成一个样子。我喜欢过自己的生活,不想成为大众的模具。

第二个问题:如何把自己经营得永远没有绯闻?

  他笑言:”过时候了,没有条件和机会。”继而认真答到:“不能说是绯闻,其实男女之情是属于基因的生理反应,没有一点想法的话,是不真实的……人生离不开经营,要平衡艺术、家庭、个人、公益等很多方面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要相濡以沫,也要时常有一种角色置换。”

  但这次见濮存昕,有一点,他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就是采访中一说起戏剧,他马上就进入到一种痴迷和投入的状态。“美丽的姑娘……”以为他在对我说,心里刚有点窃喜,发现他已沉醉在角色中……

  其中,他引用了两段话。一是郭沫若在《蔡文姬》里写的一句台词:文姬夫人,你是在用你的心血,在用你的生命在歌咏,在弹唱胡笳十八拍。

  “那么作为一个演员,在表演的瞬间,你是在用你的生命、你的心血吗?”濮存昕反问自己。“其实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最精彩的表演,应该能让观众感知到是你生命的一种表达。这时你不可能不被关注。”

  还有一句是索菲亚·罗兰说过的一句话:离开摄影机的时候,我是不会表演的。
“我是真的喜欢这行,演戏是会上瘾的,演戏是我一生中的自豪点。”濮存昕质朴的话却掷地有声。

文/本刊首席记者 王江月 实习记者 林晶  封面、本文摄影/卢北峰

20年弹指一挥间,当年林兆华在摸索,我们也在摸索。林兆华作为导演,他的戏剧体系逐渐地清晰起来,而我也同样有很多的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