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生活 /高超群

我的读书生活
　　
　　
　　
　　
　　南方周末　 　2007-06-07 15:50:17
　　
　　
　　
　　
　　　　■秘密书架
　　　　□高超群
　　　　
　　　　如果我们真的热爱读书，那么我们就应当像对待朋友那样选择书、对待书
　　　　　　
　　　　为什么要读书？我是说除了各种各样的为了生存的理由之外，人为什么还要读别的书？恐怕谁也不能给出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答案。就我而言，虽然书籍不是影响我生活的最重要因素，但却是很可靠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尽管有时他们也会欺骗你，如同现实中的朋友一样，但每次欺骗不是都会使你更成熟吗？更理解人性，也更热爱真正的友谊吗？在我的读书生涯当中，下面这些书曾经很重要。
　　　　
　　　　拉法埃洛·乔万尼奥里：《斯巴达克斯》
　　　　这是我在高二暑假期间读到的。它的确不能算是一本好书，但对我而言，却几乎有着启蒙的意义。在这之前，我陶醉在《三国演义》、《红楼梦》的世界中，那个世界是整全的。在其中，我和世界并不对立，人和人之间只有处境、智慧和道德的差别，但他们是一个整体。我很快乐地知道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是，读完《斯巴达克斯》之后，我的美好的古典世界坍塌了，我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与整个世界分离的、单独的、孤零零的个体。同时阅读的《牛虻》无疑加深了这种感觉。后来我重读此书的时候，我也常常会回到少年时光，感受到那时所受到的冲击，有时甚至会有惊醒，它会诱使我从沉闷琐细的生活中抬起头来。不过，如果让我推荐的话，我会选择普卢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卢梭说自己小时候读了这本书，为了模仿书中的英雄曾经把手放在火上去烤，可惜的是这本书现在只有上卷译成了中文。
　　　　
　　　　弗洛姆：《对自由的恐惧》
　　　　这本书大约是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读到的。1989年的秋天，我带着无数疑惑回到了校园。从此很少上课，一头扎进图书馆寻找答案，直到弗洛姆的出现。这本书的原意在于解释德国纳粹出现的原因，弗洛姆认为人其实对自由充满恐惧，从本性上讲人总是希望自己归属于一个集体，这样才会觉得有安全感，为此，人们总是在逃避自由状态。虽然这本书并没有回答我面对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但它安顿了我的心灵。简单地说，它告诉我安娜出走之后，遭遇的是虚无、焦虑，而不是自由。于是，在我读完了能找到的弗洛姆的书之后，我开始找寻易卜生。但很奇怪易氏的书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倒是没有刻意搜寻的加缪最终把这条探索之路推向了极致。记得读完他的《多余的人》的第二天早晨，我几乎不能起床，我觉得世界离我远去，与我隔绝了，我彻底孤独，却又毫无意义地活着。那不是冰冷入骨，而是满目疮痍。虽然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话》、《鼠疫》试图给人安慰，我也迫切地希望自己接受这种安慰，但《鼠疫》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医生并不足以担此重任。这种安慰就像一个善意但并不高明的谎言，人们仅仅因为出于对真相的恐惧而假装自己真的相信。我承认这不是一次成功的阅读经历，倒不是因为它没有给我带来愉悦，而是因为我被这些作者征服了。我并没有与作者站在同样的高度，去体会他们的处境，面对他们的问题，而是成了作者的奴隶。因此，那不是朋友之间的对话，更像是一次精神催眠。或许正是因为不愉快，这些书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刻。我想每个人都会经历类似的阶段：追问人生的意义，却又得不到答案。虽然上述这几本书肯定不能帮助我们摆脱这些问题的缠绕，它甚至会加重病症，但也会让危机更明确，甚至更极端。有时候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走出危机。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这是一个朋友强迫的结果，我们像小学生一样逐字逐句读完了这本书。这本记叙雅典和斯巴达战争的史书其实更多地是在刻画希腊城邦特别是雅典内部的政治生活。对于现代人而言，这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世界，或者我宁愿说，那是一个充满巨人的世界。在雅典人看来，人是政治动物，那么人如何面对政治，政治又如何塑造人就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了。修昔底德笔下的雅典人总是清醒、庄重的，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沉浸于城邦的政治。以我们这个私人生活占据了公民们的主要时间和精力的时代，这种生活是难以想象的。以我们时代的常识来想象，那肯定是一个充满了权谋而且狂热的时代，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或许在雅典人看来，逃避政治才是一件真正令人担忧的事情。后来读到韦伯的小册子《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才知道德国人已经吃过了类似的苦果。对我而言，读这本书最大的收获在于，我学会了一种阅读的方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态度：虔敬，但不屈服。在阅读之前，尽可能地放弃一切已有的成见，紧紧跟随作者的眼睛，并且，努力站在作者的高度去思考，进入他的世界，面对他的问题。或许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站到修昔底德肩上，但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像朋友一样和他交谈。我们会惊叹他的智慧，却绝不会迷失自己。
　　　　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想《喀提林阴谋朱古达战争》、《高卢战记》也是值得一读的。即便仅仅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欣赏一下巨人们的生活不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吗？
　　　　此外，我还想推荐《论美国的民主》、《富兰克林自传》。
　　　　当然这首先是因为美国的重要性。如同欧洲的思想家从孟德斯鸠到黑格尔都不得不重视英国一样，现在我们也必须正视美国。虽然《论美国的民主》(尤其是下卷)美化了美国的民主，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民主政治的一本杰出教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主国家的骨骼、肌肉及其运行原理。《富兰克林自传》是一本很诚实的书，也很有趣，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的自我画像。如果能同时阅读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就会发现新大陆和旧大陆是多么不同，通过托克维尔，我们可以知晓，建造民主的国家需要什么样质料的公民。
　　　　对于生活而言，读书并不是绝对必须的，就像友谊一样。没有友谊的人也可以安稳地过一辈子，不读书的人甚至可以成就大事业，“刘项原来不读书”嘛。但是韦小宝说得好，“为人不识陈近南，便是英雄也枉然”。如果我们真的热爱读书，那么我们就应当像对待朋友那样选择书、对待书：“友直、友谅、友多闻”，轻浮或者迷信都会损害友谊。或许这是我的读书生活给我最重要的启示。
　　　　
　　
　　
　　　　高超群，1971年生，甘肃平凉人。受教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供职于社科院经济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