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西安□ 洛洛

一个人在西安□ 洛洛

1装作单身

人生在世，免不了时常被告诫，不要冲动，可是，若没有一点儿冲动，只怕大部分事情都干不成，恋爱如是，买房如是，写作如是，连一件很小的事 ，哪怕旅游也如是。

　　比如这次，当我听我妈说，她要来看望她的外孙子，我那聪明的大脑立即想到，假如宝宝的姥姥和奶奶一块儿带小孩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出去溜达溜达了呢？

　　我奋勇地跟领导、跟老公、跟我妈、跟我婆婆提出这一请求，他们，居然全答应了，倒是我，在冲动之后的大不安中，左糊弄一下，右糊弄一下，表示种种歉意，承诺我很快就回来，絮絮叨叨、啰里啰嗦，最后把他们都整烦了，很委婉地向我表示这么一个意思：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去几天就去几天——哦，也许，我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重要。

　　我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西安，我妈说，怎么又是去西安？我说，我没有去过几次啊，我只是经常念叨着要去而已。我妈说，你也不找个人跟你一块儿。我说，我就是想自己去呢。

　　作为一个已婚有子的妇女，一年到头都是在跟人打交道啊打交道，被迫扮演各种角色，习惯于各种套路的笑容，在人际关系的模子里，把自己塑造成另一副样子，独自出游，失去参照，起码在某些时刻可以忘记身份角色，装作是个轻松的单身女子，一个人吃饭、跳舞、到处走走。

　　我买到了当晚去西安的票，只有上铺了，不过，我喜欢上铺。

　　背着一只很轻的行囊，我想这样能让我的脚步更随意，为了减轻负担，我没有带相机，也没有带笔记本电脑，为这一决定悔断肝肠那是后话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顺风顺水，惟一的遗憾是碰到一个爱听医疗节目的出租车司机，而很久不坐出租车的我，忘记了该怎么抗议。

　　一觉醒来，已是开封，再一觉醒来，到了洛阳。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过了洛阳，偌大个车厢，连我竟然只有三个人。广播里告知晚点40分钟，这意味 着我下午两点多才能到，我却也不觉得不耐烦，一辈子能有几回，有这样一个空荡荡的车厢，一段空荡荡的时间，遇见了就是缘分，怎么还能抱怨？

　　听歌，发微博，用电子书读了一百多页《包法利夫人》，我从不知道这本小说写得这么好，比如它写这样一个鳏夫想起已逝的妻子：这时他往身后望去，在路上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觉得很悲伤，像一座搬空了家具的房子。

　　下午两点半，我走出出站口，想起2000年的7月，我也是一个人站在这个出站口。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25岁的女孩，眼神茫然，心中兴奋，面对陌生的地方有一丝羞怯，仿佛跟这城市里的一草一木都要说声抱歉。多年之后，我的表情是否已经换成了司空见惯？再想起那时的自己，心中不由冒出汪峰的歌词：“还记得那些寂寞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留起胡须，没有情人节，没有礼物，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我觉得一切没 那么糟，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性别不同，但都是在庸俗中年里对于青春的怅惘怀念。

　　　2我爱回坊

　　住在竹芭市的快捷酒店，直插入西安最繁华处，出了门可见钟楼，朝北走，往西转，经过金鹰国际，民生百货，百盛商场，经过DIOR 或是雅诗兰黛的香水味，那些时尚妖娆的广告牌，一拐，只要两分钟，一条很旧很旧的回坊出现在眼前。满街都是烟熏火燎的香味，香味后面是清一色的清真美食，馕、羊蹄、烤羊肉串、腊牛羊肉、排山倒海的坚果，点着红点儿的面点，啊，那场景已经让人兴奋，更何况，每家摊位的摊主，几乎都是深目高鼻的男女。尤其是女人，她们裹着头巾，目光深邃，稍一分神，会以为眼下是在唐朝，在最为鼎盛的年代，多民族的融合，使得长安街上走动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有的来自波斯和大宛。

　　是否这想象控制了味蕾，2000年以来，我都认为回坊的美食天下无双，西安作为一座美食之城的意义，远远大于历史之城。在咽着口水惦记牵挂了那么久之后，我终于，再次出现在这条飘香的小街上了。

　　我吃什么好呢？什么看上去都好吃，这使得我更加慎重了，毕竟，我的胃是有限的，假如一开始就填满的话，最后，我将像那些早恋早婚的男人，面对满街美女，只有眼馋肚饱的分。

　　就这样，我饥肠辘辘地走在回坊里，看见什么都要凑上去，有的还要闻闻香味儿，问问价格，就是不下手，当我终于走到贾三家的灌汤包子店门口时，我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就以水浒里独行大侠的风范走了进去，要了一笼牛肉灌汤包子。

　　真是不辜负我的怀念啊，人家的包子里面真的是有汤的，我用筷子夹起一个，里面的汤汁沉甸甸地往下坠，坠而不漏。一口气吃完一笼包子之后，我的胃口打开了，接下来，我一发不可收地又吃了一串烤面筋，半个牛肉夹馍，半份炒凉粉，还喝了一杯银耳雪梨汁。回坊美食的特点一概是够咸够辣，回去的路上我渴了，又灌下去一听冰镇果啤。

　　这么多东西塞在胃里，空间未免太拥挤，于是，晚上，我吐了，吐了一次又一次，我发短信向远方的女友诉苦，她感慨：都是纵欲惹的祸啊！又做俳句讽刺我：“吃得太多以至于吐了，这异乡的美食啊！”虽然惨遭埋汰，但俳句那种一点儿破事也要一唱三叹的搞笑感，与我胡吃海喝后果自负的可笑碰撞在一起，真是绝佳的黑色幽默。

　　吐了又吐的时刻，我也曾发誓明天再也不去回坊了，但是，第二天，我从法门寺回来，还是放弃观大雁塔夜景，直奔回坊而去，这次，我又吃了丸子砂锅汤，吃了面皮，吃了五仁醪糟，还想着回去要不要买点黄连素备着呢，还好，一夜无话。

　　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比如著名的“酸菜炒米”，在我的想象中，不知道是多么好吃的东西，要来一看，居然是再平常不过一份蛋炒饭，虽然只是八块钱，但我的胃的内存是有限的啊，我又是那么怕浪费的一个人，最后，本着环保节约要对得起每一颗粮食的原则，我含恨吃下了那份著名的“炒米”。

　　回坊上还有一些东西，我不爱吃，但是我乐于看到，比如那些面点，不过是龙须酥之类，却是用牛皮纸包着的，上面覆着一张红纸，用细麻绳系着，小时候常见这种包装，后来不再有。还有那油茶，那切开蘸着白糖卖的粽子，以及摊子上挂的“清真教门”的小牌子，都让我有穿越之感，都是我曾在家乡司空见惯的啊。

回坊，除了能满足我的美食癖之外，还能满足我双重的怀旧诉求。

3法门寺，很伟大

　　我这次出行，选择的是火车，包括我老公在内的许多人都问，为什么不坐飞机，我说，因为时间不够啊。不错，飞机只要一两个小时，而火车要十四五个小时，但是，火车夕发朝至——起码是午至，而飞机呢，去的时候有下午五点的，回来倒是中午一点的，掐头去尾就没多长时间了。你看，已婚有子妇女出门不易吧。

　　因此，我冒着坐一夜火车的艰辛，为自己争取到了将近两天半的时间，兵马俑、华清池我都去过了，对于华山我兴趣不大，那么中间那整整一个白天我去哪里呢？在回坊的出口，有人塞给我一张小传单，上面说，有去茂陵乾陵法门寺的旅行车，路费只要三十元。

　　作为一个幽闭空间恐惧症患者，我一向不爱看陵墓，但是对茂陵却很神往，因为那里有很多汉朝大墓，唐朝人怀旧，往往都去那里，现在怀旧的人也已作古，换做我们去怀他们的旧了，这样想想就很有意思。

　　但当我第二天上了车，便听到导游说，茂陵在维修，不去了，只去乾陵和法门寺。我有点怀疑导游撒谎，因为我在地图上看到，乾陵和法门寺在一条路上，而茂陵在另一条路上，他们怕费事吧。不过做人应随遇而安，预设之外的路线，未必没有绝佳风景，且随喜罢了。

　　乾陵是李治和武则天的合葬墓，这个我一直都知道，那个无字碑我也早有听说，但亲眼看到还是有点震撼，不知道立这个碑是谁的主意，若是武则天本人，真的佩服她的气概：“我就不说啥了，你们爱咋说咋说吧！”要是她的后代呢，那就更有意思了：“唉，您老人家让我们怎么说呢？那就啥也别说了吧。”

　　然后去法门寺。我对它的兴趣还不如乾陵呢。去过一些寺庙，开封的相国寺，浑源的悬空寺，洛阳的白马寺，平遥的双林寺，都是中国名刹，这法门寺我以前都没怎么听说过呢，又能怎样呢？

　　与大多数寺庙的金碧辉煌不同，法门寺老寺庙色泽朴素，大有唐宋遗风，寺庙下面又有地宫，藏着佛指舍利，据说唐朝时候，每五年，皇帝都要将舍利迎奉到长安祭拜，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路上宣扬佛法，吸引向佛之心，那场景无缘目睹，却能遥想当年的盛况。而法门寺的一个复原图上，宫殿鳞次栉比，观之震撼。

　　新景区确实新了点，很大很大，从大门到庙门竟有一公里多，起初抱怨建造者太好大喜功，但一路走一路看，柱子上的格言，草坪上的佛像，结合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去想，行走的过程，竟也是一次小小的修炼。走到最后，想，活在世间，若想从容，不过是“淡泊”和“慈悲”两桩，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融入日常行为之中，还有一段长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