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诗经·采薇》 的四篇赏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31:01

原文

诗经·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马癸}{马癸}。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译文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新芽已长大。说回家呀道回家,眼看一年又完啦。有家等于没有家,为跟玁狁去厮杀。没有空闲来坐下,为跟玁狁来厮杀。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柔嫩初发芽。说回家呀道回家,心里忧闷多牵挂。满腔愁绪火辣辣,又饥又渴真苦煞。防地调动难定下,书信托谁捎回家!

采薇采薇一把把,薇菜已老发杈枒。说回家呀道回家,转眼十月又到啦。王室差事没个罢,想要休息没闲暇。满怀忧愁太痛苦,生怕从此不回家。

什么花儿开得盛?棠棣花开密层层。什么车儿高又大?高大战车将军乘。驾起兵车要出战,四匹壮马齐奔腾。边地怎敢图安居?一月要争几回胜!

驾起四匹大公马,马儿雄骏高又大。将军威武倚车立,兵士掩护也靠它。四匹马儿多齐整,鱼皮箭袋雕弓挂。哪有一天不戒备,军情紧急不御甲!

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道路泥泞难行走,又渴又饥真劳累。满心伤感满腔悲。我的哀痛谁体会!

                                               

赏析一

  这是一首描写戍卒出征还归的诗,是历来为人称颂的名篇。

  全诗共六章。前五章为第一大部分,是戍卒对昔日服役思归的回忆;第六章为第二大部分,写戍卒归家途中遇雪而心中悲哀的苦况。两部分互相映衬,互相生发。

  根据《诗序》说:“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遗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以“采薇”起兴,按照朱熹《诗集传》的说法,也许是“以其出戍之时采薇以食,而念归其日之远也。”故诗的前三章以薇菜的“作止”、“柔止”、“刚止”三种变化,从薇菜的“作”(初生)、“柔”(柔嫩)、“刚”(坚硬),表示时间的推移,重叠了三次“曰归曰归”,表明期待已久,归而未得,单调、烦燥、不满的心情溢于言表。下以“岁亦莫(暮)止”、“心亦忧止”、“岁亦阳止”三句相承接,把忧愁、还归和时光荏苒用复叠的方式连在一起,反复以“欲归不得——一年将尽——我心忧伤”渲染出一种怅恨哀怨的气氛。心忧而且岁暮,眼看着物候迁移,自己久戍未归,这种凄苦的心情是十分感人的。而这种感人的忧愁之情又通过“忧心烈烈”、“忧心孔疚”表现得无可遮拦。

  时光白白流逝,一年又到了岁暮,思归未得,戍卒的心情本已十分凄苦,何况还“载饥载渴”,更进了一层。加上“我戍未定”,也“靡使归聘”,不仅军旅生活饱尝饥渴之苦,且驻防营地也不固定,当然也不能派人回去通个音讯,这更使人产生不定的心绪,无可依傍,也无可慰藉。心忧岁暮,征人望乡,但作者不由想到自己是“靡室靡家”。靡室靡家,不是说自己真的没有家室,而是说,虽然有家,但因自己久戍在外,骨肉分离,不能与家人团聚,因此,有家也等于没有家了。“王事靡盬”,战火未熄,不暇危坐安居,全是因“玁狁之故”。这里叠用了两次“玁狁之故”,不仅点明久戍不归、心忧如焚和载饥载渴的原因,且以决心抵御外侮的愤激语气,与前三章中岁暮望乡的忧愁之情取得某种平衡,并转入下章对军旅生活充满昂奋的回忆,振起全篇,请看以下两小节:

  起句用常棣花起兴,以“彼尔维何”和“彼路斯何”两个设问句导入,以常棣花之绚烂美丽,喻我方高大的将帅之车,在形象、色彩上兼有与薇菜起兴对比之意。描写将帅戎车,诗人把镜头对准了最能体现军队精神面貌的战马。戎车既驾,车驾前的马是“四牡业业”,“四牡{马癸}{马癸}”“四牡翼翼”,以“业业”、“{马癸}{马癸}”、“翼翼”表现驷马之高大、威武、强盛和训练有素。从“君子所依,小人所腓”中可知,这些高大、威武、训练有素的战马不仅是军队精神面貌的反映,且是作战时将帅的凭依和士卒的掩护,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标志。高头大马后面,是搀着强弓、手持利刃的士兵,“翼翼”四牡配上“象弭鱼服”,保持“岂不日戒”、“岂敢定居”高度警惕性的士兵,显示了“玁狁孔棘”情况下周朝反侵略战争的赫赫军威。因此,“一月三捷”既是当时作战情况的记录,也体现了战士的豪情和必胜的信心。战则捷,居则戒,与首章“玁狁之故”呼应。至此,全篇气势为之一振,诗人在凯歌般高昂的旋律中结束了自己的回忆。

  末章写戍卒归途所见,以“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两种截然不同的季节特征,表现了今昔截然不同的悲喜感情。著一“昔”字,兼有概括、收束前五章回忆、开启下文的作用。而眼前景、口头语,不假修饰地淡淡道出,却又兴寄深微,自然天成。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说:“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神伤,绝世文情,千古常新。”故东晋谢玄认为这四句是毛诗中最烩炙人口的佳句(见《世说新语·文学》),似不为过誉。

  这首写边防戍卒服役思归的作品,将战事之频繁,戍卒之思归,军中生活之艰苦,抗击外侮的决心交织在一起,在爱国与眷恋家室,战斗的乐观主义精神与忧生嗟时的矛盾情绪冲突中,反映了那一时代的战争生活和人民的战争心理,表现了战争生活的各个侧面,特别是末章情景交融,化景语为情语的写作方法,成了后世写作边塞战争诗努力追攀效法的楷模。

赏析二

归乡情悲:《采薇》新释

作者:jessechang

原载于《文史知识》2005年第6期

    《诗·小雅·采薇》是我国历史上的佳作。但是迄今为止,人们对这首诗的内涵及艺术表现都存在严重的误解。该诗共六章: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从古到今,人们都认为此诗写得最精彩的是最后一章,尤其是其前半。《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晋代谢安因子弟聚集,问:“《毛诗》何句最佳?”当时谢玄就举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数句。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人们把《采薇》末章尤其是“杨柳依依”几句,看成是古今罕见的妙笔呢?明清之际著名学者王夫之曾分析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薑斋诗话》卷上四)他是着眼于景与情相反相成的关系,来把握其独特的艺术效果的。现在,这一经典评论已经成了人们的常识。有学者在剖析“杨柳依依”数句的“个中奥妙”时,说:“真正探明此句之佳处的,当推王夫之。他在《薑斋诗话》中直指心源(按指以哀景写乐云云)……一般来说,诗歌创作追求情景交融的境界,……而此诗相反。往伐,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诗人正是抓住了情与景暂不和谐的矛盾,运用反衬手法,深刻而有力地表现出戍边士兵的哀怨。”(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先秦汉魏六朝诗鉴赏》第44页,1998)[1]其实,“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句虽然可以说是以乐景写离家出征的哀伤,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却绝对不是“以哀景写乐”。诗歌写主人公归来时,明明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何乐之有呢?又哪里谈得上以哀景写乐?只要我们完整地把握诗人提供的各种要素,就可以发现“雨雪霏霏”毋宁说是“以哀景写哀”。

    《采薇》末章最值得注意的并非所谓的情景反衬。这首诗的前三章反复抒写盼归而不得归的忧伤;第四、第五章文笔稍转,从字面上看没有继续写这一层意思,只叙述戍守和战争的紧急与辛苦,而妙处恰在于不动声色地将盼归而不得归的忧思蕴含其中;最后一章文笔悠然宕开,先追写离家之时杨柳如何如何,可重点显然是在眼下的回归上,尤其是在主人公归途中无人可以理解的悲哀上。这样说来,一个千百年来本应该得到关注、本应该被省察,可迄今为止却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就凸显在了我们面前:主人公苦苦盼望回家,一次次念叨着要回家、要回家,从薇菜初生时节一直念叨到岁暮(抑或从彼年一直念叨到此年),然而当他真地踏上归途时,却竟然是“我心伤悲”,并深深感慨“莫知我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行道迟迟吗?不是。揆度诗意,行道迟迟至多只是伤悲的一个表现,而非伤悲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载渴载饥吗?也不是。在紧急艰险的戍守和战斗过程中,主人公一直经历着载饥载渴的窘况。在归途中尽管他同样载饥载渴,然而改变(至少是部分改变)这种窘况的希望眼看就要成为现实了,他怎么会单单为这一点充满了哀伤呢?——在前方戍守、征战时,主人公满怀忧伤的根本原因不是载饥载渴,而是“我行不来”;在归途当中,主人公满怀哀伤的根本原因同样不是载饥载渴。那么是因为雨雪霏霏这种所谓的“哀景”吗?更不是。单单雨雪霏霏有什么值得哀伤的呢?根据《采薇》一诗的整体内容和它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来分析,主人公此时之所以充满了哀伤,是因为在他得以摆脱玁狁侵逼的压力、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另一个根本无法回避的问题又凸现在了眼前,这就是对家人命运或自身前景的极为沉重乃至不祥的预感。

   

    后代有不少诗篇曾写到离乡者(包括从征者)归来后所面对的悲惨处境。汉代乐府民歌《十五从军征》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做饭,采葵持做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当那位从征数十年的老战士回到家中时,家人已掩埋在累累坟墓之中,院落房屋已成为兔子野鸡的乐园;庭中井上的葵菜和谷物是旅生的(亦即不种而生的),舂谷做饭采葵做羹之后竟自无人可送。这一笔笔所着意倾诉的,是主人公不得不接受的家破人亡的惨剧。汉末蔡文姬身陷匈奴十几年,后被曹操赎回中原。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她在《悲愤诗》中写道:“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家人已尽,城郭化成了山林,庭宇布满了荆艾,白骨纵横,豺狼号吠,主人公形单影只,只有孤影相伴而已。盛唐诗人杜甫在《无家别》中写道:“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真是异曲同工:故园隐没于蒿藜之中,成为狐狸野猫的领地,存者离散不知所在,死者早就变成了尘泥……

   

    提出这几个典型的例子,并不是说《采薇》的主人公一定会面临相同的处境。我们只是强调,对家人命运或自身前景的沉重担忧,使归途中的他压根儿就乐不起来,使他不能不充满道不尽的悲伤。读者或者会问,你这里列举的都是后世的旁证,在《采薇》那个时代,从征者对家人以及自己回家后的处境未必有什么担忧。从《诗经》学史的背景上看,这种疑问不是毫无道理的。远的不说,当代著名学者朱东润先生就曾根据“《殷其雷》,……召南之大夫远行从政,不遑宁处”、“《雄雉》,……军旅数起,大夫久役”、“《伯兮》,……言君子行役,为王前驱,过时而不反焉”、“《黍离》,……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鸨羽》,……君子下从征役,不得养其父母”、“《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渐渐之石》,下国刺幽王也。戎狄叛之,荆舒不至,乃命将率东征,役久,病在外,故作是诗也”等来自传世《诗序》的七个例子(相关诗篇分别见于《召南》、《邶风》、《卫风》、《王风》、《唐风》、《小雅》等部分),断定《诗三百》当中的行役之人都是“大夫、君子之流”,即通常所说的上层统治者(参阅《诗三百篇探故》第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既然行役之人是大夫君子之流,回家又有何悲伤呢?

   

    学术界认同朱东润先生上述说法的人并不鲜见,实际上此说是颇值得商榷的。《采薇》写西周时期的事,一般将它归于周宣王时期。西周时期作战主力是甲士也就是车兵,他们是从“国”中公社农民亦即“国人”中征发而来的;作战时,每辆兵车除甲士外还有御者一二人、徒兵十人,徒兵是从庶人亦即“野人”中征调来的。“国人”和“野人”是西周社会的平民阶级,是当时农业生产的主要承担者(参阅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三卷上第328页、第31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在有关典籍中,“国人”又常常被称为“士”。朱东润先生提出:“春秋以前,士为统治阶级之通称。”(《诗三百篇探故》第5页)这种观点同样是站不住脚的,尽管不少学者在沿用。《礼记·少仪》:“问国君之子长幼,长,则曰‘能从社稷之事矣’;幼,则曰‘能御’、‘未能御’。问大夫之子长幼,长,则曰‘能从乐人之事矣’;幼,则曰‘能正于乐人’、‘未能正于乐人’。问士之子长幼,长则曰‘能耕矣’,幼则曰‘能负薪’、‘未能负薪’。”正因为士本来就是耕农,所以其子长则耕。《管子·问》篇多次透露了这一层意思,比如问“士之身耕者几何家”、“士之有田宅身在陈列者几何人”(陈者,阵也),以及问“士有田而不耕者几何人、身何事”,问“国子弟……率子弟不田、弋猎者几何人”等,既说“士”又说“国子弟”,既说“身耕”又说“在陈列”,足以证明古代士、国人、公社农民三者实为一体,他们平时种田,战时出征(参阅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三卷上第327—328页)。因此,不管《采薇》的主人公是车兵还是徒兵,都必然是胼手胝足的劳动者。

   

    如果以上看法大家不相信的话,我们就来认真地读一读《诗》,——以《诗》说《诗》是最好的办法了。《诗三百》中颇有一些篇章可以确证:当时一般的征夫担负着从事农业生产、供养父母亲人的关键职责;亦惟其如此,在戍守征战时,他们往往会因为父母亲人的生活没有着落而充满担忧。《唐风·鸨羽》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艺者,耕种栽植也),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小雅·四牡》云:“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将者,养也)。……王事靡盬,不遑将母。”《小雅·杕杜》云:“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小雅·北山》云:“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很明显,这些诗所说的王事都是指行役之事。《小雅·四牡》正义曰:“言王事者,以行役使出,是王者常事,即非适王畿也,故《鸨羽》、《杕杜》皆言‘王事靡盬’”;《小雅·杕杜》正义则说:“……王之事理皆当无不攻致,使我君子行役。继续我所行之日,朝行明去,不得休息”。这些诗(尤其是其中的《鸨羽》),明确显示了《采薇》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当“国人”或“野人”中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并供养家人的关键角色不得不走向战场或担负其他劳役时,一方面他们自身备受艰险困苦,另一方面其父母亲人的生活也往往毫无指靠。所以,那位游动戍守,转战南北,家人音信全无,[2]而自己则错过了一年甚或数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普通征夫,离家越近,就越靠近了家人生老病死或诸如此类的悲惨现实。他怎么能不充满哀伤呢?至于他究竟担心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悲惨境况,诗歌并没有挑明,因此也可以更有力地撩拨读者的联想。英国美学家鲍桑葵深刻地指出:“如果在味觉、嗅觉、触觉、热和冷的领域中有任何东西具有同美的价值相似的价值的话,可以肯定,那决不是最强烈的感觉,也不是最令人愉快的感觉,而倒是最富于暗示性的感觉,也就是最富于联想的感觉。”(《美学史》第13页,商务印书馆1985)《采薇》末章所营造的,不正是这种“最富于暗示性”、“最富于联想”的感觉吗?

   

    《采薇》末章之所以精彩,根本不在于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而在于写出了那位天天盼望回家的战士在归途中绵绵不尽的悲伤。这种悲伤给读者开启了新的思维空间,激发出丰富的联想。这种悲伤,说明《采薇》不仅是从战士服役的单一视角来抒写战争的祸害,而且还蕴含着另外一个重要视角,就是战争给民生造成的更广泛、更沉重的灾难;——不管是开赴前方的战士,还是留守后方的那些战士的亲人们,都别无选择地啜饮着同一杯战争的苦酒。而对《采薇》的主人公来说,回家不是悲哀的结束,而是另一个不得不正视、不得不接受的悲哀的开始。

   

    《采薇》是深刻、卓异的,原因就在于那位终年盼归乃至年年盼归的战士,在回家时没有常人可以预期的兴高采烈,而是满腹悲伤;——如果诗歌写他当时一派天真烂漫,一派轻松活泼,一派快乐欣喜,那意蕴就平庸而肤浅了,震撼力也就大打折扣了。《采薇》是蕴藉动人的。它通过启发读者的联想平添了艺术吸引力。《采薇》又是独特的。它没有落入平庸,并且没有把主人公回家后面对的惨况直接展示在我们面前(就像后来的《十五从军征》等诗作那样),而是将其留给了我们的想像。唐代诗人宋之问贬谪岭外,“经冬复历春”,跟家人间音信全无。回家时他的心情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即越接近家乡,就越害怕得知家人的坏消息。也许这种近乡情怯,正是《采薇》归乡情悲的同调吧。

   

    总之,《采薇》根本就不存在以“哀景写乐”的问题。人们之所以把末章“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误解成“以哀景写乐”,是因为忽视了这句诗的上下文,肢解了诗歌的有机体。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我们应该注意,作品中的各种要素常常通过相互联系而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每个元素的功能和意义只有在系统整体中才能得到彰显。人们误解《采薇》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恐怕是在阅读时偏执于通常的想像,而不能像朱熹说的那样“打叠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朱子语类》卷八十)。我们必须强调,不理解主人公那特有的悲伤,就无法体味战争给民生造成的灾难的深重,就无法体味《采薇》表达主题的深刻和有力;而无视这种悲伤的结果,将是歪曲诗歌的内涵,并大大削弱它的艺术表现力。

   [1] 今补说明:王夫之本人未必有这种意思,其所谓“以哀景写乐”或者只是由“以乐景写哀”连带而及,不见得对应于《采薇》中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笔者针对的是以上海古籍出版社所编《先秦汉魏六朝诗鉴赏》为代表的对于《采薇》的常识性理解,而非王夫之的言论。

   [2] 按“靡使归聘”,陆德明《释文》有云:“靡使,如字,本又作‘靡所’”。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作‘靡所’者是也。此承上‘我戍未定’言之,言其家无所使人来问,非谓无所使人归问。”他还指出“归”的本字应当从人从歸,《方言》等释之为“使”。这种看法比通常的解释似乎更确切。

赏析三

诗经·小雅·采薇》新解2009年12月01日 星期二 21:26      《采薇》一诗见于《诗经·小雅》,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新课程必修一。一般认为,此诗采用起兴、重章叠唱之法,表现普通士兵在离乡出征的岁月里的艰苦生活和内心伤痛,字里行间表达了对战争的不满和对故乡的思念。这里,我们首先要注意,对一篇文章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的理解可有不同层次,陆机在《文赋》里说“言象意”三个层次,其实“意”又可裂变为表层之意和深层之意。表层之意是“知其然”,而深层之意是“知其所以然”。上述对《采薇》的一般理解,从表层之意来解读大体没错,但从深层之意来验证,却还有许多疑问未能通释:

  1、“采薇”乃是一种起兴之法,起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一种有规则的暗示,为何独以“采薇”起兴而非其他,有没有深意?

  2、我们知道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家”和“乡”是两个概念。“靡室靡家”和思念故乡等同吗?

  3、“靡使归聘”“我行不来”,译为“没有办法让人探问家中”“无人慰问”,战事如此紧急,成天还想着“探问家中”,这现实吗?“王事靡盬”,竟然“无人慰问”?是想着家里人来慰问吗?

  4、从“薇”到“华”,转而起兴,有何内在联系?

  5、第一个“载饥载渴”尚可理解,篇末“载渴载饥”则令人莫名其妙了。

  6、“杨柳依依”,一切景语皆情语,暗传什么情感?

  7、首三章皆有“忧”,诗人“忧”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有这么大的力量,让诗人如此牵挂?篇末诗人回来了,又为什么说“莫知我哀”,快见着故乡了还“哀”什么呢?以下笔者尝试言之。

  “采薇”之意实乃相思之举。我们采用《诗经·召南·草虫》一诗佐证之: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观止,我心则夷。

  《毛序》说是“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毛诗正义》)。欧阳修解:“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妻留在家。”(《诗本义》)朱熹认为:“南国被文化之化,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如此。”(《诗集传》)由此可见,以“采薇”起兴,实言诗人行役在外而思家中之妇也,而且由“薇亦作、柔、刚止”还可勾画出思念的情感轨迹。

  “靡室靡家”言家中并无配偶。家者,有妻方为“家”;室者,有子才为“室”。无妻则无子,无家则无室。因此“靡室靡家”,在根本意义上不是思念故乡,而是希望回家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依此,“靡使归聘”应当释为“没有人让我回去谈婚论嫁”,言外之意是如果能回去,自然有人与之完婚,说明有人在等他,这个人就是诗人边采薇边忧思的恋人。正因为“靡使归聘”,再加上“我戍未定”(教材此译“我们驻守的地方不固定”,不妥,因为战线再长,相应的部队要有相对固定的镇守地方,故较为妥当的译法是“我们驻守的时期不知道有多久”),才会“我行不来”,此句按事情发展的前后逻辑,应当释为“我出去打一仗可能就回不来了(永远也成不了亲了)”。

  为什么会“我行不来”?“彼尔维何”“驾彼四牡”两章极状战争激烈之场面,从“一月三捷”“岂不日戒”可以看出战事之急,更可反衬出诗人说这句话时的悲壮之情,同时也补述了“我戍未定”“不遑启居、处”。一此一彼,第四、五两章与首三章在内容和形式上的联系都非常顺畅了。

  正因为以上三点,诗人之“忧”才会由弱到强,以至于“痛”(“疚”),战争耽误了他的终身大事啊,而且更重要的是家里可能还有一位妙龄女子在痴痴地等他回来!不信再看:从“薇”到“华”除了一种上述的插叙之妙外,还有深意。《诗经·常棣》曰: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如果说诗人此处借“采薇”起兴还是比较含蓄地谈论男女之事,那么“彼”处借“维常之花”再起兴则是放声呐喊了。诗人将压抑的情怀,化为对敌人的仇恨,在战场上“一月三捷”,更表明了他从“忧”到“恨”了。

  前一个“载渴载饥”,可能出于战事而无暇顾及;后一个“载饥载渴”,则是一种心理反应了。什么心理反应?诗人现在的角色是怎样的?是一个退役的军人,固然不错。然而,他更是一个追求“君子”高仪的人,他无愧于保家卫国的战争。虽说几十年(?)的战事告一段落,离家的路也越来越近,但思乡之情从那时还带有一丝希望到现在完全化为泡影,青春已经逝去,心中的爱也成为遥远的回响,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到现在的中年人?老年人?年轻时盼望返乡,“年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走在还乡的路上,即使不饥不渴,可心灵的震颤与情感的沧桑谁与言说,又怎能说尽?

  最令人断肠之处乃是“杨柳依依”。诗人走在当初奔赴战场的那条路上,当年“杨柳依依”,杨柳为什么会依依,柳者留也,因为有人依依啊,这人是谁?——就是诗人开篇所“忧”之人啊!如今此人安在,在又怎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当年百花盛开,如今万木枯荣,面对霏霏雨雪,诗人心如坚冰,内心再也不是“忧”所能言,而是化为一江春水也无法传达的“伤悲”“哀”了。——“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个“哀”从纵的方面说,诗人仿佛穿梭于历史的隧洞中,感受岁月的沧桑和人世的轮回,一切经历如影随形一齐涌上心头。从横的方面说,诗人既有摆脱战争的幸运,又有厌恶战争的抱怨;既有思乡的迫切,又有归家的失魄;既有落叶归根的夙愿,又有凄凉的无奈:诗人即将要到达的地方,不是一个可以栖风挡雨的港湾,而是一个没有妻、没有子的故乡啊。

  综上所述,《采薇》一诗表达的是在保家卫国与成家立业之间激荡的“忧-恨-哀”的故园之思。

赏析四

浅谈《诗经.采薇》的艺术性

作者:周不通  

某教授提到:《诗经.小雅.采薇》这篇文章之所以千古传诵,很大程度上取决与最后一段。这段的艺术性在本篇中取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本篇共六段,描写的是戍卒在出征归途中对同匈奴战争的回顾及其哀怨。最后一段如下:

昔我往矣(yi),杨柳依依(yi)。今我来思(si),雨雪霏霏。行道迟迟(chi),载渴载饥(ji)。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短短的一段却蕴涵韵律和谐美、意象古典美、叠音自然美和短句简洁美。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采薇》的作者在语言上很讲究炼词造句。

第一,韵律和谐美。文章第二段有句话叫“载饥载渴”,但是为什么最后一段却说成“载渴载饥”了呢?难道是作者搞错了?从整段韵律的和谐美来判断,作者是故意的。为了达到韵律和谐美的效果,作者将“饥(ji)”字调到后面去了,这样在韵脚上跟前面的矣(yi)、依(yi)、思(si)、迟(chi)就一致了。读起来跌宕回环,琅琅上口,悦耳动听。为了力求韵脚和谐而调换词语的语序是文体中一种重要的表达手段。

第二,意象古典美。“杨柳”这个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具有泰山北斗的地位。因为“柳”跟“留”谐音,表示挽留之意,所以它意味着流落他乡,象征着思念家乡和友人的情结。汉人有“折柳赠别”的风俗:在长安东有座灞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李白有首诗描写“折柳”典故的更是家喻户晓:“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出自《春夜洛城闻笛》)。有学者考究,发现这种习俗最早就是起源于《诗经.小雅.采薇》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如此看来,《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蕴藏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典型基因,具有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的古典美。其次“雨雪霏霏”这个意象也很典型。在大雪纷飞的道路上行人艰难地走在归家的路上这个镜头让我们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主人公归家路途的艰难坎坷和归家的急切之情。这个镜头在现在许多电影中常被借鉴。

第三,叠音自然美。“依依、霏霏、迟迟”几组叠音词把杨柳、大雪和行道之状描绘得淋漓尽致,而且给人以节奏鲜明、形式匀称的美感。“依依”是说路边的杨柳零距离接触了行人的肉体,把杨柳之多写得入木三分,很有形象感。

第四,短句简洁美。长句给人的印象是拖泥带水,短句特别是四字句避免了这个缺点,在声音上具有很强的音乐美。《采薇》全为四字句,读起来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生动活泼、简洁顺畅,毫无累赘之感。

因此,从艺术角度来分析,《采薇》最后一段对于整篇文章的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不可质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