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上海、北京与香港——许子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21:55

    文学中的上海、北京与香港——许子东     主持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圣凯诺·世纪大讲堂。     在前年夏天的时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总编陈宝平,还有上海作家王安忆,还有香港岭南大学的副教授许子东,他们在一次闲谈当中谈到,为什么我们不出版一本书,把香港、台北、上海联在一起,以它们为线索,让我们的读者去了解中国最灿烂的三个现代化大城市。那么一年之后,《三城记》就问世了,随着媒体的宣传,《三城记》享誉全国,同时呢,还有一个概念进入到我们的心里,那就是在小说中阅读城市。那今天主持人阿忆就把丛书的三个动议人之一,岭南大学的许子东教授,请到我们的现场,由他给我们带来一次精彩的报告。但是这位许子东,是何许人也呢?我们先看一段小片子。     主持人:好,看完小片子,我们回到现场,我的问题从小片子里得出。我知道您对女子是有研究的,而且在东京的时候,还在女子大学工作过,正好有一位网友,他提前迫不及待地让我首先问您这个问题,不要放在节目快结束的时候,作为一般的网友问题提出,以便让大家了解您的性情。这位网友是这么说的,他说,早年看过您谈五四文学中的三个爱情模式,研究爱情和女人。这三个爱情模式是什么呢?第一是书生拯救风尘女子,第二是书生创造新女性,第三是书生在纯洁的女性面前净化情欲。看过《锵锵三人行》的观众都知道,您好像除了很了解城市和城市文学以外,还非常了解城市的女性,是不是这样?     许子东:还要继续学习。     主持人:他除了让您说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以外,他还想让您简单地分析一下这三种类型到底怎么回事?     许子东:等一下我讲的内容会牵扯到。     主持人:哦,一会儿会有?     许子东:联系上下文,我再回答他。     主持人:那好,那这位网友你就不要太着急了,你想通过这个问题了解许教授的企图,也没有得逞。为了弥补这个没有得逞的问题,我再问一些别的问题,让大家了解您的性情。您看片子里还介绍您务过农,您农活干的好吗?     许子东:挺好,我是生产队副队长。我的腰就是那个时候插秧插坏的,插秧是这样,直下来这样弯,腰不容易坏,插的好的人得往后蹲,特别酸,我插的好,在田里开头路,可是那个时候年少不知道保护腰,现在腰就不行了,不过我干活干的挺好。     主持人:务农把腰做坏了,那做什么轧钢工人呢,又做坏了什么?     许子东:做轧钢工人,有了气喘病,因为特别冷特别热,不过学了很多东西。我就没当兵,其它差不多都干过,不过领导干部也没做过。     主持人:总之,做农活是伤了腰,然后做工人是伤了肺,是吧?     许子东:气管。     主持人:伤了气管,肺的前提。后来做学者呢?     许子东:做学者就伤了灵魂。     主持人:啊,那怎么办呢?接下来,咱们就由这位灵魂受到伤害的许子东教授,给我们带来精彩的讲演报告,讲演报告的名字是“文学中的上海、北京与香港”。有请。     许子东:研究城市呢,有三种方法。一种是社会学的,就是从文学去看社会的发展,我最近有个学生就是研究从老舍到王朔的语言变化,背后就看出北京城几十年的历史。第二种,是从风格流派,文学史角度去研究文学。那北京有个学者吴福辉研究海派文学,他就是用这个方法。第三种方法呢,现在叫文化研究,现在最流行的,他就是把所有城市里,你看到的文学作品,广告、橱窗、电视画面,包括我们阿忆先生的衣服、话筒这些所有东西,都看做一个文本,有人研究电话薄,有人研究自动电梯,还有哈佛教授研究美国很多食街,大家知道,食品广场的那些不同的分店的名称,什么国家,做很多研究。现在研究比较好的是李欧梵教授的《上海摩登》,就是这样,这个是后现代的研究。     那么我的方法是第二种,我从一些旧文,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问题这个地方开始讲起,但是我倒过来,我不是从城市的生态讲到作家心文学跟城市一讨论关系的时候,比如我们讨论京派和海派的时候,三个因素是一定要考虑的。第一,这个人是不是在这个城市生活,在这个城市写作;第二他是不是描写这个城市;第三,他是不是在这个城市发表,是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版,换句话说,他是不是在这个城市拥有固定的读者。可是实际上文学史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举几个作品为例:曹禺的《日出》大家都看过,《日出》是被认为是写上海十里洋场的一个很典型的一个戏剧,可是曹禺写的时候,人在北京、天津,他不是上海人,他只去过上海,1934年的时候,去过一个礼拜,四马路转了一转。大家知道,四马路以书店跟妓院著名,对文学跟女人有研究的人,就去那个地方。他去了以后,又受到阮玲玉事件的刺激,这个作品在上海发表,在上海演,可是他后来在京派《大公报》得奖,所以他算是海派还是京派呢?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作品,我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就是《啼笑因缘》。张恨水的,你们通俗小说这么(喜欢)看的,可是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鸳鸯蝴蝶派的作品。他怎么写的,写的时候,张恨水在北京,这也是为什么要讨论北京,这是写北京的故事,《啼笑因缘》的故事发生在北京,可是他怎么写的,他是上海新闻报的主编严独鹤到北京来约稿,我一会儿会讲,约他替上海的读者写,换句话说,他是在北京写北京,但是写给上海人看。     第三部作品,我想同学们大概也知道,张爱玲的《第一炉香》,《第一炉香》写哪里啊?写香港。对不对?现在被认为是香港文学的经典作品,可是她在哪里写的呢?在上海写的,而且她说明了我是用上海人的观点去写,我是为上海人写作。     所以,我举现代文学史上这几个例子,你们可以看到情况很复杂,就是在哪里写,写哪个城市,为哪个城市写,中间的关系会非常复杂。妙的是,这三部很典型的都跟上海有关系的作品,其实讲的同一个故事,讲一个什么故事啊?讲一个女人,在城市里堕落。女人在城市里堕落,是城市文学的一个,我不能说永恒的主题,至少到目前为止,是一个非常非常常见的主题,原因是什么?我们等一下再讨论。可是这三部作品的写法很不一样。     大家记得《日出》,陈白露一出来已经堕落了,住在酒店里,穿豪华衣服,有几个有钱的男人养她,方达生一知识分子跑去要救她,她就说,你能救我吗?接下去,如果我们说,这个女人的堕落有一个过程的话,那么在《日出》里边,这个前面的因是淡的,虚写的,我们只知道她是什么女校毕业,做过红舞女,做过影星,家庭出身很好,简单的几句话。但是我们看到她,一步一步最后,大家记得,拿着药片,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外面号子一响,日出,太阳出来了,可是太阳不是我们的,自杀了,这是她堕落的结果。     《啼笑因缘》既有她前面堕落的经过,又有她后面堕落的后果,跟《日出》就很不一样了。《日出》因为他这样写的话,大家知道,《日出》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要强调后果?《日出》没有交代我们陈白露当时从一个学生,变为一个交际花,她自己有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回答。所以呢,曹禺很同情这个女主人公,因此怎么来证明她的良心善良呢,就是看窗外,外面结冰了,有一点冰花。“方达生,你看,有冰花”,这就证明一个人是善良的了。     《啼笑因缘》的主角是一个唱大鼓的凤喜,大家记得男主人公是一个书生,书生给了她一些钱,把她救出来,可是她碰上了一个更有钱的军阀,那个军阀用了各种方法把她弄去,最后有一天,有一个关键的时候,那个军阀是比现在的很多人包二奶的是要好多了,他居然跪下来,把存折拿在手上,我要娶你,这是今天很多“爱”工作者想追求都追求不到的这种处境。大家明白这当然是一个堕落的关键,可是张恨水很有趣,就在那个瞬间,她的窗外,居然有几个会武功的人等着救她,就是关秀姑,就是樊家树的另外一个女朋友,他们等着,说万一他要对她怎么样,我们会进去救她。当然凤喜不知道外面有人救她。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一个情节?就是说,女主人公她的堕落是自己选择的,她没有到了完全走投无路的地步,因此她后面就要付出代价。她后来就发疯,结局就很惨。张恨水说的,我不要让她死,死是太重了,她不过就是贪图虚荣。但是发疯是要发的,要不然我不是教人以偷吗?你看,这个通俗小说既满足一般民众的白日梦,贫穷女子突然富贵,但同时又劝善惩恶。这是从《三言两拍》以来,所有通俗小说的基本模式,张恨水掌握的很好。     第三部作品就是《第一炉香》。非常有意思,《第一炉香》的结尾,大家记得吗,在湾仔,已经堕落的葛薇龙看到街边有妓女,人家有外国的水手向她丢花,还是不知道丢什么东西,旁边的乔琪乔,就是对她很不好的丈夫,说哎呀,他们把你当做街边的流莺了。葛薇龙回答,我跟她们有什么区别呢?不过她们是被迫,我是自愿的。接下来有一段张爱玲非常妙的意象描写。乔琪乔不说话了,一边开车一边抽烟,烟头在黑暗中闪了几下,然后就熄灭,短暂的一个灿烂。我一直觉得《第一炉香》好象《日出》的前半部,《日出》是《第一炉香》的后半部。《第一炉香》不是写她堕落的结果,堕落以后不写了,将来的惨况不写了,可是它告诉我们,她在堕落之前是怎么样一回事,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从合理的虚荣,一步步走向一个荒唐的堕落。第一次选择,她一到香港半山找到她的姑母,一看觉得姑母的生活方式就不对,回头一看就觉得她姑母的家像半山的一个坟,可是她还是去了。在座的同学我想问一下,如果你们突然到了旧金山,找到一个有钱的姑母,她能够资助你在斯坦福或者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读书,她愿意资助。可是你一去她家,她家里太豪华了,全部是Versace,整个生活方式有一点问题。哦,我没说Versace有问题啊,大家不要误解。然后,多少同学说这个资助我不要了,我回北京?多少同学马上回来的,举手。一个都没有吗?     主持人:有一个在扶眼镜。     许子东:那也太…,稍微有一两个表示一下。     许子东: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了。那姑妈很好,给你准备了一间很好、很漂亮的房间。大家要记得小说的话,她打开衣橱是怎么样?什么衣服都有。她一件一件的试啊,一件一件试,试完以后,她咣当一下坐在床上说,这不等于长三堂子进一个人嘛?大家知道什么叫长三堂子?那是上海的高级妓院,那是非常高级,进去不是卖身的,她明知道等于长三堂子。可她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衣服全绕住她。第二天早晨,她决定不走了,看看再说。要是你们也碰到这样的情况,也发现有这么多衣服,晚装、比基尼什么都有,发现你的处境有点类似于某种夜总会的角色,多少同学这个时候回来了?     主持人:这次举手人多了,还有好多男同学也举手了。     许子东:男生是这样,男生肯定举手,因为他们听到衣服本来就没兴趣。男生你想一想,人家送你一Jaguar,送你一法拉利,就是那种很时髦的,哦,宝马,送你一宝马,两个门的,白色的,在外面,回来不回来?     观 众:不回来。     许子东:哎,这些男生,你看,变节快吧?刚才很多男生举手,一听说宝马(就不回来)。不过女生有三分之一回来了,我刚才大概估计一下。可是那个主人公很不幸,她没回来,她没从香港回上海。接下来,第三次选择,要是你们记得小说写的真精采,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在一辆车里,有一个叫司徒乔的老头,那个老头就送了一手镯给她的姑妈,送完以后,在谈话间不提防的时候,“啪”一下,在葛薇龙手上也套上了一个。很贵的,这一套上,她当时就说像手铐一样,这一套上,葛薇龙就知道,她的培训期完了,接下来就要工作了。这个时候,接下来她就开始跟乔琪乔谈恋爱。这种时候多少同学回来的?就是有人突然把这样贵重的礼物送给你,而且你发现你是要付出代价了,这个时候有多少同学回来?差不多一半。     主持人:哎唷,还有另外一半怎么办?     许子东:还有另外一半就到第四次选择。所以说,小说好在哪里,她就是把很多普通的,就是我们都有的虚荣,一步一步很合理的推向…大家知道,后来发生什么?后来她跟乔琪乔谈恋爱,她喜欢乔琪乔,可是乔琪乔马上就跟下面的侍女调情,她要在乔琪乔的眼睛里看出他是否爱她,可是她看到乔琪乔戴的是太阳眼镜,在他的墨镜里,葛薇龙看到自己缩小的身影。大家看看张爱玲的这种意象,既是写实的,又是象征的。     接下来,她应该走了,可是她突然生病了,生完病以后,她说她可能这个病是有意生的。最后那一段,大家记得应该非常清楚,那一段写的非常妙,乔琪乔开着车,她在路边走,乔琪乔在路边给她陪不是,她不理,她责怪他,然后她一个人往前走,她以为乔琪乔会跟上来。乔琪乔把手趴在方向盘上,男人这一招很厉害,趴在方向盘上也不说话,也不跟上来,然后葛薇龙回头一看,只觉得整个背景像一张图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个就是她一贯的逻辑。以后七巧也有类似的犹豫,白流苏也有类似的犹豫,爱就是这样,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最后结局大家都知道,她帮男人找钱,帮姑妈找男人,大概是这样吧,反正就是堕落。     三部小说同一个故事,一个是戏剧,两个小说,同一个故事,都市的故事,分别发生在香港、北京、上海,可是三种不同写法,产生了三种不同的意义。《日出》的写法是忧国忧民,批判社会,正因为女主人公是无辜的,值得同情的,所以整个悲剧是谁的错?社会的错,万恶的大上海,十里洋场。整个《日出》你可以说他是用左派意识形态阶级分析的方法,批判上海十里洋场,对不对,各色人等,胡四、顾八奶奶、银行家,背后有个金八,下面有自杀的银行职工,整个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一个文学版的社会各阶级分析。可是曹禺不单单只是从阶级分析角度写,他有一个站在北方中原大地乡土角度批判上海的立场,这个立场,就要靠第三幕来实现,就要靠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的翠喜来实现。所以,同样描写上海,《日出》是一个京派的戏。     虽然《啼笑因缘》写在北京,又写北京,可是它却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市民的白日梦。里边有三个人,当初严独鹤去约稿的时候,就是说,第一,上海人要看武侠,所以有了关秀姑。第二,当时有一个唱戏的高翠兰被一个军阀旅长抢走,张恨水有点同情,又觉得这个事情有蹊跷,所以编出一个凤喜。可是里边最妙的,还有一个叫何丽娜。她长的跟凤喜一样,美貌又虚荣,可是她有钱,她买花就买很多,还会跳舞,可是她后来全改好了,她对着那个书生百依百顺。为什么?因为这个小说后来在上海连载,每写一天,那边很多人排队在等,所以那个作品是上海小市民跟张恨水共同创造的。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个小说是在北京连载的话,最后那个男主角可能就选关秀姑了。北方侠义,这个女的也漂亮,对不对?可是上海人他怕,有一个会武功的女朋友在旁边,他怕啊,凤喜又太贱,怎么着呢,他们就想象出,哪有这个可能,一个买花买几千块的女的,居然后来都住到西山去,为他清心寡欲,那就完全满足上海小市民的欲望,所以这真是一个通俗文本。     当然,张爱玲就很不以为然,张爱玲她不是为了满足人的梦,她是打破我们的梦的。所以呢,她是第三种,当然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我想特别指出,大家注意没有,前面两个戏,都是女的堕落,都有一个男的在旁边痛苦观看,这个男的是最让作者投入的。张爱玲不是,张爱玲从女的角度去写,对不对?这是另外一个不同。     接下去,我们就要把话题往大的地方引申了。严格说这是三种广义的海派文学。《日出》是“上海批判”,《啼笑因缘》是“上海趣味”,或者说上海梦。张爱玲这个我想不出名堂,我只能叫她“上海解析”。其实这里边有点玩弄文字,解析跟批判跟梦界线都很微妙,三部作品大家看到其中的区别。第一种的特点是批判城市,但是背靠乡土。中国现代文学里边,写上海的,甚至最热爱上海的像《上海狐步舞》,穆时英的,这种作品都说“上海是造在地狱上的天堂”,都是持批判态度的。所以这种对上海的批判是阶级论和乡土论的结合。那张恨水当然就是大部分民国读书人口的阅读需要。张爱玲基本上她自己是都市人,是某种都市文化的自审、自嘲、自恋,跟自我解嘲。     我们再放到现代文学史上去看这三部作品,看海派文学。简单地说,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大概有这么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王瑶写最早的现代文学史,差不多四十年代末到文革,这个阶段有刘授松、张毕来、唐弢、严家炎、樊骏很多人写,你们前些年读的基本教材都是这些。这些文学史为什么写呢?就是因为它在,大家知道,建国以后,毛主席说,两条战线作战,一条是军事战线,一条是文化战线,功劳不得了,那我们要总结文化战线。     八十年代情况变了,文革教训出来了,文学不能那么为政治服务,所以那个时候的现代文学史,大家就正好相反,前面是找为政治服务的作家,八十年代以后大家就特别去寻找不那么为政治服务的作家,就是忠于艺术、忠于个性的作家。     九十年代呢,现代文学史出现两个新问题,第一个是怎么回答全国那么多人看金庸。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后来还受批判的报告文学作家,他到上海开会,他发言的时候说,我到处在上海的弄堂走,到处听到《霍元甲》的主题歌,我心痛。我说你干什么心痛,他说我们革命这么多年,我们革命文学这么多年,难道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就是这个吗?因为革命文学从讲话以来,大家就追求一条:就是我们要写的好,同时要有越多的人看。几十年以后,他们发现,在座那么多的人,我不知道你们多少人看金庸、古龙、李碧华等等,国内现在有池莉、王朔等等。这么一股强大的这种文学现象放回来,使得我们必须重新回头看鸳鸯蝴蝶派,重新回头看张恨水。     另外还有一个情况,现代文学史本来是写到1949年的,写到1949年,张爱玲跟钱钟书只是现代文学史尾段的小小异数,可是问题是,现在我们把视线一拉开,哦,不是1949年,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说,黄子平他们提出这个概念,一考虑后五十年,张爱玲就不只是一个异数了,我们现在马上就发现,后面有白先勇、有钟晓阳、有黄碧云、有王安忆、有苏童、有朱天文、有一大堆都市文学的发展脉络。张爱玲这个传统,就变成要重新看待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发现原来讲的海派的传统,就出现了几重多义性。     所以,后五十年的,尤其是把海外中国文学的版图一变化,整个中国文学的大的二十世纪的文学线索就发生了变化。不过我说这个话,我知道肯定有听众已经不同意,特别知识分子,国内的知识分子对近年的张爱玲热其实是有一点反感,为什么?他们觉得第一俗,觉得张爱玲俗,这个我等一下要讲的,其实不是。第二就是他们觉得有意识形态背景,就是觉得以前踩这些作家有意识形态,现在抬他们也有意识形态。那客观来说,张爱玲,她的作品,这就回到刚才阿忆问的这个问题了,她到底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想讲三点。我尽量讲的简单。     第一,她的意象,她的写法,是以实写虚的。我举几个例子会比较清楚。现代作家意象用的最好的,三个作家,一是鲁迅,鲁迅的意象是一针见血,结构性的,比方《药》,大家想一想这个《药》,看完作品以后,越琢磨越琢磨这个药字意味深长。还有比方像《祝福》,他结尾的时候,这样悲惨的情况,他来祝福。还有比方说《阿Q正传》,你们知道那个Q,一个尾巴,一个辫子,没眼睛,没嘴巴,这是周作人的解读。那另外呢,除了鲁迅以外,钱钟书跟张爱玲的意象文字,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他们两个人的方法很不一样,次序相反。我读一段文字,因为我这个人不能抽象讲理论,一定要讲文本。     钱钟书说,“沈太太的嘴唇涂的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暗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印,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张爱玲怎么写,《色、戒》里,“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的一道裂痕,阴凉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大家看到她的这个意象没有,他们两个人是倒过来的。张爱玲是把一种感觉,用一个物质的东西来形容,而钱钟书是跟我们一般人的方向一样的,是把一个现象,用一个外在抽象的东西(比喻),就是说,钱钟书是用抽象形容具象,张爱玲是用具象形容抽象。归根结底,我看作家,说一句实话,什么时代、政治、思想,到后来我都不看,最重要是语言。要是他语言都不能抓住我的话,这个作家,经不起久看的,只能看一遍的。而张爱玲这个语言背后,当然分析原因,有很简单的原因,比方说她家有钱,没落贵族,她真的喜欢很多实物,她真的有这么多东西,一个青瓷杯,什么银碗,什么首饰,她都有。     但是第二个才是很重要的原因,张爱玲说过一句话。我引这句话之前,我问问看你们,看看她说的准不准。在座多少同学,先在电影里看到海,然后才看到真的海?     (观众举手)     大部分。     在座多少同学先在电影里看到KISS,然后才自己KISS?     (观众举手)     比较少嘛。他们都全先自己KISS的,哦,厉害嘛。这两句话都不是我说的,都是张爱玲说的。她说,这是都市人的特点。什么意思?就是都市人接触这个世界,先是第二性的,物化的,然后才是世界自然的本原。所以都市人的感觉影响都市文学。这就牵扯到我们今天要讲的正题上了,就是这三个城市文学的一些基本特点。当然,她从这一点出发,背后有很多可以引申: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且为什么世界是荒凉的,可是她还留恋华丽小东西。她在文学史上的突破,这只是第一个。     第二个,就是先前讲的,五四的作家写爱情,基本有一模式,这不是我研究的,别人研究的。就是男的去救一个风尘女子,或者男的自己有问题了,被风尘女子救。或者去创造一个女子(如茅盾《创造》)。一个特点是男的都是读书人,基本上谈恋爱的五四小说男主角,不能是有钱人,有钱人如《子夜》中吴荪甫只会强奸女佣。你们有没有看到资本家谈恋爱,在现代文学里?很少。工人也不行,工人、农民谈起来,要么就是吴妈我跟你睡觉,要么就是(《春蚕》)多多头在女人腿上捏一把。没好好看到过劳工恋爱的,不多,谈恋爱的全是读书人。那都是读书人写的大家知道,其实不是这样。各阶层都谈恋爱,五四文学就是这么写。而且那些男人都特别忧愁、特别多愁善感。但是重要的是,这些男的精神境界很丰富,可是女的都一个样,就是玉洁冰清,都长的漂亮,我没看到他们说长的特别不漂亮的,很少,而且都良心很好,虽然处境已经堕落了,可是心地是很纯洁的。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我第一次读真不喜欢,我觉得很俗套一故事,后来才发现《倾城之恋》里有双重颠覆。我现在回答那位网友的问题了,颠覆在哪里?颠覆在以前的爱情小说都是,一男一女好,然后有一个社会在反对他们,梁山伯、祝英台,罗密欧、朱丽叶,子君、涓生,郁达夫跟他的女主角,都是两个人非常好,两个人之间没问题的,然后社会压力、父母、环境,贴在玻璃窗上的塌鼻子、雪花膏们的,所有这些人反对,他们跟社会作战。     到了《倾城之恋》你们发现有,没有人反对他们?战争发生在什么地方?两人之间。从此,爱情故事变成了男女战争。今天你去看香港、台湾的小说,我们选的《三城记》里面的爱情故事,哪谈爱情啊,那都打仗,揣摩、猜测,你一句来,我一句去。有篇香港小说写的非常好,一个男的是公司的经理,请下面一秘书下班坐他的车,前前后后坐了很多次,到最后手都没碰过,可是前后的心理斗争写的精彩绝伦、惊心动魄。从此,你们看到《倾城之恋》的颠覆作用。意象、都市性、爱情模式转变,当然更重要是张爱玲作品背后的小市民史观,谁说张爱玲不关心政治,她挑战五四主流。傅雷当时就写文章批评她,说她《金锁记》好,其它的俗,她就写了篇《自己的文章》来辩护。她说像鲁迅这样,你们这是超人的文学,可我写的是常人,是“社会的妇人性”。     最后,我想跳到世纪末,跳到我们编的书里。九十年代有百位评论家选了十部最佳作品,王安忆、余华、史铁生、张承志、张玮、贾平凹、余秋雨、韩少功”,忘了还有一个谁,我只记住了九个。选出来了以后,大家发现了几个问题。你们看看是否有问题。第一,王蒙、张洁、张贤亮这一代的人全没了,我觉得不太公平,从中国文学发展,一代一代这样挑战,我觉得不太公平。第二,九十年代新新人类全没有,不要说新新人类,就是像朱文、韩东他们这一批也没有。通俗作家一个都没有,王朔、池莉全部没有。第三,小说为主,只有余秋雨一个散文家,诗歌没有。第四,男女比例失调,只有一个王安忆,九个男的,还全都是我们知青辈的,很多都是我朋友。第五,只有王安忆的《长恨歌》是写都市。主流,今天中国的主流文学,是写“北方大地”,包括很多得奖的。这是今天的情况。     我为了做这个讲座,又把最近几篇我认为最重要的作品,写都市的,或者说广义一点写城镇的也算,我把《废都》也算进去了,《废都》是写小城市。《长恨歌》、《废都》,香港作家黄碧云的“《失城》”,还有朱天心的《古都》,放在一起读,发现又都在讲同一个故事,堕落的故事。而这次还不单是女人堕落了,不是说男人看着女人堕落了,这次有很多就是男人堕落,比如说《废都》是写男人堕落,对不对?肯定是了。《失城》呢,整个城市的堕落。《长恨歌》是什么堕落呢?很难讲,表面上好像城市复兴了,可是最后那个上海小姐被一个非常粗鄙的新兴资产阶级、暴发户杀掉了,很多人解读说王安忆这里边有一种预告,今天上海在“伪造”的三十年代上海,其实有很大的危险性,有人这样来解读。那我不一定同意那么意识形态地来解读。     那《古都》是写台北,写台北残留日据时代的一些影子,写的非常好,比较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概括,推荐大家去看,但是是“堕落”。我看完以后就在想,怎么回事呢?我们的城市是越来越漂亮了,阿忆,对不对,楼也越来越高了,人也越来越光鲜明亮了,设备越来越好了,我们的城市文明也一天天发展了,主旋律、副旋律,交响乐都很发达了。对不对?为什么这些作家笔下“堕落”却成为都市文学一个挥之不去的主题呢?再讲深一点,到底是“乡土”的安身立命的价值观立脚点,觉得“乡土”的东西到了都市就会“堕落”呢,还是说某些“乡土”的东西,使得中国的都市必然“堕落”呢?我没有答案,我只提出问题,这跟我平常上课一样,大家一起思考。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主持人:咱们接下来,首先看一看网上网友对您的提问,然后咱们再请现场的观众朋友,跟许老师一起交流。     这第一位网友叫做“北京炸酱面”。他说,读了北京三联书店为您出版的《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您用结构主义叙述学和心理分析方法系统研究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数百部反思文革的小说,这确是文学研究的方法论的一次精彩大操练。不过,您承认不承认,即使是用这种方法,您能揭示出的文学反思成绩并不怎么大,因为您是巧妇,但您没有米下锅,是不是这样?另外要问您,文学研究本来就够乱的了,头绪纷杂,您现在又弄出了一个在文学里阅读城市,要知道,九十年代以后,是文化人越活越糊涂,老百姓越活越明白的年代,您您这不是在迷惘的年代里给作家们添乱吗?     许子东:最后这句话,我倒很好回答,因为我就是老百姓,我不算文化人。我觉得在小说中阅读城市,这可以使大家更容易在越来越相同的城市风景后面,找到不同城市不同的魂,因为现在小说真的看的人比较少,我相信出版社的目的,也是变着法子让大家读小说,体谅他们一番苦心。现在真的有很多好小说,但是大家太忙了,连我自己都没时间去看。前面那个问题呢,不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为我也不能说巧妇,而那些作品的意思其实非常复杂,我觉得我只是做得不够,不过我倒谢谢他这个问题,其实我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说,我现在主要的研究,就是这一方面的东西,就是关于研究那些小说怎么讲述文革的故事。我不是研究文革本身,我是讲这个文革的故事怎么讲。我受刺激的是一个海外的同行跟我说过,他说有没有一部文学上站的住脚的作品,你们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跑出来说,我错了,我忏悔。     主持人:有啊,巴金、韦君宜。     许子东:散文回忆录。     主持人:哦,要小说。     许子东:要整本的写自己一个人,我真的拼命在那里想,想来想去,这些作家,想了各种方法,最后都是别人错了,我受害了,或者是说我做过错事,但是我没错,或者是我错了,但决不忏悔,等等。所以后来我就下决心研究这么一个现象,就是说,最近一次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凯尔泰斯)还是写大屠杀的,“见证文学”始终是我们的一个责任,我还是希望,我还是觉得,中国作家还会写出很好的有关文革的作品,还是会有。     主持人:好,下面的发言机会,留给现场的观众朋友。     观众:您好,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就是说,刚才听了您的关于文学的讲座以后,我就是感到,现在的都市文学里面,“堕落”应该说是很普遍的一个名词了。但是我想在这里,想跟你提到另外一位上海作家,她是一个网络作家,叫安妮宝贝,作为一个网络作家,也许登不了大雅之堂,也许您对她也不屑一顾,但是我想说,我从她的书本里,我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堕落,而是一种深深的绝望和孤独,你看完以后,感到你的整个灵魂都是孤独的,在这个世界你找不到共鸣,而且我感觉,这样的绝望是由刚才的“堕落”所导致一种必然的结果。所以我想问您,就是在这样文学中普及“堕落”以后,是否就会出现这样普及的绝望和孤独,或者说我们应该用怎样的方法去拯救这样普及的“堕落”,而去避免将来会出现的普遍的孤独和绝望?     主持人:你可千万不要看这个安妮宝贝,本来您的灵魂就受过伤。     许子东:我认识她,一起吃过饭。     主持人:就是被她伤害的吧?     许子东:真的没好好看过,不过我看看安妮宝贝样子很纯真的嘛,孤独吗?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回到你的问题,文学里边孤独,那是永恒的主题,那倒不单是都市文学。不孤独老是热热闹闹的,就不写文学了。文学本来的功能,大概就是这样,所以这个真的不必特别担心。还有“堕落”得讲清楚,不是人真的在文学里怎么堕落,不是文学怎么使人堕落,那我们文学已经很困难了,再给人加上这么一个(帽子),文学都是(引起)都市堕落的。不,文学只是描写这么一种东西,它当然想拯救。关于拯救的问题,我只有一句话,我说,自救吧,先别救别人,先救自己。     观众:许教授,您好。我对男人的问题比较感兴趣。您刚才说了在一个男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女人堕落的问题上面,说西方的人总是从强者的角度来看,而咱们中国一般的作品是从弱者的角度来看。那么这个问题,从东西方不同的文化史,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思维角度来说,是不是有很大的联系,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许子东:首先,西方当然太大了,这也只能是一个习惯用语,严格来说,只能说欧洲的一些小说,我们不能用整个西方这样来讲。我说过,他们在表现三角关系的时候,的确比较多从强者出发,那如果从欧洲的角度来看,这个大家比较容易理解,因为他们是一种扩张性的文化,而且是强占性的,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我有能力,我把他抢过来,所以背后,当然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评论,这些作品的男性中心意识也是非常强的。女人、美女,在作品里面,也还是某种战利品,或者是某一种(祖国、城市、山河的)替代物,这样来转换的。那么中国的情况,从现代文学到台湾,一直到当代,一个现象,我专门写过文章,我觉得背后也是跟我们过去近百年我们的民族处境有关系,就是说,我们通常的爱国的这些大的国家政治语言,通常是男性叙述,是通过男的叙述,要鼓励一个人爱国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说敌人侵略了,他在强奸我们的姐妹,这是鼓励我们每个国民爱国的最强有力的鼓舞。这个在文学里就表现的更加曲折,但是主调是一致的,所以在这背后,你可以从民族国家语言的角度去分析,也可以从民族心理的角度去分析。不过,我再说一遍,都只是局部作品,你完全可以找出另外一些作品,来反证我这个看法,来反驳我的看法,都可以。     主持人:好,谢谢许老师。在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之前呢,您也知道,常看这个节目都知道,就是最后我要问一个问题,您必须用一句话来回答。假如有来世,我们还是研究文学的,然后有三个大城市,北京、上海、香港,让你选择居住和写作,您选择哪一个城市?为什么?     许子东:生活在上海最好,赚钱在香港最好,读书在北京最好。     主持人:这也算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生活在上海,赚钱在香港,读书在北京。好,我们现场的读书人,都是在北京读书的。     感谢许老师,从香港那么远的地方跑到北京来,为我们读解三个城市当中的文学,也感谢北京广播学院的同学和老师参与我们的节目,圣凯诺·世纪大讲堂,下周同一时间,千万不要错过。再会!     来源:凤凰网 /第94期《世纪大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