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在上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37:47
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
以下的情景在许多时间和空间里司空见惯:
一个富裕的人家里,夏天炎热的晚上,女主人坐在自家静静的书房里看报。台灯的光照下,柔软的沙发,织锦缎的垫子,墙边装着中文英文书籍的书架。佣人前来通报有客来访,然后,会客厅里,主人和客人聊着天,佣人端来用精致瓷器盛的茶和英国式薄三明治……
但在1966年夏天的上海,也会有这种生活吗?
是的,虽然在那时,在那个城市里,能有这样生活的人非常少,但这毕竟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在我的印象里,1966年的中国,即使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似乎断不应该能够存在这种生活景象的。我以为,在那个疯狂的年头以前好几年,这样的人及其生活方式就应该从中国大陆消失了。看来我还是不了解历史。
这是这本书给我的第一个惊讶。
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接下来,故事逐渐展开。
以下是女主人公的个人背景:一个知识女性,出生在北京,燕京大学毕业,然后赴英国留学——到英国政治经济学院。在那里,1935年,她遇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也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他们结了婚。她丈夫成为国民政府的外交官,被派往澳大利亚使馆。在澳大利亚,他们的女儿诞生了。后来,她丈夫回到了中国大陆,在上海继续担任外交官。1948年10月1日,她和女儿也来到了上海。
1949年以后,他们一家选择继续留在上海。她丈夫不再是外交官,转而出任壳牌公司上海办事处总经理,直到1957年患病去世。壳牌公司派来了新的总经理,英国人。应壳牌公司邀请,她成为新任总经理的助手。一直工作到1966年壳牌公司离开中国大陆。
这家人的祖父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因此,他们有着丰厚的家产,在国内外的银行都有存款。也因此,他们才能在1966年的时候还保有那种生活方式——独立的三层住宅,男女佣人和厨师、园丁。仅在大陆银行,她的存款就数以万计。
当然,随后发生的事情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不意外的。先是家庭遭到红卫兵的洗劫和摧毁,然后是女主人公被捕入狱,狱外的女儿处境更糟。已经是上海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的她,在与母亲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被人活活打死。事实上,这本书就是她劫后余生的母亲含泪写来献给她的。
讲述个人和家庭的苦难在中国已经很难引起人们兴趣了。但是,人们绝不能因此而蔑视他人的苦难,或者压制他人讲述苦难的空间。这无异于另一种邪恶。而且,郑念的故事和她的讲述具有极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这本书是用英文写成的,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广泛反响,是一本畅销书。我正是在一本法国人写的上海史中得知这本书的。我读的是中文译本。应该说,翻译的味道很浓,英文所特有的那种冷静、严谨,或者说英国味,透过译文,依然清晰可辨。
最早打破女主人公(笔名是郑念)平静生活的是两个上门通知她参加批判别人的群众会议的人。郑念表示不感兴趣。其中一个人愤怒地责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
郑念的回答是1966年以后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说不出来的:“文化大革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商行服务,又不是文化组织。”
1966年9月27日,经历了一个批斗会后,郑念被捕入狱。实际上,说入狱是不准确的,在未来的六年里,她一直被关押在看守所,甚至没有机会来到真正的监狱。因为坚持不认罪,她一直被拘留在看守所,在单人牢房里被拘留了六年。
书中有大量郑念和其他人,如红卫兵、狱卒、审讯人员的对话。我相信,至少那些人当初不会说出书里的那些语言。那些语言太书面化、太清楚简洁,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可是,他们当时说的原话,必定用词简陋、语义含混、语焉不详。他们只有那种水平。可是,作者这样写,虽然失去了某种程度的真实,但这种笔法带来的阅读享受却是非常迷人的。对文革那种低贱荒谬的历史,我此前从没见过以如此高贵淳精的笔法进行过叙述。这种叙述本身就是对那种荒谬历史的最大蔑视——甚至在用词方式上,作者也绝不和他们同流。
在作者对自身经历的叙述中,不时穿插有她对中国当时政治形势的分析和评论。这些分析和评论,在两个方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一,古典人文教育确实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接受过这种教育的人,即使没有专门研究过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也自然会有对人的权利、尊严的体验和珍视,有对自由和正义的向往,并有对邪恶势力的天然厌恶和警惕。他们中的杰出者,如郑念,还会因此而具有对抗邪恶的无尽勇气和坚定决心。
其二,本书的中文译本内部出版于1988年。虽然是内部出版,译者和出版者对原书内容的大胆保留也是令人惊讶的。我不知道下列内容什么时候能再一次出现在大陆出版物中:
“再三邀请作坦率的建设性的批评,然后又严厉地处罚提出批评的人,毛泽东如此奸诈的行为完全吓坏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以至于中国的文化生活处于停滞的状态。”
“毛对知识分子的污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残忍地步,这完全破坏了中国传统上对学术知识的尊敬。”
“我扪心自问,我曾看过如此众多的有关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的书籍,怎么会还看不透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
“多少年来,期盼着毛泽东的死,在我身陷囹圄时,我曾如此热烈地祷告,希望这愿望成为现实……这个人对我女儿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期待着他将受到正义的评判,但这将会遥遥无期。”
“‘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实际上是中国共产主义的领导人为了保住面子而杜撰的。他们没有勇气公开承认社会主义中国已经失败。”
正因为有对现实的深刻认识,郑念在六年的拘留生涯中始终拒绝认罪。指控他的罪名是里通外国、为英国人充当间谍。因为拒绝认罪,郑念曾经被背铐很多天,以至于双手落下了终身的伤害。但她选择坚持,用各种办法坚持。在智识和道德上,她压倒了审讯人员,以至于居然能得到某些局部胜利。在交代材料的底部,落款照例是“犯罪分子:”郑念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在“犯罪分子”前面加上“没有犯过任何罪的”这几个字。在多次重写交代材料以后,再给她的纸上终于不再有“犯罪分子:”这个落款了。
当然,这种略带喜剧色彩的事情绝不是六年拘留生活的主要内容。更多的是折磨、殴打、审讯、肮脏、饥饿、病痛、孤独、对亲人的苦苦思念和看不到希望。可是,在当局终于要释放郑念的时候,她却拒绝离开。
林彪事件后,在中共内部大清洗的情况下,继续关押郑念这样的人对当局来说已经没有意义。郑念被带出来,有人向她宣布,将要对她宽大处理,释放出狱。郑念感到义愤填膺。她需要的不是宽恕,而是道歉。“我内心深知,真正的罪犯……是我们都必须在此生存的罪恶的制度。我告诫自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斗争。”她拒绝了所谓的释放决议。她要求政府宣布她根本就是无罪,并且要求政府赔礼道歉,还要在上海北京的报纸上公开道歉。
这种要求只能让专政人员感到好笑。他们当然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坚持背后的信念和价值观。
郑念还是走出了看守所,因为她以为可以见到久别的女儿,可实际上,女儿在她失去自由不久就已经悲惨地死去了。
以后的几年依然是文革的岁月。郑念被和另一家人一起安置在一座房子里。生活条件还算好于同时期的上海普通人。但从此以后,郑念似乎就要在和街道积极分子和片警的周旋中度过余生了。他信任的一个人居然是个告密者。“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啊!”
她去看望自己的一位老朋友,当年,他们两个年轻的母亲曾经一起在澳大利亚的海滩上漫步。现在,这位老朋友已经卧床不起,濒临死亡了。在告别的时候,老朋友给郑念留下的最后遗言是:“想办法出国吧,你还可以做到。”
出国的机会终于在文革结束后出现了。文革结束以后,郑念成为统战对象,有机会出席各种妇女界的活动,并同时得到一些特权,比如在内部商店购物。郑念开始准备出国。
出国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郑念以看望在美国的妹妹的名义申请出国。一段时间以后,得到了批准,倒没有太多的周折。然后,为了得到美国签证,郑念找到渣打银行在上海的经理。他们是老相识。她可是银行的重要客户。见到郑念,这位经理有些吃惊,他以为郑念早已死去了。
很快,郑念拿到了美国签证。从上海登船赴香港时,郑念在船上透过蒙蒙细雨,望着壳牌石油公司的大楼和她原来办公室的窗口,她知道,这一去,就将永远离开祖国。
在香港,壳牌公司为过去的老员工安排好了飞往美国的头等舱机票。到了美国以后,她终于开始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在我新的生存空间,找不到像上海居民委员会卢英或户籍警老李这样的人物。在自由和轻松的氛围中,我感到精神焕发。”
全书的结尾是郑念对中国文革后的政治经济形势的综合分析。这些分析,虽然写于八十年代,但现在读起来仍然很有启发性,是现在许多人所不及的。
本书的版权页表明,此书印刷了5万册。看来,80年代的不少人读过这本书。我是后来者,21世纪才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据说谢晋当年曾经打算把这部书改编成电影。如果果然做到的话,应该比《芙蓉镇》的冲击力更强。当然,拍摄的难度也更大。
80年代,读这本书的不少人感叹唏嘘。我想,这些人可能联想到了自己在疯狂岁月的遭遇,感同身受。我幸运地没有那可怕的经历,不至于“唏嘘”,但我另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对造成这一切悲剧的那个邪恶力量,从过去的痛恨变为极度的厌恶!简直就是厌恶透顶!
我脑子里总是浮现一个并不存在的场景:一群肮脏的家伙闯入一个正在聚宴的大厅,把大桶大桶的粪便到处倾倒。客厅里的人固然目瞪口呆,恶心不已,可这群肮脏的人也没得到什么,他们只是更加肮脏,脏到臭不可闻。
人们痛恨那些掠夺偷窃的强盗和贼,但这些肮脏的家伙,只能让人厌恶,多少高尚的人和美好的东西都毫无意义地毁在他们手里,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