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之歌──文革忏悔录之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5: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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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一了 于 September 18, 2002 08:40:58:
天上之歌
──文革忏悔录之六
早就听说过了,人若敞开了自己的心,就会听到天地的声音。上大学时读过〈齐物论〉后我知道了,庄子早就说到了这话,但他说得文雅些,名之为“地籁”、“天籁”。庄子问:“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问得好。
但庄子忘记了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人没长两个能听天地之籁的耳朵,你叫他拿什么去听?就算天籁如洪钟轰鸣,地籁如汽笛高歌,我还不是依旧“充耳不闻”?还有,就算听到了,但对所听到的内容是什么,他们的说明能相同吗?秋风起,忧国忧民的杜甫高歌: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而大观园的林妹妹却低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非关风也,非关病也,乃心不同也。
我是在九一年秋来到美国的,蓝天,绿草,四通八达的交通,是我对那个秋天的最初的记忆。不久后,我就和妻子去了一家华人教堂─城北华人基督教会。教堂位于芝加哥北郊,不大不小,气氛蛮柔和的,人也蛮热情的。但教堂中也有令我不舒服的事,一个是祷告,再一个是唱歌。教堂的歌本上标的是五线谱,左看像甲骨文,右看像一堆小蝌蚪,但就是看不懂。再加上那些歌词,懂,我是看懂了,但就是看不顺眼、反感,什么这是天父世界啊!什么神啊你真伟大!太肉麻啊,怎么能唱出口呵。再说了,我压根就不信有上帝,还赞美他,荒唐。
可那旋律我很喜欢,听起来使人心宁静。
一年、两年过去了,我的心慢慢被打动了。虽然我还是不信上帝,但却愿意开口大声地唱圣诗了,一点也不别扭,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疑惑当然还有,就是不知道基督徒的上帝会不会悦纳我这个无神论者的歌声。但管它干什么,我唱就是了。当我尽情地唱时,我心中的烦躁和不安就渐渐地消失了,有一种说不明白的安宁洋溢在我心中,就连我以前看不上眼的歌词,也引导我的灵魂超越人间,升腾。
我挺喜欢唱歌的,准确地说,哼哼歌,给自己听。
这个爱好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不清楚,也许是天生的?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听过妈妈唱摇篮曲,也没听到她唱过歌。当年生产队开会,大家一起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时,母亲可苦了,她一不识字,二不识谱,三又记不住歌词,就像什么“东方红”,她也是记住了头,就忘了尾。但还不能不唱。所以,别人唱时,她就是跟著念歌词,自然慢半拍或者一拍,并且省略了许多形容词,如“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到了我母亲的口中就成了“大海”、“舵手”、“太阳”,真是词不成词,曲不成曲。还好,母亲跟著念歌词时声音很小,并且绝对不加自己的任何创造,这就犯不了大错,顶多有些难为人的感觉而已。
我学歌肯定是从上小学开始的。现在还记得,有时到外面学唱歌,老师让我们围成一个圆圈,蹲下,挑出一个小朋友,拿著一个破手绢,围著我们后面跑,我们不许回头看,只是大声地唱:“扔手绢,扔手绢,轻轻地扔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唱这样的歌自然会笑。
另一首是“大红苹果,大红苹果,圆又圆,圆又圆,一个人一个,没有了”。下面的词不知怎么了,一句也记不得。也许这与我童年的经历有关,只有到了过年过节,那红苹果(个头还不大)我们弟兄才能“一个人一个”,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个,真的就“没有了”。既然“没有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好忘记。
这些歌是儿歌,长大后就不好意思唱了,但它们在我心中还是留下了几分的温馨和愁怅。成年后唱的儿时歌曲只有一首,词的大意是“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我的好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好像是印度尼西亚的民谣。我抱著不想睡觉的儿子在室内走,走著走著,这个歌就来到了脑袋中,于是就唱了,而且还真有效果,把儿子唱睡了。这歌是什么时候学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肯定不是小学,摇篮曲,学校不教的;也不是妈妈唱的。我是从哪里听到她的呢?怎么就把她存到心里了呢?
我青少年时学的唱的都是“革命歌曲”,那时要是唱什么“阿哥阿妹情谊长”,肯定会犯错误,至少要被别人笑话。我幸福,没犯上这错误。什么“靡靡之音”,我听都没听过,也就不必担心祸从口出了。文革过后,都七九年了,上大学途中我到姨姨家小住,听表弟戴著耳机偷听邓丽君的歌,我还著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姨姨也拉著我的手一个劲地叨叨:不学好啊,一天到晚听黄色歌曲,这港台的靡靡之音可害死人了。
我会的“革命歌曲”一点也不“靡靡”,都是“硬梆梆”的,雄壮得很,大家一起吼时,就雄而且壮了。有个歌结束时,乾脆就大喊一声“杀啊!”那时常常跟大人一起上大街游行,边走边唱歌边喊口号。记得有一首是:“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指苏联修正主义的简称)!打倒各国反动派!”歌不足以解气,就大吼:“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吼仍不足以尽情,就跺脚。
有一首是语录歌,是讲造反的,歌词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后面又来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唱完后一定要接著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再接著高喊的就是打倒打倒谁了。
有一次是在县里中学的操场上举行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歌咏比赛。有两个队令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个队是纺织女工,一个队是街道的老太太,唱的是同一首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歌的旋律简单,曲调高亢,女工们的嗓门也高而且尖,听起来不止是刺耳,而且扎心。至于老太太唱的,我就是不联想到声撕力竭上都不行了。
平时自己哼哼的,是所谓的“革命样板戏”。那时总共就有那么八、九个“革命样板戏”,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了学,学完了唱。
文化大革命十年,我唱了十年革命歌曲。这些歌曲在我心理上建立的主要联系是狂热、仇恨、暴戾和恐惧。比如唱完了那首造反歌,也喊完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那时,心里就有了一种冲动:造反去。
还有,就是把自己的感情变得越来越粗糙了,什么柔情啊,婉转啊,怜悯啊,同情啊,都不见了,是小资产阶级的感情。革命的感情就是对敌人无情。
与唱革命歌曲所产生的心理反应相反,唱圣诗,则把自己的心带到了主那里,而在那里充满的是平安,是喜乐,是爱,是感恩。
信主后不久,我和弟兄姐妹们在教堂里一同唱“奇异恩典”: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
唱著唱著,我仿佛看到自己过去是怎样瞎著眼睛在人生的旷野上流浪,一个个罪孽如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突然,恩典从天而降,耶稣用他那无比的圣爱拯救了我,我的心“何等甘甜”,这样的词,这样的曲,恰与这样的心呼应,呼唤人心与耶稣的心相通。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我在那些美妙的圣诗中听到了来自天上的声音,当我沉醉在这些美妙的旋律中放声赞美主时,主的灵就在我的心中慢慢地作工,剥落我生命中那深深的罪孽:骄傲、自私、狭隘、不知感恩。。。,每一次剥落,都使我变得更轻松,更自由。特别是和弟兄姐妹一同唱那些直接赞美主的歌曲时,我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了:主啊,你就在我们中间!神哪,你真伟大!主阿,我爱你。
最近的一次经历是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千禧年的最后一日,我在旧金山参加了一个营会,并担任主讲人之一。那天是礼拜天,二百多个弟兄姐妹都面对著面地坐好了,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安静地低头默祷。
主持崇拜的弟兄宣布开始擘饼后,一个姐妹就站起来,大声地祷告,感谢主。接著,一个又一个的弟兄姐妹站起来祷告,有的用英文,有的讲国语,有的说广东话。伴随著他们祷告的,是众弟兄姐妹一声声的“阿门。”
祷告持续了十多分后,主持崇拜的弟兄又简单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唱诗吧”。
弟兄姐妹们开始大声唱诗歌了,唱的大都是那些传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古老圣诗。没有钢琴伴奏,也没有管风琴,吉它,什么乐器也没有,弟兄姐妹就用那发自内心的对主的爱,缓慢而又有力地唱著那一首首古老的圣诗。
我被这深沉的歌声深深地震憾了,它一下子就把我带到了将近两千年的基督教历史的长河中。我突然想到了〈使徒行传〉关于早期使徒聚会的那段著名记载:“他们天天同心合意恒切地在殿里,且在家中擘饼,存著欢喜诚实的心用饭,赞美神,得民众的喜爱。主将得救的人,天天加给他们。”
我仿佛听到了许多历世历代许许多多的圣徒和我们一起唱诗,赞美上帝,他们有的是在传福音的路上,有的在沙漠中、牢房内,刑场上。但无论他们在哪里,他们都是在用自己心中最美的歌来赞美主。
唱诗歌暂停后,一个个的弟兄姐妹又接著祷告,赞美,感恩,认罪。
十多分钟后,我们又唱诗歌,还是清唱,一首接著一首,歌声依旧缓慢、深沉、有力。
就这样,一次次祷告,一次次唱诗。我的眼睛润湿了,我感谢主,让我在这样的一天,在这样的一群弟兄姐妹中,唱这样简朴而又深沉的歌,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主就在我们中间。
就当我思考如何结束这篇短文时,我听到了儿子和女儿的歌声:耶稣爱我我知道,因为圣经告诉我。我也许该告诉他们,当你用心底的歌声来赞美主时,你就一定会感受到:耶稣爱你。
写于2001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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