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祝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6:18:56

   几乎是在不同的季节,我跟我的一些朋友走在余庆的乡村,总感到有一种神秘的祝福,时远时近,若隐若现,就像一片轻快的鸟影,呼地落在广阔的田野,又呼地飞向无边的天空,那么自然而又无处不在。

 

    我不懂玄学,却时常听人说,一个人是跟着他的名字成长的。那末,一片乡土呢,它会不会也跟着它的名字成长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事情显然陷入一种宿命;而答案如果是否定的,那么名字作为一种特殊称谓,又是人为的,到底还是一种文化产物,代表了一种愿望,也寄托了一种精神。

 

    这种名字在中国很多,不只遵义、余庆,还有长春、吉林、广元、安顺、永兴、进贤、宜春、广丰、乐平、宁夏、鄂尔多斯、拉萨、乌鲁木齐、呼和浩特,简直数不胜数,可以说都是地地道道的乡土表达。

 

    要了解中国乡村,其实是可以从这些名字开始的。跟英文字听其音知其义的表达不一样;而代表中国文字的汉文字的读音跟意义却没有必然的联系,算一种表意文字。只要看字形,就可以大致知道它所表达的意思。有人说,中国没有真正的宗教,这话多少有些偏颇。仔细琢磨,信仰不过一种文化情结,而中国人从识读汉文字开始,其实就开始经营一种精神。一笔一划,都有一种蕴含和倾注。这种经营不是通过条件反射实现的,而是言由心生,从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经验出发进行的摹拟和总结。这个过程虽然有一种世俗的训练,但谁又能说它不是一种精神状态的呈现。

 

    由是观之,新千年、新世纪,余庆一下成为中国乡村建设的亮点,背景显然比事件本身更为重要。事件不过一种现象,也充满偶然。而背景却能够指向命运,也最终能够成就典范的辉煌。

 

    余庆乡村的祝福古老而又质朴。吉庆有余,这个祝福一直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一个梦想。甚至到了今天,哪怕遥远的未来,这个愿望也不会有多大变化。以名为旗,“余庆”就是这片土地的一个目标、一种理想。而竖立的旗帜对这片土地从心理暗示到情感激励,都会影响人们产生一种自觉的追求。

 

    我因此能够看见渗透这片土地每一个角落的那种“抬升”意识。

 

    从地图上看,整个余庆像一块楔子嵌在黔北大地东南一隅。贵州最大的河流乌江横贯中部。乌江水力资源丰富,多级水电开发达一千万千瓦,为国家十大水电基地之一。余庆构皮滩电站为众多梯级电站之首,总装机容量跟长江葛州坝电站相同。项目虽为国家投资建设,但余庆人为前期工作付出的艰辛,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在构皮滩碰到有一家三代都在电站工地的。几十年光景,老人退休了,儿子顶上来,如今,孙子也从学校毕业回到了构皮滩。真正献了青春,又献子孙。愚公要移山,余庆人则要抬升河流。上帝被感动了。上帝把狂野的乌江高高举了起来。望着巍巍乎六百多米高程的大坝,余庆人想到为电站下闸堵水后形成的千岛湖取一个名,电视广告一出,应征者纷至沓来,却自然而然,上上下下都看好“飞龙湖”。“抬升”仿佛不够,还要“飞”起来。

 

    如果构皮滩算国家重点工程,太宏大,也太切近,还说明不了乡村祝福背景下余庆人的“抬升”意识,那么,我们可以去老林河。老林河是乌江峡谷一个分岔。不见浩浩荡荡的水,却见飘浮在深沟险壑一层蓝幽幽的雾。我们从山上往谷底走,开始还隐约在茅草丛中的山路,一下消失在一片荆棘丛中。向导手提弯刀,慢慢砍出一条路来。大家跟着向导,正有些沮丧,却忽地站在了一截堰坎上。堰已经荒弃,渠里没有水,我们仿佛来到一个史前遗址。顺着堰坎,也是披荆斩棘的,走不多远,竟接着一重老岩。从老岩上哗哗啦啦泻一股水,正被堰接住,转一个弯,汩汩地往前流淌。堰像一段柔软的腰带,在崖上缠来绕去,格外有一种韵。只是人走在上面像走钢丝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堰哪一年修的,向导也说不清楚。但他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年修堰,人们把石匠装在箩筐里从山顶上吊下来,用錾子一下一下在峭壁上凿啊凿啊,硬把一匹山拉了一条口子。大家听着,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河南林县红旗渠。而老林河深山这一条渠,虽然无名,却一样蕴藏着一种高扬的人的精神。

 

    当然,余庆人的这种“抬升”,如果仅仅停留在对河流山川的改造上,那就多少有些牵强哪。

 

    去年南方大冰灾,余庆县处在贵州雪凝带中心,停电和断路的时间最长。龙家镇光辉村的老百姓被困在山里,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等到县里书记县长的车轱辘套着防滑链来到这里,却见这个只有八十一户人家的村庄竟把篮球场上的雪铲干净了,正红红火火地开运动会。书记县长的格外有一种感动,打一个“言子”跟他们开玩笑: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山民们的应答更有意思:老天爷不抽威,叫苦连天有哪样用,穷欢喜也是欢喜嘛。

 

    与此相映衬的还有一个王万成的故事。王万成是龙溪镇一个农民,背有一点驼。可身体残疾,却并没有能够阻止这个余庆汉子的追求。一次偶然的机会,王万成发现自己的嗓音还有几分动听,便格外感觉一种鼓励。他开始折腾音响,组织起了龙溪镇第一支农民表演队。乡里红事白事都一番热闹,请王万成表演的人不少。除了王万成高亢的歌声,还有镇上民间艺人编织的钱竿调、俏女帅哥们打情骂俏的秧歌舞,一下就把气氛轰了起来。王万成表演队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四乡八里请他们,还要提前预约,不然还排不上。我在一个空旷的坝子上看过他们表演。尽管王万成把他的音响折腾得跟卡拉OK厅的比起来毫不逊色,我还是透过这种被物理放大和修饰后的呈现,感受到了一场乡村歌舞表演独特的魅力。尤其听王万成唱《山妹子》,那种灵魂的呼号与情感的倾诉交织在一起,我听得热泪盈眶,心都被洗了一遍,又清凉,又轻松。

 

    这种深入骨髓的“抬升”,形成余庆人品质的精神内核,也成就余庆乡土云蒸霞蔚的奇观。

 

    松烟镇觉林村有一个马家寨,也就七八十户人家。寨里风清气正,以学为立身之本,以书为医愚之道。二十多年来,马氏一门出了十六个研究生,十三人留学美国、英国和法国,其中八人获得博士学位。马家寨成了远近闻名的博士寨。

 

    而小腮镇春景村有五对农民夫妇,他们都只有一个子女,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规定,较少数民族家庭,生女孩间隔四年的,还可以生育一个子女。村民自治后,村里给他们办理了二胎生育证。殊不知,他们思来想去,却又把生育证退了回来。乡里计划生育难搞,这是众所周知的。记者听了感到很新鲜,前去采访。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子女多了难培养,专注供一个娃儿有出息了,跟国家做了贡献,老来又有了靠头。”

 

    那末,白泥镇农民黄泽富也算一道风景。黄泽富两岁丧母,八岁丧父,小学三年级就缀学进了砖瓦厂跟泥巴打交道,跟黑布蒙着眼睛不停地转圈的牛做朋友。黄泽富用泥巴做原料、以牛为对象,开始了他“泥人黄”的传奇生涯。砖瓦厂不行了,他到了绿陶厂。绿陶厂垮了,他又挑着担子,用半生不熟的面粉捏鸟兽鱼虫、瓜果花草,走街串巷,卖几个小钱,哄小娃儿不哭,逗老婆婆开心。苦难成就了黄泽富的泥塑艺术。他捏弄的鹰被一个港商买去,通关的时候被当做文物扣了下来,让人真假难分。他烧制的牛,远销贵阳、重庆,供不应求。他的泥塑作品“将军俑”,高达两米多,获全国奖后,又被西安兵马俑陈列馆收藏。

 

    我到过余庆多次,每次都感觉一种冲击。

 

    但面对桩桩件件人事物象,我却又仿佛到了桃花源的晋人,总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甚至担心再一次的找寻,这个桃花源会不知所以,也不知所终。

 

    去年,我特别参观了北京郊区新农村示范点韩孙河村。比较之下,我更喜欢乌江岸边的余庆乡村。也许过去很多年,我们会认不出来韩孙河村,可是,我们还会认识余庆乡村。从青山绿水到天籁之音,从文化传承到本色追求,我们还会认识余庆乡村独特的面影。

 

    余而富足,庆而欢悦。物质与精神的辨证法,余庆乡土做了最好的诠释。也许,这就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有了好的名份,便有了好的开始,即便一种象征,也算一种指向,只要一刻不停地践行,就会名符其实而终成气象。

 

    “余庆”是一种哲学,也是一首诗,但更是中国乡土一种活生生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