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检察官“解救”女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6 21:01:12

        【大白兔奶奶说:《南方都市报》上的这篇报道读来令人感动,引人深思。尤其是“我们一定还可以做点什么”这句话,值得记取。】

 

广州女检察官杨斌五年执着坚持,让杀死女儿的江西女犯一家彻底扭转命运

类别:深度调查   浏览量:5495   版次:AA09   版名:重点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0-12-23   作者:吴秀云 原创   (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去江西看望两个孩子时,杨斌在周模英的老家留影。    A08-13版 摄影:周模英家属供图(除署名外)    
        “希望自己年老的时候,留在自己记忆中的,不是起诉了多少人,而是自己挽救了多少人。就像电影《辛特勒的名单》里那句著名的台词:“权威不是在于你可以处死一个人,而是可以赦免一个人”。   ——— 广州女检察官杨斌

       “杨斌姐,过两天我要去广州看你,不管你欢不欢迎我,我都要去看你”,今年11月初,出狱的第二天,远在江西新建县的周模英就迫不及待地给广州的检察官杨斌打电话,这是她服刑五年多来最大的愿望。今天,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早晨7点钟,周模英乘坐的火车将抵达广州。

   
        今年36岁的周模英是江西省新建县人,此前一直是家庭主妇。她和广州女检察官杨斌产生交集,是在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上。2005年12月7日,周模英涉嫌故意杀人罪在广州中院开庭,出庭支持公诉的是广州市检察院公诉一处的检察官杨斌,被害人是周模英9个月大的小女儿。

        母亲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初次碰面: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的痛恨

        当年的案卷资料显示:周模英的丈夫熊墨得在广州打零工,每月只能挣一千来块钱,要养活三个孩子。周模英在家带小孩、做家务,日子十分拮据,加上熊墨得性格内向木讷,对家庭漠不关心,周模英情绪一直十分低落。2005年7月,他们9个月大的小女儿生病发烧,几经医治都不见效,熊墨得几乎不闻不问。7月20日凌晨,操劳了一天的周模英刚躺下,就被发烧的女儿踢摇篮的声音吵醒了,她起身给女儿喂了点米糊,好不容易将女儿哄睡,重新躺下没多久,又被女儿吵醒了。如此反复了三次之后,凌晨3时许,望着旁边熟睡的丈夫,满怀绝望的周模英抱着发烧的小女儿来到广州市天河区车陂河边,本想跟孩子一起跳河自尽,又想到另外两个小孩,于是把小女儿丢到河涌里溺亡。

        这个小女婴临死时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她在海珠区妇幼保健院看病时办理的门诊卡上,名字被写成“熊默德之女”(注:应为“熊墨得”)。而她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照片,是案卷里的法医尸体解剖记录照片。见过这个女婴的人都说,她长得非常漂亮,而且特别乖,不哭不闹。和熊墨得一家同住的妹夫每天下班不管多累,都要抱抱这孩子。但她的父亲熊墨得没事就在门口看别人打麻将,也不帮周模英带孩子。

        杨斌在一审时当庭发表的公诉词里,分析了周模英杀女的原因:“生活的操劳,丈夫的冷漠,疾病的困扰,经济的重压,再加上远离家乡亲人,缺少应有的沟通,孤独、压抑、郁闷的情绪无法发泄,再加上自身的愚昧,这一切促使了周模英选择了这样一种冲动愚蠢的行为。”

        在庭审辩论阶段,公诉人杨斌洒泪为嫌疑人周模英求轻判,她说:周模英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固然是法律的胜利,但是我们不能漠视隐藏在背后的社会原因和背景,我们不能忘记站在她身后的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为生存而苦苦呻吟的人们,他们的苦难和命运。这也是法律应有的良知。

        深入了解:一个困顿家庭的巨大酸楚

        杨斌自己说,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同情周模英,作为承办人刚接触案件的时候,她看着尸检案卷里漂亮的小女孩照片,对周模英充满了愤怒和痛恨。杨斌说自己也是一个母亲,她不能接受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扔进河里淹死的行为。然而第一次去看守所提审周模英的时候,杨斌改变了看法。

        杨斌说,那天,周模英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不停地说“判我死刑吧,我没有资格做母亲,我没有脸见家人”。经过耐心询问,杨斌了解到周模英的曲折命运。

        周模英早年嫁到湖南,但不幸丈夫病故,她无法在婆家待下去了,只好又回到江西新建县的娘家。之后再婚嫁给熊墨得,而且两人都是换婚(因为太穷,出不起彩礼,两家用各自的儿女交换成亲)。熊墨得在周模英之前也有过一段婚姻,前妻受不了他家的穷,走了。

        2002年因为村后的一块稻田,熊墨得与邻里发生纠纷,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对方扬言不赔医药费就叫人揍熊墨得。熊墨得胆小怕事,躲到广州打工。怀有身孕的周模英独自在家带着大女儿和小儿子,挺着大肚子一个人上山去砍柴,独自在家里生下小女儿(就是被扔进河涌淹死的女婴)后,年仅4岁的大女儿出去叫人,才找来接生婆帮她包扎。

        之后,周模英把大女儿放在老家托给公婆带,自己怀抱着小女儿和儿子到广州投奔丈夫熊墨得。周模英和熊墨得都是文盲,两人很少沟通,熊墨得平时对周模英不闻不问,加上不堪生活重压,周模英走上了绝路。

        周模英案开庭前夕,杨斌觉得有必要去见一下周模英的老公,因为家人是否原谅周模英,也是量刑的依据之一。

        事隔多年,杨斌向朋友回忆起第一次见熊墨得的情景,还记得很清楚:2005年的冬天,熊墨得抱着小儿子熊小程来到检察院,孩子穿得很少,而且衣服脏得不像样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杨斌把孩子抱在怀里,看见孩子额头上有块伤疤,已经结痂了,心痛地问熊墨得“怎么不小心一点啊”,熊墨得木讷地说“我能怎么样,他自己摔的”。熊墨得说,自从周模英出事后,孩子在家没人带,而且别人说他家出了一个杀人犯,也没人请他干活,他只好在家带孩子,几个月没收入了。

        杨斌回忆说,在两个大人谈话的时候,两岁的熊小程一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忧郁的眼神令人心痛。

        “这个家不能散,孩子不能没有母亲”,杨斌当时这样想。

        一上江西: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一审宣判,周模英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刑11年;2006年3月2日,广东省高院终审改判周模英有期徒刑6年。改判理由是“周模英犯罪情节较轻,根据本案的具体情况,依法可以从轻处罚”。周模英随后去广东省女子监狱服刑。熊墨得把小儿子送回老家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自己留在广州打工。

        案子终审判决后,杨斌还是担心周模英会寻短见,一次去监狱探望,周模英还是痛哭着说“不想活了,不配做母亲”。杨斌责备周模英:“你不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他们不能没有妈”。当时杨斌鼓励周模英给家人写信,因为熊墨得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就让周模英寄到杨斌这里由她转交。

        会见后不久,杨斌收到一封来自广东省女子监狱的信,信封上写着收信人是熊墨得,来到熊墨得打工的地方,由熊墨得拆开信后,因熊墨得不认识字,杨斌替他读信,原来周模英要转到江西省女子监狱服刑了,监狱所在地刚好就是他们家所在的江西新建县。

        “你怎么不回老家打工呢?这样方便探视周模英,也能照顾两个孩子,孩子长期远离父母不好”,杨斌问熊墨得,熊墨得怯懦地说当年与邻居产生纠纷,一直不敢回老家,怕被打。

        “我能不能帮他们解决这个纠纷呢?”杨斌当时心里也没底。回家与老公商量后,老公极力赞成她去江西一趟。为了让熊墨得可以安心地回乡打工务农,为了让两个无辜的孩子可以健康快乐地成长,为了让周模英可以安心地服刑,为了让这个破碎的家庭不再颠沛流离,2007年夏天,杨斌利用休年假的时间和老公来到江西。通过最高检和江西省检察院女检察官协会,杨斌与新建县检察院取得了联系。

        在新建县检察院的协助下,杨斌得以再次会见周模英。在乡派出所,所长得知杨斌专程从广州来协商解决周模英家的纠纷,感动的同时,也劝她“可怜人多的是,你帮不过来的”。

        杨斌当时这样回答:我不是救世主,但是能帮一个是一个,能做一点是一点。

        当时,新建县检察院检察长刘献榜感叹:“你们广州的检察官都这么人性化办案,我们当地司法机关也不能袖手旁观”。
        刚好周模英老家的乡长在县城开会,刘献榜找来乡长,第二天又带杨斌到周模英的老家,经多方协调,双方同意由熊墨得家赔几千元医疗费给对方,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

        这时,熊墨得的妹妹熊六妹从广州回到新建县城居住,周模英的两个孩子寄住在小姑家。爷爷奶奶照看他们。孩子的爷爷双目失明多年,沉默寡言,杨斌在新建县待了几天,老人一句话都没和杨斌说。

        周模英的女儿小琦活泼漂亮,儿子小程则沉默内向。杨斌给他们买了不少玩具和新衣服,小琦穿着新衣服高兴得跳起舞来;小程却把玩具用绳子捆起来收好,每次只拿出一个玩,而且才3岁的他,每天自觉地去外面捡木棍、空瓶子等杂物回家,整齐地堆放在房间里,行为一点都不像一个3岁的孩子。

        邻里纠纷解决后,杨斌专门带周模英的两个孩子去南昌市区游玩。在千年名楼滕王阁,例行的歌舞表演让两个孩子看呆了,他们从没看过这么华丽的演出。看完一场演出后,姐弟俩还乖乖地坐在那里等一个小时后的下一场演出。孩子如痴如醉的眼神使杨斌深深受到震撼。

        “要是不上学,两个孩子也会重复他们父母的道路,沉到社会的底层;帮他们做一点小事情,也许就能改变,在他们的人生中涂抹一点亮色”,回到广州后,杨斌还在担忧这两个可怜孩子的成长问题。

        二上江西:周家孩子有了广州妈妈

        2008年的春节,熊六妹与杨斌通电话拜年,杨斌提议,夏天时让小琦和小程来广州过暑假。熊六妹同意了。

        2008年8月10日,熊六妹带着小琦和小程来到广州,姐弟俩在杨斌家第一次有机会学游泳,小琦聪明伶俐,很快就学会了,小程则学得慢一些。逛街、游园、游泳、换新衣服,悉心教导,细心呵护,杨斌为两个孩子补上了缺失的母爱。

        9月1日,快开学了,杨斌用休假时间送熊小琦姐弟回新建县小姑家。在广州“见了世面”的小程,回到小姑家后,自豪地向小朋友介绍“这是我的广州妈妈”。

        第二次来到江西,杨斌随刘献榜检察长等人去周模英的娘家探望,看见两位老人住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他们的房子被拆迁了,补偿方案有两种:要么接受一次性的4万元补偿,要么就花10万元住进政府新建的新楼。周家父母的经济状况,让杨斌很感伤。

        周模英的母亲听不懂普通话,但在见面过程中一直握着杨斌的手,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朴素感情。

        三上江西:帮助孩子解决户籍学籍

        2009年夏天,杨斌又在电话中邀请小琦姐弟来广州过暑假。电话那端,程六妹声音沙哑,她告诉杨斌,因为没钱打疫苗,两个孩子相继长了麻疹,很严重,他们的嗓子里满是疱,今年不能过来了。这个消息把杨斌吓一跳。

        这年10月,杨斌利用国庆节和休年假的时间,第三次来到江西省新建县。杨斌看见两个孩子消瘦很多,因为没有打疫苗,先是小琦长麻疹,接着是小程。杨斌带着两个孩子去医院打了针。

        孩子病好以后,杨斌得知,9岁的小琦每天要一个人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去很远的民工子弟学校上小学,小姑熊六妹自己的孩子还很小,爷爷双目失明,年迈的奶奶要在家里带小程,都无法送小琦去上学。

        怎么不让孩子在附近上学呢,这么远的路,小女孩万一在路上碰到坏人怎么办?熊六妹告诉杨斌,因为周模英和熊墨得在农村没有领结婚证,两个孩子没有户口,家附近的公立学校不收。

        杨斌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刘献榜检察长。新建县检察院协助补办了熊墨得与周模英的结婚证以及两个孩子的户籍手续,并与熊六妹家附近的公立学校沟通联系,该公立学校大力支持,先后接收地段外的小琦和小程入校读书,大大方便了熊六妹照顾他们。

        四上江西:监狱里的母亲第一次笑了

        另一方面,监狱里的周模英一直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没脸出来见人,一心要坐满6年牢。杨斌每次来江西探望她,都鼓励她振作精神,引导她如何与丈夫和孩子交流,还勉励她坚持识字写信,学习文化。两个孩子也会去探望妈妈,还不时写信报告学习成绩。这些大大鼓舞了周模英的信心。监狱方见她改造良好,为她免去余下的8个月刑期。今年11月周模英提前出狱。

        周模英出狱后,他们一家人住在哪里?

        杨斌一直为周模英出狱后一家人的将来而担心———两个孩子是不可能再由小姑帮忙带了,跟着她回乡下吧,孩子们好不容易取得的学习机会,县城的学籍,就这么放弃岂不可惜?等于以前的努力将要前功尽弃,而且,面对熟人和其他社会评论,估计周模英也无法在乡下立足,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县城打份工———起码能给孩子们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给他们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杨斌说,说老实话,她对周模英和熊墨得的期望不高,他们这辈子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可能再出现奇迹,能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就行了,但是,如果他们能把孩子抚养好,教育好,让他们成才,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刘献榜检察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经和杨斌商量,他建议帮周模英一家申请经济适用房。小姑熊六妹拿不定主意,打电话跟杨斌商量,杨斌极为赞成。

        杨斌认为,帮周模英一家申请经济适用房,等于彻底解决了他们生活的后顾之忧,而这件事最大的意义,是彻底改变了两个孩子的命运。

        今年8月1日,熊小琦姐弟又来到广州。从广州火车站接上孩子们,杨斌一家就直接驱车去了珠海,杨斌的父母就住在离海边不远的房子里。听说要去海边看大海,孩子们欢呼雀跃。

        “阿姨,大海有多大?海水是什么颜色的?”

        “海里的鱼是不是很大?”

         利用孩子们到广州过暑假的机会,杨斌提前请好了探亲假,过了 一 个 彻 底 放 松 与 休 闲 的 假期———先是到珠海住了一个星期,接着又回了一趟湖南老家,孩子们自然是杨斌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所以这个假期他们去了向往已久的海边游泳、捉螃蟹;坐了高铁,看了鱼米之乡连绵的荷花与稻田;去大水库钓鱼,在小溪边野餐。一个假期下来,小琦已经学会了游泳,小程也能在儿童池里扑腾几米远了。

        这个暑假,让杨斌最感欣慰的是小程的变化,他居然懂得主动招呼人了,虽然还不肯主动和人沟通,但起码,别人问他什么,他愿意开口回答了,有反应了———要知道,他以前可是任凭你如何软硬兼施,都是双唇紧闭,只字不说的。小程的变化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喜不已。
        9月1日,杨斌送小琦姐弟回家。刚下火车,杨斌来到刘献榜检察长的办公室。刘检让她陪着去县长办公室一趟,为周模英家申请的经济适用房,还剩下最后一个环节———县长签字,因为是特批的。为了让见面显得庄重,刘检特意提醒同事给杨斌借来一套制服穿上。县长听了刘检的介绍后,当即签字批准。

        杨斌每次去江西都要到监狱探望周模英。今年这次探望,周模英第一次没在杨斌面前哭,还笑了。她已经从家人的探视中得知自己的户口被迁到了县城,并且即将在县城拥有自己的房子,没有了生活的后顾之忧,不用回到乡下“没脸见人”,也许是她态度转变的原因。周模英告诉杨斌,她在留长发,因为很快就要出去了。出狱后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广州看望杨斌姐。

        杨斌这几年每次去江西,都给周模英及家人留下500-3000元不等的钱,这些钱里面也有广州的两个朋友托她转交给周家的。

        这次,杨斌回广州之前,熊六妹给她准备了瓜子、米酒,周模英的老父亲走了几十里路,给她扛来了两大袋花生和瓜子。

        杨斌一开始不要,她老公开导她:你自己学过心理学,该知道,给予是福,而你的接受对他们来说更是福。因为你的接受,意味着你没拿他们当外人。

        在熊六妹家,小琦的爷爷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今年11月4日上午,周模英服刑五年多后,终于刑满释放。

        (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文中两个孩子是化名;感谢广州市民周女士为本文提供重要资料)

        信件摘录

        但我并没有收到你练的字,而且你写给我及大妹等人的信显然是别人代笔的,这让我有些担忧。信写得再好,但,不是你写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是笨拙的,词不答意的,歪歪扭扭的文字,但如果是你自己的,在我们看来,也是无比珍贵的。还记得你给我的承诺吗?希望你没有忘记,珍惜时间,好好学习。  杨斌 2006年12月15日

        从经办你的这个案子起,我们就算认识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年,记得去年在广东省女子监狱看你时,你答应我,要好好学习,努力改造,但我这一年并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好消息,而且你还告诉我说,你不想减刑,你想坐满六年才出来,那我就要怪你,骂你糊涂佬。我知道你想以此赎罪,但你又错了,表达赎罪的最好方式,是用积极的行为去证明自己变成一个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沉迷悔恨之中不能自拔,这样做,无异于错上加错,一错再错……你说过很多次感谢,但我想,感谢并不是一句空洞的言语,而是要有积极的行动,对于你而言,努力劳动,用勤劳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罪过,争取早日出来,好好地把孩子抚养大,把家庭照顾好,就是你表达感谢的最好方式。  杨斌 2007年8月21日

       
        杨斌写给周模英的第一封信(本报有删节):

        周模英:

        你好!收到这封信你可能会有些惊喜,也可能会有些失望或意外———我知道你很盼望亲人的来信,但这封信并不是来自你的亲人,我是杨斌,指控你犯罪的检察官,上个月来监狱探过你,还记得吗?

        一直都非常担心你的精神状态,害怕你的绝望与消沉,因为我总记得当初开庭时,你的自责、感伤与泪水,以及从中流露出来厌倦生命的消极心理。没错,刚刚收到你的案子的时候,我是非常痛恨你的,可是后来审你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流泪了,无疑你是有苦衷的,但是我相信,作为母亲,你做出如此愚蠢冲动的行为,肯定是承载了难以负荷的压力和苦难。并且,我相信你一直是个好母亲、好妻子的,你也是爱着自己的孩子———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流泪。记得当初你告诉我说:“我没有资格做母亲,我没有脸去见家人,判我死刑吧!”我还听六妹说,你当初死也不肯上诉的——— 懂得忏悔,知道认罪是对的,但是你知道吗?你这么想这么做,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无异于一错再错,是对自己和亲人极不负责的一种表现。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没有用,逃避也没有用,勇敢地面对现实,真心忏悔,接受惩罚,用汗水和泪水洗刷自己的罪过,争取早日回到亲人和孩子的身边,才是正确的态度呀!

        让心中充满爱吧,只有学会思念,才会珍惜,而生命,不就是命运最宝贵的赐予吗?记住,活着,就有希望。      杨斌  2006.8.21

    
        变化历程

        周模英的女儿小琦活泼漂亮,儿子小程则沉默内向。杨斌给他们买了不少玩具和新衣服,小琦穿着新衣服高兴得跳起舞来;小程却把玩具用绳子捆起来收好,每次只拿出一个玩,而且才3岁的他,每天自觉地去外面捡木棍、空瓶子等杂物回家,整齐地堆放在房间里,行为一点都不像一个3岁的孩子。

        9月1日,快开学了,杨斌用休假时间送熊小琦姐弟回新建县小姑家。在广州“见了世面”的小程,回到小姑家后,自豪地向小朋友介绍“这是我的广州妈妈”。
        这个暑假,让杨斌最感欣慰的是小程的变化,他居然懂得主动招呼人了,虽然还不肯主动和人沟通,但起码,别人问他什么,他愿意开口回答了,有反应了———要知道,他以前可是任凭你如何软硬兼施,都是双唇紧闭,只字不说的。小程的变化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喜不已。  

权威不在于处死一个人,而在于赦免一个人

类别:深度调查   浏览量:287   版次:AA13   版名:重点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0-12-23  杨斌心路(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我们一定还可以做点什么        有人认为,杨斌是周模英一家的恩人。杨斌在写给朋友的随笔中却认为,自己通过这事,心灵得到了净化。以下为杨斌随笔的摘录(以上标题为编者所加):(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这里记下的,是一些照片,一些思维的片断,一些不能称之为“思想”的感概。它只是一名普通的检察官,在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的办理过程中的所思所想,因为来不及修饰,加之能力有限,所以非常粗糙,肯定也有许多语法的错漏,但绝对真实。

        写作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年,时断时续。有时候,是一些突如其来的感受,有时候,是补充和修改,更多的时候,是内心翻腾着很多很多的想法,却不知道如何将它们记录下来。喧嚣的世界,让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难以容纳下一张宁静的书桌。不过,我还是要庆幸自己的努力,虽然,最后看到的,只是这些简陋的文字。实际上,和我在此过程中得到的,珍藏在灵魂深处的无限的、无以言表的,难以诉说的或痛苦或幸福的感受而言,此时此刻,于我,任何言辞都是有限的,任何文字都是苍白的,任何感叹都是浅薄的,因为,“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辞的”。但愿有缘读它的人,能够理解我的笨拙,进而理解这笨拙背后蕴涵的无限的存在。

        什么时候,我们开始沦为物质的奴隶?我们被现实挤压得失去情感?我们崇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人类退化到蛮荒时代?我们为G D P,为工资,为存折,为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数字而欢呼。周模英,让我坚信,善与人性,才是社会进步的衡量尺度。也许,就单个的个体而言,弱者对社会的贡献以及创造的价值无法和强者相比,但是,不要忘记,这个社会,是由绝大多数的弱者组成的,而强者,只是站在无数个弱者肩膀上的巨人,所以,就群体而言,社会财富是由绝大多数的弱者亲手创造的,而无论弱者也好,强者也好,他们在生命的意义上是相同的,我们如何尊重强者,与如何对待弱者,在衡量我们道德的尺度和分量上也是相同的。

        我们谈了太多的谋略、技巧和手法,我们被世俗所驱赶和同化,我们关注的,是可以物化的、计量的投入和产出,但是,我知道,和所有的、所有的技巧相比,专业之外的内心的锻造,才是最重要的。一个拥有优秀的专业素质的司法人员,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名技术精湛的机械师,因为,对真、善、美的信仰和追求,对弱者的悲悯之心,才是一名优秀司法官的人格基础。

        五年来,我一直在坚守,也在寻找,在这浮躁的世界中,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和那片天空。曾经,我也是那个站在错综复杂的立交路口的人,虽然,我幸运地没有面对如周模英一样的生存层面的艰辛,但精神的煎熬却是一致的:痛苦、迷惑、彷徨、无助——— 面对现实,我既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想悲观抱怨,牢骚满腹,更不能自暴自弃。曾几何时,身边的朋友都悲观地认为,在这个时代,独善其身已经成为不可能,而我,却不自量力,想要更多——— 我更希望自己就像那粒种子,不论播撒在哪里,都要把生命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仅活着,而且能为世人带来绿荫和希望。感谢周模英,五年的心灵之旅,我感觉,我并不是在帮助她,帮助这一家人,我是在救赎我自己,而且,我很高兴,我成功了。虽然仍然会有痛苦,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迷惑,也不会再有不知所措的时刻,因为我已经很坚定,并且知道无时无刻检查自己的脚步是否坚定。
        我也不认为我很高尚,因为我只是“爱美爱自由”,只是做个性让我去做的事情,同时,我还从中得到了快乐,我喜欢这样的快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不认为我是在付出,而是得到。         如果说,五年前,那曾经在法庭上流下的泪,是因为,面对不幸,一颗善良的心源于本色本性的自发的感触,那么,五年后,我早已实现了从自发到自觉的飞跃。面对制度,面对现实,也许我们是无力的,但是,只要我们用心去生活去感受,总有些东西会让我们充满力量充满希望。每天,我都会问自己,有没有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在现有的制度框架下,在我的知识和能力范围内,有没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发挥一个有良知的司法人员的积极作用。每时每刻,我总是提醒自己,要把办理的每一宗案件,案件中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当作独一无二的个体去尊重、去对待,去付出真情。         生活中有太多的理由,太多的诱惑和陷阱,让我们放弃坚守,被世俗的功名与得失所牵制。之所以不入流,是因为个性使然的不能与不屑,还有不舍。于是舍弃心机,将功夫用在更高的人生境界上,当我摒除杂念,全心付出,当我以对待周模英一样的激情和悲悯,去对待每一个案子,每一个人时,我发现,生活给予我的回馈,是如此的丰厚,而快乐,也就不期而至了。

 

        我不怕被人抨击为太感性太激情,相反,我为自己在经历了12年的公诉生涯和无数案子的历练之后,依然拥有对每一个案子、每一个人的激情和感性而欣慰而自豪。我深深地体会到,案子办久了,最怕的不是感性,而是麻木、冷漠、居高临下,自以为是。

    我也不认为关注周模英,以及如周模英一样命运的这片土地和人群,是丧失公诉人的立场。我相信,如果我们有勇气有力量去揭开伤疤,直面痛苦,我们的社会,就必定会有希望,其意义,就如同一个病人能够正视自己的疾病,一个凡夫俗子能够正视自己的缺点,一个被告人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一样,意义重大。
        周模英即将出狱,我的工作也即将告一段落,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一直以来,给予我微笑和赞美、鼓励和认同的朋友们,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勤劳而艰难的大多数。是你们,予我前行的动力,探索真理的勇气,是你们,令我坚定,令我充满力量和自信,是你们,让我的脚步不再孤独。如果,这些图片和文字能够被你们所理解,能够进入你们的记忆,能够感染你们进而感染更多的人,能够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爱与友善的行列,那么,我很荣幸。                 我们一定还可以做点什么。  

检察官该如何行使司法权力

        事件争议(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媒体报道杨斌与周模英的故事后,引起网友热议。对杨斌多年来关心帮助周模英一家的做法,网友有赞有弹,而在司法系统内部,杨斌的行为也引起了同行们热烈的讨论和反思。
        有网友感叹:终于看到久违的人性的光辉!

        有网友不相信:童话故事吧?

 

        也有网友评论:这位女检察官为周模英的经适房四处奔走,用自己的关系来疏通层层关系时,又何尝不是折射出了中国的另一个悲剧?没权没钱的人办什么事都是困难重重,而有权有关系的人则会顺利许多,说明中国还是一个人治而不是法治的社会。
        针对个别网友缺乏理性的偏激的评论,有网友这样留言:何必谴责善良的检察官,何必阻挠充满情怀的举动。好人好心总是遭受质疑和不被认同的话,世人有谁再愿意对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人显出爱心呢……想想那位糊涂的母亲余下的两孩子,是实质需要母亲的照顾……忘了无法挽回的错处,想想来临的日子吧,我珍爱的人们……不要固执得让事情变得更凄凉……         资深法律界人士认为,这种探讨、争论和关注,实际上是关于人性、关于司法理念的探讨,是关于法律存在意义和法律人存在意义的探讨,这样的探讨,其意义已经超出了案件本身。------------------------------------------------      

“我既然知道了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谈力求轻判力助女囚家庭,检察官杨斌称自己的力量源泉在于从中得到快乐

南方都市报   2010-12-29
作者:姜英爽 张骏 谭伟山         昨日,女检察官杨斌接受南都记者专访。因在庭上倾情陈词为溺死亲生女儿的母亲求轻判,后又连续5年竭力帮助她的家庭,帮助她的孩子,杨斌进入了赞誉和争议的旋涡。

    “解读的人没有感情法律就是冷冰冰的”

    人生观、价值观决定了我们在办案的时候的很多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个案子不同的人去办会有不同的效果,甚至截然相反的效果,奥秘就在于此。

    南都:你是检察官,我是记者,我想,我们有共同点,就是我们会看到人生很多的悲欢,而这些,影响着我们对事情的判断以及态度,而我们的价值观,又决定了我们去做哪些事情。

    杨斌:对,人生观、价值观决定了我们在办案的时候的很多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个案子不同的人去办会有不同的效果,甚至截然相反的效果,奥秘就在于此。法律条文是很简单的,但解读法律的永远是人,就是说人使冰冷的条文变得有感情。如果解读的人没有感情,法律就是冷冰冰的了。

    南都:你在解读法律的时候,如何把握法律和感情的尺度?

    杨斌:我觉得法律从来都不排斥感情的,也不能排斥感情。如果漠视感情的话很可怕,就像“文革”的时候,失去理性,人纯粹变成一部机器,那这时候法律就变成恶的工具。

    南都:你从来都不吝啬于,在你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可能使法律更人性化?

    杨斌:对,我在每一个细节上都会更注重这一点,每一个细节上。

    南都:那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投入感情而产生结果上的偏差?

    杨斌:我觉得有智慧去平衡被害人和被告人的利益。当然我不能达到绝对的平衡,但是我会最大限度地追求平衡。

    就像一个故意杀人案,被害人无辜而死,从他的角度来讲,应该判被告人死刑,才能达到这种平衡。但是如果我是经办人,我接触到被告人,接触到案子的背景和原因,还有被告人的家庭,然后去提审他,包括看他的卷宗。这时,他就是很立体的,有血有肉的一个人,那这时就会有很多纠结。

    南都:就是看你向左还是向右?

    杨斌:对,这个案子不管怎么判,或最后结果怎么样都很难去平衡。

    南都: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杨斌:对,有时候这个结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或达到绝对的平衡。这个世上没有绝对平衡,但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心去追求最大限度的平衡。

    南都:这个时候你考虑的是,我们应不应该给他们一个新生机会?

    杨斌:对。你觉得你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但给他一个机会是不是对被害人不公平,你就会很纠结。但我觉得这没有绝对的平衡,我只能最大限度地追求平衡。

    但是无论最后判决怎样,作为经办人,如果很用心地对待每一个被害人或被告人的话,即使最后的判决不能令他们满意,他都不会对这个社会或对这个法律抱有很大的仇恨。

    南都:那你会不会经常在案子结束以后,想起在办案过程中有某些不妥当的地方?

    杨斌:这个肯定有的。我不可能已经到达很高的境界或者说我是一个完美的人,我觉得我一直在追求完美的路上,我不可能达到顶点。

    南都:你是个感性的人……

    杨斌:我不是肤浅的感性,而是蕴含了理性的感性。

    南都:这是你的秉性,还是这么多年的工作生涯让你的感性藏了起来?

    杨斌:是我这么多年的个人阅历——— 因为我经历的痛苦多。

    南都:你说的痛苦是?

    杨斌:我自己经历的,我所看到的,都让我感受到痛苦。其实我的想法很单纯,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能够做的事情,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我不会考虑所有争议我是按照我的内心”

    我遵循在法律限度范围之内遵循我的良知……现在,一个案子背后的东西我会去挖掘。就像我随笔里所说的,我们只有拓展自己的内心才能走得更远。

    南都:你当时觉得那个案子从初审到二审,最后对她六年有期徒刑的判决,这个结果是正确的吗?

    杨斌:我觉得没问题,我尊重法律的判决,其实故意杀人的话,可以判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直至死刑,量刑的幅度很大。所以这个案子在五年前宣判的时候,我们内部也议论纷纷。今天,社会也好,司法系统内部也好,也有争议。争议是好事,这种争议可以促进我们的工作,只有讨论和探讨才能进步,真理会越辩越明。不同的人有不同观念,我觉得判决没有绝对正确的,只是你接不接受而已,但是我们只能尊重既定的判决。

    南都:在你感觉里,你觉得这个量刑是恰当的吗?如果让你来判的话呢?

    杨斌:恰当。但我来判就很难说,我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我不会考虑所有争议,我是按照我的内心,我的内心认为怎么样,我遵循在法律限度范围之内遵循我的良知。

    南都:你对自己利用法律、使用法律的能力很有自信。

    杨斌:技术层面我是有自信的,因为我干了十二年了。单纯办案对我来说不是压力,办案中的罪与非罪,此罪非彼罪,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

    南都:你现在的问题在哪里?

    杨斌:现在,一个案子背后的东西我会去挖掘。就像我随笔里所说的,我们只有拓展自己的内心才能走得更远。

    南都:你现在追求的更多的是这个案件背后的东西,包括伦理、案件发生的原因等等?

    杨斌:对,人性的东西吧。比如对我来说,我能够变成今天的我,这个(周模英)案子给我带来的超越很多。

    南都:你指的是当时的感受还是这几年的?

    杨斌:这五年吧。当时刚收到案子的时候,我像所有人一样,愤怒、痛恨。因为她伤害了所有人的情感。而我当时是一个性格很鲜明的,爱恨很鲜明的人。我相信当时我的愤怒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愤怒。

    南都:但是你当时(开庭时)替他们的陈述还是挺客观的。

    杨斌:那时候,我已经经过了思考。

    南都:那时已经超越愤怒?

    杨斌:我已经涅槃。

    南都:这个转变你用了多久来调整心理?

    杨斌:刚刚收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我跟所有人的感受一样。我在这里翻阅起诉书,看案件的时候没有看照片,我的眼睛就红了。翻到里面,看到小女孩尸体解剖台上的照片,非常漂亮的一个孩子,才9个月大,看到这些真的忍不住掉眼泪。最初的时候我沉浸在对这个女孩的深深的,反正就觉得……

    南都:悲哀?

    杨斌:对,深深的悲哀!然后我记得那时候晚上回家,躺在床上睡觉前都会想到这个案子,想到这个女孩子,会禁不住流眼泪。之前我一直都觉得她罪不可恕,简直不是人。记得我当时在想,去提审她时一定要痛骂她一顿,但是我见到她后,就发现之前从卷宗里面得到的感受,和我见到她得到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南都:她把所有的罪都揽到自己身上?

    杨斌:对!她说都是我的错。我记得当时给我做笔录的是个男孩子,眼圈都红了。我也是含着眼泪问他,真的就感觉到自己非常难受。提审完之后,我对她本人有更多感性的认识,也改变了刚开始时对她的愤怒看法。

    南都:就是你内心也原谅了她?

    杨斌:对,慢慢原谅。我一直说,痛恨她很容易,但是你要同情她,不容易!

    “如果业务上无懈可击你最多说我有个性”

    我是很特立独行的……当然所谓的个性是要有资本的。个性之人肯定在业务上或能力上出色,他才有资格保持他的个性。如果业务上水平很烂,你还有个性,那你就死定了。

    南都:说真的,你在开庭之前,关于做怎么样的一个陈述,你犹豫过吗?

    杨斌:肯定有。开庭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她这个生活阴影肯定有一定深层原因。就周模英本人来说,她这种恶性,肯定跟其他故意杀人案有区别。我一直在犹豫,开庭时应该怎么说。我作为这个案子的公诉人,我应该表示一个什么样的倾向性,是请求法院从重判决,还是体谅到她犯罪时的处境和犯罪的情节、背景、原因,然后综合考虑可教化性,还有这个家庭可能的命运,给她一条路。

    南都:作为检察官,你不表态,是不是也可以?

    杨斌:对,其实我不表态也可以。因为这种案子很多很多。我也可以不表态,走过场嘛,没有情感,我就说周模英把自己的女儿丢到河涌淹死,导致她死亡,已经构成故意杀人罪。陈述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只要论证她构成犯罪,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当时我就一直在犹豫,开庭前一个星期,我就约了她老公,想亲眼看到他老公,看看是不是和卷宗里写的一样。

    南都:约他老公是你工作范围吗?

    杨斌:可以不约,完全可以不约。但是我经常会做这些事。我如果认为自己需要确信一些观点,就会约他们过来,这个是自己找事做。

    我记得当时约他过来时,他就抱着小儿子。他跟我说,老婆被抓了之后,孩子就没人带,他就在家里带孩子。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家里有个杀人犯,没人请他干活,他现在没事干。谈话过程中我就抱着他的孩子,他说这个孩子很乖,很安静。但是我发现,这个孩子他任你抱,但是你逗他的话,他不会有更多表情,只是盯着你看,他也不畏惧你的眼光,然后牙齿咬着下嘴唇。我抱着孩子,闻到他身上头发和衣服都有味道,我就觉得这是一个缺乏母亲照料的孩子,感觉到挺心酸的。

    我问他老公,你老婆发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他说他也没有办法啊!又没文化,当然还是希望她快点出来,家里两个孩子还要有人带,老人又老。我说你认为你老婆发生这件事,你有没有责任?他说我也没办法,我又要出去打工。反正我觉得跟他接触的感觉就印证了卷宗里说的,他就是情感表达很匮乏、让人感觉到很漠然的一个人。

    送他走了之后,我就在那天下定决心,我应该在法庭上表达一个什么样的倾向———就在见了她的孩子之后。

    南都:你的这个倾向性是指什么呢?

    杨斌:我希望法院在法律允许的幅度之内对她作出一个相对轻的判决,给她一个机会,她这个家还要继续存在,这个家不能够没有母亲。悲剧已经发生,而且周模英已经知罪,她并不是一个本性恶的人,给她一个教训,给她一个惩罚可以了。

    南都:这种公诉词你经常写吗?像这种带有一定感情色彩的?

    杨斌:我的公诉词都很有特色的,长期跟我的书记员都知道,我不喜欢写八股文的公诉词。八股文的公诉词是按照套路来走,很平淡,没有情感,而且说的都是套话,什么犯罪的危害性啊之类的。

    南都:相对来说,在你们的工作范围内,你似乎有点特立独行?

    杨斌:我是很特立独行的。

    南都:像这种公诉词会不会引起同行的非议?

    杨斌:就像我说的,我做自己喜欢做的、愿意做的、能够做的、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就行了。你会放下很多东西的。

    当然所谓的个性是要有资本的。个性之人肯定在业务上或能力上出色,他才有资格保持他的个性。如果业务上水平很烂,你还有个性,那你就死定了,如果业务上无懈可击,你最多说我有个性。办案的第一个境界对我来说已经达到了,当然不是说我是最好的,但我已经进入技术上一个相对瓶颈的状态。我已经没办法超越自己,对我来说已经失去挑战性了。

    “用办案过程来衡量那是个很低的层次”

    如果说真正的公平,我觉得(第一次)判决结果并没有达到……我后续做的,包括帮她的孩子,是在努力使判决中法律的功能得到真正的延伸,最大限度完成公平。

    南都:你觉得自己的公诉对案件的判决会有一定的影响吗?

    杨斌:客观说,肯定会有一定的影响,包括后面引起媒体的关注和争议。

    南都:你也觉得这个结果是属于相对公平的?

    杨斌:对。我的朋友看到报道就说,这就是杨斌做的事情,不需要解释。

    南都:这个特殊案子也因此使得你继续去关注这个家庭?

    杨斌:我觉得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法律人应该关注这些东西。

    南都:在有些观点看来,这些东西已经远远超越了职责本身。

    杨斌:你认为超越了吗?我认为法律本身也是属于社会学,属于人学,犯罪是社会问题。

    南都:但是就像一种观点认为,检察官的关键就是依法办事,同时体现公正,体现人性,从办案中体现人性,而不是在案外。这个行为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能作为衡量检察官的一个主要标准。

    杨斌:如果用办案过程来衡量,我觉得我早就达到了,我觉得那是一个很低的层次。我早就不用数字来衡量我的工作,我更加关注的是办案的时候,有没有踏踏实实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某个案子因为我的介入,从来不认罪的人能悔罪,那我是真正意义上挽救了他。再比如这个案子,这个家庭因为亲人犯罪而即将暗淡,因为我的介入而重新焕发生机。我觉得这些成就比我单纯的办案数字让我更有成就感,所以这是无法考量的。

    南都:你觉得对他们的帮助并没有超越职责本身?

    杨斌:我认为没有超越,法内还是法外我根本就不在乎。

    南都:你心里从来没有这个界限?

    杨斌:没有。如果说真正的公平,我觉得(第一次)判决结果并没有达到,这个判决只是惩罚了周模英,抚慰了世界上所有人受伤的情感。但是我觉得这个判决并不能体现案子背后的东西。我后续做的,包括帮他的孩子,是在努力使判决中法律的功能得到真正的延伸,最大限度完成公平。

    “说我以权谋私很偏激用正统的话说:权为民所用”

    我能够利用我的身份、地位、权力,去为老百姓确确实实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不是权力的依傍,而是权力的回归。我是为老百姓做事,不是为自己。

    南都:帮助这个家庭,是你在案子结束之后就有的想法吗?

    杨斌:是的,包括和他们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一直到我知道熊默德和老家邻里的纠纷,我决定去江西帮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只有这样,他才能回到家乡,照顾两个孩子。

    南都:你觉得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件事情?

    杨斌:不是只有我,而是我既然知道这件事就有责任。

    南都:你对周模英一家的帮助,坦率地说,算动用了私人关系吗?

    杨斌:动用私人关系怎么说呢,包括说我以权谋私,我想这是很偏激的说法。我能够利用我的身份、地位、权力,去为老百姓确确实实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不是权力的依傍,而是权力的回归。用一句正统的话,权为民所用。我是为老百姓做事,不是为自己。

    南都:你帮他们申请一个经济适用房,有人想问他够不够格?

    杨斌:因为周模英入狱,出来后,就面临一个何去何从的问题。她很怕回老家,觉得没有脸回去,她到现在出去这么久都没有回去,因为乡下闲言碎语真的狠毒。她出狱后,她的两个在县城学习的孩子再回到农村,而我们好不容易给她开了个好头,两个孩子有可能改变命运,不重复他父母的老路,如果不这样有可能前功尽弃。

 

    我都说过,这个案子能够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已经远远超出杨斌的能力和期望,不是我一个人在做这件事情,我要特别感谢江西的同行给我的支持和鼓励,后面所有的问题是靠他们。到最后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在帮我解决,包括解决他们的纠纷,孩子的读书,他们是具体在做的人。

    “我觉得他们信任我我也把信任给他们。”(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我认为周模英这种执迷不悟,坚持坐满六年才出来的想法更是不可原谅的!我甚至认为周模英这种罪比当初更大。

    南都:你第一次去监狱看望她是什么时候?

    杨斌:当时她还在广东省女子监狱。

    南都:当她看到你的时候,她认出你了吗?

    杨斌:肯定认出来。她很意外,也很高兴。

    南都:你选择去看望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杨斌:是因为我很担心。我担心她走不出来。我提审她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整个人崩溃掉了。她没有任何信心。

    南都:你去(看她),你觉得会有用吗?会起到什么作用呢?

    杨斌:当然作用大了。(笑)起码给了她温暖吧!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是我们的工作对象,却是处在生活最底层,最孤立无助的。我觉得他们信任我才会这样,我也会把同样的信任给他们。

    南都:那次会面,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呢?

    杨斌:(陷入回忆)当时广东省女子监狱的探视是很人性化的,可以两个人坐在一个桌子边这样的。带进来的时候,她四处张望,看到我的时候肯定是非常意外的,也特别高兴,我劝她正确面对过去,以正确的态度努力改造,早点出来。

    南都:她答应你了吗?

    杨斌:她不停点头。我说,你就是一天认一个字,出来的时候都不得了。

    南都:你为什么这么重视她认字的问题?

    杨斌:我跟她讲,你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我办了很多案子,都是在很盲钝的情况下犯下的。读书明理嘛,如果有文化,很多事就会以一种理性的方式去处理,像她就是没有读书,又没有出来见过世面,当时她就是把孩子丢到水里,就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这是她这个脑袋里,唯一的解决方式,唯一的选择。所以我说,你必须先认字。我希望你能够出来之后念报纸给我听……

    南都:你一共去了五次……每次看到她,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吗?

    杨斌:她每次都很高兴,都是一边笑一边哭……最初的两次,她想在监狱了断余生的感觉是很重的。她说:杨斌姐,我就是不出去,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出去。她这个观念扭转得是比较艰难的。包括我写信也在劝她,有一次我说得还比较严厉,我说,如果你当初是因为生活的困窘导致你溺婴的愚蠢行为,我考虑到你的这些才从情感上原谅你的话,我认为你今天这种执迷不悟,坚持坐满六年才出来的想法更是不可原谅的!我甚至认为你这种罪比当初更大。

    南都:从每次她的情况来看,你说的这些,她都听进去了吗?

    杨斌:多多少少都听进去了吧。从最后这两次见面的情况看,我觉得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每次她还是有些变化的。去年在监狱见她,我问她,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以为她会说是早点出来。没想到她说:我最大的心愿是我一出来就去广州,到你家去感谢你,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我……

    南都:这说明她的心态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杨斌:对。特别是最后一次,今年9月份,她快出来了,确实是很高兴,而且六妹也告诉了她家里正在申请经济适用房,出来的后路问题已经解决了,她解决了一个很大的心理压力,她唯一一次,没有哭。

    南都:你是知道她的担心的。

    杨斌:对,从提审开始,她就说,我没脸回去,我没脸见我的家人。

    南都:你觉得她不想出来,也是因为这个问题?

    杨斌:我觉得是。她觉得没脸见家里人了。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过乡下老家。

    南都:所以给他们在县城安一个家特别重要?

    杨斌:对,尤其是两个孩子也在县城读书。

    “我既然知道了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作为检察官,我不能达到所有的平衡,但是我会用自己的心去尽力达到相对的最大限度的平衡,当我们能够这样去做的话,即使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还是会达到和谐的效果。

    南都:对常人来说,偶尔去看望她一次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样长期对他们关注,四次去江西,帮他们解决实际生活困难,还带孩子到家里来度假,真是很难……为什么?是因为去了一次就放不下了吗?

    杨斌:就是缘分吧!我第一次去就是想帮熊默德解决邻里纠纷问题,能让他回去多照顾孩子,孩子缺了母爱,还有父爱,就这么简单。第二次我请孩子们来过暑假,送他们回去又碰到小琦入学的问题,我是那种人,我既然知道了,我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南都:一步一步,欲罢不能?

    杨斌:对,我们每个人的能力都非常有限的,但是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发生在身边的、我们自己知道的(事情),我们努力去做就行了。

    南都:是因为你也是一个妈妈吗?

    杨斌: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一想到这么漂亮这么乖巧的孩子,有可能会重复他们母亲的道路,而且是很有可能,如果我们不伸出援手的话,他们就可能只有听天由命……我就特别受不了。

    南都:你想尽可能改变这两个孩子的命运?

    杨斌:对!我想,我能不能尽量地为他们做点什么。我每次去都想留点钱给他们,可是每次我回来的行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了……我就是他们的大恩人,今年去,他们的父亲从农村背着两大麻袋的东西到县城送给我,一袋瓜子,一袋花生,我都不知道这么瘦弱的老人是怎么从乡下扛过来的……

    南都:这种感觉是什么呢?

    杨斌:挺幸福的!特别是我看到两个孩子的变化。

    南都:这是你第一次和你的当事人走得这么近吗?

    杨斌:周模英对我来说,是比较特别的一个案子,但是,以这种方式去对待我的当事人,这是我的一个常态。也有当事人到我家来住过的。(笑)

    南都:听说对这个案子,以及你对他们的做法,这么多年,你还是承受了一些压力的……

    杨斌:不能说有压力。我感觉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只要是知道和了解我的人,给我的都是鼓励和赞美。对于我来说,鼓励和赞美已经足够了。我只听得到这些。

    南都:真的没有感受过压力吗?

    杨斌:善是不应该承受压力的。当然关于经济适用房的问题,有人说,它破坏了规则。但我觉得,你可以去质疑,但善是不应该责难和承受压力的。我觉得,作为检察官,我不能达到所有的平衡,但是我会用自己的心去尽力达到相对的最大限度的平衡,当我们能够这样去做的话,即使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还是会达到和谐的效果。

    南都:12年的检察官生活,接触的案子这么多,很多人都会被磨损的没有激情了,甚至麻木了,而你,却没有。

    杨斌:其实我的力量源泉在这里:让自己做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并不在于我能得到其他的什么,而在于我能够从中得到快乐,这就够了。

    南都首席记者姜英爽 实习生 张洁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