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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0:30:13
_7_  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是感到无常。 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节奏感,太匀称的体格,巧夺天工,必然早夭。我时时希望他鲁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他在蔷薇棚壁前狎音乐起舞时,我简直如目睹宙斯从天而隆化身为一只宏伟的天鹅把他强暴了。我常常故意少爱恋地一点,做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推著篮车於货架之间流览。他走前面,转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推车跟过去,尽头左右、望不见人,顿时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见他,返东退回来不见他,气急败坏险不撞散堆叠成塔的洋芋片,却见他好端端站那里挑起司饼乾,而我仿佛一刹那白了头发。 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梦中人。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贫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可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出剧情之外的气氛戏,超级市场里的周润发对林青霞,与我同出一辙,其迫息和绝望,使我惊异是否我曾在睡梦中去导了那样一场戏,或者那镜头什么时候潜入我意识里把它捕捉了去。至於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於无结果无後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难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轻人,高颧骨,翠绿上翘的杏眼,经过第一夜的第二天,穿越海滨沙丘他对他的情人说,昨夜你让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义。 是呢美好的疼痛,这是就美的本来面目。受虐与耽美,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 被献祭,被注视,被动的存在体,隐密却蓄满风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了童年,告别了她的独横自我,顺从进入成人生涯。若这苦痛一直涨高漫过闸口,她会变得自虐,诸如吃泥土,嚼粉笔炭块,喝食盐水,拿针扎手。我们亦然。或因长年处於背叛人也被人背叛的宿命周期里,我们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 在幽闭剧台上,一抹聚光底下,委婉弃於地的平源之战里的静御前。她身著也许有十三层如大婚时穿的华衣,连同她黑缎般直发,一层叠一层盖满台阶。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杀,女人被掳,城国灰飞烟灭。 在莫内妻子卡蜜儿临终的脸上,弥留著最後之光。油画似草图,笔触很快,卡蜜儿晦澹已变形的容貌,黄色转白,转蓝,转入灰暗中,莫内来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濡沫之妻,变成物体,与诸物体无异,为光所照,为光所弃。 在罗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妄想用块,面,线条肌理逮捕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其紧迫跟逼临,竞逐无已。欲以肉身贴近永恒,直到七十七岁死了罗丹还是未能脱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类,不被准可的,允诺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阵布下了魍魉坎途,难有善终。我与永桔在偷来的忠贞爱情里,戒慎被命运三女神窥破遂收走我们之间的信任。不确定感,像防腐剂使我们努力经营过一种纪律的生活,也像轻雾笼罩四周使我们依违迟迟,坐对生愁。  我跟守财奴一样,攒著眼前的运气眼前人,一点一点挥霍我们相处的时光。永桔离开我去做他事情时,不成文默契,我们绝不留恋,吻别,最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不过是到街口超商买些食物马上回来,或他在浴室暗房冲洗照片而我去办公室和学生谈话。我们甚至避眼睛,害怕看见了自己的软弱。别离前夜,我们不做爱,因为,因为那真是太惨了。我们会提早一天两天,且故意草草,严防伤别所掀起的恐怖肉欲将我们歼灭。前夜,我们会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过。根据经验,切忌族以类聚,言不及义的斗嗔斗笑斗讥,或泡吧泡KTV,酒精声光,轻易使瓦解情绪,搞到一塌糊涂。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电视录影带,妹妹张罗吃喝,两小孩吵吵闹闹,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们却又吓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没有声音。小孩们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同看影带,香沁沁的,手底总不停或削水果给我们吃,或串陶珠,缝缝绣绣,让我感到安稳。世界并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别而崩盘,我们亦很快就会见面。如此带著好健康的心情连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极了的夫妻关系只是顺著惯性运行。  那麽,惯性就会理所当然推我们到下次在一起的时候,其间,并无空隙能让意外介入。是的,我们必定再见,恩爱如常。  我们的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一次永桔出门前说我走了,令我心为之摧。所谓一语成谶,我走了,这不就是。我准备著随时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电话铃响,我颤栗去接,若听见说,请你来医院一趟,我将一点不觉意外。当日永桔亦有所感的比平时多打了电话找我,家里,学校,小咖啡馆,家里,电话总是追踪到来,而我发抖接听,片刻间怔喜难言,俩俩也说不上话,苦。经此一事,我们又多增一条禁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之类同义词。我们在布满机关的蹇途扶持前行,唯恐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怎麽走下去。 他离开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当然,我们互不送行。只在门口结结实实拥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谊,没有牵扯。他拎著行李三两步下楼去,我掩们兴叹,也克制得住不去阳台贪看他背影,以免坐实了命运的戏弄,果然变成最後一瞥。我闭目反刍他的言语,他曾从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人这样让他想念著,真好。守贞的感觉,真好。像白山茶只为等待那位独一赏花人来到,才一层层绽开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不吝言辞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将之铭刻胸口火烫如一块大大的腥红A字,直到他回来,亲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头。理过凉飕飕的颈脖,著风吹拂,把心田都旷废了,长出漫漫荒草,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早年,缺乏经验我曾被这股寂寞打败,放到非人境界。现在,我不过是江湖走多,自忖有些力量可以对付。 我会勤跑妹妹家,参加他们的家族活动。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养住健壮的牌味。我会谢绝各种夜间聚会,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不昼寝,甚至不嗜读。设法早睡早起,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够力气来度过永桔不在身边的每一天。我甘愿约束自己像一句古语所形容,待字闺中。  然後,面对夜雾光临寂寞掩至,我便敞开大门让它进来。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发的。我太明白,还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 它盘据著全部身心,使人无书可阅,无乐可听,无带可看,书写无字。我几乎听得见它白蚁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取了我的躯壳栖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子永桔住过的痕迹,床铺空空如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却是如此疲赖,无味。劳伦斯说,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诚然,寂寞蚀空的脑子使得性欲也变得不能。 於是我放弃一切心智运作,开始体力劳动。灯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扫除。後来我看到隐遁的麦可杰克逊终於让欧普拉去他的梦幻谷采访,晚上凉风里他走到外面,奇怪他的庄园和游乐场修整得那样人工一丝不苟,像一所优良的公共设施,一座模型陪葬物。游乐场永远令我伤感,想到马戏,小丑,假日,童年,曲终人散,而那旋转木马音乐真是太荒凉,像一缕亡魂依绕不去还在凭吊往日繁华。麦可对摄影机介绍他的旋转木马跟摩天轮,灿晶晶开亮著似两盘钻石座落於绒黑夜幕中。他说他有时会半夜一人去开旋转木马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最寂寞的人。 有时,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侵袭到生理。挺常见的方式,无来由我会突突心悸,一股急湍冲击胸腔似乎向我预示什么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难,歇倒墙边用力深呼吸几口,才渐消褪。不久,还会再来。它也会沈甸甸朝下坠挂,疑似脱肠。且分不清是站立过久,劳动过度,它会像钳子一样咬住我颈背肉,锐痛难忍,摆平於床上。我乾睁眼珠,肉体疲惫之极,但要到寂寞也倦了,乏了,才双尸缚抱在一块儿的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的白痴岁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识度日罢了。其荒莽无文,恍若白垩纪株罗纪的一只大爬虫。 爬虫日子我唯以读得进眼的东西,是以篇色彩研究,关於红绿二色在中国诗词里的视觉意象。  我带在身上数念珠般反覆诵读,事实上,这篇研究更接近一册搜罗殆尽的色彩元素周期表。它胪陈了几个色彩系统对於红绿的各样命名,单是日本人所著中国色名综览,依据MUNSELL色环罗列,以明度顺序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红色,即有一百四十种红。且看,色谱七。五R的红,润红、淡藏花红、指甲红、谷鞘红、淡桃红、淡罂粟红、苹果红、颊红、瓜瓤红、铁水红、草莓红、曲红、法螺红、桂红、榴花红、汞红、烹虾红、胭脂红、蟹螫红。 绿谱,一○GY的绿,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豆绿、琉璃绿、藻绿、柞蚕绿、麦浪绿、蛇胆绿、青豆绿、淡灰绿、深琉璃绿、浮萍绿、草绿、紫杉绿。  逃避开文字的逻辑,连符号性也摒弃掉,文字成了万花筒碎片,组合为缤烂景观。我放逐其中忘返,纯粹的色感花园,如在苍蝇之复眼所见的世界里营飞。 是谁语焉,我享受一个故事里的并非它的内容,亦非它的结构,而是我加在光洁表面上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寻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欢愉呵。是的,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凯撒进入罗马城时千古一叹。 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而歌德说,颜色学的关键在於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这是颜色学造诣甚深妁歌德所发出的偈语,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来就有著的呢?抑或透过我们眼睛看见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内晚年患白内障而至须赖颜料签条来选色,画了二十多年的睡莲,最後画出是视觉消失之後的记忆之色,是无视觉无光无色彩里所见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问倒的追问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须多问。我愿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刚经念几遍,不必知道经义,只是念在铿锵,绵密的声腔音节中,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过人的身体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炼渡彼岸。我念著我自个的经,红绿色素周期表。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 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  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毁红,妆成桃毁红。拨剌红,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照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红,後霜红,踯躅红,海悄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 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总。 依红,泛绿依红无个事。  纷红,人在纷红骇绿中。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吹绿日日深。  蒲叶吴刀绿,遥看汉水鸭头绿,铜生绿,金间缘,丹如绿,霜留绿,侵衣绿,裁版绿,勿叹蓝袍绿。  窄窄红,窄窄红靴步雪来。衮衮红,岸岸红,日日红,子夜红,去年红,花开不如古时红,明日的无今日红,骷髅红。 红赤朱绛绯丹。 绿碧翠。 金井碧,钗梁碧,酒脂碧,檀乐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鸳鸯碧,曲江碧,潇湘碧,蘼芜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颜尚朱,两绂朱,不能朱,两违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杨朱,我朱,靥朱,骈朱,纡朱,铅朱,银朱,金朱,紫朱,黄朱,丹朱,蓝朱,墨朱,朱朱。宋太赤,血不赤,千点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轮赤,剑气赤,须恨赤,妒君赤,空欲赤… _8_  一朵红,正月长生一朵红。   委尘红,老人偏喜委尘红。 我念著我自个的经,挨渡寂寞风暴,一如变蝇人阿尧在天涯海角向我打呼救电话。哥德曾说若是他没有造型艺术和自然科学的基础,那麽面对这个恶劣时代及其每天发生的影响,实在很难立定脚跟不屈服。  飘摇之世,伟哉歌德,能用诗文和颜色学植物学当做他的定风珠,走完高标一生。渺小吾辈,文字族,不过学了点法术,一套避火诀,随时随地即可遁入文字魔境,管它外面凶神恶煞在烧。 外面,外面是,一个吊梢眼男生出现在我桌前,脆脆的说,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 我坐窗边这个位子很久了,躲开交通尖锋时间。可以看见外面骑廊下人与地摊沸成一团,也可以凝望窗玻璃上叠叠的物影深深处灯泡三五支浑如月子,男生就从那里头朝我走过来,直走到我跟前。我从那里头看他,很久了。 但他显然已误会我的意思,在对面坐下来,摆手向女侍要一杯墨西哥冰咖啡,跟我推荐只有这家店有,加了墨西哥咖啡酒,浓得不得了,没有酒量的要注意,免得喝咖啡喝到醉,逊毙。问我要不要也叫一杯,我说不用。 他看出我无意交谈,丝毫不以为困,打开背包,拉出一串线管原来是耳机,和一座玲珑剔透的宝蓝色随身听。他戴上耳机,灵巧拨弄好指示键,软驼驼垂坐那里聆听卡带,两手压在腿下让脚悬空著,有时俯首,放任茂黑漩涡的头顶心给我看尽。有时侧斜脸顾盼店里,流动眼珠,漠漠又幼稚。他那一身家当,帅奇表,金项链,红绳络一块绿玉挂在颈下,大胆小妖精,多半有人养他罢。他洁白的FIDO  DIDO恤,同牌子塑黑背包,上面挥撇著歪歪倒倒的印白字母昭告天下,「费多只是费多,费多不惹谁,费多明了每件事,费多不评断。费多就是年轻,费多不老,费多就是天真,费多有力量。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  都是费多,哪有我们置喙馀地。  费多一代,其口音听起来是六十年次以後出生的人种的国语——不不,正确说法叫做北京话普通话,活在台湾国的今天,此国语非彼国语也。只是费多并不管这些了数十年过後,台湾国妈妈的话也要被哀悼了,那时候,通行的国语,将是现前这个费多小儿的国语继续异变下去的咬字和腔调。只要打开电视机,充斥於各频道综艺节目里的国语,就是。到那时候,我辈人的国语,上个世纪的白雪遗音,会被讪笑也好,怀旧也好,都将一个一个凋零殆尽,尔後,这种语音,就从地球永远消失了。  费多小儿,我无法直接目视他,他过於年轻的身体像大太阳下的金属反射光,我不得不戴上墨镜才能去看。之前我从窗玻璃的幽邃处发现他跟几个男女孩子围坐嬉闹著,比我所有学生都更小更小的费多小儿们,月中兔影般,杳思不可及。後来他们都走了,敏捷轻翘像一尾尾雨後生出的红蜻蜓蓝蜻蜓,经过骑楼马路一哄散去,令我由衷发出礼赞。  咖啡端来,费多望著我脸听候吩咐。我只把视线留在那杯冰冻冒珠浮堆鲜奶泡沫红樱桃的咖啡上,介乎沈吟,介乎颔首,莫非鉴赏什麽艺术品?他似乎获得了我的许可,遂动手吃。 如此,他坦荡极了的吃,再不觉得有欠而要对我周旋,因为他是那麽俊俏可喜任由我看,物超所值,是我占了大便宜呢。他以耳机,以费多T恤和背包上的费多宣言,表明了,谢绝打扰。  他独享於自我天地里,何庸我有礼应对。 费多小儿是美的,他善知自己是美的,那股子必定於做爱时要打舞台光的自恋劲,天赋异秉。   LIMELIGHT,聚光仃,我曾经夜夜漂泊其间的小吧馆。氢氧焰燃烧石灰照耀出强烈白光的舞台,美丽受难者如嘉宝冰雕般的四分之三侧脸供奉在上,被看,被宠,被崇拜,然後倏时枯萎,他达到了难以言喻的潮巅。尤物们生下来便是被看的,他要这样好像才能完整。  好像,我们都有一个雌雄同体的灵魂。 被看,被取悦,好难取悦的,神秘莫测的阴性体。见到吗,诸多出土於中亚跟小亚细亚远古神母时代的,泥陶阳器密麻摆满殿中为了取悦大地女神。是啊,看看顶原味普罗的色情读物,无非都在描写女体的快乐和满足,非如此不足以刺激男人,满足男人。剥开数千层文明外衣,推倒意识篱障,女体溢散著气味,引诱哺乳,致使勃大阳器让隐晦女体发出「是的,还要」的呼喊,是雄性一类的种族记忆,集体大梦。 我往往延宕欢愉,著蛊於灯下我的情人的脸,似仙似魔,好像他并非跟这个实体的我在一起,而是跟一个在凝视他的魅惑之力在展开著,放恣著。我只是那个凝视之力的媒介,他自个被自个纵情暴露所大量释出的醚味,沼气,弄昏迷了,沈沦得无以复加。他越沈沦,我越粗暴。粗暴又温柔,波然欲坠的温柔吻住他。  被凝视的阴性,与凝视著的阳性,并存於我们身上。 我每每讶叹,阴性体是他自己的一个创造物,他被他自己所创造出来。他只是展现,展现即存在,展现即欢愉。他像神话里的,布满星星的身体吞下了太阳变成一个水平线,而太阳行经他身体时,他创造了夜晚,然後他产下太阳又创造了新的一天。 他从不说明自己,因此他是一元的,灵魂即身体,不曾分开。最美好的时候,他像是舞者所自视自矜的,杰的私淑大师曾经说,身体是件神圣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後的衣裳,是你进入生命亦是你告别生命之地,故而你应以爱敬的心对待它,以喜悦和畏惧,以感恩。舞者崇拜他自己的身体,他凝视著自己,脉脉无语。他顾影自怜。他像一首印地安人的歌唱著,忽焉美在前,忽焉美在右,忽焉美在左,我走在美中,我就是美。   我很讶异,所谓神性,亦即阴性。 阳性体呢,他才是那根从亚当身上剥离出来的肋骨。  他长成雄性的模样,与他的雌性一类共同存在,却又这般不同。面向这个含默的被动存在,他又好奇,又困惑。他探看著,触近著,抚摸著,试图去理解,说明。他做为他自体,但他又是一名观察员。有诗云,死海无生物,听见鱼发声,当这个无语的汪洋终於对地掀开波澜时,他狂喜极了甘愿葬身之中。 不错,科学是雄性的。吴尔芙讲过,科学并非没有性别,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并且有感染性。   啊神话在什麽地方终止了?历史在什麽地方开始了?史陀说,没有文字和没有档案的社会里,神话便是为保证社会的封闭性,使将来能跟现在和过去一样。 也许,一切的神话都在诉说著一件发生在万馀年前的骚乱。  神话揭示出隐情,自然创生女人,女人创生男人,然而男人开造了历史。是的历史,男人於是根据他的意思写下了人类的故事。写下了女人是他身体的一根肋骨做成,更写下了女人啃食知识禁果遭神谴责的原罪。  可依我来看,倒是男人愉吃了知识的禁果罢。是他,开始二元对立的。是他,开始抽象思维的。他观察,他分析,他解说。  他建造出一个与自然既匹敌又相异的系统,是如此与自然异体质的东西呀,男神篡取了女神的位置。女神的震怒,遂成了人类的原罪。  记住啊,最後的女神说,有过一个时代,你独自徜徉,开怀大笑,坦腹沐浴……女神背转身走入了神话的终止里,让位於社会秩序登场。女神的哀怅,成了我们失去不返的伊甸园。  我剖视自己,是一朵阴性的灵魂装在阳性身躯里。我的精神活充满了阴性特质,但我的身体,这个携带著生殖驱力DNA之身体,人做为一种生物不可脱逃的定数,亦是我们的铁血命运。   DNA盲动要产造更多DNA,雌雄两性各用了完全不同的生产策略。雄性是竞争者,数亿个精子被一个卵子所选择,雌性是选择者。担任生育的雌性需要一位肯合作的雄性夥伴,才能可靠传播她的DNA,她好缜密,狡滑的选择投资人。雄性的成功率则有赖到处播种,让越多雌性生出越多带有自己DNA的後代。瞧瞧我们,男人固然对女人负心,但男人对男人岂不是更加负心。 我们的阴性气质,爱实感,爱体格,爱色相。物质即存在,此外则无存在。不冥想,不形而上,直观的眼界里所看见的亦即所存在的。二朱红,月季红,扇贝红,柿子红,玛瑙红,灰莲红,象牙红,蛤蜊粉红,银星海棠红,我诵著我自个的经,蒸红,晴日蒸红出小桃。  是的阴性气质。可我们却缺少育养天性,也无厚生之德。结果,我们的看见即存在,便倾斜到极端去了。如同一名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哀嚷道,我震惊於我的美丽胴体,我一定要铸造这座雕像!但是该如何进行呢?除非结婚,万无可能。在我变丑,变老之前,必得铸成。为了铸造雕像,我必须赶快结婚。  冻结之美,拒绝时间,有时间就有折损。我们变成了马拉美笔下那只绝色天鹅,在冬日寒水里自顾太久终至冰封双足,再也无法挣脱。 我们无能传後的DNA驱力,无从耗散,若不是全数抛掷在性消费上,就是转投资到感官殿堂,建之,凿之,不厌其烦的雕琢之,有最多精力跟闲暇品尝细节之末,浸淫难返,色情乌托邦。  被凝视的费多小儿,乌托邦之子。我羞怯不看他,只看窗外,微微嗟异。 从来还没有爱过人折过翼的美少年,我祈祷他千万莫爱上任何人。爱了人,就是堕尘的开始,我怎忍见他天人五衰弄到一身破烂臭败。我不由念出喃喃祷词,他将负尽天下人,而绝不能有一人负他。 尤物不仁,以逐色者为刍狗。所以到我这把年纪,不过是蚁蝼偷生而已。 我隐隐作痛想著永桔,他一去滇缅毫无音讯,想得没得想时便想他大概死了,今年第一场山雪会把他掩埋。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体味我快要记不得了……在这华灯初上遍地黄金的大城一隅,我跟费多小儿对坐良久,未有交谈。  到我起身欲走时,我们才首度对上目光。费多的眼睛没有一丁点红丝丝,黑白分明依稀还带著婴儿的眼白才有的那种骨瓷蓝,定定看进我眼里真是无心肝。我自惭形秽,糟糕的吱唔其词把脸烫红起来,完全不符合我的疏冷内心。也许我说了,不走吗?  费多已摘下耳机,酷酷的牵动一下眉睫,说走呀,零碎东西已初进背包里,一旋身已轻盈离开椅子,牛仔裤旅狐鞋,走在我前面迳自直走出去,把他修长富弹性的背影放肆展露给我略一瞥已尽入眼底,就不贪看,去付账。感觉远远处他的视线X光般,上下将我扫瞄了一遍。我自弃而笑,不错是只癞巴老鳄鱼。  在门口,我说,那,就这样吧…… 费多说,玩过抓娃娃没有? 我羞愧说没有。他唉呀一声拍了我手一下,招我走向隔邻一家店里。 好凉软的手,我跟随他去,稍有喟叹。我的意思非常清楚了,「那,就这样吧」,意味著,虽然寂寞,但今晚我并不想,不过真谢谢你陪我坐了这半晌,毕竟我已老朽,你正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承蒙相顾阿,那麽,是的,就这样了,再见罢。我这一辈,像成濑电影里的人,女优高峰秀子,回头一望演出法。 成濑电影并不多的外景戏,总是俩俩边走边谈话,有时成濑使用轨道随人物行走跟拍,最特别还是,让一人走前一步回转头来,另一人紧上前去,二人再次并肩讲话。以人物进行代替摄影机运动,营酿出细腻的韵致。 即使内景,成濑亦执迷於室内外交界处,用光影落差造出来叠染和时移,复藉日式住宅互通有无的隔[木+扇]布局,斜角,多层次空间,与固定镜头里的纵深场面调度,筑构出成濑式景框。活动其间之人,行云浮止,聚散无由。 小津曾说,我拍不出来的电影只有两部,那是沟口的只园姐妹,跟成濑的浮云。横断风格家小津,较接近於阳性气质。他的景框,数学的,几何的,在垂直线和平行线理梭织著感情。空镜,是他盛装著感情的容器。  成濑已喜男,比小津多了颜色,更无痕迹,更无情契的,纷纷开自落,比小津迷人。小津静观,思省。成濑却自身参予,偕运命一起流转,他一生爱好是天然。  那麽费多一代,既被动,又主动,俐落直线条,酷派诞生,无性的。他们宁愿乾乾净净自慰,也不想跟人牵扯欲情弄得形容狼狈。他们比新新人类携带还更深的,自恋的洁癖症候群。 我必须不断不断调弦,以便看懂费多不致误判。似乎,他并无意从我这里换取什么。其实他打量一眼就知道,不论是色,是财,我都少得可怜恐怕还不够抵他对我颦眉一笑。他是在施舍给我罢,我从窗玻璃里看了他那麽久,而我们之间贫富悬殊到根本我连要婉谢他的施舍,也难於启齿。单看一件,什麽抓娃娃,在刚刚兴起来当时,我压根也没有听过。  他指导我投币,如何操控器械夹取玻璃箱里翻滚的妍彩布娃娃。他下达命令了,PAPA你去玩那台,快,现在没人,先占那台。PAPA是我?我也立刻顺从他的指示占住旁壁一台抓娃娃机。 PAPA?葩葩?琶琶?帕帕?杷杷?他叫我爸爸。我红著脸,心脏胡乱跳,胡乱玩起抓娃娃,霎时铜板就光了。我回眼望费多,他正在抓得起劲没有看我,唯露出璀璨之笑,叫我PAPA,去那边有换币机可以换零。我亦果然去换了十个十元硬币,都给费多。看他玩,看店里各式各样游乐器,百家争呜发出震天价响,大片讯号灯和闪光的洪流,每人据得一磐砥柱便任它天塌下来不睬的埋头自渎者。我加入一圈小鬼围住的桌台,赛马,押那只无甚人押的塑料蓝骑士橙褐马,果然也一直轮下去。我坚持眷顾它,不改志,冥冥中竟似与它结成命运共同体。我不知身置何处,公元几千年的未来世界?上个世纪末性和死亡的帝国维也纳?抑或尼禄焚城前的罗马?爱情神话吗?  六九年还是七○年,爱情神话於麦迪逊广场大厅首映,在一场摇滚演唱会之後,有一万名年轻人,大麻跟海洛因气味弥漫空中,整批嬉皮驾著摩托车跟奇丽汽车喧嚣而来。天上飘雪,曼哈顿的所有摩天楼亮著灯。放映空前成功,每一幕年轻人都鼓掌,许多人睡著,许多人做爱。片子无休止放下去,银幕上的正正在演出银幕下的,爱情神话,神秘不可思议找到它的唯一时空。多年以後费里尼忆及,彷佛神话的密码顿然破解,古代罗马,未来一代,与观影的现在,瞬间接著在一起了。它不再属於费里尼,它是地质学上的菊石遗痕,以其不对称的纹展示出来两个差距万年的时代同时并列在一个空间里。  所以这是真的,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他的费多背包,穿过两臂缚在背後,像登山者,像旅人暂且驻足此刻。他的那双艳白高筒球鞋泥尘不沾,又很像小龙女之辈,长居墓穴,睡时卧在一根悬绳上。   似乎,不知寂寞为何物的他,并无意施舍我什么。 自恋的洁癖症候群,他们要一种绝对舒服无害的植物性关系。清浅受纳,清浅授予,绝不要深刻。深刻具有侵蚀性,只会带来怕的杀伤力,是不祥的。我明白了些,笼罩在爱滋和臭氧层破大洞底下长大的新生代,体质好脆弱,他们亦试图摸寻出适於共存著的生活气氛,他们要避免任何深刻,唯恐夭折。费多接近我,似乎只因为我看来是并没有给他一点点性方面的压迫感。是呢,我原本为一枝无嗅无味的无色草。 比起他们,我们粗胚得多。邂逅,即火炎昆岗玉石俱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没错只要对方温煦,有意又是无比的欢快,容易就变得更容易了。 我告诉费多我要走了,整晚上他也不玩别的,总共抓到一只娃娃。他说PAPA等一下,玩完这抓。他玩得两颊水蜜桃红快熟破皮的,使我真想跟一个亲爱的爸爸一样在上面亲一口。但我只是两手压压他肩膀,表示幸会,表示再见,我得走啦。 我站在大街,空白站立甚久,忘记要去哪里。 初冬的夜风一阵刮来,动摇了我为捍御寂寞所费力筑起的长城。寂寞袭至,正如苍狼里的成吉思汗於月黑风高那次跃马越过墙城进入国中。他的宿愿他的梦寐,那一飞掠就在岳空成了停格无止尽飞掠下去,只听见马的鼻息,旷古之风在耳边裂响。我想永桔是死了,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泣诉,如果你等我,我会回来,但是你必须全心全意等我,等到天下黄雨,下大雪,等到夏天的胜利,等到音信断绝,等到记忆空白,心理动摇,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没有了等待……   凉软的手牵住我,不是永桔,是费多。我咦怪他跟来,不玩了? 费多嗯一点头,问我现要去哪里? 终於,我叹口气,在费多面前泄露出情绪。永桔不在的家,今晚,我快没有勇气回去了。我也没有丝毫意欲去吧喝酒,黄昏演讲完又睹了一晚上赛马,思及吧里播放的蓝调或钢琴爵士我疲怠得直要呕吐。妹妹家,多麽健全的家庭空气,今夜委实不宜,我畸零的精神状态像一枚孤鬼近不了正堂大屋,我会被一点晃动人影惊吓得离开老远。我也没有半分力气想跟费多交谈,谈什么呢?我们活在两个世纪的人。说真的,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费多以了望原野的姿态望尽夭涯路,那是霓虹市招中最高的一座亮著十二F蓬莱宾馆,费多在邀我同往吗?天哪他实在太年纪小了,小过我所有的学生,我怕我没办法。可费多脆脆不带任何情绪如透明压克力的声音说,PAPA去你家,还是我家? 我骇愕低吟,那麽,这个,不过,的确……往昔我曾经带回家我美妙的萍水相逢,隔日在我仍沈溺於对他体味和气息的蜜稠回忆里,他已离去且偷走了我刚领到的一厚笔奖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那以後我变得戒备,谨慎多了。 费多一派松淡说,到我家好啦,我打圣域传说给你看,还有我会用咖啡帮你算命喔。 我说,你家里父母亲呢? 费多撅嘴巴说,他们会在家才有鬼。 我说,他们都不管你的?  费多说,你说提款机吗。 提款机?  对呀,提款机,我是提款卡。 哦是的,提款卡与提款机之关系。费多很高兴我答应去他家,转瞬蹦发雀跃,吱喳说,PAP  A我告诉你,圣域传说,帅呆了!它属於角色扮演游戏那种,我的是彩色版,而且我装了魔奇音效卡,会奏出好好听,好好听的音乐,耶!耶!费多呼叫起来,半举双手比划著V字舞动,真是一只快乐的螃蟹啊。  但我根本不懂他所描绘是何物,也不想懂。圣域传说,後来我看他在电脑上玩,才晓得原来是这四个字。我好奇问他,父亲做什么的?  费多说,我爸跑国外做生意,就算回台湾,也常不在家。其实我满喜欢这个老爸,他真的够聪明,赚钱一流。有次他回家,我正在打方块,他心血来潮跟我借玩,第一次就打了三万多分,输给他──费多做状跌到几步之外,是撞墙昏倒的意思罢。  我问他,母亲呢,也不常在家?  费多说,我妈,那就很好想了。她一天到晚怀疑我爸有小老婆,抓不到证据,又抓不住他的心,更抓不著地的脚。今年她开始玩股票,牌打得更凶了,跟朋友去跳交际舞之类,过得满充实。 那麽,你都是一个人?费多说,我妈这样比较好,我就不用担心她。我姐出嫁前,她可是闷疯了,说都是我们拖累她,不然她早改嫁了。姐嫁掉後,她人倒变开心,也不爱待家里了。反正我照顾自己没问题,钱也不缺,她回不回家没有影响,我还更自由。我并不爱他们来陪我什麽的,因为,不一定有话说。 我问他,念哪里,几年级了? 费多看我一眼说ei4,你很爱问耶。我念一个,反正一个你也不会知道的学校。而且我不想念台湾的大学,想当完兵再出国念,所以我跷家到处玩,没什么压力。  你跷家跷课哦。 不的,我跷家,但,不跷课。绕课太麻烦,搞大了,学校通知来家,不是很烦。 跷家就不烦吗。 不会。我是这样,在我妈去打牌或出国玩的第一天,出门,然後算准她回家前一天回来。万一出状况,就说到同学家睡了一天,她不会太找我麻烦。爸回家的日子比较不好算,但只要有状况,我妈怕被削,一定帮我当的,她每次都跟他说我去露营。 跷家都去哪里? KTV,MTV,还有去钓虾,就算没地方去,也可以住宾馆,反正不爱一个人在家。我姐知道我常趁爸妈不在时不回家,对,她用不回家来形容我跷家。我像一匹狼,很独的。 那你的朋友呢,最少,你也有个同学罢。   没有,我是独子,喜欢独来独往。人家说钱可以买到朋友,但我不爱别人是因为我有钱才在一起,所以,没什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