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鱼饮水，冷暖自知　　　文 / 静月清风_休闲之洲

若鱼饮水，冷暖自知
一、
三十岁的她在潮式餐厅里喝夜茶。水晶吊灯下，长发，消瘦，沉默冷峻。服务生瞪圆了眼睛，看她把三十个硕大的煎饺消灭掉——是高小姐突然承袭了猪悟能的食量。男人坐在旁边，斯文地只吃两个，并替她拭去嘴角的油渍。她不觉撑，大口喝红酒。
内急，上WC。摇晃，如打醉拳。楼梯口一个趔趄，整个人如一片树叶顺级滚落。服务生慌去搀，她竟不晓得疼，摆摆手：没事，没事。表情却是在哭。
据说她常故意喝醉，据说她冷漠如褒姒，不苟言笑。可他们都说她是幸福的女人。因为生得美，被他看上——还难得一直待她好，并无倦怠之意。他是谁？他多金，钱十辈子花不完；他年轻，根本不鹤发鸡肤老人斑；他儒雅威仪，好似绅士学院优等毕业生。他的员工见他，如同见上帝恭敬；女人见他，恨不相逢他未娶时。
但他不十全十美——至少背叛婚姻。他对她开诚布公：做我情人吧。她正为看上一件宝塔裙却买不起而懊恼着；为小男朋友情人节只送一朵蔫了的花、剩下的钱只够请她吃一碗烧鸭面赌气着，师太的话炸雷似地响起：没有爱情，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
她买衣裳同一款式不同颜色买十件。她开着跑车很拉风。他带她出去应酬的样子很登对，俨然一对才貌双全的壁人。旁人说：啧啧啧，这个女人幸福啊。
幸不幸福自己知道。人往往贪恋享受，又膨胀欲望，还患得患失。角色尴尬，青春消耗完毕，婚纸无从谈起。她的脸上明明写着不快乐——幸福的人总不自觉微笑，也从不患暴食症。
哪怕他为她裂帛百匹、燃千座烽火台，大约也勾不起她的笑。正应一句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他不是周幽王，她永远也成不了倾国倾城的褒姒。
二、
四十岁的她独身。男人死于一场车祸。一间空荡荡的老式小公寓，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儿子，一笔突然间冒出来他的赌债。她赔上所有，这是全部收获。
身上遭殴的疤痕仍在，像丑陋的蜈蚣终生蜷伏。厨房的木门巨大的裂缝已不新鲜，那是他暴怒时菜刀凌空飞来时的救命挡箭牌。她还记得，新婚时，他抱她上楼，嘴里喊着的宝贝；她更记得，她有儿子后，被他一脚踹下楼的剧痛。
他遮掩暴力的手段胜过克格勃。出门散步手拖着手，人多处，停下步，替她撩被风吹乱的头发；关上门拳头代替说话，烟灰缸剪刀花瓶成为即时武器，空中乱飞。她提着垃圾桶下楼倒碎玻璃碴子——手背上还绑着纱布，逢人说哎呀不小心摔破瓶子还扎手了。
她在梦中大哭，啊啊啊，呀呀呀，眼泪成海——这才是最真实的状态。她无处启齿，怕世人取笑。女人降伏不了男人，这是耻辱。体面的生活得掩饰好滴血的伤口，披上幸福的伪装才可以继续。那是他人眼里的幸福，她在意。
他却死了，带走她所有关于不幸的秘密，一起埋进黄土里。她有转世为人的激动，却只能不动声色。宁静的日子真好。她未来得及感慨完，旁人便登门当月老。某男，离异、有一女……话未说完便被她挡回去：我不会再婚，谢谢。旁人大惊：难得现代版贞妇烈女，让人肃然起敬。看来，过去的你太幸福，新的人无法取代过去的他……
她突然想呕吐。我非娥皇他非舜帝，我非英台他非梁兄，为他守节？他不配。一次暴力的婚姻还不够，再重蹈覆辙搭上自己的余生？离了狼口入虎口，这样的傻事万万不做。
黄瓜忘了搭竹架子，匍匐地上。有人不慎踩一脚，那根黄瓜便苦了。她不幸摘着这根苦黄瓜，被苦味呛倒，便永远失去品尝幸福的滋味。
三、
五十岁的她孀居一年。大清早的，一身玫瑰红的富绸袄子，背着大刀去公园健身。那老头等在柳树下，腰挺得笔直，笑咪咪的，也背着大刀。两人一招一式认真地对半天，一眨眼拐到菜场去了。
多事的老头老太窃窃私语：啧啧啧，不得了，黄昏恋了，某某某走了才多久，尸骨未寒，以前多恩爱啊，原来都是装的。要不是装的，她会这么快结识新欢？除非水性杨花……
她与前夫的恩爱在小区里几成典范。下雨了，她给他送雨伞；寒夜里的朔风呜啦啦地叫，她躺在被窝里说弄堂口的小馄饨真好吃，他起身端着钢精锅子下楼去买；电灯下，她打毛衣，他写豆腐块；他穿着她织的毛衣四处说，我家那口子一针一针打的，多不容易；她把他变成铅字的豆腐干剪下来，粘在笔记本上，捧出来给人看，我家那口子，会做文章，很厉害的；他生癌的三个月，白白胖胖的她掉去三十斤肉；他离她而去的半年，她闭门不出，有次邻居见她在阳台发愣，那张脸竟比六月的毒日头晒过还黑……
流言打起人来胜过冰雹，简直是铺天盖地。当然她听不到。她欢天喜地做了新娘。老头疼她如疼不谙世事的二八姑娘，每天清晨，两人照例背着大刀去柳树下过招，再去菜场。一尾鱼，一刀肉，芹菜叶子绿蓬蓬的，到中午都变成桌上的菜。红酒开了，各人一小杯。举杯对饮，她总是看着老头说，这日子咋过得跟做梦一样好呢，他走了，来了你，我一点也不冷清了！
幸福的人心里没有乌云的影子。她能从前夫那里得到爱情和甜蜜，觉得凡婚姻都是幸福的。这样，对未来就不存畏惧。因此，她继续她的爱情，顺理成章。
四、
感情的事，幸不幸福，自己知道。旁人以为的答案往往在情理外。表面的东西轻易迷惑真相，使人曲解。所谓若鱼饮水，冷暖自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