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婉秋:一生荣辱皆因“刘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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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婉秋:一生荣辱皆因“刘三姐”

老时光里,总有些东西青山不老,傲然兀立,如电影《刘三姐》,四十年悠悠岁月,流不走她在人们心里的甜美记忆。当年银幕上,歌甜人美的黄婉秋,凭“刘三姐”歆动一时。世事如云,尾随鲜花掌声而来的,是人生的至苦大难,此后漫长的15年,善良单纯的黄婉秋辗转于风浪中,几近丧身,幸而遇见了雪中送炭的至纯真爱,一路呵护相伴,才有了今天幸福美满的晚年。如今,隔了四十年的辛苦路望回去,她不免有些宿命:一生荣辱皆因“刘三姐”。

一,童年――“刘三姐”这样长大

解放前,广西多童养媳,黄婉秋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12岁开始生育,一儿一女“花”着生了八胎,黄婉秋是母亲的第六个孩子,因前面两个哥哥夭折,排行老四。刚落地时,黄婉秋并不漂亮,鼻梁间有三道皱纹,像个小老头儿,母亲嫌她丑,加之前面已有两个女儿,并不稀罕这小女儿,直到她三个月大时,小脸长开了,参加健康宝宝大赛,得了一大桶麦片,才引起母亲的关注。

黄婉秋的姑姑嫁入豪门,丈夫是一代名将李宗仁的堂弟,在当地经商开百货公司,父亲便在这家百货公司做会计。黄家人口多,仅靠父亲一人养家,不免清贫,幸而有姑姑接济,黄婉秋自记事起,住的便是姑姑家的深宅大院。

姑姑喜欢桂戏,常带黄婉秋去戏院听戏,听得多了,她也就能歌善舞了。每每跑到百货公司卖胭脂水粉的柜台,让店员把自己“扮”起来,脸儿画得红红的,眉毛画得黑黑的,再找块稍长的布缠到手臂上当水袖甩,站在场子中间咿咿呀呀又唱又跳,惹得大人们忘了要买的东西,围拢起来,好奇地看这四五岁的女娃娃扮戏。

可惜,这样清贫而快乐的日子,到建国后,姑夫作为地主被隔离审查时,结束了。黄家境况随之急转直下,一家人远走永福县投奔大伯,不料,大伯也被土改,境遇大不如前,看着投奔来的弟弟,有心无力。

为谋生,父亲跟湖南人学染布,母亲学织布,艰难中挣扎度日。黄婉秋更乖了,不再吵着去看戏,放了学就帮母亲干家务。她不明白家里为什么遭此变故,更不知道还有更大的灾难向这个家走来。

父亲学会染布后,便自己开了间小小的手工染坊,把布染色,晒干后用大石头压平,再拿到税务局盖章。布匹经石头压过,会变长变宽,所以要先压平再盖章,如果将之颠倒,印章便会直形。内行人熟记这套程序,不敢有半点差错。父亲新学乍练,万事待兴,混乱中竟把一匹没压过的布,误放在已经压平只待盖章的布中。等盖章回来,发现这匹没压过的布,父亲便又将之压平,拿到市集上卖,竟忘记此时布上的印章,已经变形。

税务局发现了那枚变形的印章,硬说父亲偷税漏税。老实巴交的父亲,一生遵纪守法,不承想小小疏漏闯此大祸,早吓得没了魂儿,威逼之下,违心招认。父亲坐了牢,两年后出狱,从此变得郁郁寡欢。那年,黄婉秋十岁,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亦从此结束。

13岁,黄婉秋到桂林读五年级,偶然在街上看到桂剧团招收学员的广告,兴奋地约了好友前去报考。在学校,黄婉秋是校文艺股长,参加市歌舞比赛拿过二等奖,有这些根底,考桂剧团,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很快,她被录取了。

然而,母亲不同意,认为艺伶强颜为笑,地位低微。她不服,背着大人悄悄给在长春读大学的哥哥写信。她知道,哥哥会支持自己,而且哥哥在家里是说得话的。一封信,来回总要十几天,等信的日子,黄婉秋心急如焚,一起考入剧团的小伙伴们,都已经报到开学了,而她,却只能每天趴在窗户外面,眼红地看人家练功。终于等得信来,哥哥果然支持她,她拿着信跑去给母亲看,母亲无可奈何得把户口本扔给她,她抓过那仿佛刻印着命运的小本子,急匆匆跑去报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照梨园传统,科班学员要抓阄得艺名。当时红透桂林的女演员,名字里大都有个“仙”字,黄婉秋崇拜她们,心里暗暗祈祷,如果能抓个“仙”字就好了。谁知,展开抓到的字卷,却是个“群”字。她们那一班学员是“艺”字辈,黄婉秋的艺名就成了“艺群”。她失望极了,觉得这个名字好土,悄悄为此掉了几回眼泪。

这事很快让老师知道了,特意把她找来,笑呵呵解释道:“这名字最好,我们当时还想,要是你能抓到就好了。‘艺群’,是‘艺术超群’的意思,老师的心意你都不明白,还哭鼻子?”闻此言,黄婉秋转悲为喜,乐颠颠跑去练功了。

剧团生活是清苦的,米饭常常不够吃,但功夫是一定要练足的。孩子们闻鸡起舞,晚饭后仍不歇息,把单人竹床拼起来当舞台,在上面演练白天老师教的戏功。黄婉秋要强,不肯输给其他孩子,更显用功。每天晨起,她坚持把手泡在滚烫的热水中,只为练就一双软软的兰花指。剧团里,年长一级的师姐欺她们年幼,总让她们跑龙套,她不服气,便去跟那位师姐赌气说:“咱们《戏剧报》上见。”戏曲演员出名后,自然会被《戏剧报》报道,黄婉秋意思明确:不要老叫我们跑龙套,看有一天,我们出名了,你怎么说?

几年后,电影《刘三姐》放映后,黄婉秋的大幅照片登在了《大众电影》上,那位师姐跟黄婉秋重提旧事:“艺群,你还记得吗?当初你跟我讲‘《戏剧报》上见’,这回叫你说准了,是《大众电影》上见喽。”

二,少女――小舟妹变身“刘三姐”

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能够在舞台上唱戏,黄婉秋已经知足,何况再去拍电影呢,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桂林到的长春,只知道一路坐火车,高兴得整个人都是飘的。

其实,原定的“刘三姐”不是她。1960年春,广西十几个剧种的《刘三姐》,云集南宁搞汇演。此时,恰逢长影要拍故事片《刘三姐》,便决定将主要演员的挑选交给广西。广西依责推荐了汇演中“刘三姐”的佼佼者,可惜,那些女孩都因各种原因不适合上镜,长影便决定由导演苏里亲自挑选“刘三姐”。

苏里马上想到了黄婉秋,那个原定扮演小舟妹的女孩,聪明伶俐又漂亮,表演起来无拘无束,落落大方,质朴中略带野气,正是刘三姐的形象、气质。一试戏,果然不俗,众人喝彩,苏里喜出望外,却又略带惊讶:“你没排练过,怎么把三姐演得这么活?”

“我这是‘偷艺’——偷学来的……”她低头,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告诉老导演:以前她的学艺师傅常教她“学打不如偷打精”,这是说要看学、巧学、活学,潜移默化。于是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苏里记起来了,试拍《刘三姐》镜头时,总看见她默默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响地看。初次北上,长春城有多少使人留连忘返的好去处,别的演员没戏了都去蹓跶,可她从来不去。

蜂蝶围着花儿转,黄婉秋一到剧组,便惹得组里的男青年热血沸腾。多年后,老导演苏里乐呵呵地回忆:“黄婉秋身边总是一大帮男青年,寻机会向她献殷勤,打都打不跑。”怕黄婉秋为此分心,苏里特地规定:剧组里禁止谈恋爱。这规定果然有效,小伙子们不敢明着来,却纷纷转入地下,晚上休息时,都悄悄溜到黄婉秋的宿舍去敲门,“能换点细粮吗?”

长影根据南北饮食习惯不同,发给南方人细粮大米,给北方人粗粮。偶尔,为了换口味,南、北方人会彼此交换粗、细粮,小伙子们便以此为借口,接近黄婉秋。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17岁的黄婉秋,情窦未开,只顾得拍电影的新鲜好玩,哪理这些,一句“睡下了”就把小伙子们的“处心积虑”打发了。可是,也有打发不掉的。组里的化妆师,结婚十多年没有孩子,非常喜欢黄婉秋,便认她做干女儿,有聪明的小伙子,知道这层关系,便托化妆师说媒,做黄婉秋的工作。化妆师考虑到小伙子确实各方面都不错,便劝黄婉秋“不妨试试”,却不过干妈的情面,她只好答应“先交个朋友”。

可答应后,黄婉秋晚上连觉也睡不着了,心情无比沉重,像是背了包袱,第二天一大早,便去跟干妈讲:“我不想谈恋爱。”话一出口,她感觉好轻松,仿佛重又恢复了自由身,一心一意投入了拍摄中。

组里创作空气浓,人人敬业,一心扑在工作上。在桂林拍外景时,正值酷暑,北方人经不起南方的毒日头,身上晒起大泡,可没一个叫苦、懈怠。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道具师为了阿牛哥手里的那条活鱼,在日头下不停奔忙的情景。

1961年电影关机,黄婉秋依依不舍告别剧组,回到桂林,一路上回味着阿牛哥刘世龙跟自己讲的话:“小三妹,电影放映后,你就会受到许多人的喜爱,不要翘尾巴,不要骄傲呀,你还会收到好多信,要有选择的回信,不要伤了观众的心。”当时的黄婉秋,还听不懂,怎么可能会有人给自己写信呢?她在心里偷偷笑阿牛哥“多虑”了。

《刘三姐》公映,誉满海内外。港报有这样的赞语:“苏里慧眼识婉秋,才得今日刘三姐。”黄婉秋因“刘三姐”荣膺第二届电影百花奖的最佳演员奖,一举成名。人们把黄婉秋看作是“刘三姐”的化身,一封封带着爱和赞誉的信,从全国各地雪片一样向她飞来,比当年阿牛哥预言的还要多。

盛誉之下,黄婉秋有些受宠若惊,却并未因此忘形,而是谨行谌行严格克己,以求名符其实。只是,聪慧如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尾随鲜花和掌声而来的,竟是人生中的至苦大难。

三,青春――落难中他的爱雪中送炭

和煦的阳光下,许多人不知道背后隐藏的暴风骤雨。1965年,电影《刘三姐》花开全国,巨大的荣誉铺天盖地向黄婉秋飞来,而仅仅一年光景,到1966年,大时代的破坏势不可挡的到来了。

文革伊始,电影《刘三姐》便被定为“文艺毒草”,遭到严厉批判,作为主演的黄婉秋,难逃此劫,成为第一批被打倒的演员,而随着形势的恶化,她的境遇越发不好了。

罚她扫街。每天天未亮,她拿着长长的竹扫帚,去扫那长长的马路。罚她下厨,洗菜,做饭,铲煤渣。罚她洗戏服。每天晚上,她候在后台,等着演员们卸了装,换下衣服。干净的,她一件件叠好;脏的,她拿去一件件洗、浆、晾、熨。罚她挂“黑牌”,从出门挂起,入屋直至上床,方能摘下。

罚什么都可以,她不怕,她是喜欢劳动的,这种种“处罚”,并不使她特别难受。她最难受的,是不能上舞台,眼巴巴看着别人在舞台上又唱又跳,那种心急如焚,那种锥心之痛,比小时候趴在窗台上看小伙伴们练功,甚于千倍。

到1968年,文斗发展到武斗,除了心灵之痛,黄婉秋随时面临肉体的折磨。一天,她被挂牌游街,戴一顶翎尾摇曳演戏用的凤冠,有人用一根草绳捆绑她,为了绑得结实些,那人用膝盖猛力顶她的腰部,使劲勒绳,这一顶,她听得腰际“卡”的一声,钻心般和痛令她忍不住抑声饮泣。

黄婉秋被置于一辆大卡车上,脚下垫了一张高椅,为让人们看得更清楚。卡车慢慢在街上行驶,当另一辆游斗车对开过来,两车交错时,那车上一个壮悍女人抡棒朝她照脸劈下。那是根大约16公分长的铁棒,黄婉秋低着头,只觉着嗖得一阵冷风,她整个人被人向后拉去,闪了过去,随后听到嘭得一声棍棒打到肌肉上的闷响。

车缓缓开过去了,喇叭声、吵闹声、口号声连成一片,然而,当那记铁棒打来时,一切都静止下来,悄无声息,然后,是那嘭得一声闷响,旁边有人代她“吃”了这一棒。那人一定很痛。她的泪又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差点被打中的害怕,而是来自心底的最柔弱的感激。

站在她旁边的人,是何有才,小黄婉秋五岁,出身中医世家,两年前考入歌舞团,作为红五类成为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加之聪明好学,一年后便独挡一面,成为团里优秀的独唱演员了。黄婉秋跟何有才接触很少,然而,他的好心与善良,她却感觉得到。

文革前,围在她身边打转的男青年们,运动一来,便全不见了踪影,有的甚至还站出来批斗她。只有何有才,这并不相熟的年轻人,利用自己受造反派信任的身份,悄悄做了她的“保护神”,处处维护她。她被别人披上麻袋片时,是他“顺手”拿下扔开了,她被别人打伤时,是他“顺手”放下几剂跌打药,而当那记铁棍袭来时,又是他,以自己的手臂为她挡住了致命一击。

而对何有才来说,对黄婉秋的出手相救,起初完全是初于同情,觉得黄婉秋人不坏,看到别人不公平得对待她,忍不住要疼惜呵护。他一直记得,自己还在读小学时,跟一群小伙伴在漓江玩,听说在拍电影《刘三姐》,便赶去看,拔开人群挤进去,看了半天看不出个名堂,连说“没趣,没趣”,”一群孩子嘻笑跑开捉鱼去了。

几年后,当何有才考入剧团,再见黄婉秋,她已经被打倒。而当他风光无限,她却正在黑暗中踯躅。他们就这样相遇了。谈恋爱,却是在何有才因接触黄婉秋,被贬到食堂劳动改造后开始的。彼时的黄婉秋,恰巧也在食堂劳动,原本不常见面的有情人,这下好了,可以日日相见,时时相守了。她洗菜,他淘米,眼神却都没在菜和米上,甜蜜温存得荡漾在对方身上,久久不散。

那段时候,黄婉秋愁苦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原本将要枯死的心,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了过来,何有才就是那团暖化了人心的火,在爱情里滋润着,黄婉秋又能甜甜地笑了。

动乱中,人性本恶,造反派不甘心就这样成全一对有情人,便又使出狠招,把何有才发配到染织厂,并告诉厂领导“分配最苦最累的活给他干”。染织厂最累的活是翻洗纱和烧锅炉,他们让他二选一。何有才不甘心离开舞台,找剧团理论,得到的回答却是:“黄婉秋是坏分子,如果你离开她,便可以留在剧团里继续演戏。要老婆还是要革命?你二选一。”

何有才想了想,试探着问:“可不可以两样都要?”对方一拍桌子,不知哪来那么大声气,大喝一声:“不行!”这声喊倒让何有才平静下来,轻轻扔下四个字:“我要老婆。”转身离去。

从未做过体力活的何有才,下到工厂里,一干就是六年。看着累得脱了形的何有才,黄婉秋万分心痛,她不知道,为了自己的“复活”,竟要心爱的人付出如此代价,他还那么年轻,原本有着如花似锦的前程,可为了她,那触手可及的美好明天,眼看着就烧成了灰,一点不留得被风吹跑了。

也许,世事原本就要成全他们,把他们变成一样的人,在命运的逆流中一起翻滚。1972年,他们谈婚论嫁了,但没有一个部门肯为他们出具结婚证明,因为黄婉秋是“坏分子”。最后,他们申请到市革委会,总算碰到一个懂法的官员,说出无比珍贵的四个字:“可以结婚。”

四,中年――历经坎坷万事艰

婚是结了,可他们就像是违反了天条,私自成婚的七仙女和董永,时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不公正地逞罚着。

婚后,单位不给房子,小两口只好暂住在远郊何有才的父母家。那时,黄婉秋又可以重新上舞台,虽是跑龙套,可她愿意,总比没戏唱强百倍。剧场离家极远,十几里地,骑车一个多小时,一个女子走夜路,怎么叫人放心?何有才便每晚上都去“看戏”。关幕后,观众退潮一般往外涌,他则退到大门外一盏路灯下,手扶自行车,不住地看表,紧盯出口处,神情焦灼。

黄婉秋下了戏,从舞台飞一般往化妆室跑。通常,戏总在9点50分结束,而回家的末班车是10点钟,她只能用五分钟卸妆、换装,再用五分钟穿越“人海”、赶到公共汽车站。她跻身散场的观众中,跌跌撞撞,浑身冒着热气,赶到那盏路灯下,坐上丈夫的单车,何有才则飞身上车,急驰将她搭到公共汽车站。人刚一到站,末班车便开来了,她轻快地跳上车,看着丈夫骑车的身影消失在夜雾中。此时的何有才,则需一路奔驰40多分钟,到黄婉秋下车的地方,再接上她,穿过田埂走一程,方能到家。如果黄婉秋误了末班车,何有才就要载着她,一路骑回去。

黄婉秋怀孕后,行动不便,何有才试着去跟剧团要间房,得到的是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

“那间堆柴的柴房可以啊,中间拉块布,一边放张床,一边堆柴。”何有才堆着笑建议道。

“不行!你们生火做饭,着了火怎么办?”仍旧是不通人情的一副嘴脸。

何有才只得日复一日守在剧场外,守门老人心肠好,常常招呼他进剧场。夏天,可以歇歇脚,冬天,可以避避风。然而,有一天,老人将他挡在了门外,“小何拜托你,不要进了,领导知道你天天来,特意吩咐下来,不让你进去等。”

外面正是桂林的冬天,凛冽的江风挟裹雨雪,直往人的脖领里钻,冷得连牙齿都在打架了。何有才站在剧场门口,屋沿很高,雨飘下来,淋到身上,全身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剧场里传来铿锵热闹的锣鼓声,却与他无半点关系,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足够坚强,然而,这次,真正触到了他的心,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鼻子里有着涕泪的酸楚。

自从怀孕后,身体日渐笨重,黄婉秋在10点前赶到车站,越发变得困难,挤公车也没原来轻便了。那天,因为走得慢,赶到车站时,车厢已经满员,黄婉秋最后一个上去,已经无从立脚,只能站在门口。何有才想把妻子推上去,却又不知推哪里,推哪里都怕挤着孩子,最后只得让妻子转过身,用背拼命挤上了车。黑暗中,司机也没看清车门状况便关了门,车门嘭得向黄婉秋突出的肚子挤压过来,幸亏她眼急手快,及时用双臂挡住了车门。何有才发现险情,亦急得在车下边喊“停车”,边帮妻子挡车门。人声嘈杂,直到车子缓缓开动,带着何有才小跑了十几米,司机才听到呼救,急忙把车停住,将黄婉秋从车门中解救下来。

这样的惊险很多,有时黄婉秋坐单车,一下坐滑了,摔到地上,那时已经生下儿子,正怀着六个月的小女儿。而当小女儿出生后,他们的日子更见艰难。当年,桂林一位文化干部,在桂林至郊县的火车上偶遇黄婉秋夫妇。只见黄婉秋一身粗布衣衫,用布兜背着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何有才挑着一对箩筐,一头装着家什杂物,一头坐着稍大点的儿子。这位干部不禁喟然长叹:“就是董永和七仙女,也不过如此啊!”

生活真是艰辛,那种琐琐屑屑的苦,不像大灾难来得那么斩绝和悲壮,却像无数的蚁和细小的沙,在漫漫时间的征途中,咬噬、蚕食你所有对生活的激情与梦想。黄婉秋和何有才渐渐失去了信心,觉得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然而,当1978年,《刘三姐》获得解放,被重新放映,黄婉秋坐在电影院里,看自己17年前拍的影片。坐在她旁边的女伴抑声啜泣,握得她的手好痛。她的泪,无声得落了满脸。

天道无情,却有情。1976年,何有才被重新调回歌舞团,黄婉秋也踌躇满志,为自己艺术上第二个春天的来临做着准备。

五,晚年――艰难创业她为“刘三姐”安了个家

1980年夏,黄婉秋受邀赴港演出,被港人尊为“歌仙”,推崇备至,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此后,黄婉秋赴新加坡的演出,同样轰动一时。阔别祖国多年,再见“刘三姐”,人们激动不已。很多老人拉着她的手,深情款款无比郑重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又有一对老夫妻,乐呵呵回忆道:“当年,我跟老伴就是看《刘三姐》时好上的。”在新加坡演出的九天,黄婉秋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感动中。

许多人文革后远走他乡,离弃故土,为的是甩开一段痛苦的记忆。可黄婉秋自小生长于桂林山水间,她离不开桂林,就像孩子离不开母亲,即便这座城市曾经给过她那么惨痛的回忆。然而,上世纪80年代,一件在别人看来并不称其为“事”的打击,深深伤害了黄婉秋,令她绝望至极,一度离开桂林。

黄婉秋的父亲,虽说早年曾被冤入狱,却明事理晓大义,认为“没有共产党,自己的六个孩子就活不下来”,经常教育孩子“长大后一定要入党”。黄婉秋铭记父训,从小要求进步,很早就入了共青团。文革十年,入党成了奢望,平反后,她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然而,当她努力向党靠近,递交了无数次申请书,党的大门却始终没能向她敞开,她失望,伤心,甚至绝望。

1982年,黄婉秋正在南宁拍郭宝昌执导的电影《春兰秋菊》,接到家书,打开信一看,便鸣鸣痛哭。大家听闻哭声,纷纷过来劝慰,以为家里发生了事故,郭宝昌也好言安慰:“不要哭,家里出什么大事了?”

黄婉秋止住哭声,哽咽着说:“我――入党――没有被批准。”一语未完,围观者全都乐了,“这有什么,慢慢再申请嘛。”

看着大伙慢慢散去,黄婉秋重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没人知道她入党之路走得有多艰难。父亲一生感念党,就连临终遗言,也是反复叮咛黄婉秋“一定要入党”。入党是家训,亦是她多年夙愿,然而要实现这愿望,竟是如此曲折遥远。她绝望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山水小城,渐生厌倦。

1983年,黄婉秋举家迁到南宁,与何有才双双调入广西歌舞团。1985年,黄婉秋在南宁入党,总算圆了多年梦想。南宁8年,黄婉秋虽说生活安定,诸事随心,然思乡之情日浓,终于在1991年,在原桂林市长袁凤兰的盛邀下,重返桂林,出任桂林市文化局副局长,而何有才,也因其在艺术演出市场上的经营才干,受文化局党组委托创办刘三姐集团,经过几年的辛苦创业,目前旗下已有“刘三姐艺术团”、“刘三姐珠宝店”“刘三姐景观园”数家产业。

遥想创业艰辛,何有才颇为感慨,从1984年勾画蓝图,不幸夭折,到1991年着手实施,走过的每一步,无不充满曲折与反复,从纯粹文人到精明儒商,他清楚自己从中所付出的代价与心力。而黄婉秋,则更看重三年前建立的“刘三姐景观园”。

她爱“刘三姐”,虽然在文革中,“刘三姐”带给她那么多痛楚与苦难,但她更记得,没有“刘三姐”,她仅仅是黄婉秋,没有“刘三姐”,更没有数十年来那么多观众给予的爱与支持。她一直觉得,一辈子演一个“刘三姐”,红了四十多年,值了,而她要为“刘三姐”做的,就是为她建立一个家园,“刘三姐景观园”就是刘三姐的家,谁想她了,都可以来这里看看。

黄婉秋把这园子看得很重,将全部心思与精力倾注其中,每天早、中、晚三场演出,风雨无阻为游客献歌、合影,为此,甚至不惜辞去文化局副局长之职。无官一身轻,当她在园中漫步,看到广场中那尊白玉石雕刻的刘三姐像,她的心变得那么踏实平和,人生中的梦想差不多一一实现,她感到幸福和满足。

而此时的何有才,悄悄转换了自己的角色,在背后支持、协助妻子,一番苦心,只为了完成他们共同的心愿――宏扬刘三姐文化,让刘三姐品牌响誉全国。

采访手记:

何有才叫黄婉秋“三姐”,亲切又甜蜜,那是一个他几乎叫了一生的名字,患难中,他叫着“三姐”擦去她腮边的泪;安乐中,他叫着“三姐”身前身后,协助她完成一生夙愿。

我试着问他,文革中因为心爱的人,受那么多苦难,委屈过吗?他说:“人生总有它的难处,困难每个人都有,只是不同的苦而已。我并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幸,相反,我觉得幸运,能遇到‘三姐’。”

当我从北而南,一路跨山越水去寻访“刘三姐”,我不明白“刘三姐”的山歌为何唱得那么甜那么亲,那一刻,我知道了,因为她心底里有个“阿牛哥”。

何有才戏称妻子是太阳,可黄婉秋并不拿自己当太阳,每天早出晚归,还要经营11口人的大家庭,上至87岁的老母,下到2岁的外孙女,她忙前忙后细心照顾着每个人的衣食冷暖。虽说有保姆,可她仍记得保姆也是人家小女儿,疼惜她,努力分担了大半家务。

黄婉秋经常做的两个恶梦,一个是梦见“搞运动”,另一个是梦见失去了丈夫。每每从梦中哭醒,都令她久久难过,更加珍惜丈夫与当下的安乐。

长长的一生,许多时候,他们在舞台下受苦,而当灯光亮起,他们便开始享受舞台上人生的至美。何有才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和妻子在舞台上对唱的时候,常常令他记起年轻时,一起在食堂“你淘米,我洗菜”的恩爱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