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之《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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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之世,无所谓《易》也,但后世之《易》,实本于庖羲。故《周官》掌太卜者有三《易》之称,因周以《易》名,遂追谥《连山》《归藏》皆谓至易。余所谓上古之《易》者,亦援斯义而追称之耳。溯自庖羲一画开天,其时虽文字未兴,而结绳为治,已有等级伦秩之可观。《系传》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其条理井然,而“观法于地”暨“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已能将地之所有,分析观察,颇如近世科学家区地文、地质学为二类,此岂欧洲人所谓上古时代野蛮酋长之可比拟哉。“以佃为渔”,虽未脱游牧之风,而政治亦已斐然可观矣。况八卦成列,有形、有象、有声,实已具备文字之作用。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益之以编发,固已肆应而不穷矣。此庖羲之易,所以为我国文化之初祖也。
    “庖羲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是已由游牧时代而进于农商,且规模宏远,政教并行。又尝百草以御疾灾,民无夭折,创制显庸,泽及万世。然其时文字未兴,所赖以为政治之具者,实维庖羲所遗传之卦象。度神农氏必有所增益而变通之,是名《连山》。相传以重艮为首,经卦皆八,重卦皆六十四者也。故神农为炎帝,亦号列山氏。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盖至是文明日进,制器尚象,人事日繁,而旧有之八卦,不足以应用。于是广卦象为六书,而文字以生。益以天干地支,而阴阳五行之愈精。吹律定声,民气以和,而礼乐以兴。本黄钟以定度量权衡,治历明时,定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绝地天通,百官以治,万民以察。而《易》之为用,益无乎不备。故黄帝之《易》曰《归藏》,以坤乾为首者也。尧舜继黄帝之后,于变时雍,垂衣裳而天下治。今读《系辞》下传之二章,上古进化之历史与三《易》之源流,可概见矣。此上古之《易》也。

中古之《易》
夏《易》《连山》,盖继述神农氏者也。商《易》《归藏》,盖继述黄帝氏者。周曰《周易》,或曰祖述尧舜。孔子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虽指《周易》,以“文王与纣之事”当之,然帝降而王,德不如古。神禹受命,开家天下之局,汤武革命,易揖让而征诛,均不能无惭德焉。故三代之《易》,皆可谓之“中古”,所谓“于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上视羲皇,已不无今昔之感矣。

 孔子之《易》
《易》者,明道之书也。五帝之治天下也以道,三王以德,五霸以功。世运自帝降而王,王降而霸,道之不明也久矣。孔子生当衰周,五霸之功已杳,浸浸乎由功而降而尚力。至唯力是尚,弱肉强食,人道或几乎息矣。故孔子赞易以存道,又以道之未可骤几焉,乃取中?以明功,陈九卦以崇德,循序而进,由功而德,其庶几乎与道近矣。
孔子传《易》于商瞿,商瞿字子木,其行事不见于论语,盖孔子晚年之弟子也。商瞿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庄。凡六传而周灭于秦,秦焚书而易以卜筮独免。汉兴,田何以齐公族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及洛阳周王孙、丁宽、齐伏生。王同子中授淄川杨何,丁宽授同郡田旸王孙。王孙授沛施雠、兰陵孟喜、琅邪梁丘贺,是为三家之《易》,皆立于学官置博士。
施雠授张禹及琅邪鲁伯。禹授淮阳彭宣、沛戴子崇平。鲁伯授琅邪邴丹、伏曼容。
孟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瞿牧及焦延寿。延寿授京房。
梁丘贺传子临,临授五鹿充宗。充宗授平陵王孙、张仲方、邓彭祖子夏、齐衡咸长宾。
东莱费直治《易》长于卜筮,无章句,徒以《彖》、《象》《系辞》《文言》解释上下经。传琅邪王璜子中。同时沛高相治《易》,与费略同,亦无章句,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授子康及兰陵毋将永。高氏费氏之学,皆未立于学官。
     汉代易学,以施孟梁丘三家为盛。京氏传言灾异,高氏亦与京略同。至东汉传施学者,有刘昆及子轶。传孟学者有渥丹鲑、阳鸿任安。传梁丘者,有范升、杨政、张兴及子鲂,皆不甚显。至汉季独费《易》盛行,若马融、郑玄、荀爽、陆绩、刘表、宋衷诸人,皆习费氏古文《易》。孟学独一虞翻,施梁之学无闻矣。 魏晋以后,王弼之》《易》,盛行江左。弼为刘表之甥,表固治费易者。弼之说易,不尽宗费,屏弃象数,专以玄理演绎,自谓得意忘象。又分《系》《彖》《象》诸传于经文之下,学者以其清隽新颖,且简便而易学也,靡然宗之。由是施、梁丘诸家之易尽亡,费氏之古本,亦为所淆乱,而尽失其本来面目矣。然弼年二十有四即死,《系辞》《说卦》三篇,均不及注,后人以韩康伯注续之。永嘉之乱,中原板荡,经籍散失。李唐统一,掇拾烬余,虽六经本文幸而未阙,而两汉以来各家之师说传注,已十亡其七八矣。孔颖达疏易,复崇王而黜郑,太学肄业,一以王注为本,古易遂不可复见。赖李鼎柞《集注》,掇拾残阙,搜集汉注至三十余家,窥管一斑,全豹之形似尚可约略而得。后之言汉学者,莫不循是蹊径,以为登峰造极之基。至满清中叶,王念孙、惠栋、张惠言、焦循诸家,皆精研汉学,单辞只义,不惜殚毕生之全力以赴之。郑氏虞氏之易,始差堪董理,而施梁丘之学说,终不获复见于世也,惜哉。 
    宋人讲易,自司马温公以至程子,大抵皆不出王弼范围。周子通书,发明太极图,为理学之宗,与易学尚无甚关涉也。自邵康节创为先天之说,取说卦“天地定位”一章,安排八卦,谓之先天卦,以“帝出乎震”之方位为后天卦。又以乾一兑二离三震四?五坎六艮七坤八,为先天八卦之数。更反刘牧九图十书之说,以五十五数者为河图,四十五者为洛书,为八卦之所自出。于是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而十六,而三十二,而六十四,立说与汉人完全不同,不啻在易学中另辟一新世界。然当其时,并未盛行,如温公、程子,皆与邵为老友,而极推重其为人,称为内圣外王孔孟没后之一人,而未尝取其说以讲《易》。其反对如欧阳文忠诸人,更无论矣。至朱子撰《周易本义》,取河图洛书与先天大小方圆各图,弁诸卷首,又另著《易学启蒙》以阐明之。而后邵子之先天学与《易经》相联缀,历宋元明清,皆立诸学官,定为不刊之程式。后之学者,几疑此诸图为《易经》所固有矣。虽汉学家抨击非难,不遗余力,而以其理数出自天然,推算又确有证验,终非讨生活于故纸堆中空言所能排斥也。故宋之《易》学,能有所发挥,独树一帜,与汉学相对峙者,自当首推邵氏。
    朱子《本义》,颇能矫王弼以来空谈玄理之弊,而主意于象数,故取用邵子之说颇多。顾未能会通全《易》,博采两汉诸家之说,以明圣人之意。又泥于门户之见,不敢畅所欲言,而以“圣人以卜筮教人”一言,为立说之本义。此何异以璇玑玉衡为定南北方向之用,不亦隘乎?
    两宋《易》家之著录者颇多,以当时镌版业已发明,流传较易。今《四库》所存,及刊入《通志堂经解》,与《惜阴》《聚珍》诸丛书者,尚有六十余种。而纳兰氏又汇集诸儒语录别集,暨佚书之单词剩义,为《大易萃言》八十卷,可谓极宋学之大观已。
     元明两代之言《易》学者,无甚发明,著录者大抵盘旋于程朱脚下为多。元之熊与可、胡一桂、熊良辅、王申之、董真卿,明之黄道周、乔中和,皆其杰出者也。然皆有所依傍,不能成一家之言。黄道周之《易象正》、《三易洞玑》,虽以天象历数阐明《易》理,而艰深奥衍,流传不广。唯来知德氏崛起川中,以二十九年之功,成《来氏集注》一书,风行大江以南,三百年来未绝。虽其错综之说,颇贻人口实,然取象说理,浅显明白,惟恐人之不易索解,恒罕譬曲喻以明之,视故作难深以文其浅陋者,自胜一筹。初学者得此,尚为善本也。     有清一代,经学之胜,远过宋明。其治《易》学专家,如刁氏包蒙吉、李氏光地厚庵,、胡氏晓创、胡氏渭、任氏启运翼圣、惠氏奇忡孙、惠氏栋定宇、万氏年淳弹峰、姚氏配中、张氏乘、彭氏申甫,皆能独述己见,各有心得。而顾亭林、毛大可、钱辛楣、王引之、江慎修、段懋堂、王兰泉诸氏,虽不专治《易》,其音韵训诂考据,于吾《易》亦多所发明。至若焦氏循理堂之《通释》,纪氏大奎慎斋之《易问》与《观易外编》,一则宗汉学、而能串合六十四卦之爻象,无一辞一字不相贯通,一则讲宋学而能阐发性理,与六十四卦之爻象变通化合,尤为历来讲《易》家之所未有。端木国瑚鹤田后起,更冶汉宋于一炉,一一以经传互证,无一辞一字之虚设,视焦纪二氏为更上一层,允足以殿全军而为胜清一代《易》学之结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