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中”的帕慕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4:13:51
作者: 姜贵珍
我喜欢看一个作家进步时期的作品,远胜过看其各方面都成熟后的杰作。杰作固然完美,但已经把一个有天赋的凡人进化为天才级大师的痕迹,全部抹掉或者尽力隐藏了,而青嫩时的作品,却坦然又羞耻地,带着一切印记,从中甚至可以窥见一个作家怎样思考,怎样朝着他的特质漫步或者游移,怎样具有着无限的可能,也同时连带着与此相应的多种瑕疵。然后再怎样在岁月的缓流和内心的风暴中,磨掉杂质,渐趋纯净,最终成为他自己。
《寂静的房子》对于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来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在这本完成于他仍然生涩的28岁的小说里,他所痴迷并在《红》中完善的多角度第一人称陈述已经成型,他对诗人式政治人物的描述,虽然远不及在《雪》中的卡那么深入,但已经展露出了轮廓,他所主要具有的气质与方式,题材与体裁,已经显露,但仍然芜杂,还带着别的大师的影响痕迹,作品中时常出现别的杰作的交响。
塞拉哈亨在被政治的漩涡甩出权力乃至正常生活的中心之后,对“唤醒整个东方”的科技的迷恋,在自己家的厨房里验证已被发现的“真理”的狂热,那情形和语调,和退出军事抗争后困守马孔多的上尉何其相似。法蒂玛面对无尽孤寂及无涯时间时的心声,依稀回响着福克纳与伍尔夫的私语。
如果说现在的奥尔罕·帕慕克已经是一位伟大的艺术炼金术士,那么写作《寂静的房子》时,他仍在修习穿墙术。
奥尔罕·帕慕克是个年轻且坦率的作家,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对《寂静的房子》的自我评价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政治小说”,这评语顺理成章地成了这部小说最醒目的标签。
其实小说写的是被甩出政治漩涡的一家人的生活。这是一群人毫无内驱力的生活。
塞拉哈亨因政见不同被驱逐出首都,举家迁往荒凉小镇,在这里怀抱重回政治与权力中心的希冀,生儿育女,但在那个混乱的社会,所有人的梦想都未能实现,这个家族住在“天堂堡垒”之中,慢慢堕入各自的黑暗命运。
塞拉哈亨的内驱力被政治的顽固和持久的贫穷消磨殆尽。他转而向“唤醒整个东方的百科全书”这样一个自我欺骗式的念头及他们家那纯朴的女佣寻找安慰。他和女佣生下两个孩子,他的作为一点点侵占着年妻子的尊严感,持续否定后者的意义,致使她拿起棍棒,向更弱者下手,打残废了两个小孩子。
奶奶的阴惨、长孙的自我麻醉与向内在迷宫的放逐,次孙麦廷的如潮水般涌过又如沙滩般空虚的虚荣心,小孙子的扭曲与暴戾,长子的无尽承受与逃入小人国的隐秘梦想。这家人就是这样生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上。
最终全书唯一的光明,单纯明亮有着无辜的坚定的倪尔君遭到了自己堂弟哈桑的粗暴毒打,并在大家迟缓的拖沓及逃避行动中,一点点延误生机,送了命。
小说最迷人的地方,还在于奥尔罕·帕慕克那种独特的多重“第一人称”叙事,他如同一个高明的术士,自由穿梭于不同的人生,窥显生命的多种形态与秘密。
他写法蒂玛面临无法度尽的长夜,那种对人生的飘忽感觉及对死亡的等待,这时候作为人本身的存在,似乎正面临无底深渊又似乎已经摊开在了世界最开阔的平面上,令人深为着迷。他对时间及记忆的感悟,在抒写同类题材的作家里面,非常有特质。
侏儒的世界、怀抱单纯空想的青年女孩的世界、沉迷与自我麻醉及陈年历史中的颓废长兄的世界、辛苦养家的劳动者、残废人的儿子哈桑那因长久的不公待遇及软弱的内心而产生暴虐妄想的不良少年的世界……
每一个人物的局限及生活,都被这个高明的术士展示出来。
崂山道士与王生
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在中国的走红,首先是基于中国人对诺贝尔奖的持久渴念所催生的热望,其次才基于他书中那与我们相通的东方神韵。他作品中所体现的工笔画似的细节、回环诗式的精巧结构、对传统及西方文明的对峙的剖析、忧郁与缓慢的内心哀愁,都变相折射着中国人的心态。他写下的不仅仅是伊斯坦布尔的忧愁,更是东方面对着西方时的忧愁。他的成功给中国人既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焦虑。同样的时代问题及东西方文明并立,他写给了整个世界。我们却还在寻找那个表达的人,那个准确的出口。这就不难理解中国对他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倾听。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稍前一些时候的中国之行中,他5月22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发言里提到他为了创作小说《雪》,到法兰克福所做的实地调查,他为写作《红》,所恰好拥有及有意研习的细密画知识,以及他为了别的小说,所进行的外围研究和取材。
这是繁琐的“现实主义”的传统工作,也是已被很多中国当代作家所摈弃的“老土”做法,但却在“新潮”的浪涌背后,在突出于庸常作品的杰作之中,一再出现。这些愚笨的繁琐劳作和一颗开阔且不断生长的内心,构成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
艺术家在生活深处,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劳耕耘的成果,往往看起来带有超越的特质,他写出了习见的生活,但常人往往误以为他创造了另一种真相,他遇见了熟常的世界,常人却往往误以为一个成型的奇迹专门准备好了被他遇见。他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从现实的坚硬石壁上凿踏脚印,借以举升精神;从广阔的生活平面上猎取金粉,借以勾勒想象,常人却仅仅听见了“精神”二字,以为只要转向内在,面对可怜的小我,就已算是“内心”与“人性”。真可谓《崂山道士》之于王生。
从这一点来讲,《寂静的房子》是一种说明,它说明了《红》与《雪》所自何来,也从某一个角度说明了,为什么我们的当代文坛有着这么多的“内心”,却仍然充满了平庸与乏味。
帕慕克作品集,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5小说
《我的名字叫红》,沈志兴译,29.00元。
《雪》,沈志兴、张磊等译,28.00元。
《黑书》,李佳姗译,29.00元。
《白色城堡》,沈志兴译,20.00元。
《新人生》,蔡鹃如译,25.00元。
5随笔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何佩桦译,29.00元。
别样的色彩》,宗笑飞、杨卫东译(即将出版)。
仍在生长中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