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钿“董仲舒年谱”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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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桂钿“董仲舒年谱”献疑
孙景坛
作者提记:
当仁不让于师。——孔子
我爱我的老师,但我更爱真理。——亚里士多德
周桂钿先生是国内董仲舒研究的大家,笔者研读过他先后编制的两个“董仲舒年谱”,即《董仲舒年谱考略》(1)与《董仲舒年谱简编》(2)。必须承认,周先生对“董仲舒年谱”的许多问题,考证缜密,见解独到,值得我们学习。但也有些问题令人感到困惑,如:他在《简编》中突然增加了董仲舒在景帝末年曾“回乡教授讲经”,两个“年谱”都不载田蚡在武帝六年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不系《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的成书,《简编》对《天人三策》是否为董仲舒的作品未考等。对此,笔者有疑惑,特提出向周先生求教。文中不当之处,敬请批评。
一、 董仲舒在景帝末年是否曾“回乡教授讲经”?
周先生在《简编》中,破天荒地于汉景帝前五年下,写道:“《史记·儒林(列)传》:仲舒‘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回乡教授讲经讲经。”(3)他在与吴锋合著的《董仲舒》一书中解释说:“胡毋生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后,因为生活无聊,又无所事事 ……突发奇想:算了!回家去吧。 ……胡毋生匆匆地离京返乡了。 ……董仲舒想想政治状况、社会意识形态的偏向,再想想家里这几十年来的状况,便也坐不住那博士官位,等不得皇帝的任用。他也离开了京城,打道回府了。”(4)
应当指出:尽管《简编》是从《史记》切入话题的,《史记·儒林列传·胡毋生传》也的确说过:胡毋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但《史记》从未讲过董仲舒曾“回乡教授讲经”;《汉书》亦无,古今其他文献均无,即便周先生本人,在其旧作《董仲舒年谱考略》中也无。
周先生为什么要在《简编》中增董仲舒曾“回乡教授讲经讲经”呢?笔者蠡测:他是为了维护“汉武帝采纳董仲舒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周先生是理论界“汉武帝采纳董仲舒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坚持者,此说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董仲舒既然在汉景帝时就是有名的儒学博士,为什么要在武帝初期再参加儒学博士考试?如,笔者在拙作《董仲舒非儒家论》(5)中,就质问过这个问题。为了解决董仲舒二进考场的可能性,周先生这才仿公孙弘的先例,如《史记·平津侯传》说:“丞相公孙弘者……建元元年……征以贤良为博士……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征儒士各对策……天子擢弘对为第一……拜为博士”;认为董仲舒在景帝晚年曾“回乡教授讲经”,以便让他在武帝初年再出来对策。
这里有三点值得商榷。第一,公孙弘二进考场与董仲舒无可比性。公孙弘在武帝初期两进考场,中途曾“归乡”,考的是两个不同学科,授的是两个不同的博士,第一次是百家博士,第二次是儒学博士,即货真价实的双学位;而董仲舒若两进考场,考的是同一学科,同一学科、同一个人怎么能拿双博士呢?
第二,“对即毕,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班固在《汉书·董仲舒传》中说:“对即毕,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不敢给董仲舒再授博士。按汉代“诏贤良”对策的规定,第一名要先授博士,后任官。班固让董仲舒先任官,不授博士,有违常理,这是怕露了董仲舒在同一学科授了两个博士的马脚!“以仲舒为江都相”,不能反证他参加了武帝初期的儒学考试。因为江都相只是一个一般的官职,董仲舒是老儒学博士,给他一个江都相实是正常升迁,论资排辈也该当了。尤其是,田蚡在武帝初期任相后,一下子“延文学儒者数百人”(6),一般的文学儒者(非博士)几乎都被擢用了,很难想像董仲舒不在其中。
第三,武帝征辕固生可旁证董仲舒未二进考场。《史记·辕固生传》载:辕固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 ……久之,病免。今上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嫉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岁矣。”要知道,博士在中国古代是学衔,不是官衔,学衔终身可享。武帝连归乡已“九十余”的老儒学博士都想重新征用,怎么会让年事不高的另一有名的儒学博士董仲舒在家逍遥,非要他二次对策才肯见用呢?
可见,周先生的董仲舒“回乡教授讲经”说没有可靠的历史依据。
二、为什么不载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
周先生在两个《年谱》中,详尽地系载了董仲舒时代的许多大大小小的事件,尤其是与儒学有关的事件。但于武帝六年下,却未载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而且,他在《董学探微》(7)和《董仲舒》(8)二书中,对此均未置言。
应当指出:田蚡在武帝六年“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都有明载。如《史记·儒林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武帝时期在尊儒问题上的一件非常重大事件,比“置《五经》博士”还重要。武帝五年“置《五经》博士”时,汉代还是“黄老之治”,儒学只是治国的辅助思想,而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则正式结束了“黄老之治”,使儒学成了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并使“五经”博士考试成为现实。
周先生为什么在两个《年谱》中都未载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呢?笔者蠡测:他是在因袭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维护“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司马光是中国古代“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正式泡制者,他在《通鉴》中认为:“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始作俑者班固,在《汉书》中将董仲舒的对策时间系在了武帝七年不妥,在武帝七年之后,在历史上找不到“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实证。于是,司马光大笔一挥,便将董仲舒对策的时间,由武帝七年提到了元年。司马光试图用武帝元年至六年的思想斗争,尤其是武帝六年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来做“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实证。然而,司马光将董仲舒的对策系到了武帝元年,遭到了古今理论界的质疑,如“武帝元年未置《五经》博士,何来董仲舒的儒学对策”等。周先生既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坚持者,也是司马光的崇拜者,他以司马光的《独乐园诗》为座右铭。(9)这里,他否定了司马光将董仲舒的对策系于武帝元年的做法,却坚持认为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实证。这值得商榷。
第一,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铮铁史,很难否定。上文已引过《史记》,再以《汉书》为例,如《武帝纪》说:武帝六年“五月丁亥,太皇太后崩”;《儒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史记》与《汉书》在对这个问题的记载上,除在个别文字的用字上有别外,说法基本相同。
第二,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先按班固原来的说法去思考)是两件事,不能混淆。二者:1、时间不同。前者的时间为武帝六年,后者为武帝七年;2、行为主体不同。前者的行为主体是田蚡,后者是董仲舒;3、性质也不同。前者的的性质属正常的思想斗争,后者本质上是思想专制。(10)
第三,周先生必须要在汉武帝是否真的采纳过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上作文章。汉武帝是否真采纳过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身要有实证,即武帝采纳的诏令,和执行的结果。自身没有实证,以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来顶替,就象一个人自已没小孩,硬说另一人的孩子是他的,经不起基因检验!
因此,周先生这种过分相信司马光而不相信司马迁、班固的做法欠妥。
三、不系《春秋繁露》和《公羊董仲舒治狱》的成书是否妥当?
周先生在两个《年谱》”中,对董仲舒的一些零散作品不仅系之较详,有的还做了认真的考证。如对《灾异之记》、建议“使关中益种宿麦”和“盐铁皆归于民”等,但对《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二书的成书却未系。
应当指出,《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是董仲舒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也是其代表作。这两部著作,还是研究董仲舒的思想与董子思想的社会实践,最可靠、最直接、最重要的文献。
周先生为什么在两个“年谱”中都不系《春秋繁露》和《公羊董仲舒治狱》呢?笔者蠡测:他是为了维护“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有意抬高《天人三策》,贬抑《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因为周先生认为:“‘天人三策’是董仲舒所有思想的提纲。”(11)这也值得商榷。
第一,《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确为董仲舒的重要作品。《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虽不见于《史记》,均见于《汉书·艺文志》,但《史记·儒林列传》说“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闲,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为我们透露了董仲舒在晚年居家著述的信息。刘歆与班固对此都持肯定态度。《汉书·董仲舒传》还列举过《春秋繁露》中的某些篇名,如《闻举》、《玉杯》、《 蕃露》、《 清明》、《竹林》等,并说:“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这说明《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的来路都是正的。
第二,《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的理论价值远比《天人三策》高。即使《天人三策》真是董仲舒的作品(下文将予以讨论),也仅是三篇论文,在理论上没什么大的新贡献,而《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都是大部头著作,且二书在理论上都有重要的突破。如《春秋繁露》提出过“三纲”学说,这是董仲舒的最重要的政治理论;《公羊董仲舒治狱》提出了“诛心定罪”说,这是董仲舒的最重要的法制理论,等。这是董仲舒研究一定要重视的问题。
第三,《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的社会影响也不可忽视。《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二书,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对后世有广泛影响。《公羊董仲舒治狱》的主要影响在汉代,如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决淮南狱”,用的就是“诛心定罪”的思想;宋、明以后,国家倡导“妇女守节”等,即是以董仲舒的“三纲”思想为理论基础的。舍《春秋繁露》与《公羊董仲舒治狱》,我们怎么全面、科学地评判董学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
因此,周先生这种做法有点丢西瓜捡芝麻。
四、对《天人三策》的真伪未考
周先生在两个《年谱》中,虽都系考了董仲舒的对策之年,但未考《天人三策》的真伪。
应当说,周先生在第一个《年谱》中,未考三策的真伪无可责难,因为在此之前,理论界无人质疑三策的真伪。而在第二个《年谱》中未考三策的真伪,笔者有疑议。因为在此之前,笔者在拙作《董仲舒非儒家论》中,对三策均为董的作品持否定态度。拙作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新华文摘》和《报刊文摘》转摘,在理论界有一定影响。笔者臆测周先生应当知晓,当然不敢肯定,四门贴告示仍有未曾一顾者。不管周先生是有意回避,还是根本不知,借此机会,笔者想恳请周先生一定要关心一下这个问题。周先生既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坚持者,“《天人三策》为伪作”则是对这一说法的致命一击,《天人三策》不保,“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何谈起?
笔者认为,《天人三策》的问题很多:第一,三策次序颠倒。按班固的说法,第一策为公共试卷,二、三策为复试卷。可是,第一策的策文却说:“今子大夫裦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可见这是复试卷,对“举首”再问怎么会是公共试卷呢?第二策的策文说:“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可见这才是公共试卷,对“百有余人”的策问绝不是复试卷。
第二,三策不都为儒学试卷。第二策策文明确说:“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将所由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可见,这是百家策问,非儒学策问。不要忘了:董仲舒参加的是武帝初期的儒学博士考试!百家策问显然与董仲舒参加的儒学策问性质不合。
第三,三策内容所反映出的时间极不统一。如第一策说:“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可证其为元光元年前的作品,因汉兴至建元三年为七十年;第二策说:“夜郎康居,说德归谊”,并建议“兴太学”,可证其为元朔三年至元朔五年的作品,因夜郎之通在建元六年,康居在元朔三年,“兴太学”在元朔五年;第三策说:“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这一刑狱现象绝不出自武帝前期,乃中、后期事。如《汉书·杜周传》说:“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举之延尉,一岁至千余章。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于是闻有逮证,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二十二史札记》在批评“武帝时刑狱之滥”时,亦主要以杜周为代表,杜周乃武帝晚期刑官。
如果将三策本身的矛盾与其他问题联系起来考察,如:司马迁与整个西汉学者为什么都未提及董仲舒轰动朝廷上下的《天人三策》?为什么《天人三策》的考题无一与《汉书·董仲舒传》所载的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对策的考题相同?董仲舒作为景帝时有名的儒学博士,在武帝初年再次参加儒学博士考试,合不合理?等等,问题就更大了。
过去,周先生在解决董仲舒对策的时间问题时,主要在第一策说的“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及第二策说的“夜郎康居,说德归谊”上作文章。如他曾将第一策的“七十余年”改成“七有余年”(12),并将“今临政”者,解释为武帝,以凑成董仲舒的对策之年在武帝七年;又将第二策的“夜郎康居,说德归谊”句改成:“至德昭然,施于方外。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13)现在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问题,不知周先生对此又有什么新看法?
需要补充说明是,理论界第一个对《天人三策》产生怀疑的不是笔者,而是南京审计学院的吴泽湘教授。1983年底,拙作《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14)发表后,吴先生很欣赏。在他光临寒舍时,笔者谈了写作该文的想法:不仅认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还认为董仲舒不是儒家。吴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董仲舒在内都有较深研究,他认为,拙作少引了一则重要资料,即《史记·封禅书》中的“尽罢诸儒不用”;同时,他谈了《天人三策》的来路也很可疑,因为不见于《史记》。后来,笔者在吴先生这一启发下,进而发现《天人三策》为伪作。吴先生实是理论界怀疑《天人三策》有猫腻之第一人!借此机会,笔者对吴先生对笔者在研究上的支持与帮助深表谢意。
因此,周先生应正视《天人三策》的真伪问题。
注:
(1)(12)(13)周桂钿:《董学探微》,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1月第一版,第395页;第16页;第17页。
(2)(3)(4)(9)周桂钿、吴锋:《董仲舒》,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第328页;第329页;第46页;见插图。
(5)拙作《董仲舒非儒家论》,载《江海学刊》1995年第4期;《报刊文摘》1995年7月27日转摘;《新华文摘》1995年第9期转摘;人大报刊复印资料《中国哲学与哲学史》1995年第9期转载;重发于“孔子2000网”:http://www.confucius2000.com/。
(7)见注(1)。
(8)见注(2)。
(10)拙作《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载《南京社会科学》1991年第6期;《报刊文摘》1994年1月13日转摘;《求是》之《内部文稿》1994年第3期转摘;《新华文摘》1994年第3期转摘;重发于“孔子2000网”:http://www.confucius2000.com/。
(11)(14)敬请参阅拙作:《再论董仲舒非儒家》,载《当代中国改革与发展的理论思考》,河海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载《南京社会科学》2000年第10期;《新华文摘》2001年2月转摘。《班固董子观献疑》,载《岭南学刊》,2002年第1期。以上三文都重发于“孔子2000网”:http://www.confucius2000.com/。
初稿于2000年9月15日,修改于2002年5月31日。
于南京困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