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认他乡是故乡 —《功夫熊猫》中的文化元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8:42:50
●鬼今
《功夫熊猫》(下文简称《熊猫》)登陆中国就像片中的阿宝进入比武大会一样,是带着火药味的。同以往一样,中国历史上每次抵制外货无不是因为国货的不争气,而中国人又不大会因为某种意气之争而委屈自己,所以“抵制”多以失败告终。在任何时候,对他国文化的想像都难免有点强权的意味,问题并不在于人家是否用一部电影侮辱了我们,因为到目前为止,像样的武侠文化产品几乎都是舶来的,作为武侠发源地的本土最多提供些原材料而已。毕竟在今天的世界,如果不做任何反思,想单靠熊猫一样的文化体型来打败别人已不可能了。
美国式平民英雄的成长史
熊猫是中国特产,可不意味着这个胖乎乎的卡通形象就一定是中国人。故事开始没多久,熊猫阿宝的性格特征已经跃然屏幕,分明是个家境平凡而又心比天高的后街少年,他天真善良,对未来充满幻想,那肥硕的身材更让人联想到吃多了汉堡和薯条的“麦当劳体型”(当然,现在中国都市中也越来越多见这种用洋快餐喂大的胖孩子了)。熊猫的老爸———经营面馆的鸭子是典型的以勤俭发家为人生信条的“美国梦”的信奉和执行者,他们的孩子在电影中最容易走上两条分化的道路———或者厌倦了同父辈一样的庸凡生活离家闯出另一番天地,或者因心机不端或遇人不淑而堕落为问题少年甚至走向毁灭,二者是“美国梦”的一体两面。在《熊猫》中,阿宝的经历更像是以诙谐、励志为主基调的美式成长故事的卡通版,中国元素只是背景。
老美很聪明,为人作嫁的事才不干呢,异国文化搭台,美国主角唱戏,在这方面他们早有丰厚的经验积累。比如1938年的名片《翠堤春晓》,主角是奥地利音乐家约翰·施特劳斯,这位圆舞曲之王在影片开始的时候就是个一心成为伟大音乐家的银行小职员,像极了熊猫阿宝;再如著名的《音乐之声》,本来是有原著可寻的改编电影,但影片完全抛弃了修女玛丽亚的原始形象,代之以热情活泼的美国少女形象;至于那为数众多的用美国英雄承载的价值观去启蒙异族、拯救世界的悲喜剧就更不必说了。
可以说在熊猫进入功夫世界的同时就注定了他肯定要承担解构者的使命。阿宝坐着火箭炮仗从他的小天地飞进大侠们的生活空间,虽然他一直在努力接受训练,成为真正的“神龙大侠”,但规训意味着同化,那是传统武侠的思路。在类型功夫片中,主人公必须经过寒来暑往的苦练,几次有惊无险的磨难,误食若干有加强功力或抗毒功能的健康食品,才能成就其盖世神功———要不如此,一个肉身常人怎能一跺脚就飞上天去,一抬手就威力无穷,鬼才信呢!《熊猫》开篇阿宝做的梦就是一种世俗化的武侠镜像,很多人就是这样理解功夫的魅力:功夫大侠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虽然走到哪里都是斗笠遮面,身份隐秘,干的却永远是扬名露脸的事,受无数人的追捧,熊猫一本正经吐出那句“侠骨柔情都无须回报”,更是让人笑疼了肚子。
这正是《熊猫》要解构的东西。《熊猫》不是功夫片,反而是要瓦解神话式的功夫明星,代之以一个亲切温暖的美式平民英雄。编剧不会让熊猫去经历那些武侠要素而变成一个真正的“功夫熊猫”,反派“残豹”转瞬即至,真正留给熊猫的练功时间也就两天。虽然熊猫对师父说他希望自己被改变,但剧情逻辑让这种意义上的“改变”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中国功夫在电影中虽然显得博大精深、魅力无穷,但五大高手都被“残豹”打败,说明用美轮美奂的“功夫”来对抗邪恶已是不可能的,熊猫必须运用另一套更有效的规则来拯救刚刚加入的、甚至还没有完全接纳他的“师门”。
取缔一个神话最有效的方式是建立另一个神话。熊猫的到来给浣熊师父出了个大难题,要把这个肥仔调教成“神龙大侠”,用传统练功方法肯定行不通。熊猫一郁闷就狂吃,像个被宠坏的城市孩子,结果这个性格特征成了打造大侠的基础。因势利导的人才造就法胜过了机械的硬功训练,通过《熊猫》,梦工场又一次漂亮地发挥了特长:娴熟地挖掘神话自身的元素,从内部击破。在这个熊猫身上明显可看到“一跑惊天下”的阿甘的影子———“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同理,你身上也许正有些你所不知的伟大潜能有待开发呢。作为儿童片的《熊猫》要传达的意思可能非常简单,就像导演约翰·史蒂芬森说的,“成为你自己的英雄”,这是一个能让孩子们自信和快乐的主题。但反观自身,我们拥有的只有压抑的教育体制和拔苗助长的父母们,憨态可掬的熊猫可能永远只能是一个由别人送来的搞笑活宝了。
“师父”与“秘笈”
“神龙宝典”是一卷无字经,并不是什么意外结果。在武侠小说中经常会有一个宝藏或神功秘笈之类的东西让人们去抢夺,这传说中的“香饽饽”可能确有其物,也可能只是一个“无”,两种叙事都有了各自的成熟套路。相对而言,新派武侠热衷于后者的比较多,从金庸、古龙等人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出这个特征。因新派武侠注重刻画人性,不能执着于器物落了下乘;况且武侠总不能打破邪不压正的法则,宝贝最终不能落到坏人手里,而好人必当视名利如粪土,不会贪恋宝贝,不如干脆没有,皆大欢喜。
问题是,在我们的武侠中,秘笈或宝藏被证明为“无”的时候,大侠已经功成名就,可能正准备提前过悠闲的退休生活。在大侠修炼的过程中,秘笈还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当熊猫打开“神龙宝典”,大叫“没有字”的时候,连浣熊师父都傻了眼,因为这时所有人都在期待宝典能让熊猫功夫速成。
修为最高的乌龟大师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世上无意外”。这当然可以被理解为顺其自然、乐天知命的道家哲学。但换到武侠世界,这句话就显出很深的反讽意味,因为武侠小说和功夫片里的主人公正是靠无数“意外”获得战斗能量和锦绣前程的。武侠中的英雄是真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会历经无数不可能的奇遇,无论是跌落山谷、跳进深潭、重伤、中毒……总有办法化险为夷,金刚不坏。熊猫像个大绣球似的被抛落到乌龟大师面前,完全误打误撞,但既然他被大师指定,那肯定就是故事的真命天子。我们的主人公即使愚钝如郭靖、好色如韦爵爷,或是像李寻欢一样有肺痨病,像傅红雪一样有先天残疾,也一定能完成小说交给他的使命,熊猫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武侠中的惊险是一种有安全感的惊险,用什么来保证你“是”那个幸运的英雄?关键在拜对了师父,师父总有好东西给你,助你修成整个故事中段数最高的“秘笈”,从此天下无敌。这次梦工场确实稳准狠地抓住了中国武侠神话的致命“罩门”,将“师父”与“秘笈”成功地搞笑了一番。
本来我们的武侠就爱描写门派之争,同门之内也要为争夺掌门人、继承人之类的位置窝里斗,在这方面我们有现实世界永无休止的明争暗斗为源头活水。武侠世界的争斗总是更加浪漫,虽然血雨腥风、波诡云谲,但总有正义无私的盖世豪杰出场制止杀戮,让武林中的人们“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师父”在其中永远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角色,要保证把英雄弟子放到“发射台”上,更无私的还要在危难之际打发自己的女儿嫁给徒弟,临终前把自己毕生修来的内力倾囊相授。
“师父”怎么就该这么倒霉呢?在这方面,《熊猫》可比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更有尊老之德,乌龟大师是在美妙的花雨中圆寂的,而浣熊师父在谁都认为他该含笑九泉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用半嗔的口吻说“我还没死呢!”用诸多不可能的“意外”来成就一个武侠英雄,这种幻想本来就透着不劳而获的味道,对师父或某种“神功”的迷恋,更是不折不扣的“傍大款”心态。所以在《熊猫》中,紧急危难一发生,师父除了“你们带乡亲们撤退,我掩护”的自我牺牲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唯一能制住邪恶的人仙去了,浣熊师父早就不是残豹的对手,“神龙宝典”也不灵光———传统功夫片里十拿九稳的保障全不管用,这下子怎么办?其实那“神龙宝典”怎么看都像是用香烟锡纸做成的镜子,从中能照见自己———一切靠自己吧,并不是所有“大侠”都懂这个道理。
关于现实的隐喻
可能对于很多中国观众来说,《熊猫》是在政治气味十足的喧嚣炒作中进入视野的。其实一部没有任何现实关怀和政治寓意的武侠电影有什么好看呢?那只可能是肉麻的言情戏和暴力视觉刺激而已。
《熊猫》到最后仍是一个拯救故事,只不过不是拯救世界,而是拯救一个村庄。有点像黑泽明《七武士》或稻垣浩的《宫本武藏3》,不知徐克的《七剑》是否也受此影响。这种类型的拯救故事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以少胜多,为侠客们的团队精神留下表现空间,又可以巧设计谋以增加看点,特别是侠客组织村民练武、对抗强敌的情节,有一种独特的东方人情味。美国人也受此启发,20世纪60年代约翰·斯特奇斯的《七侠荡寇志》就摆明了要向黑泽明致敬。
一比较就能发现,《熊猫》的拯救故事有点特殊。“神龙大侠”练功不成,坏蛋一来,村民们就要集体搬迁,剩下师父一人死扛。就连《小鬼当家》中的孩子都有勇气在自己家中对抗敌人,而“和平谷”这么多人中竟没有一个有孩子的勇气,“残豹”再厉害,也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已。
或许一看形象设计就能明白,“和平谷”的居民都是面目模糊的兔子和猪,领袖是以善于避险出名的乌龟,难怪叫“和平谷”!想不联想起“沉默的大多数”都难。造型的多样性只在功夫世界内部:五大高手中鸟、兽、昆虫、爬行类都有,监狱看守是庞大笨拙的犀牛。最奇怪的是,武侠世界中的英雄都以对抗强权为己任,纵然是公案小说中的名捕,也是隶属于作为正义化身的清官。而和平谷的圣殿俨然皇宫气象,那威严的蟠龙柱更让人联想起《英雄》中的秦王大殿,而且他们还有自己的巴士底狱来关押犯人。《熊猫》的形象设计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个西方导演眼中的武侠世界观———天下是任由几个豪强高手来统领的,其他人都是无声的顺从者和看客,人们对“意外”出现的匡扶正义的侠客有种不正常的期待,并顺理成章地交付自己的命运。
当然,在所有武侠中,大侠最终都不会让人失望,《熊猫》也是如此。只不过拯救的资源不是任何“秘笈”,而是美式主人公的性格魅力。熊猫打败豹子的最后一击是一个空白,是“没有配方的配方,没有秘诀的秘诀”。中国人一向善于自我解说,胜败姑且不论,玄奥的道理总是层出不穷。这次不用我们自己说,老美替我们说出来了:“你相信它特别,它就是特别的了。”
或许顺从天意、相信自然这样的话题在中国历史上实在负荷太重,所以乌龟大师在桃树下的那番论道,只有作为一种异文化想像的时候才可能如此从容吧。
(题签:吴瑾)
◎鬼今,学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