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中的“范跑跑”:我没觉得我“小”(南方都市报 2008-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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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中的“范跑跑”:我没觉得我“小”
2008-06-20 11:27:08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姜英爽 庞瑞珍

图:2008年6月6日,“范跑跑”在北京参加电视节目中反驳他人观点,阐述自己的言论
已被学校解聘的范美忠回应指责,谈母亲、谈教书生涯、谈勇气,称不后悔
因在5·12地震发生那一刻,弃学生不顾第一个跑出了教室,并在天涯上发帖《那一刻地动山摇——“5·12”汶川地震亲历记》一文,文中细致地描述了自己在地震时所做的一切以及过后的心路历程,自称“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来自都江堰光亚学校的教师范美忠引发了网络广泛的谴责,并被网友冠名为“范跑跑”。
6月中旬,所谓教育部发文取消范的教师资格一事再次引发争论。教育部新闻发言人王旭明16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解聘范美忠并非教育部官方指令,而都江堰市教育局随后证实,“范美忠本无教师资格证,光亚学校确已对其解聘。”
6月18日晚,已回到成都家中的范美忠在其租住小区附近的茶馆里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
面对本报记者的质疑和发问,处在争议漩涡中的范依然坚持他一贯的观点:不接受指责,不后悔自己的言行……
跑跑事件
我不后悔,也不接受他们的指责
南都:很多人都问,你写那篇文章的用意是什么呢?是洋洋得意吗?
范美忠:我觉得在网上,引起争论和思考,这就是效果。现在人们已经知道有范跑跑的存在,原来中国人的道德包括我,并不是都那么高尚的。原来地震当中,并不都是牺牲和感动的。
南都:但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吧?
范美忠: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但无论愿不愿意,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可以说,现在这也是我性格的一个砭疾,就像网上一个朋友说的:看起来是偶然,实际上是必然。因为他觉得我这个人一贯特立独行,强占主流,迟早是要出事的。
南都:如果知道会出那么大的风波,你还会写吗?
范美忠:言论自由嘛!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是我的言论自由,这是我的权利。因为我这个言论自由,遭到那么大的人身攻击,甚至解除工作,这是这个社会的耻辱,这是教育的耻辱,不是我的耻辱。
南都:你接受他们的这种指责吗?
范美忠:不接受,毫无道理的指责我为什么要接受?反过来,我对这种指责进行指责。
南都:你现在想一想,你会不会后悔,包括你在地震中的行为?
范美忠:不后悔,没有任何后悔的。地震中那行为,一个本能反应,有什么好后悔的?又不是说我经过考量之后。当时真的是被吓坏了。八级地震啊。
逃跑是技术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南都:这个地震,会让你看到你身体里面的那个“小”字吗?自己的懦弱,或者缺少其他老师的那种高尚?
范美忠:我有什么“小”的呢?八级地震,当时能有多少人没有害怕?有几个老师不这样?有几个?大部分不都跑了么?难道说一个人保护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可耻的?没有,一点都没有。我现在是觉得我不够勇敢不够镇定,但我没觉得“小”。
南都:你觉得每个人都一样,都会潜意识害怕死亡。
范美忠:很难说是怕死!就是一个本能反应,什么都没有想到,连怕死也没有想到。这没什么可以讨论的。后来想(喊大家一块走),那是后来想。
南都:老师作为监护人,你不觉得有义务去保护他们的安全吗?
范美忠:我认为有义务。但,没有冒生命危险的义务,更没有牺牲的义务。这是经验问题,技术问题,不是道德问题。说是技术问题,原因两个:第一,没有相关的灾害演习、地震演习、地震方面知识的培训等。第二个,我就只经历过这一次地震,这样的地震就像新兵上战场。这些都是经验和技术问题,跟道德没什么关系。但是中国人却把技术问题当做道德问题。他觉得你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临危不惧,完全不考虑人的一个正常反应。
南都:对人性来说,你冷漠吗?
范美忠:如果当时房子修得不好,当时立即垮下来,我冷不冷漠很重要吗?悲伤,感动,是能救得了一个人吗?有更好的监督机制,让中国不再出现豆腐渣工程,这才是不冷漠。
母亲肯定能理解她的儿子
南都:如果你当时跑了但是不去写文章说,也许你就不会成为“范跑跑”了。
范美忠:如果我考虑到这个后果我就不说了,那就不是我了。鲁迅在《什么是知识分子》里面说过:知识分子说话就是不顾利害的。说话的人如果要计较个人的得失利害,那就不叫知识分子。你觉得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又有意义吗?活不是在你活得多长,老乌龟可以活得最长,活要活得痛痛快快,自自在在,爽爽快快,不要活得粘不啦叽,窝窝囊囊的。
南都:万幸的是,你们学校当时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失。如果受到大的损失,你还会如此坦然地写那篇文章吗?
范美忠:还会写。这有不一样吗?如果我没有责任,有没有大的损失,那也不是我的(责任)。如果有责任,哪怕一个没死也有责任。如果我跑是不对的,(即使)一个人没死,也是不对的。如果(我跑)是对的,(即使)死了人,死了学生,也是对的。(恐怕)别人要骂我冷酷无情了。
南都:有没有后悔,自己当时说“大家不要慌”,可是自己却率先逃走?
范美忠:我说话的时候,只是摇了一下,我还不知道是那么大的地震。我当时想晃一下就过去,当然是不要慌。只是事后我想起来,我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南都:你家里人对这件事怎么看?
范美忠:他们说反正有时候你都不想教书,觉得烦,累了,不教就不教了。老家我没有回去。其实,我被解聘了工作之后(我妈妈)她挺担忧。
南都:你在文章里面有说,就算是妈妈,你也不救,作为生你养你的母亲,她会不会感到伤心?
范美忠:我不知道,我没有回去。但是我觉得她不应该感到伤心。因为我始终对她很好,这是第一。第二,她肯定支持我这么做的。我先救女儿不救她,她肯定能理解。
南都:说出这样一个现实,很难让一个母亲接受。
范美忠:我写文章不是考虑别人能不能接受,而是我要表达的自由。
南都:包括你的母亲?
范美忠:她会理解她的儿子。
教书时光
旁白:范美忠从北京大学毕业后,投身中学教育。但他脱离传统的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坚持按照自己的理念教学,被认为观念偏激、行为怪异而连续被多所学校辞退。在都江堰市光亚学校,他度过了相对最为稳定的三年时光。
选择教书是一种补偿心理
南都:一个北大毕业生,也许可以有更多的生活选择,为什么要去做中学教育呢?这是很多人的疑问。
范美忠: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和大城市里面的孩子的差距有多大。我认为我可以更优秀。我天赋很好,但是被教育(制度)浪费了。所以我心里一直忿忿不平。为什么要去教书?就是一种补偿心理。我确实怀有一种改变中国教育的梦想,当然很大方面也是这个补偿心理,就是我所失去的东西,我要让后面的孩子得到,哪怕不是我的孩子,是这些学生,我也要让他们得到。
南都:你当时想投身教育就是想改变(这种情形)?你能做多少?
范美忠:我能够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干吗要问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多少?这样的话就没有人敢去改变了。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都无法改变。我能干什么呢?我能影响我班上的一百来个学生。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对教育的思想,我写成文章,我的课堂放到网上,会影响其他的老师。第三点,我的坚持,作为一种精神也会鼓舞其他的老师。这不就行了吗?
我不断地被赶走,其实更有价值
南都:但是现在别人都说你这种尝试是失败的,比如你总是被不同的学校所辞退,你承认这一点吗?
范美忠:我没觉得是失败的,这不能简单以成功失败来论断。我不断地挑战,不断地被赶走,但这无所谓成功失败。我就很欣赏鲁迅当年说的话:在中国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抚哭叛徒的吊客。我觉得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能在任何地方影响那些学生,冲击一下那里的一潭死水,这就是价值。关于教育的文章,我觉得写出来可以影响更多的人,那就有价值了,我不断地被赶走,折射出我们的教育反映出的问题,这就是价值。干吗一定是我在一个学校没有被赶走,才叫做价值?我不断地被赶走,其实更有价值。
南都:但是,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累吗?
范美忠:累,绝望,虚无,颓废,黑暗……但是,不这样更加没有意义。如果不这样不断地去挑战,去追求我的理想,我更加没有意义。我是一个意义感很强的人,我是一个对现代世界的幸福感很强的人。
我对孩子们有爱,但比不上家人
南都:你爱不爱那些孩子?那些学生?
范美忠:这个我都不太愿意说,美好的情感不是挂在嘴上的。我并不愿意到处张扬我多么的善,多么爱,用行动来说话,不是用嘴巴来说。我做了别人会表扬的事情,我会藏起来。你自己这么做,不是让别人来表扬的。也许很多的东西我会永远藏在我的内心,不会对别人说起。
南都:从你跟他们接触的那几年来说,你喜欢他们吗?
范美忠:我喜欢跟孩子在一起打球,讲课,但是你要说我对他们每一个孩子的爱的程度有多深,我觉得谈不上。我对孩子肯定有情感的,但是我不愿意去标榜。而且这种爱要让孩子自己去感觉。如果孩子们说我爱他们不够深,那就是我爱他们不够深。我是认为我爱他们不够深的,有爱,但是不够深。不能够与家人相比。因为我觉得我爱的能量不够,不是说我不愿意。我确实觉得爱是需要能量的。
南都:如果你具备了你爱的能量,你会用什么方式来爱他们呢?
范美忠:爱本身是一种情感,这情感肯定会体现出你对他们这种关怀。
南都:你爱你的职业?
范美忠:应该算是非常热爱我的职业的。
南都:在光亚的三年,你觉得快乐吗?
范美忠:比较快乐。起码自由,不压抑。我幸福的第一个前提是自由,这是最主要的前提,作为一个喜欢自由的人,喜欢发表言论的人来讲,教书的人来讲,自由是必要的,没有自由就没有快乐。光亚给了我这个空间。
如果还上课,我会和学生讨论我
南都:如果不能再教书,会不会觉得遗憾?
范美忠:我怎么会不觉得遗憾呢?我喜欢这样的事情嘛。我喜欢课堂上没有一丝的准备,去讨论一个问题,向未知进发的那种感觉。我上课跟一般老师不一样,我一般不备课的。我就是平时读书读得多,想问题想得多,有什么问题拿出来讨论,能讨论出很多东西来的。
南都:你想通过自己教的课,传达一种什么东西给你的孩子们?
范美忠:我认同爱因斯坦的一句名言,把学到的东西忘掉,剩下的就是教育。剩下的是什么?思维,领悟力,创造力,无形的东西。知识,要读书,读了把它丢到一边去,不要让它成为你的负担。
南都:如果现在真的要让你离开的话,你会跟你的学生作一个怎样的告别?
范美忠:我觉得如果我还上课的话,我要跟他们讨论一下这个事情,这要解释清楚,就是把它作为一个教育的资源来讨论。我教育人的理念不是把我认为正确的东西告诉别人,而是把这个东西拿出来让大家讨论,大家受到教育。这是一个案例。不是把我树为道德楷模,我反对道德楷模这个提法。
南都:你觉得他们理解你吗?
范美忠:我在网上看到了他们对我的理解。
南都:你的学生说你教给他们很多东西,但是,他们也觉得你很自私,这个看法你认同吗?
范美忠:人就是自私的呀。我没觉得这是个不好的评价。又有几个人是不自私的呢。我跟学生的关系就这样随意的。他们可以骂我,我也可以骂他们。你也不要把我说得很高,我只是喜欢做这个事情。我很怕别人像谭千秋那样把我送上神坛。有人说,我希望你坚持下去,不要让我失望。我说,我做这个事情不是为了让你不失望,而是我喜欢这么做。
南都:你用那么一篇文章,让你的学生们看到了人性的现实,这是一种残酷。
范美忠:我不觉得那是残酷。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独立,自强,有很强的生存能力,无论是物质上,还是你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因为不可能总有人来保护你。首先是要自己保护好自己,而不是要指望别人。实际上那些孩子已经十七八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们只晓得依赖我?而确实是他们心理上对我有依赖,他们总希望找个靠山。这是我们教育的很大的缺失。其实孩子人格的独立和坚强(很重要)。既然地震已经发生了,那我得这样告诉他们。即使是其他的事情,我也会这样告诉他们。
自我评价
我是少有的真人,少有的有勇气的人
南都:我很想知道,你怎么评价你自己?
范美忠:少有的诚实的人,少有的真人,少有的有勇气的人。
南都:你怎么去定义这个勇气呢?
范美忠:我并不认为,生死那一瞬间去死了才叫做勇气。但我觉得要面对很多的压力,去改变教育,挑战主流价值,绝不妥协,决不放弃,我觉得这是勇气。
南都:在生活中你是一个思想偏激的人吗?
范美忠:思维比较正常的一个人。因为大多数中国人的思维比较糟糕,所以我正常的人就显得偏激了。如果是偏激的话,我也要把它看做一个事实判断,偏激未必是坏的。正如他们所说的正常,中庸也未必是好的。如果因为与大多数人的观点不同,那就是偏激的话,那我认为我是偏激的。
南都:中国人自古讲“为人师表”,你不希望自己在孩子眼中是一个完人,或者伟人吗?
范美忠:我根本就反对(为人师表)这个提法。我觉得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在一个弱小的生活世界中,比如说,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不收受学生贿赂,不利用家长的权力办事情,因为家长的能量太大了。这样就可以了。我没觉得要去做什么完人。
南都:就你的职业来说,你觉得你是一个好的老师,称职的老师吗?
范美忠:不仅仅是称职,而且是非常优秀,是中国最优秀的老师之一,我从来不讳言这一点。
南都:你希望你学生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子?
范美忠:我不在意一般大众对我的评价,但是我在意我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很简单,从品格上来讲,善良、诚实、正直、随和、亲切;教书,学识渊博、思想敏锐、深刻,然后富有人性和人情味,表现在教学中,比如说在一个文学作品当中,意味着对人性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然后具有现代教育理念,可以引导学生自由地思考和创造性地思考。这就可以了。
■“跑”调
关于发文
我觉得在网上,引起争论和思考,这就是效果。现在人们已经知道有范跑跑的存在,原来中国人的道德包括我,并不是都那么高尚的。原来地震当中,并不都是牺牲和感动的。
关于“不救母亲”
我觉得她不应该感到伤心。因为我始终对她很好;我先救女儿不救她,她肯定能理解。
关于“价值”
我不断地挑战,不断地被赶走,但这无所谓成功失败。我就很欣赏鲁迅当年说的话:在中国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抚哭叛徒的吊客。我觉得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能在任何地方影响那些学生,冲击一下那里的一潭死水,这就是价值。我不断地被赶走,折射出我们的教育反映出的问题,这就是价值。
关于勇气
我并不认为,生死那一瞬间去死了才叫做勇气。但我觉得要面对很多的压力,去改变教育,挑战主流价值,绝不妥协,决不放弃,这是勇气。
关于“为人师表”
我根本就反对(为人师表)这个提法。我觉得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在一个弱小的生活世界中,比如说,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不收受学生贿赂,不利用家长的权力办事情,因为家长的能量太大了。这样就可以了。我没觉得要去做什么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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