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禅诗 第三章 沩仰宗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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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禅詩 第三章 沩仰宗禅詩
吳言生  加入時間:2010-8-26 9:28:53  點擊:45
沩仰宗禅詩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67—73頁
沩仰宗是五家七宗中最早形成的宗派,它的開創者是靈佑(771~853)及其弟子慧寂(814~890)。靈佑在沩山,慧寂在仰山,舉揚一家宗風,因此後世稱爲沩仰宗。在五家七宗中,沩仰宗的資料相對來說較少,創作的禅詩也相當有限,這與沩仰宗的語言觀有關。沩仰宗在接引學人時,喜歡用圓相表示遠離言語文字的内證境界,使得畫圓相成爲沩仰宗風。這樣一來,在沩仰宗那裏,九十多個圓相代替了禅語禅詩,從而使得沩仰宗禅詩如鳳毛麟角般少見。這裏我們以香嚴悟道詩爲代表作一探讨。
據禅籍記載,香嚴博通經論,思維敏捷,先是和師兄沩山一起師事百丈,百丈死後,他随靈佑參禅。靈佑對他說,我知道你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的伶俐人,我不問你平日的學解,也不問你在經卷上記得的禅語,我隻問你,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是什麽?香嚴茫然不知所對,翻遍經書,仍是找不到答案,便請靈佑爲他解釋,靈佑不答應,香嚴非常失望,認爲沩山有所保留。沩山說如果我現在說了,你日後定會罵我。我說出來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香嚴便燒掉手頭的所有經錄,辭别靈佑,準備做一個粥飯僧,“免役心神”。他參拜南陽慧忠遺迹,在那裏住了下來。從此把思量計慮抛在一邊,過着無心任運的日子。有一次鋤地芟草,無意之間擲出的瓦片,擊中了竹子,發出清脆的聲音。香嚴當下大悟,見到了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激動無比,當即回到屋内,“沐浴焚香,遙禮沩山,贊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爲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并作詩表達悟境(《智閑》):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路,不堕悄然機。
處處無蹤迹,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
這首詩成了沩仰宗最著名的禅詩,它包含着豐富的禅悟内涵。在香嚴擊竹悟道公案中,最爲核心的禅悟内涵是“無心”。“無心”是禅宗的最基本的體驗,主要指離卻妄念的真心。無心并非沒有心識,而是遠離聖凡、善惡、美醜、大小等分别情識,處于不執着、不滞礙的自由境界。慧能臨終時,弟子詢問“正法眼藏,傳付何人”,師曰:“有道者得,無心者通。”(《壇經•付囑品》) 慧能的法嗣本淨明确地揭舉出無心是道:“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會道,無心是道。”“道本無心,無心名道。若了無心,無心即道。”馬祖在回答什麽是道時,也宣稱“無心是道”(《古尊宿》卷四六《慧覺》引)。 黃檗對無心是道的觀念大力闡發。香嚴擊竹得以開悟,正是因爲處在無心狀态。否則就不可能聽到天籁般的清音脆響,也無從桶底脫落。在“無心是道”的體驗中,蘊含着豐厚的佛心禅韻詩情。
首先,是啐啄同時。當香嚴開悟的時節因緣未到,沩山甯可受到誤解,也不爲香嚴說破,因爲他知道當時節因緣自然到來時,香嚴自會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徹見本來面目。當香嚴開悟的時節因緣到來之時,一聲竹音,使他在無心的狀态下,如迷忽悟,如忘忽憶。香嚴對這種時節因緣到來時無心悟道的感受體會尤深,曾作有《獨腳頌》:
子啐母啄,子覺母殼。
子母俱亡,應緣不錯。
同道唱和,妙雲獨腳。
禅的付授,講求啐啄之機。禅師指導弟子修行,如同母雞孵蛋,十分講究火候。蛋孵熟了,雞子在裏面啐,母雞在外面啄,必須同步進行,小雞才能破殼而出,禅悟的生命才能産生。時候未到,雞子未啐,母雞先啄,雞子就會死去;時候已到,母雞不啄,僅是雞子在裏面啐,力量不夠,雞子仍會死去,因此必須啐啄同時。雞子既覺,則蛋殼不存,以前的種種手段,遂顯得毫無意義。但既出殼後,如果存有師徒名分的障隔仍是不行,必須子母俱亡,才能進入“臨機不讓師”、“大悟不存師”的化境,而展開同道唱和。
其次,是能所俱泯。禅悟觀照的特點是能所俱泯。觀照的主體是能,觀照的客體是所。如能聞到聲音的耳朵,稱爲能聞;被耳朵所聽到的聲音,稱爲所聞。參禅者通過能所俱泯的見、聞,回歸于與世界未分離時的無心狀态。香嚴自小博覽三乘十二分教,聰明靈利,問一答十,在擊竹開悟前,對禅學的看法,全是由文字而得。但從感官之門得來的知識,絕非自己内在的禅悟生命。他對自性的體察僅靠語言的推導,而從語言來體認自性無異于認賊作父,因此沩山說他是“意解識想”。香嚴經沩山迥超情識意解的一問,不能從知見中出言以對,在屢次叩問而沩山不爲解答後,心灰意冷,遂割舍掉心識意解,在無心之際聽到天籁般的竹音,“無計較,忘覺知”(香嚴《指授偈》), 平日纏縛他的知性、邏輯的鎖鏈悉皆震斷,平日所困惑他的一切,都冰消瓦解。香嚴忘卻了一切意解識想,既忘卻所知,也忘卻能知,主體與客體、能知與所知都完全同一。竹聲把他從平素所置身其中的時間之流切斷,使他獲得了徹徹底底的放松,他已經融入竹聲之中,與竹聲、翠竹,不複區分,絕對合一,整個宇宙的神秘迷霧,都在他聽到清音脆響的瞬間煙消雲散。清脆的竹音,使他的心靈詩意般地、神秘性地敞開,塵封已久的“本來面目”遂從昏暗的塵情俗垢中一躍而出,如同自己千辛萬苦地尋找寶物,結果竟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樣。這獨立、光明、淨裸裸、赤灑灑、圓陀陀的自性,明白呈露,熠熠生輝。香嚴以空靈之心契合大全,被提升到猶如淨土般光華的領域,一片澄明。此時的人與物,是摒落知見的絕對同一。心與竹冥,身與竹化。
其三,是一超直入。香嚴悟道偈中,“更不假修持”所呈顯的是一超直入如來地的禅悟體驗。關于成佛的方法與步驟,佛教内部向來有頓悟與漸修兩種主張。小乘禅學認爲到達阿羅漢果位要經過累世的修行,大乘般若學則主張直契實相本體。沩山是慧能的四傳弟子,遵循着慧能以來的禅宗傳統,主張頓悟。香嚴“更不假修持”,就是對頓悟禅的強調。但香嚴雖然強調頓悟,也兼重漸修。香嚴寫了悟道詩後,沩山印可,仰山則繼續勘驗香嚴,說這首詩仍是“夙習記持而成”,如果有真正的覺悟,就再作一偈,香嚴遂又成一頌(《智閑》):
去年貧,未是貧;
今年貧,始是貧。
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
今年貧,錐也無。
禅門中人常以貧窮象征自性,因爲自性不立一塵,在特征上與貧窮有相通之處。香嚴此頌形容自己擺脫了束縛,真正達到了空。隻不過香嚴所描述的達到空的過程,帶有漸修的色彩:去年空,還有個空的境界(立錐之地);今年空,連空的境界都沒有了。解脫束縛達到了連地和錐都沒有的程度,是由破除我執進入到破除法執的我法二空的景象。可見香嚴注重頓悟,卻并不排斥悟前的修行。仰山則認爲這首偈子還存在着不足之處,一是由破我執到破法執,呈現着漸漸推展的迹象;一是香嚴所說破除一切,尚隻是在破除我法二執上下功夫,還沒進入明心見性、本來無物的境界。因此,仰山說香嚴會“如來禅”,對“祖師禅”仍然沒有領悟。仰山指出:“若要了心,無心可了。無了之心,是名真了。”(《慧寂》) 在修行的漸悟階段,固然要“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一旦獲得頓悟,則“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無了之心,才是真了,這與“更不假修持”的體驗完全一緻。因此,主張頓悟的仰山對香嚴偈中所呈現的漸修迹象不以爲然。因此,開悟之時,修與不修都是相對意識。參禅者從時節因緣得到頓悟,開悟之後,無始以來的無明習氣并沒有被全部清理幹淨,仍然殘存在意識裏,必須時時保任,悟後起修。因此,開悟之前,需要修持;開悟之時,不假修持;開悟之後,不廢修持,這才是“更不假修持”所蘊含的真谛。
其四是日用是道。香嚴擊竹悟道,内心充滿了喜悅。明白了這個既忘所知,又不假修持的自性,本身就是大道、古道、禅悟之道,悟性的光輝洋溢在他生命的每一時刻,動容揚眉,舉手投足,心語意的一切行爲活動,無不是在表現這個大道,不堕于“悄然機”,迥超那種一潭死水式的枯木禅。當參禅者着空、住空時,便爲空所縛。堕在“悄然機”中的枯木禅,能“死”而不能“活”,把出世和入世看作水火不容、相互隔絕的兩岸,殊不知大道之内沒有這種差别。“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開了日常生活,堕于悄然機,就是坐在黑山鬼窟裏,溺在一潭死水裏,隻能是凡夫禅、小乘禅,甚至外道禅,而決非如來禅,更談不上祖師禅了。也正是由于“不堕悄然機”,故不能拘泥于持戒坐禅的形式。
其五,是超聲越色。香嚴悟道偈中,“聲色外威儀”所呈顯的是聲色俱泯的禅悟體驗。大道體現在日用之中,日用是道的顯現,但它卻并不是道的本身。如果僅僅将饑餐困眠等同于自性,則無由确立禅悟的人文精神,而堕于放縱自然的一途。因此,香嚴在悟道詩中指出,大道“處處無蹤迹”,那些有聲、有色之類的都是有蹤迹,都不是大道。雖然行住坐卧都能夠體現大道,但不能把體現大道的行住坐卧當作大道的本身。威儀(道體)存在于聲色之外,哪怕動容舉止都在表現它。于是,超聲越色與日用是道構成了道體的兩方面質性:日用是道側重存在性;超聲越色側重超越性,忽略任何一面都是片面。禅者之态度,是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