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给美学的启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4:59:54
作者:王世德
《易经》原初的形态是一部卜筮之书。《易传》中的《文言》以文示美,《系辞》以辞达情,《彖》《象》以象尽意,用富于文采的辞语阐释,使“象”和“辞”,有着不可定指的多义性、多种情景的适应性、恍惚的朦胧美,其中充满智慧的生动意象可给人愉悦的美感。
《易经》的主要手段是“立象以尽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是先人的立象,有实物为依据,又不是模拟物形,而是代拟出有普遍意义的符号。它首先画出两个最基本的符号:—,象征天,男,阳,刚等;--,象征地,女,阴,柔等;然后再将这两个高度概括的基本符号,按天、地、人三个层次叠合,象征与人有密切关系的耳目闻见、亲身常感受到的雷、风、水、火、山、泽等重大物象,创造出(泽)八个象,“象其物宜”,“宜”在“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各以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作为八经卦之名;再扩大体现人事的意象为六十四个符号,在卦、爻辞中还原为有多义性、多种情况适应性的可感意象,提升出很多人生哲理和安危吉凶情况。正如宋代陈骙说:“《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
《系辞》说:“圣人之情见乎辞”。辞中有对人生况味的生动体验,对安危吉凶各种情况的真知灼见和忧乐爱恶之情,对得失、忧虞、悲欢、悔吝、困顺各种境遇的形象体现,使人能“观其象而玩其辞”,品味中“乐而玩”(《系辞》),得到审美愉悦。
《易经》爻辞用简炼文笔写出各种具体情况,既生动,又不定于过死,有多义性,多种情景的适应性,灵活多变地写出各种转化,甚至是“物极必反”的情况。《系辞》说“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由而中,其事肆而隐。”类似文艺的“象征”手法,如同刘勰《文心雕龙·隐秀》所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宗经》说:“论说辞序,《易》统其首。”《乐记》说音乐产生于“人心之感于物”;《易经》的“咸卦”,按“咸”即古之“感”字,爻辞中描绘了下《艮》(少男)、上《兑》(少女),交感之情。潘光旦翻译霭理士著《性心理学》第392、393、370、384页说,“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辅颊舌”等男女欢情,就已描写了情爱,并涉及“审美感应”等重要的美学观念。
最为重要的是,《周易》说,卦象的产生是因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以“立象以尽意”,提出了比西方早两千年的“意象”说和“象征”性,从卦爻辞中感受到象外之象、有别种韵味的意境,联想到各种生命境况;还由卦位、爻位的随机变化和趋时变通,有了通变日新的观念,通过有多样变化的文采,体现天地万物变化之道和无限多样的生命情意。
《周易》最大的贡献,最可珍贵的精华,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大视野和高起点,揭示了世界万物发展变化的总规律,正如《彖传》所说:
天地之道,恒久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明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
《系辞》说:“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知变化之道,其知神之所为乎”,《彖传》说:“大观在上,……中正以观下,……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圣人观察“神道”(天地之道),由自然(变化)规律推及社会发展规律,以改造社会人生,创造人类的事业,使之合乎天道。《系辞》说:“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日新之谓盛德”,即把“穷神知化”作为人生哲学的最高境界。《系辞》又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这是说,要以不断创新的精神,使万物得其宜所,恰好为美,有利于天下之民,就是“至美”。所以,《坤文言》颂扬: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易传》最大的贡献,是进一步指出天地变化之道在于“内因”的对立统一,相摩相荡和相生相克。《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易经》之《蛊》卦说:“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下巽上艮),长女欲配少男,不匹配。这也有阴阳要和谐之意。
用《周易》揭示的“天地之道”这样的基本精神来指导我们研究美学,就可以认识到:从美的外部来说,美是与丑对立统一地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从美的内部来说,美又是基本上由阴柔美与阳刚美两个方面组成,它们的关系也是相互矛盾、联系、渗透、生发的。清代姚鼐指出: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立如升初日,如清风,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于叹,邈乎其如有思,(口耎)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复鲁絜非书》)
他从“天地之道”申论到为文的阴阳刚柔,因作家性情、行状、气质而定,阳刚与阴柔对一个作家而言又不是截然分割的,“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文章的阴阳变化之道,又是相辅相成,互补互济,可以有所偏重,却不可偏废;两者是既有差异矛盾,又相依存统一的。姚鼐说:“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他在《海愚诗钞序》中又说:“天地之道,协合以为体,而时发奇出以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伟劲道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柔刚互渗,也是太极图中阴阳互渗的表现。这正体现了《周易·系辞》所说:“君子知微以彰,知柔之刚,万夫之望。”“阴柔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我们今天研究美学,应该提升到《周易》所揭示的“天地之道”的宇宙总规律的高度,去探求美与丑的外部对立关系、阳刚美与阴柔美的内部对立关系,并去深入认识两者相互依存、渗透、生发、转化的关系,可有偏重、不可偏废的关系,它们与审美主体的气质、才性的关系。
汉代《易纬乾凿度》说:“《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在简易、变易、不变这三层意义中,主要之义是“变易”。唐代孔颖达说:“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周易正义·序》)。《系辞》说:“阴阳不测之谓神”;王弼《周易》注中转引韩康伯言说:“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形诘者也,故曰‘阴阳不测’。”这就是说:阴阳之“道”也是不断变化的。
《周易·象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要求人们以不断创新的奋斗进取精神,效法天道,按螺旋形上升、否定之否定的规律,不断改造和创造,使世界、自然、社会和人类自身不断向更新、更好、更和谐、更美的方向变化发展。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行”,这个“意象”是作家“神与物游”,情意和物象结合的产物,是审美创造与欣赏者的“意中之象”,其中融进了审美主体的情意,有更深广的韵味的形象,不仅需要欣赏者去“观照形象”,而且要欣赏者去体验、妙悟“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言外之意”、“意象”中的美。这个美是无限多样的,正如王充在《论衡·自纪篇》中所说:“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嵇康《声无哀乐论》中说的:“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
朱光潜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曾说过,美在“物乙”之中。按我今天的体会,其意是说,美即在审美意识浸染其中的“意象”之中,而不在与人绝缘的孤立的“物甲”之中。今天细想来是有道理的。美是对人而言的,离开与人的审美关系,不进入人的审美意识之中,孤立绝缘于人的物,本身无所谓美。当时囿于对唯心论的戒备,不重视审美意识与物形象结合的“意象”在审美创造和欣赏中的重要作用,实在是一个严重的偏向和错误。而朱光潜说的“物乙”,实即“意中之象”。他重视了审美意识在“立象以尽意”中的作用,现在想来,确是很有道理的卓见,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无畏无私的学者品格。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教授、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