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洲:丹心不怯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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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0-11-18 14:10 作者:韩三洲 字号:大中小 点击:244次
——由关露说到潘汉年
知道关露(1907.7.14-1982.12.4)这个女性的名字,是十多年前从一本民间诗刊《野草》上看到的,里面有关露的“秦城诗草十一首”首小诗。其中一首,是文革期间,关露以“汉奸”的罪名被囚禁于秦城监狱时写下的一首“遗憾”,诗的小序是这样写的:“在狱中读《红色娘子军》剧本,对洪常青与吴清华不曾相爱,深感遗憾。”四句诗如下:
椰林遗憾未为家,孤鹜长空恋落霞。
自古英雄情义重,常青焉不爱清华。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这首看似平语调静四句诗,而其背后所蕴含的坎坷遭际,情路曲折,又不知几个能够体味?其实,读一读这本《关露啊关露》,我们可以知道,这首小诗不仅仅是在阐发对一部“样板戏”中男女主角身份的看法,也是在表达自己的终身遗恨和心灵伤痛,是诗人在借他人杯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要知道,关露这个名字,在30年代中国文坛上是响亮的,她曾以左翼文人、女诗人身份驰骋文坛,1937年拍摄的电影《十字街头》,由赵丹唱的那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歌“春天里来百花香”,曲作者是贺绿汀,词作者就是关露,而她的人生道路与追求,正如歌词里所唱的“只要努力向前进,哪怕高山把路挡!”
关露不仅是一个不应该被人们遗忘的女诗人,也是一个1932年入党的老党员老革命。她18岁时因逃婚到上海,后参加革命,23岁入党,1928年在南京中央大学学习时堕入情网,后来发现自己恋人的留学资金来自其未婚妻家,方知上当受骗。1931年,她与“左联”领导成员沈志远结婚,3年后缘尽分手。抗日战争爆发后,她作为“左联”创始人之一,先是奉廖承志、潘汉年的指派,冒着生命危险,打入“魔窟”上海极司斐尔路(今愚园路)76号,出生入死,与狼共舞,意在策反特务头子李士群。后又根据上级指示,进入日本驻华大使馆、海军部出资合办的《女声》月刊,专在收集日伪的秘密情报。一个看似孱弱的女子,在极其复杂险恶的环境下,为祖国的解放、为民族的自由、为党的事业做出了非常人所能想所能为的事情。
可以说,像她这样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曲折的奇女子,在中国妇女界和现代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当年关露的真实面目,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多数人则以“汉奸”目之。没想到的是,这个黒锅她却几乎背了一辈子。为此,关露不仅放弃了个人应有的名誉与地位,还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与爱情。1946年,关露的感情闸门向曾任外交部副部长的王炳南(908.1.1~1988.12.22)洞开,两人相识于抗战前夕,一九四六年两人再度相逢后,王炳南已与其德籍妻子王安娜离异。39岁的关露与王炳南感情发展迅速,很快就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但是由于她的“一段特殊经历”和流传不好的“名声”,对方出于上面的压力,只能写信与关露“绝交”。对此,关露又能说什么?她只能深埋下的自己感情,直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化为灰烬,心灵之窗再也没有向任何异性开启过。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解放以后,关露的人生居然假戏真做,真的被戴上了“汉奸”的帽子,因为这段经历而不断地受到政治审查、拘押和监禁。从解放区的整风运动、反胡风运动、潘汉年案、五七年反右直到文革,每次她都是“运动员”,一共关押被捕四次,前后坐牢十余年,多次精神陷于崩溃的境地,可以说一生凄清,抱恨终天。
“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1982年8月23日,中共中央组织部终于做出了《关于为关露同志平反的决定》,首次澄清关露是由党派往上海作情报工作,“不存在汉奸问题”。几近30年的沉冤,终于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这其中的过程,恐怕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对胡风,中央就曾先后三次作出过决定。学者谷林2005年新出一本《淡墨痕》,在里面“女儿身世太凄凉”中,谈到他曾与关露住在同一个筒子楼里,并有过的一段纠葛,说是有人拿过一张信笺让他提意见,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两行字:“我总想不通,当初原是派我去的。” 谷林后来才明白这是原单位的政治处对关露所作出的定案结论,来让关露签字的,这两行字就是关露沉疴在身,有气无力,欲说还休,却又无所指望的一生喟叹。如此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的关露,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坚贞的真爱,放弃了自己的一切,那怕是面临烈火焚身、虿盆深渊的人生磨难,她都不会退缩的。可是,在洗净身上的污浊之后的12月4日,75岁的女诗人服药自尽,告别了这个对她来说极不公平的世界,枕边唯一陪伴她的是一个大塑料娃娃。这样的奇女子,用了一种这样的惨烈方式走完自己极具传奇的一生,实在让人百感交集、感慨万端。也许这来得太迟的政治平反,对已是沉疴缠身、去日无多的关露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人生意义了。诚如她死后,同在左联时的好友丁玲悲愤话语:“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充满阳光,但是阳光照不到她身上!”
在装安眠药的信封背面,有关露临终前写下八个字的自我评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信封里,装有王炳南年青时赠与关露的一张照片,背面写着:“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王炳南”。而在这行题字下,还有关露题写的两句古诗: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同年12月16日,关露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她终生所爱的王炳南老人,也默默地参加了追悼仪式。
关露生前留下有“秦城诗草十一首”,这是她为了避免遗忘,用铁钉在监牢的水泥地上一道道划出来的血泪之诗。这一点,堪与李锐先生被囚禁于秦城监狱8年中,用龙胆紫药液做墨水,以棉签为笔写下的《龙胆紫集》诗集相媲美。当年的秦城监狱,是一种什么样的非人待遇,我们可以从《李锐诗词本事》一书中了解到,1967年至1971年间,秦城监狱所关押的501人中,司局级以上的干部占一半以上,其中省级干部达69人。这些人中,打伤致残的20余人,折磨致死的29人,跳楼自杀的5人,关成精神病的60多人,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法西斯式的虐待场所。
就是在这难熬的8年单独囚禁中,关露受尽“自家人”的委屈,革命者反倒成为革命对象,这该是一种多大的悲剧性屈辱。可她却依旧没有丧失自己的理想追求和对党的坚贞信仰,就像传说中泣血啼叫“不如归去”的杜鹃,依旧向世间倾吐着一个清白无辜奇女子的坦荡情怀。狱中的水管坏了,通宵滴滴哒哒的漏水,浑如犯人的幽幽哭泣,关露亦难以入睡,遂成“水管”一首:
铁门紧锁冬无尽,雪压坚贞一片心。
钢管无情持正义,为人申诉到天明。
关押很长时间了,也没有提审,暂时的平静后面,诗人预想到一定会有更大的险恶在后面,于是苦吟低唱成“云沉”一首:
云沉日落雁声哀,疑有惊风暴雨来。
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令人感喟的是,这留给关露的“断头台”,不是国民党设置的,也不是日伪汉奸建造的,而是革命本身对自己忠贞儿女潜心营造的。近读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党组第一书记梅益(1914年--2003年)的纪念集《八十年来家国》,里面专有一节“悼念关露同志”,道出了这位已逝老人对关露的负疚。当年曾在上海“孤岛”从事地下工作的梅益,是关露所在地下党的负责人,最后也是他派“交通”护送关露离开上海的,回首当年,梅益十分沉痛,“关露去日本是受党的派遣,她也能说清楚,但没人相信。这种是并不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我曾给叶剑英去过信,就我知道的写了好几页。但对于关露,我也很自责。她平反后,生活很苦,向我求过援。那时我已‘解放’,有能力帮助她。可是没有做。当时的确很忙,但这理由解释说不过去,一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梅益回忆到抗战胜利之后,关露由于大家不了解她的秘密任务,而国民党又在追捕“落水”汉奸。在这种环境之下,她在上海住不下去,由梅益找了交通员,付给一百元的交通、伙食费用(包括恽逸群另几位同志)送到苏北。之后,党又派人送关露到大连去住下了。对关露,梅益评介是,“我们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确,发生在关露身上的的悲剧,诚如梅益老人所说的“这种事并不发生她一个人身上。”对党忠心耿耿、与关露一起在日伪从事地下工作的潘汉年,后来的遭遇也极其相似。当年,作为中共的高层人员,他也是带着任务去“通敌”的,后来不也是戴上了一个说不清、道不白的“汉奸”、“特务”的帽子。近读历史学家王春瑜的《悠悠山河故人情》,内中有提到上海名演员舒諲(冒鹤亭之子)在看了《周恩来在上海》后谈到的一段秘辛,说剧中的历史人物,他大都认识,与潘汉年也有过交往。潘汉年在抗战后期去见汪精卫,与日本军队的要员往来,是奉党组织的指示,某些人当然完全知道。世事是复杂的,潘汉年奉命去见汪精卫,后来被整得死去活来。他的父亲冒鹤亭与汪精卫是老朋友,诗词唱和,在汪精卫当了汪伪政权的主席后,二人依旧往来,谈诗论词,汪还赠《双照楼诗词》给冒鹤亭,这纯粹是老朋友之间的私下往来。
其实,当年干什么事情都是受上级指派的,可是上面一旦翻脸不认账了,定了铁案了,尽管人人心知肚明,知道是冤假错案,可却没有一个当事人敢站出来说明原委和揭开真相的,当年那些交办任务的上级、那些生死与共的革命同志,一个个噤若寒蝉、保持沉默。说实话,能够不落井下石,不栽赃陷害,就算是一种不错的作人良知了。受害人覆盆之下含冤莫白,当事人黑白颠倒心安理得,其中的很多人,恐怕连梅益老人这样的忏悔,都没有给后人留下。
在那些不正常年代的中国,冤假错案的雪球就是这样的越滚越大的,“亏欠”的人也就是这样越积越多的,直到文革期间把共和国的主席也打成了“叛徒、内奸、工贼”,最终酿成了全民族的深重灾难!
2010/11/14 稍改
来源:共识网-作者惠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