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补之：湖南江华“唐门事件”调查(南方周末 2008-4-24)

湖南江华“唐门事件”调查
2008-04-24 16:07:48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丁补之

图：现场录像所指的水平位置，就是纪委调查结论中表明的：唐家波用T恤衫套住脖子死在浴缸的水龙头上。
国土局书记因得罪当地权贵惨遭横祸？一篇天涯论坛的帖子，道出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引发无数网络议论。湖南省纪委介入调查，结果却和帖子中的说法绝然不同。案件双方，到底谁对谁错？而汹涌的网络舆情，揭开还是遮蔽了事件真相？
4月5日，天涯社区“天涯杂谈”板块，一篇名为《亲爱的爸爸，你被强行裸体火化后埋在什么地方？》的帖子，成为热议话题。
帖子署名“jiabo不死”，以一名初二学生给过世父亲写信的形式称：湖南省江华县国土局书记唐家波，由于耿直“得罪当地权贵”，带来横祸——“2007年4月21日，唐家波被县纪委几名办案人员带走协助调查时，被办案人员打昏后掐死在该县江华宾馆。随后，死者被数次转移尸体，现场被破坏。”
帖子称，死者在当年4月26日，被强行裸体火化和埋葬，没有任何亲属到场。唐死的原因是“唐主持国土局工作时，不同意以招商引资名义出卖国土、矿山……唐死后，被定调为上吊自杀”。
信中说，“你被强行裸体火化时，女儿没能看上你最后一眼。你被强行背地里安葬，女儿不知道你埋在什么地方。女儿想给你扫墓，却不知道去哪里扫。”帖子的最后留下了唐家波的岳父蒋运超和妻子蒋辛翠的联系方式。
时值清明刚过，帖子引发无数义愤，数日跟帖过万。
但4月14日，江华县委声明，唐家波为自杀身亡，存在滥用职权、违法批地等问题，并涉嫌受贿2万元。一份《善后协议》显示，在接受县民政局一次性经济帮助12万元后，唐家承诺“不再因此事向政府及任何部门提出任何要求”。
网络争议却并未因此而平复，湖南省纪委也在3月份介入调查。
争议“强制火化”
今年4月17日下午，江华县交通局家属院内，南方周末记者见到蒋氏父女，他们确认帖子为家属所贴。
蒋运超坚持认为是他杀，政府强行火化是为了“毁尸灭迹”。去年4月26日下午4时26分，江华县民政局才将火化通知书送达，家属不同意且没有签字，但4分钟后，4点半唐家波的尸体被火化。
4月17日，李祥红县长对南方周末记者确认了强制火化一事，但认为事出有因——死者原籍村为唐姓大村，有一千多人，蒋姓也是当地的一个大姓，宗族势力较盛。“25日当晚，根据反馈的信息，死者亲属有抢尸闹事的苗头。”
“当时我们和家属讲清了尸体已经由他们自己指定的法医进行了尸检，且全程录像，作为证据尸体已无保存价值；而按民间习俗，也应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但工作进展不大。”李祥红说，“考虑社会大局的稳定，尸体不能再长期存放下去，事件处理领导小组制定了强制火化预案。”
蒋运超说，八十多名亲属前来并非为闹事，是因为这件事令人痛心。
李祥红介绍，去年4月30日，工作组抓紧与死者家属协商骨灰安葬问题。下午唐家签下协议，当场领取了12万元困难帮助金，此外蒋辛翠被安排在县交通局公益岗位就业。协议签署当天，县国土资源局出面安葬了唐家波的骨灰。
李祥红说，家属在帖子中提到的裸体火化和不知道墓地是在说谎。他提到，家属曾书面委托江华县国土局办理丧葬事宜，该局依当地风俗为死者购买了寿衣、寿被等(有收据证明)，由殡仪馆工作人员为死者穿上。而在骨灰埋葬后两三天，死者之妻蒋辛翠曾打电话给县国土资源局刘姓工作人员，后者告诉了她骨灰安葬的具体地点。另外，今年3月27日，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兰连富等四人看望唐妻蒋辛翠时，曾带后者到骨灰安葬地进行了确认。
尸检有疑点？
网络帖子提到，尸体于2007年4月24日经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尸检，结论为：“符合缢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唐家质疑，死者遍体是伤、左右耳被打肿出血、左臂肩骨脱臼断折，应为殴打所致，其并提出上吊死亡脖颈处却没有缢沟，但这些为当时的鉴定人员视而不见。
今年4月12日，该中心参与鉴定的竞花兰教授和唐双柏教授对湖南省纪委调查组提供相关资料和图片，并对一些疑问予以解答。
对于遍体是伤的质疑，两位教授提到，尸检时并没有见到伤痕，是死者家属将尸斑误认为损伤；而左右耳被打肿出血问题，专家说，尸检时，解剖头皮表面及皮下相应部位都没有发现损伤。耳内见少量血液，是死者在缢颈过程中，颈部血液回流受阻，血管内压升高致小血管破裂所致。
对于左臂肩骨脱臼断折，专家否认尸检时曾发现相关痕迹，而以尸检时所拍的尸体照片来看，死者手臂显示是完整的。
“手臂断折是很明显的外伤，很容易被发现，如果这个损伤都检验不出，哪有资格做法医？连做个普通医生都不够格。”唐双柏说。
至于缢沟的问题，专家认为，细而硬的物体作用于颈部则缢沟可明显，软物作用颈部缢沟可不明显。
蒋运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曾对对结论不服，要求按照刑事诉讼法进行补充鉴定或者重新鉴定，但此时尸体已被火化。
4月21日，湖南省纪委信访室负责人曾海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参与鉴定的两位专家认为，死者生前没有遭受任何外伤和内伤，完全符合缢颈死亡的特征。“如果媒体质疑，他们可以组织全国专家现场观摩。”
现场发生了什么
曾海平说，今年2月底，死者家属、亲属曾到省纪委上访，省纪委领导非常重视，提交到省纪委常委会议上进行研究，并派出工作组赴江华县调查了解，是在4月初网络炒作此事件之前。
湖南省纪委调查表明，2007年4月20日晚上9时，唐家波与两位办案人员及三名陪护人员到达江华宾馆2栋。当晚未再谈话。
“4月21日当天，办案人员到107房后，让他写出个人基本情况及家庭社会关系后，又发了10张纸要他把问题想清楚了，写在纸上。”
今年4月18日，两名陪护人员接受了南方周末的采访。张生(化名)说，该房为三人间，晚上三人轮班倒，每人负责4小时，他从2007年4月22日凌晨4点开始值班。到点后，他起来发现唐家波在安睡中。“他白天的精神状态都很好，21日下午还洗了个澡，在房间里做运动。”张生说。
当日凌晨5时左右，唐起床上了一趟卫生间，五六分钟后，回到床上继续睡觉。而5点半左右，唐再次起床上卫生间。张生问唐家波是否不舒服，对方回答“肚子有点不舒服”。张生随后提到天亮后帮他去拿药。“到早晨6点左右，他第三次起来，身上穿了一件黑色T恤衫，说有点冷，并到床前桌上抓了把卫生纸，还点了支烟，又进了卫生间。”
五六分钟后，张生听到卫生间里有响动，以为唐在洗漱。又几分钟后，发现唐家波并没出来，推开门，看见唐家波只穿着内裤，上身赤裸，脸色铁青仰面躺在卫生间里。他脖颈上绞着已成“麻花”状的黑色T恤衫，T恤衫的另一头缠在卫生间的水管上。“我一边喊醒另外两个人，一边跑过去查看，发现他嘴里塞着两团卫生纸，连忙解开T恤衫，挖出他口中的卫生纸，然后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并报告给了县纪委的领导。”约10分钟后，120赶到，检查发现唐已无呼吸，无心跳，无意识，抢救20分钟后仍未恢复，认定临床死亡。
动机众说纷纭
“jiabo不死”的帖子中认为，唐家波是“国土卫士”，“数次顶住压力，不同意以‘招商引资’名义出卖国土、矿山”，从而得罪当地利益集团导致杀身之祸。
湖南省纪委调查人员在审核唐家波案卷后认为，唐家波违法批地，证据确凿，“不是什么‘国土卫士’”。其中提到，唐家波在2005年5月至2006年8月主持县国土资源局工作期间，滥用职权，伪造土地使用证，非法批地44.7亩，并涉嫌收受贿赂2万元。
许多网民认为，一位书记不会因为两万元钱而自杀。
李祥红说，他也不认为唐家波自杀的唯一动机是这2万元。这笔钱是在国土局另两名公务员的一宗受贿案中被认定的。唐家波接受调查时，只是让他自己想自己的问题，纪委并没有提起过这2万元；至于事实上除了这两万元外，唐家波是否有其它问题，随着死亡调查已自然终止了。
陪护人员则认为，自己与唐家波并无任何利益冲突，甚至并不了解唐的案情，“说唐家波是他杀，我们是在场者，更加没有作案动机”。
蒋运超则认为，上述事发经过“是为了应付我们(家属)，都是对方编的。他们统一口径，找到了这伙子人说谎……凶手就是办案人员，只有纪委的人知道”。
但蒋运超也承认，他并没有关于唐家波阻止卖国土、矿山以及是被“他杀”的证据，“只能是猜测”。
江华县方面认为，去年唐家波家属在达成“12万元”的协议后，曾平静一段时间。这次再次炒作，核心动因与钱的数额有关。去年，江华邻县道县一公务员接受纪委调查时自杀后，家属获得20万元并被安排正式工作，这令唐家出现攀比心理。
今年4月11日，蒋运超在省纪委前往其家调查时，提出了4点要求，包括将赔偿金额提到80万元，并追究办案人员的法律责任，将死者女儿抚养至大学毕业并给死者家属安排固定工作等。
蒋运超认为，说他是为钱“是一种侮辱”，家属提出80万元的要求是“因为国家有政策，而凶手也要抓，这些是一个整体”。
余波未了
4月18日，在网络舆论关注之下，湖南官方网站红网刊出该省纪委答记者问，就网民最关心的尸检、裸体火化、安葬地点和违纪等问题作出了解释说明，但之后来自网络的质疑声依然存在。
“关于唐家波是自杀还是他杀，是否有违法违纪问题，结论是毋庸置疑的。”曾海平说，调查认定，办案人员和陪护人员在办案、陪护过程中，程序合法，没有违法行为。
“为什么这件事情能在互联网上引起那么大的关注，而且最初的评论一边倒呢？”曾认为，这与最初的帖子中，唐家以未成年女儿书信的形式，提到父亲被裸体火化，清明上坟却找不到墓地，并把唐家波说成“国土卫士”有关，这些很容易打动人心引发同情。
“但事实上，这些都已经被证实是谎言。”曾说。
“网民听信一面之词，不明真相，受到误导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但此番省纪委的调查结论，是基于权威机构的科学鉴定。人们是该相信事实证据和科学判断，还是相信一种情绪化的表达呢？”曾海平说，如果家属目前依然不愿接受事实，依然保持质疑的话，可以走司法程序。
4月13日，唐妻蒋辛翠接受法律援助，与长沙一律师签订代理协议，并授权律师可代为接受采访以及管理女儿的博客。
4月18日，蒋运超说，虽然女儿曾去过一次女婿墓地，但迄今他依然不知道所在，也未曾前往。他说，“只有在唐家波被证明清白后，家属才会去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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