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人身上认出自己/周小波(2009年3月11日)

　　不论是熟识的还是陌生的，我们的善心和善举时时辉映在自己所帮助的人心中或身上。

 

　　我家楼下住了一位从南方来的搓澡女工，一年多时间，我们只是在上楼或下楼遇到时点点头，真正和搓澡女工聊天还是在小区的浴池里。那时，她刚到小区浴池当搓澡工不久。她一边给我搓澡，一边用细软的南方口音跟我说着话：“大姐，你在这里认识人多，能不能帮我租间平房啊？”我问：“你现在不是有住的地方吗？你起早贪晚地工作，住楼房比住平房省心啊！”她苦笑着摇摇头：“住平房一个月能省一百多块钱呢！再说，我还要照顾老人……”

 

　　当我再一次去浴池洗澡，她正给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搓澡。老人的腿脚不灵便，翻身都要她帮助。给老人搓完澡，她又给老人按摩。老人慈祥的目光里满是爱怜、疼惜，颤巍巍地伸出手，给她擦去脸颊的汗珠：“闺女，又让你受累了，唉——”她帮老人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并把几件老人换下的脏衣服装进塑料袋：“大娘，这些衣服我晚上回家给您洗出来，干了就给您送家去。”老人点点头，喝着她递过来的一杯水。

 

　　等搓澡女工把老人搀回家返回浴池时，借她给我搓澡的机会，我主动和她聊起来，我知道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小雨。小雨告诉我：她来哈尔滨搓澡已经四年了，原来在南岗的洗浴中心搓澡。家里用她搓澡挣的钱盖起了新房，给哥哥娶了媳妇，现在她要攒钱给妈妈治病。我问小雨：刚才她给搓澡的老人是谁？小雨便红了脸说：“也是我的一位亲人啊！”接着，小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年前的夏天，小雨在乘公共汽车时，她的慢性阑尾炎发作了。扶着把手站立的小雨疼得用手捂着腹部，蹲在了车厢里。坐在小雨身边的老人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急忙站起身，把小雨搀扶到座位上，并关切地问她怎么啦。老人当即把小雨带回自己的家，又联系了附近的医院，给小雨做了手术。尽管老人上了年纪，风湿性关节炎很严重，仍一日三餐做了可口的饭菜给小雨送到医院。小雨的病好了，也同老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小雨看到老人腿脚走路不方便，身体日渐衰弱，老人的子女们工作都很忙，只能周末回家看看，便在小区的浴池当了一名搓澡工。小雨每天早晨去早市帮老人买回一天的菜，晚上下班再到老人家洗衣服、擦地，给老人按摩，等到自己躺到床上时，浑身累得像散了架子。每逢浴池洗澡的人少了，小雨便把老人搀到浴池，给老人搓澡、按摩，有人竟把小雨当成了老人的亲生女儿。

 

　　小雨说：“像我这样没有地位的打工者无论到哪里，没人能瞧得起，是大娘给了我亲人般的关怀和温暖……”听着小雨发自肺腑的话，我的心里也暖暖的，不禁又问了一句：“你租平房主要是为了老人吧？”小雨羞涩地笑了：“大娘上下楼腿脚不灵便，住平房可方便多了，她可以自己出去溜达，我反正也得租房子，俩人住热闹嘛！”

 

　　“老人同意吗？”我问。“大娘可高兴啦！打电话找房屋中介，还找邻居们帮忙，要赶在春节前我俩住在一起呢！”小雨说着，一丝阴郁飘过她的眼角：“不过，大娘有言在先，不让我拿房费钱，说我挣钱不容易。她把自己住的楼房租出去，交平房的费用，我怎么能用大娘的钱呢？她的退休金也不多啊！”有点点泪光在小雨的眼里闪烁。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我们在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或其他事物之前，有谁会想过：今天我帮助了你，改天你一定要回报于我。慈善和感激是紧密联系一起的。感激首先是救助者的行为，倘若这种救助是纯洁的。只是由于相互性，感激才归于得到恩惠的人。

 

　　记得我七岁那年夏天，连绵的大雨下了三四天，小河的水漫涨到堤岸上，村民们几乎都出动了，有的在地垄沟里捉鱼，有的在砂石路面上逮河蟹，热闹极了。小舅让我回家取网兜装河蟹，路过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时，看到一只狸猫在井水里挣扎，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趴在井台上，伸出胳膊去捞，可无论怎么努力，就差一点点。突然，我看到不远处的墙根下有一只破篮子，便提着破篮子，像舀水似的，把狸猫从井水中舀出来。

 

　　姥姥擦干狸猫身上的水，把它放在炕头上暖着。它饱饱地睡了一觉后，冲我喵喵地叫着，姥姥说，猫是饿了。我把搓碎的玉米面饼子拌了一些虾酱喂给它，狸猫先是嗅了嗅，而后便大口大口吃起来。狸猫吃食时，我高兴地想：这下好了，我可有玩伴了！谁知，这家伙在舔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玉米饼渣子时，“噌”地跳下炕跑了。等我醒过神来要追它，姥姥说：“算了，让它走吧，它有自己的家呢！”望着狸猫逃跑的方向，我嘟哝着：“要知道它会跑，我干脆不救它好了。”姥姥正在刷狸猫刚才吃食的碗：“你救了它一命，它肯定会记住你的，做好事总是没错的。”

 

　　一天早晨，小舅打开大门要扫院子，看见一只大狸猫领着六只小猫蜷缩在门楼下。大狸猫看开了门，便领着它的儿女们熟门熟路地进了屋子，跳到炕上，再也不走了。于是，姥姥又扯开了话匣子：“这猫啊狗啊的，都是有灵性的，谁对它们好，自己有数哩！这不，回来陪你玩了！”这件事情虽然过去许多年了，每每想起来，仍然对我触动很大。我甚至感觉到：世间万物，无论动物植物、山川江河、日月光华，皆有善根。有的上苍给予了相应的机会使之显现出来，称之为慈或善或真或纯；有的怕是永远都没有显现的机会，于是，便成了庸或俗或卑或抠的代名词。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为感受一种纯真的慈善行为或感激之心（友谊另做别论）,我们需要设想，别人帮助我、善待我，并非出于怜悯，出于同情，或是由于任性，作为一种恩惠或是特权，也不是由于气质上的天生的结果，而是出于这种渴望：做正义要求之事。因此，善待我者就会希望所有处于我这种境遇的人都得到所有处于他那种境遇的人的善待。

 

　　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把自己弄丢了，而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认出了自己，那么，我们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的心中早已盈满了慈爱、善良和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