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往事:关起门窗听音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2:44:46
乔海燕

我们医院耳鼻喉病房的护士长,姓钟,哈尔滨人。钟护士长知道我在学小提琴,就说,我家有一本小提琴曲谱,是手抄的,线谱,你能看吗?我说,可以。她说,我得问问我们家老李,那可是他的宝贝呢。老李是钟护士长的爱人,在公司设计处当技术员。又过了一天,钟护士长对我说,老李说,东西不好拿出来,叫你到我家来。我知道“不好拿出来”的意思,大抵就是那种“违禁”之类。于是,就去她家了。

那是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那一年,春节过后,运动搞得正紧。钟护士长和老李是从外地调过来的,两口子在医院分到一间房,住在医院宿舍楼后面的一排平房。平房后面是一座小山,满山的槐树林,乌压压的。已经到四月底了,槐树开出串串白花,山坡上弥漫着清香。

我来到钟护士长家,看见老李坐在一张方桌前,见我进来,说,正等你呢。

老李从床头的小书架下层拿出一个十六开大小的本子。我翻开看,那是一本手抄的琴谱,有“梁祝”、“小河流水”,也有几首小夜曲,还有莫扎特的G小调小步舞曲,这是我朝思暮想的曲子,遍寻不见。抄录者显然很专业,符头落点很准确,符干清秀、有力。不像我抄曲谱,哆哆嗦嗦的。

老李看我爱不释手,就说,你可以拿回去抄,抄完再还给我。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一定小心,最好不要叫别人看见。

我问,这本琴谱是谁的?看这些音符,很专业啊。

老李叹口气,说,是一个拉琴的朋友,喜欢音乐,琴拉的很好,我的大学同学。

我看老李和钟护士长都有些闷闷的,知道说起这位同学可能引起两人的不快,便不再继续问。再后,我们开始聊音乐,喜欢哪个作曲家,喜欢听什么曲子,很投机。老李说,他不会乐器,但是,喜欢听音乐,喜欢西洋音乐。又问我,我很惭愧,有限的听音乐的历史,只有几支俄罗斯作曲家的曲子。老李说,怪不得你听梁祝。他称赞我对老柴的“六月”理解深,感受很动人。我们一直聊到月上中天。

天渐渐热了。一天,钟护士长来手术室找我,说,老李叫你今天晚上来家。她悄悄说,有好东西给你看。又叮嘱,一定吃过晚饭再来。

我记着她的话,晚饭后,一直等到暮色苍茫,才去她家。

拐过宿舍楼,我看钟护士长家黑着灯,很奇怪。走近了敲门,钟护士长开门,一把拉我进屋,随手又关门。

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窗户关着,拉着窗帘,门也关得紧紧的,又闷又热。

老李还是坐在方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四方木头盒子,有现在的电脑主机大小,浅咖啡色的表面,黑色的镶嵌边条,造型十分雅致。老李对我眨眨眼,说,你看我拿来了什么?他打开盒子,原来是一架留声机!盒盖里面的商标,一只大耳朵狗,支着前腿,耳朵对着一只大喇叭。老李说,这是狗听牌留声机,美国造,老式手摇的。说着,他拿出一摞子牛皮纸袋子,从袋子里拿出唱片。唱片上都是外文,我也看不懂。老李说,这个唱机和唱片,都是拉琴那个同学留给我的,前几天才托人带到,咱们今晚就听唱片吧。

说着,钟护士长又小心掀开窗帘,看看窗户是否关好。她说,不能叫别人听见,谁知道哪个人会告咱们呢。

老李说,前一阵,公司宿舍楼那边,有个孩子拉梁祝,被人告了,结果,孩子他爸连着两个下午政治学习做检查。

钟护士长说,你说也怪,都是人,怎么咱们听着好得不得了,换个人就成了邪恶呢?

老李摇着留声机手柄,说,咱们先听这一张,你可能没有听过。

我问是什么曲子。他说,你先别问,先听。说着就安上一张唱片,放上唱头。

一阵长笛和单簧管的引子出现。唱机虽然老旧,音质还行。长笛像涓涓溪流,小提琴拨出串串浪花,单簧管奏出流动的音符,像溪水流向远方……然后,大提琴响起,仿佛给了那溪流一个无限广阔的背景,鲜花盛开的草原,蓝天、白云……突然,弦乐队缓慢奏出主调,逐渐展开,圆号也响起来了,那真是宏大、雄伟和美丽啊!

我浑身都被激情澎湃,热流在周身激荡,我一点都不想掩饰心中的激动,任眼泪缓缓流淌。老李看出我的激动,他笑眯眯的摇着手柄,看着我。钟护士长在一旁给我打扇。我赶紧按住,扇子的风声会影响听的效果。

一曲终了,我问老李,这是什么曲子?

伏尔塔瓦河。老李说。又说,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曲子。

再放一遍吧。

老李又放了一遍。

我又听到了那壮丽的音乐。一条大河缓缓流淌,一望无垠的草原,头顶是蓝天,云儿轻轻飘荡,风儿轻轻呼唤着,鸟儿愉快鸣叫……波涛骤起,浪花飞溅,激流在乱石中穿行……两岸茂密的森林,雄伟的峭壁,给了大河宽广的胸怀和不屈的灵魂……

那天晚上听的唱片,还有贝多芬的“田园”,格里格的“清晨”,马斯卡尼的“乡间骑士序曲”。

还有亨德尔“弥赛亚”中的几首合唱,听“哈利路亚”时,老李说,听这个合唱,得站起来。于是,我们三个就站着听。我问老李,为什么要站着呢?他说,资产阶级的臭毛病。过了若干年,我才知道,那个“臭毛病”不是资产阶级的,是贵族的。

已经是六月了,屋子被封的密不透风,又闷又热。我们三个人汗流浃背,胸前和后背都口湿了,也不敢开窗户。

听完唱片,钟护士长熄了灯,开了门,又拉开窗帘。我们三个就在黑暗中静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坐了一会,我就走了。

从钟护士长家出来,夜已经很深了。我没有回宿舍,在山坡的树林里转悠。四周是黑夜,耳边还在响着伏尔塔瓦河的旋律。又过了几年,我读到顾城的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就想起在钟护士长家听伏尔塔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