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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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阴阳梦

十卷四十回

[明]长安道人国清 编次

    引子

    新镌警世阴阳梦

    引首

        金鸟西会月生东,百岁光阴苦乐中。

        碌碌不知身在梦,到来万事转头空。

    话说人生在世间,是一场大梦。自那王侯将相,以至士民吏役,都是梦中的人,山河大地,苑囿楼台,都是梦中的景,贵贱升沉,穷通寿夭,这是梦中的遭际;忽聚忽散,或哭或笑,这是梦中的变态。

    古时有个轩辕黄帝,当昼而寝,梦游华胥国。华胥国的人,无贵无贱,无谄无谤,一味浑厚平等温良。黄帝醒来,欣然自得,天下大治,就如那华胥国一般。这叫做华胥梦。

    又有个楚襄王,同了个宋玉大夫游巫山,日中在高唐隐几而卧,梦见一个绝色的美妇人,丰姿艳丽,态度娉婷,环佩姗姗而亲。楚王问道:“卿是何人?”那美人答道:“妾是座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今日大王游幸到此,妾特来奉侍枕席。”楚王大喜,就而幸之,醒来心恬意适。教宋大夫作赋,纪述其事。这叫做高唐梦。

    又有个淳于棼炊酒于槐树下,大醉,回去睡在榻上,梦见两个青衣使者上前道:“我奉槐安国王命,特邀明公。”即指那古槐,引进穴中,见大槐安国王道:“南柯郡乱政,屈卿为太守。”十日梦醒,追寻看那槐树,只见槐树下有一穴,明亮可容一榻。有两个大蝼蚁,就是两个国王了。又有一穴,直穿在南边一株上,就是南柯郡,这叫做南柯梦。

    又六朗南宋有个谢惠连,十岁就会作诗作文。其兄谢灵运,但是有著作,对了惠违,便是佳句。一日灵运在永嘉西堂,思索一首诗,不能成就,忽梦见惠连,便得“池塘生春草”之句。这叫做西堂梦。

    又唐时有个卢生,在邯郸市上与吕翁同寓,侯主人煮黄梁饭。这卢生对吕翁说自己一生的困苦,那吕翁便去囊中取出一个枕头,递与卢生说道:“你试睡这枕,必然荣耀,万事如愿。”卢生就睡,但见身子进枕中,不多时,登科及第,出人将相,五十年荣华无比。忽然打个欠伸,醒来吕翁在旁边坐着,黄梁尚未熟。这叫做黄粱梦,又叫做邯郸梦。

    又有李白之母,梦见天上长庚星坠在他怀里,便生出李太白大才子来,这叫做长庚梦。

    春秋时,秦缪公梦到上帝之所,看奏《钧天广乐》,上帝赐之神策。秦国自此便昌大起宗,这叫做钧天梦。

    战国时郑人采樵野外,遇见一只麀鹿争跑来,那樵夫即忙拿石打死这鹿。恐怕人瞧见,便藏在沟壑里,用芭蕉叶遮盖着。过了一会,就忘了藏鹿的所在,便疑做是梦里,随路行来,自言自语说这事。旁边有人听得了,便去寻取了这鹿,回家来告诉人道:“樵夫说梦中亡了鹿,不知所在,我去跟寻得了鹿,这樵夫还在梦里哩。”这叫做蕉鹿梦。

    是时有个庄周,则做庄子,梦中见蝴蝶栩栩飞来,不知是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这叫做蝴蝶梦。

    以上都是梦中说梦,只因那情想上来的。我如今说一个真大梦。什么真大梦?是时新的阴阳二梦。千梦万梦,总是一梦,何分阴阳二梦?看官们,待小子先把这阳梦细细地道来。

 

 

      第一回  琢州聚党

    话说我大明天启年间,有个弄权图叛的太监,欺君误国,蔑法无天,杀害忠良,冒滥爵赏,流毒四海,结怨万民,富贵极处,恶贯满盈。遇了个圣明天子,纳谏如流。大小百官以至士民一齐上本,动了圣怒,追夺了铁券诰命,籍没了金银珍宝,变卖了房屋田地,凌迟了身首肢体。这不是一个活活里的阳梦吗?这个太监是谁?且听说来。

    这太监姓魏,名唤进忠,原籍河间府肃宁县人。是一个浮浪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专好帮闲,引诱良家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单学得些游荡本事,吹弹歌舞绝伦,又好走马射箭,蹴球着棋。若问文书,一字不识。这些里中少年,爱他会玩耍、会诌趣,个个喜欢他。常在涿州泰山神祠游玩歇息。结成一党,荒淫无度。这些都是光棍儿汉子,无籍之徒。

    这泰山神极灵显,四方男女来进香许愿的甚多。为父母求寿的,为自己求子的,也有禳灾消祸的,也有祈梦卜吉的,四时不绝。因此聚集那游手好闲之人,日逐成群结党。也有奸淫坏事的,也有酗酒撒泼匠的,不计其数。

    那时有个李贞,原是一个秀才,只是因爱赌好嫖,经常淫奸卖俏,倚着青衿,诈人骗钱。后被仇家告发,学院齥退了他,褫夺了衣巾,在家没趣,无颜见亲戚朋友,躲到涿州来游戏,借泰山祠内寓下。进忠使与他相好,甚是投机,日常倚借他些资财酒食。

    两个正在肆中饮酒,魏进忠道:“待咱唱一支情词儿,奉李爷酒何如?”李贞大喜。进忠口里唱曲,悠悠扬扬;手拨弦索,缤缤砰砰。拥着若干人来听。中间有个长大汉子,喝采道:“好!好!”不住地称赞,挨着身子坐下道:“老兄这样妙人,可客咱在此沽一壶请二位吗?再请教一曲,叫做逢场作戏,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那李贞道:“咱们中是不才,极是好结交朋友的。老兄既有这样高情,同饮三杯便是。东道都是我的。”三人吃得高兴,竟日尽醉。

    进忠下楼去柜上算酒账,那汉子也走到柜边来,摸出一个银包还酒钱。李贞定不要这汉子还,竟自打开银包,拈一块银子,约莫有六七钱重,对店家道:“放在你处,明日再来吃了算。”那汉子道:“我也放下一块银子在这里,也是明日来,吃了算。”三人都不通问姓名,也不问下处,那汉子竞自去了。

    进忠与李贞原同到道士房里去歇息了。翌日吃过了早饭,又到岳庙前看那进香的归人,穿红着绿的,虽然戴着一个脸罩儿,坐在牲口上,都是露出尖尖一双小脚儿,穿着红绣鞋,踹在两边踏镫儿里。

    两人正在那里看得热闹,昨日酒楼上相会的那汉子也来了,在那人丛中一个鲤鱼攻,攻将人来,拱手道:“昨日盛扰,大醉而去,今日该是小弟作东了。”大家又同站着看了一会几,便挽着手,齐到那肆中饮酒,意气相投。李贞开口道:“昨日不曾请问得老兄尊姓大号,小弟甚是疏略。”那汉子道:“小弟也因不曾请问贵姓尊号,昨夜回来甚是惶愧。今日二位先见教了。小弟才敢相告。”两人推逊一会,李贞道:“贱姓李,名贞,字子坚。”汉子道:“这位高姓大号?”进忠道:“在下姓魏,名进忠,实是没有表号。请问尊姓贵号?”那汉子道:“小弟贱姓刘,名嵎,字尔峻。”三人通罢姓名,欢笑快乐,同心一意,把盏劝酬,行令猜枚。

    酒至半酣,刘嵎道:“今日我们真是异乡骨肉了,可学那桃园结义何如?”李贞道:“我们都是萍水相逢,哪能够常自相亲相傍。”那刘嵎道:“小弟原是一个武弁,因得罪上官闲住,如今要往京师营干。我看二位都是好汉,不是那半三不四沦落的人,可同进京一游何如?”那进忠道:“咱家是个穷汉,又没些本事,那里赶得上二位。”李贞开口道:“小弟正要进京图个出身,魏大哥可陪我们去,一应盘缠用费,都是我们包着。”刘嵎道:“这也各不要论量,但是先得进身的,就要他看管着,同过日子。须要择一个神在日,备一副三牲祭礼,神前设盟,不比寻常泛交,务要学古人金兰厚契,雷陈固交,立定终身,不忘大义。”李贞便向店主人讨个日历来看道:“明日是黄道吉日,又祭祀日。祭祀日就是神在日了,甚是凄巧,这天意合着人心,料想我们三人,后日定有好处的,就是明日吧。”三人约定,又吃了几杯同心酒,刘嵎道:“明日有政事,不敢多奉二兄的酒,只是今晚各要香汤沐浴,竭诚对神设誓。”便抽身下楼,向主人讨昨日那块银子,打发了酒钱。李贞叫进忠也与店家算清了前日的酒钱,兑绝了银子,各自别去。

    次早各洁诚执信香来,李贞托进忠早已备下三牲祭礼:酒、果、纸锭、香、烛等物。齐到关帝庙中,一排跪在神前,拈香叩头过,三人各通姓名,立誓道:“三人愿为生灭之交,荣枯得失,事同一人,永无二心。如有违背者,明神殛之。”就在供桌上写了盟约,各执一纸,裂鸡歃血。八拜已罢,携着福物,原到寓所,畅欢极其尽欢,订期起程。正是: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三人一齐进京,毕竞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京都充役

    且说魏进忠心里自忖道:他两个是有钱的主儿,进京时,相识又多多的。俺只是一双空手,日后倘然怠慢我起来,身在异乡,那时进不得退不得,教我如何处置。俺如今只说去不得,若是他们毕竟要我陪去,就好人头了。须要断定,久后扶持我便好。今口说得破,省得后边有闲话。便对两人说道:“两位老哥进京做事,小弟却去不得。”李贞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何说去不得?”进忠道:“小弟一则手里乏钱,二则在京没些事,日常动用,虽蒙两位见许,哪里周全得许多。咱也自觉得脸上没趣。”两人道:“魏大哥如何说这话?我们在神前立过誓的,‘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哪敢相忘这句话儿?且进京去,甘苦同受,自然安顿你的。”进忠道:“既承两位老哥分付了,小弟只管相陪去便是,料必不使小弟落莫了。”

    三人收拾行李包裹,雇了三头骡子,即便离了涿州,一径望北京城来,但过村坊镇店,买些酒肉面饭吃。不甚辛苦,也不熬淡。进忠沿途小心谨慎。李贞、刘嵎甚是喜欢。行到武清地面,日色衔山,投宿旅店。三人下了牲口,卸了行李,安顿客房。赶脚人自去喂着骡子。店家孩子端着盆水进来。进忠、李贞、刘嵎都洗了脸,扑掉了身上尘土。李贞、刘嵎在堂屋里坐下,进忠自己一个走将出来,到门首问店主人:“咱们路上辛苦了,要些好酒吃,不知这里可有吗?”店主人道:“这镇上哪讨得好洒,须要进城去。有好易酒、豆酒、细花烧酒、苏州三白酒、金华老酒、徽州白酒。”进忠道:“这里到城里去有几多路程?”店主人道:“不远,止有二三里。客官们要吃什么样酒,待俺家孩子们去买来便是。”进忠暗想道:“我如今正要他两人提拔,一路都用着他的,吃着他的,进京又要靠着他的,趁今日冷淡时,做一个小东道点景儿。”便从腰边缠袋里,取出一块银子,有二钱来重,递与店主人,悄地里教孩子去买些好酒,宰了一只鸡,切下一大盘牛脯,整备了端进客房里来。李贞、刘嵎见了口里不说,心里怪道:“太费事了。”进忠是个乖巧人,见貌辨色的主儿,便道:“小弟多亏了两位老哥挈带。这杯薄酒,聊表我这点心。两位老哥,宽怀请三杯。”两人道:“我们原说过不要费你一毫的,怎么又是这等费事起来,反教我们不安了。今后再不要挂念,才见得仗义的弟兄。”进忠道:“实不敢相瞒,小弟也只好这一次奉敬了。”三人尽兴畅欢。

    隔壁客房里也在那里吃酒,弹动三弦子,唱起《山坡羊》:

        风儿疏喇喇吹动,雨儿浙零零风送。雨儿凄楚风儿横,绣幕中灯儿一点红。

    灯儿照破人儿梦,梦绕巫山若个峰。朦胧徘徊两意浓,匆匆欢娱一霎空。

    你说这个客人是什么人?是管皇城的何内相的家人,叫做何旺。差他到保定去公干回来的,也是个好玩耍、极风月的,随身带着吹弹的物件儿走。魏进忠听得,便技庠起来了,心里道:我的本领高似他几分,这里不卖弄,哪里去卖弄啊。便走出房去,向那店主人借提琴投管,也弹唱起来,引动各房的客人,又许多掌鞭的,及那外边邻舍的人,齐齐都来听着。都喝采道好。那何旺便掇起心头火一盆,一则倚内相的势,二则乘了些酒兴,三则本京人惯要藐视外路人的,大叫道:“扫我的兴!”就大发作起宗。摩拳擦掌,寻闹厮打。那魏进忠原是个无赖,平常要生事,不肯让人的,便要交锋对敌,只因看的人多,都来劝解,两边不得着身。北方人最是鲠直的,都道:“何管家不是,明明是欺侮魏官儿。”进忠是个大奸大诈的人。看见众人这等抱不平,自家能再不开口,只说“自有列位这等公道话儿,咱何消辩得”。那何旺听见众人这话,十分威势,早已倒了七八分。

    李贞、刘嵎二人心里想道:“我们正要进京相交人的,岂可恶识了他。”上前对着何旺拜个揖道:“老管家,不要着恼。这是大家在客边取乐,歇过一夜,明早各自从东从西去了,有什么争不明的田地,撑不开的船头。待我们筛一壶酒来,同老管家坐一坐。咱也胡诌一只曲儿,与老管家听着何如?”双手扯这何旺到自己客房里坐着,撇过了残肴,重新去买办好一桌饭来,满满斟杯酒儿,送与何旺道:“老管家宽怀,请一杯。”这何旺倒觉满面羞渐,就下个大礼,请罪道:“列位爷这样高品,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乞宽恕。”这个何旺也是个直汉。店主人也来混做一堆,饮酒唱曲,你唱我奉酒,我唱你奉酒,欢天喜地倒做了个好相识。

    直吃到半夜一齐都醉了,次早都爬不起来,直睡到晌午,还是中酒的。两边不舍得分手,又住了一日。那何旺道:“昨夜小的得罪了,反又扰了三位。今日备个小东儿奉答。望乞三位爷不嫌弃在下,要求宽坐一坐。”李贞道:“虽承老管家盛情,但是我们三人独破费老管家一人,万不敢当。”何旺道:“在下不揣分,先叨扰了三位。就这杯薄酒儿,哪里偿得这冲撞列位的大罪?”店主人踅过来道:“俺也搭一分请三位,搅做一家,快活吃三杯。”

    是日,又吃到半夜,极其尽欢。何旺在酒席上搭话道:“敢问三位进京贵干?”李贞道:“咱们是结义的弟兄,胜似同胞的一般,都要进京讨个出身,做些勾当。”何旺道:“京中有相识吗?”三人答道:“相识虽有,不知他情分如何,又不知我命运如何,这都是料不定的事。”那何旺道:“不敢动问三位,到京中行哪一道图取功名?”李贞道:“咱原是文墨道中,善作诗文,胡乱写几家字儿。”何旺道:“这个极行得通,要取功名,是不难的。就是俺爷也要请一位代笔的。待小的回去对俺爷说,倘或相请,也不可知。刘爷行哪一道?”刘嵎道:“咱原是世荫武科,因触忤了上官,坑我闲住,无聊之极。进京别图一个小就,混过日子罢了。”那何旺道:“如今建酋作乱,一发得用着。待在下禀俺爷,送到兵部收用便是。”又问到进忠,进忠道。“咱一无所能,家贫人陋,只为奉陪二位进来,我并没有什么指望。”那何旺道:“看老哥这个相貌,决不是个下等的人,须要待时而动。不知三位进京寓在何处?在下好来走动走动。”李贞道:“这也定不得,且到里面看光景。”何旺道:“在下斗胆有一言相告,不知尊意如何?”李贞道:“愿闻见教。”何旺道:“三位进京,且不必寻下处。俺爷所管的皇城西华门内兵仗局,极宽敝,房屋甚多。待俺禀过爷,竟在里头住便了。”三人听他这样一说,不胜欢喜,一齐叩谢道:“我们全仗老哥引领。见了何公公若得见纳,不敢忘犬马之报,就与老哥至亲骨肉一般。”

    那何旺便一路同伙回京。先留三人在自已家里住下,安顿了行李,吃了酒饭,然后自去见家主何内相,回复了差去公干事情的话。何内相道是何旺能干事,心中喜他,问道:“一路行来有什么新闻吗?”何旺道:“路上平静,并没有闻见。只是何旺遇得三个有义气的汉子,他们进京来图些前程。这三个人据小的看来,老爷都是用得差的。他因人生路不熟,随着小的来,如今还不曾投下处。”何内相道:“你说好,便是好的了。查有空房子,且与他们住着,过几日你引他来我看。”何旺道:“小的想到兵仗局无人看管,房屋又多,可放他往着,早晚照管也好。”内相道:“就着他住便了。”

    何旺回家来,递了这些说话,李贞三人大喜,感激这何旺,便择个好日子搬进局去。何旺预先教人去打扫,装修停当了房户炕灶,又办些动用的家伙什物。一切完备。这都是何旺极力周全,三人现成住着。朝夕一应事体,何旺时时来看管。

    过了十数日,何内相访知李贞有文才,留做馆宾。一概往来书札,掌记代笔,日逐阅历邸报,因此熟谙内外缙绅仕途宦绩。那刘嵎也善能迎合何内相的意旨,出入何内相家,教习骑马射箭。这两人存住身了,只有魏进忠不尴不尬,京中游荡,没处着落。李贞、刘嵎供赡他衣食,一意相好,并无片言。一日二人商量道:“魏大哥岂可使他不了不当,我们积攒得些银两,再央何掌家去借贷些,买一个衙门顶首与他,可完全了结义之情,又成就了终身之业。”

    二人算计已定,夜间只等进忠回来,当面与他计议。进忠甚是感激,便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多蒙二位老哥成全,我何以为报!”两人极力措处。恰有礼部一个长班窝子,要卖与人,便央何旺去说合,买了顶首。进忠极是个乖巧奸猾的人,假意小心奉承,上官极喜他,凡百事,听着他的言语。一举动,诈着人的银钱,整日吃酒作乐,倒觉兴头似这两人了。在衙门里极会播弄,词讼中广使神通,正是: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甚是胡行乱法。毕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樗蒲赛色

    话说魏进忠做了祀礼长班,恃着本官笼了他,赚钱如土块,吃酒似鲸吞,终日作乐。每夜忘归,竟自相交一班衙门里的人,游荡玩耍,又不想李贞、刘嵎的情了,也不回兵仗局里去了。

    衡坊上又有那些好闲赌博的人来勾搭他去赌钱。十驸马街,有个王小二开赌场,访得魏进忠是个滥赌滥嫖,肯出手的人。遂叫合了专一同伙相识弄人的一行光棍,商量道:“那礼部长班魏官儿,是好主儿。你们去说诱他来做一做。我和你们落得弄他些钱来用用,有何不可。”

    中间有个人姓张名成,生得面紫,人都叫他黑张,极是伶俐尖巧,见景生情的,专靠帮闲赌博营生,不知他哄坏了多少良家子弟,又撺掇败子们卖了多少房廊屋舍、田地山场,便对王小二说:“你要我去引他来时,须要办些好酒、好饭在家,吃一个快活。待我去弄得他到来,要十二分奉承他。再寻个好标致姐儿伏侍他,他便恋住了。随他使乖,不弄他一个绢光也不罢休。这叫做搅得水儿混,大家好捉鱼。”

    王小二听说,里喜欢,叫道:“好计!好计!我一面去整备着,你们一面去说合他来。”那黑张原会唱些弦索调,又会说些笑话,又好管些衙里的事,因此常与进忠酒楼上相会,两个极说得来的,便起这个念头,一直来寻这魏进忠。

    却悦进忠正有一桩好公事忙哩。什么公事?

    北京城有个教坊司,是属礼部管的。有一个江西刘监生,进西院游玩,帘儿内瞧见一个姐儿,就动了火,要嫖他,叫小厮访问着。这姐儿姓蒋,叫做素娟,果然是绝色。有一个河南郑公子包着,不接客的。这监生定要歇她不能够,便寻着一个兑珠翠的周卖婆,做牵马儿。这婆子专在院里走动,原晓得有人包着,对刘监生说道:“娟娘是郑大爷包定了,下见人的。她偶然出来帘内站一会,被相公看见了。相公但是想她,明日待婆子去引她在门首来。相公试走过,叫声‘婆子说话’,斜眼儿瞧她,留些情趣。待她进去,婆子拿言语挑她。如有意了,也只好趁着郑大爷不来时,到夜深进去,黑早出来,悄地里偷上罢了。”刘监生道:“妙妙妙!”

    次日婆子拿些好珠子去,与素娟看。素娟心里爱了,说道:“且自在这里,待明日郑大爷进来,兑银子与你。”那婆子便起身,素娟送出来,挽着手同行,到大门首,正遇见刘监生便叫道:“周蚂妈,这几日怎么不到我那里来?”素娟急忙转身,被这婆子扯住不放手,就叫“娟娘相见这相公何妨”。那刘监生也不待素娟回言,即忙趋进门来,对素娟深深着地拜个揖。索娼侧着身子道个万福,看见这监生温柔丰采,也动心了。两个笑吟吟的。却说冤家路儿窄,正撞着郑家小厮送折枝花来看见了,三人都惊散去。

    且说那小厮原是郑公子的幸童,叫做馨儿。因爱了素娟,就抛了馨儿。这孩子一向碾酸,忍在肚里,便捉这个破绽,回去就传个是非。那公子大闹起来,走到素娟家里,把房户打得粉碎,吓得素娟脆着哀哀地哭。不容分辩,拳头脚尖,可怜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L,打得七伤八损,横倒在地,不数日就死了。

    那龟子连这刘监生、周卖婆都告在礼部。本官看顾魏进忠,就差了他去。那进忠便狐假虎威,大惊小怪。一个是有钱的监生,说她因奸致死。一个有势的公子,说他威逼致死。凭他捉弄,任其鬼捣。都晓得本官只听他话的,就诈骗两家一千多两银子,又凭他讲和,贴着龟子五百两买姐儿的身价,把一场大祸就解开了,并不赚那龟子分文。合院都称赞进忠好人。姐儿们都混熟了,个个喜欢他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黑张来见进忠,知道了这桩赚钱的事儿,倒不引他到王小二家去赌了。自己也帮魏进忠兜揽这事。鬼扯腿,虚撮脚,也着他混了四五十两银子。这是进忠作承他的。黑张眼见得进忠赚了许多的银子,事完之后,便起谋心来。说道:“我张成承魏老爹美情,得了这些银子,今日做一个小东在家下,奉屈老爹去坐坐儿。”进忠道:“咱没甚大意思作承你,怎么好扰你。”黑张道:“只一杯水酒,没什么好肴馔,魏老爹不嫌简慢,便是恩上加恩了。”进忠笑嘻嘻道:“你先去,我一定来的。”那黑张踅转身,急跑到王小二家来,说道:“老魏执意不肯来,被我几句话,便应声来了。”

    王小二急忙去安排酒席。西院里去请一个有名的姐儿,叫做兰生,又寻个会唱会赌的柳文卿来陪酒,俱已完备。黑张又去邀那进忠。进忠正骑着一头银鬃紫骝马来了。黑张迎着道:“家下屋窄小,借个朋友人家,等侯多时了,赶来接老爹过去。”黑张便马后承受着,直引到十驸马街王小二家。黑张前来带住笼头,进忠跨下马,众人都出来迎接。到堂中一齐相见过了,看着摆设的筵席,就是请官府一般的。进忠道:“张大哥怎么这等费事,倒不像个相知了。”张成道:“小设原不堪请老爹的,略表下情便了,只请得一个姐儿奉陪。他说曾会过老爹的。”进忠道:“不敢欺,这姊妹行中颇认得几个,不知是谁?”王小二道:“是西院兰生。”进忠笑道:“嗄,她极会抹牌掷色赌钱的,甚是标致有风趣。如今这些大老都与她往来,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想必就是她吗?”张成、王小二道:“正是。”进忠道:“快请出来。”兰生便在堂后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将出来,非常美貌,怎坐打扮,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合情。腰间弱柳迎风,面比夭桃映日。云鬟半卸浑如鸦翅慵飞,檀口微开恰似朱樱一点。白绫氅罩着百花红袄,绣罗裙亸出双辫金莲。丰姿艳丽果然光彩射人,体态轻盈端的声客倾国。都道蕊宫仙子谪人间,却是月里嫦娥临下界。

    进忠一见了,满面堆下笑来,还不曾吃酒,心先醉了;才得一见,骨头都酥了。进忠与兰生寒温了一会。张成前来定席。进忠上坐了,便扯兰生同席。两人一堆儿坐着,调情玩笑。进忠道:“我前日在你院中蒋家多时,不曾来亲近得兰娘。心里常想,只是兰妇来往的都是贵人,咱不敢仰扳。”兰生笑道:“是魏爷不肯赐顾小妹子,小妹子岂敢不接见魏爷。我们合院姊妹都是仰慕魏爷的。”两个人竟讲做一家,也不睬着许多陪客,甚是绸缪得意。交杯递盏,不劝自饮,酒至半酣,进忠对众人道:“咱闻兰拽抹牌极精,我们大家斗一副儿。”张成道:“请老爹再宽饮几杯。”柳文卿道:“小弟还要奉只小曲儿敬酒。”兰生又道:“小妹子拼得在此婄魏爷十日,随你抹牌、掷色比赛手段去,今日且不要忙。”进忠道:“咱也不怕。”哈哈地大笑。又说道:“都要现管。”众人答应道:“这个自然。”重新上了席。王小二、张成一人一递来劝酒,柳丈卿唱着,兰生把弦子儿弹着:

        花褪残红香瘦,院静绿阴清昼,佳人镜里半卷罗衫袖。景物幽,临池送酒筹。桃花扇底闻歌奏,也胜兰桡杜若洲。忘忧,亭亭映碧流;还忧,潇潇不耐秋。

        一点芳心迤逗,柳叶眉儿频皱。前春病了,今春又心暗羞,朱帘懒上勾。菱花也奖我,笑我因谁瘦。只为你冤家,教我情掣肘。风流,凝妆上翠楼;休休,黄花蝶也愁。

    进忠回敬了王小二、张成的酒,又吃了一会道:“夜深矣,醉了。兰生同到我小寓去何如?”王小二道:“在下已收拾一间书房,铺设齐备,要留魏爷同兰娘在此荒宿了,明日大家斗一日牌儿何如?”进忠暗喜道:“正合着俺的意儿。”谢道:“只是搅扰不便。”王小二道:“请魏爷也是难得来的。若不弃嫌,就住一个月也何妨。”进忠高兴起来,灯下看了兰生,一发浑了,便与兰生划拳较量,尽欢太醉,两人进房安歇了。

    明日进忠就迷恋住兰生,众人极其诌趣帮衬。进忠便着人去取了银子来,又推病告给假,整日掷色、斗牌。被众人串同兰生,做定了圈套,输时多,赢时少。半个月间,就去了六百两银子,弄得人都昏了。牌儿都是底张,骰子偏抡下色,囊中看看不多了。

    这兰生与进忠有心相厚了,转念道:“他们捉弄得够了,拿我做讹骗得银子,又是他们分了去,却又毒害都在我身上。”夜里枕边便对进忠道:“魏爷告假已满期,带来银两又废大半了。小妹子劝爷止了吧。哪有尽期?我也要回去的,也被他们捉弄了。”进忠听着这句话,便忽然提醒了。却自懊悔起来,算道赌不如嫖了。进忠道:“这是兰娘真心爱我的话。咱亲自送你进院去,便离了这班花子。”

    清晨起身梳洗完了,吃过早饭,进忠对众人说道:“我要进衙门去,今日告别了。”王小二、张成心里想道:“弄了他这些银子,我们也好脱手了。趁此机会,由他自去,是个鸳鸯两卸了,不得怪我们。”口里假留道:“魏老爹再住几日便好,怎么猝地里就要去。果然要进衙门,不敢强留,今日我们备一杯水酒,与魏老爹同兰娘畅饮则个,明日去吧。”进忠道:“部里事体又多,假期又满,咱当得本官怪的!”就要别了,收拾银两,放莅拜匣内,衣服装在皮箱里,买了绸缎两匹,玉簪一枝,封银三十两送与兰生。

    且说王小二、张成背地里对兰生道:“我们看老魏浑在你身上了,他还有三四百两银子。都是你家的了,这是我们放个空儿。只要兰娘心里明白,各不要破人的生意便了。”便摆酒饮至傍晚,才离了王小二家。正是:

        功名路上多男子,赌博场中少丈夫。

    进忠骑着马,兰生乘着轿,双双进院。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青楼竞赏

    却说魏进忠送这兰生进院来,一家儿都是喜的。老鸨儿喜他是轻财好耍的,小娘儿喜他是惜玉怜香的。进忠才跨下马,老妪慌忙满面堆着笑儿,迎接道:“老身久慕魏爷,不能够一见。今日多蒙爷光降,我家万福荣幸了。小女愚蠢,又承魏爷顾爱。恰是幸中之幸了。”进忠道:“妈妈不必太谦,咱也向闻令爱是绝代佳人,世上无双。相好的都是贵介公子,交游的都是诗人墨客。咱家不知分量,辱没了兰娘。惶愧!惶愧!”兰生就把谢仪绸缎玉簪,都递与母亲收了。那妈妈喜之不胜,便去安排初会筵席。他家自有几个帮闲走动的人来陪着。这席酒甚是丰盛。怎见得,但见:

        满座香烟缭绕,齐声丝竹喧阗。摆列的雀屏炫耀,簇拥的仙子婵娟。山肴海味般般有,时果珍羞件件全。桌椅儿围垫着锦绣,地面上铺衬着红毡。人都道迎宾的初会,却似那赘婿的华筵。只见那小乐户儿,歌的歌,舞的舞,吹的吹,弹的弹,纷纷聒耳;又着这放爆竹的,大筒花,小筒花,大流星,小流星,历历钻天。谁说鲁男子关心户内,堪教毕吏部醉卧堂前。

    进忠、兰生并着肩携着手齐看着,陪客侍儿执着杯捧着壶各站着。闲人也道快乐,嫖客尽兴撒漫。这是进忠合该穷败。常言道:佳人有意郞君俏,不是俏,灾星到;红粉无缘子弟村,不是村,福星临。

    不意这兰生真心爱着进忠,竟像个夫妻相待,寻常虚套一些也没了。进忠便把这银子一匣交与兰生收了。兰生叮咛进忠道:“这银子你不可通我家娘知道。他若知道,便千方百计要销化你的了。”只这句话儿,进忠越发相信了,把衙门里的事,都撇在一边。李贞,刘嵎来说,竟不见面。两人着恼而去。进忠着了道儿,整日昏迷了不出门,一应用费人情,悉凭兰生出放。鸨儿渐渐知觉这银子在女儿处,又见光景像个真好的,鸨儿心里就防闲他两个了。

    一日兰生进鸨儿房里去,老妪对兰娘道:“我家全靠你挣饯过日子,那魏官儿是肯使滥钱的,怎么你每事倒与他减省,使我家不得丰足。难道你要嫁他吗?”兰生道:“他是个衙门里人,又不是个富家子弟。哪得肯分外花费的,但是不缺我们的常规就罢了。待他在我家多相处几时便好。”妈儿听说大恼道:“你到少了好孤老哩,定要恋着他?”兰生见妈儿面色言谈都不好,便踅转身走出房去了。

    且说这许多贵游公子,闻道兰生回家,都来看她。填门塞户,迎送不迭。有等知趣的,问声便去了。有等亲切的,见面便去了;有等惹厌的,粘住不肯去;有等强横的,要歇不肯去。心里虽自不耐烦,却又怕他仗势,便陪着小心。笑吟吟打发他出门去。兰生一意爱了进忠,来往人都看做眼中钉,因此有从良之意。哪知进忠是个狼子野心的人。

    且说蒋家亏了进忠处这五百两银子与她,就买了一个姐儿。才十六岁,宜府人,姿色又过于兰生。那龟子闻得进忠在兰生家,设席相请。进忠欣然应承了。到晚进忠要兰生同去,兰生本性是傲的,倚着美貌,又做作惯的,执意不肯去。进忠怪兰生违拗了他,便有些芥蒂了,竟自一人去了。蒋家分外小心,加意奉承,叫那新姐儿出来陪酒,果然标致。只见:

        丰姿绰约,弱态轻盈。朱厚度曲,一阂新声惊座;玉体飘香,暗闻清韵流馨。眉黛远山如画,眼波秋水传情。纤指斜拨琵琶,疑似昭君出塞;金莲缓步檀尘,宛如西子行春。望来织女天边云锦,争教使君陌上心旌。

    那魏进忠原是个渔色的人,那晓得信行两字,一见便迷了,问道:“姐儿叫什么?”龟子在旁答应道:“才来的,不曾有名,求魏爷起一个名儿。”进忠道:“我虽不识字,这样名头,我倒晓得。”仰天一看,只见一轮明月,在东方升起来。进忠道:“见景生情,就叫做月仙吧。”龟子道:“果然好。谢了魏爷赐名。”进忠就情痴一时浑了。抱月仙坐在双膝头儿上。把酒杯儿,你一口我一口调着。龟子道:“魏爷要是见爱,今夜待她奉陪了何如?”进忠也不推醉。只说醉了也去不得,竟忘了兰生的情意,一连住了三日。

    且说兰生恨着辜负了一片真心,哭哭啼啼。妈儿笑着就说出几句冷话,絮絮叨叨。兰生忍着一肚子气。到第四日,进忠只为要银子用,自已走到兰生家来取去。兰生见了进忠再不开口,低着头走进房去。进忠随即进房,叫声“兰娘”,深深拜了揖。兰生便背了身子,倚着床前栏杆不做声,也不回福,掉下泪来。喉中呜呜的响。进忠忙把衫袖儿浥她。兰生双手推开。进忠双手抱住,千声则万声呵她,只是不睬。进忠自忖道:“这个光景料然不肯把银子与我去了。今夜只得住在这里,慢慢里地喂她。”走出房来寻老奶儿。那老妈儿使乖,先躲了出去,凭着女儿做作。进忠无聊无赖,一发没收煞了,便到酒馆中去装了桌合儿,筛壶好酒儿来斟上一杯。双手儿捧着,对着兰生下个跪道:“魏进忠一时迷惑了,得罪与兰娘。望乞宽容。”这兰生只是不睬,也不接着杯儿,也不掉过身子来。那进忠只是擎着酒,双膝儿倒道:“待俺唱一只《挂枝儿》,敬兰娘饮一杯:

        旧人儿埋怨我与新人儿厚,新人儿撺掇我不要把旧人儿丢。总恩情哪在新和旧,旧人儿我不舍,新人儿我便丢。旧人儿天长也,新人儿不久。”

    引得那兰生忍不住哧地一笑,转过身来,对进忠骂道:“你这负心贼,怪道你心肠改变了,把《挂枝儿》也改腔改字了。”喝声:“起来。”进忠道:“兰娘吃了这杯酒,俺才起来。”兰生慌忙接来,一口便干。进忠还跪着道:“脆久了,一时站不起。兰娘扶我一扶。”兰生便笑嘻嘻双手来扶他。被那进忠双手儿钩着兰生腿弯道:“你也要跪还我。”捺倒在地板上,两个人滚做一堆,大玩大笑,吓得妈妈只道是厮闹认真,慌忙跑进房来,看见两个作耍取笑,便点点头道:“好把戏!好把戏!”转过身子出去了。兰生十二分恼都化做水,一毫也不记得。是夜两人温存恩爱又倍常了,不在话下。

    且说蒋家。进忠原与她约定的,到明日捏空弄个人来,假称是进忠亲戚,要借银子五十两,凑买工部顶首,憎愿加一利钱。进忠许了她,对兰生说。兰生极乖巧伶俐的人,便冷笑道。“这是蒋家要买教坊司顶首。哪里是亲戚,哪里买顶首。”进忠道:“胡说!真是我的亲戚。”兰生道:“嗄不是你的小丈人,定是两姨夫。”进忠道:“又胡说,拿银子来兑与他去。”兰生发恼道:“要我性命倒肯的,要我银子是没有的。”进忠又发急起来,便到蒋家去了。这是兰生第二次违拗进忠了。

    且说兰生心肠也变了。鸨儿计较也定了。挽着一个府里公子有势头的,强要接着兰生去抹牌耍子,十余人拥上轿飞一般去了。兰生房里收拾不迭,被鸨儿连拜匣、连银子尽数取了去。只说夜里被盗了,传嚷开去。次日进忠来,鸨儿哭道“家中尽被盗去”。进忠这银子原不通鸨儿知道的,难与她讨。兰生又被侯府里不放回来。进忠大怒,告到本官处。本官怪他一向不进衙门,访知他所为了。龟子又诉道依官吓诈图赖筹情。本官又恨他耽于嫖赌,负恩背义,竟坐了诬告诓骗的律。系衙门人役,反加三等,杖五十,流十千里。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弄得进退无门,不知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落魄潜踪

    却说魏进忠不及半年,把千金荡尽了。礼部的顶首,又被本官革掉了,单单剩得一个精身子,倒弄了一个徒罪在身上。官府拿他羁候,手里没钱,只得把衣服等件,都变卖使用。李贞、刘嵎知道了,慌忙来看他,就央着何旺当官保出。见其褴褛,李贞就脱下衣颗与进忠穿了。刘嵎带着一两银子,与他用度,教他同回寓所去。进忠自觉无颜,不肯去。这两人都是内相家管榖的,日逐事忙,先别去了。

    何旺是个保家,担着干系的,肉己身边也带些银钱,伴着进忠,买些饭酒儿吃着,便问道:“闻得魏官儿前日一件事就赚着千金,难道这样完得快?哪个肯信你。”进忠便细细地告诉何旺道:“被十驸马街开赌的王小二、张成纠合了一班光棍,半个月,就着他们弄了六百两去。其余兰生家费了。都是这老仓庚劫了我的银子,反害我一个罪名,又把兰生藏在侯府里去了,不容我们一见。这口气放不过她。本官因此又怪起我来,革去顶首,弄得我致身无地了。”何旺道:“据在下看起宗,都是你自家不是。这嫖赌场中,叫做万丈深坑,没底的。一人其套内尽多尽了。富家儿郎变做穷鬼,衣冠世胄指为败子。也有转就豪门乞食,叫现世报的;也有投人卑田,合仗唱‘莲花落’的。这都是自己迷恋了。难道魏官儿这一个乖巧人,被人捉弄了?像这李相公,俺爷着实敬重他,时刻也离不得。就是刘老爹,各宅往来,也都是爱他的。这两位常对我说魏官儿在衙门里兴头时,竟相忘了。他两位也曾到院中来劝你,你倒避过了不肯见,教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去。魏官儿,你若原与他们往来,纵有通天的神棍,也不敢十分来拐你。就是那娼家,他倚着势豪管护的,你这个冤仇,如何翻得。只须罢了。不如仍旧到兵杖局去,依傍那两位还好。”进忠道:“咱宁可饿死,有何面目见他们!”何旺道:“他两位倒不忘情哩。昨日对在下说‘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的。魏官儿,你既不同乐,如今共苦也是使得的。”说得进忠脸上通红,惭愧道:“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再不去累人了。”何旺道:“前日在礼部时,相交这一班弟兄,如今可有人来看你吗?”进忠道:“咦!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常言道:‘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何旺道。“像李相公、刘老爹不是那样炎凉的人。只是魏官儿你自去远他,他不来远你。目下急着赎这罪的银子出在何处,也要思量一个计策措处便好。”进忠道:“我想那王小二和张成二人,他设骗我许多银子,一定要在他身上出血了。须求老管家做主,与我去说则个。”何旺道:“当初在下又不曾同去,又不识面的,纵然去,也不肯认帐,如何说法得来。”进忠道;“你说了何公公府里,他自然服的。如不服再处。”

    何旺听了,走去十驸马街,寻着了王小二。玉小二正在那里搦头放管忙哩。等了一会,王小二道:“请问老哥尊姓大号,尊驾光临有何见教?”何旺道:“俺是皇城内何公公家,闻得宅上开赌,甚是大往来的。”王小二道:“不敢,不敢。像是老掌家也要来玩玩吗?”何旺道:“不然。前日有个肃宁魏朋友,在俺府中走动的。他在礼部衙门里做勾当,赚了若干的银子,都在宅上赌输了,可有这事吗?”王小二只摇头,不开口。何旺道:“他如今又被人告,问个徒罪。他说有些银子在宅上。我特来要老哥同送这项银子,与他纳赎使用。是有的吗?”王小二便大发雷霆起来:“这贼狗攘的!臭花根!他吓诈了刘监生、郑公子上千两银子,又诬告诓骗那西院里人家,如今又来寻着咱们!咱们可是怕事的吗!可惜没有在咱处,就有也没得还他。何掌家不要管这样闲事。这个是有损无益的。”众人又在那场中七嘴八舌进杂话,都是帮着王小二的。

    何旺被他们抢白了一场,气哼哼地走回来。对这进忠说了,随即去回复李贞、刘嵎二人。李贞便与何内相说知,要求一封书。何内相道:“李先儿,你就写着,用我图书便了。”李贞就着着实实写得恳切详细,又写了一张状词,呈与何内相看过,用了图书封好了,就差何旺去递与西城邹御史台下。邹御史见了书,便批发西城兵马司:“速拘、严究、解报”。那兵马司接了宪牌,便差人去拿王小二、张成一干人犯。

    那王小二做光棍的人,大小各衙门都是平素结交的。随你天大的事来。他也不放在心里的,就管待了差人酒饭,送了个纸包儿,欢欢喜喜出了门去。王小二自已一个竟来到城上道里司里,都会了承行的书吏,且捺住了。

    何旺候了几日,不见动静,走到城上道里,要出催牌。那道里吏书原来与王小二有一手的,对何旺说道:“输了钱告状,有什么赢气!就是大分上来,只做得斗殴公事,杖罪官司。老掌家若是通情做事,待我们出来讲和了何如?不过是魏官儿这罪赎银子,咱们劝王二哥帮贴些吧。只是被行院人家害了,拿无辜人出气,理上不通的。只困何公公出了书,又是老掌家这样一个妙人,咱们故此多口效力。若经官府审问起来,只赢得几板子,尽了何公公的情了。银子是没有的。老掌家回去计较计较看。”走拢来的人,都说的是扯淡话。何旺被他们说得打官司的兴头一些也没有了。回来与李贞三人商量道:“他们这一行人,要吃不怕死,论年不论月的。哪有这些闲工夫去与他们缠帐,不如将机就计,要他包完了这罪赎,也就罢了。”何旺心里也只要脱了保家干系,便撺掇道:“如此做法,我们又省了闲钱,又早完事。料想不能全胜他们的。”便去两边说合。王小二装模作样,倒不肯,要当官对理。城上吏书做圈做套,纳了罪赎,递了和息,完了这事。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讼事虽完了,原自轩轩昂昂做过的人,一时落泊了,衙门进不得,京师住不得,左思右想,难以度日,到前门去祈问关圣灵签。

    第一祈终身是七十二签:

        河梁道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

        纵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狐兔换金鸡。

    却说关爷签这样灵验,后来句句都应了。魏进忠是河间府人,受了许多颠沛跌泊,直待五十三岁,是万历四十八年,岁次庚申,泰昌皇帝十月里升天,就是天启皇帝登极了,进忠得时起来。天启元年是辛酉,正应着“直须狐兔换金鸡”。

    第二祈在京守旧,是三十七签:

        焚香来告复何辞,善恶分明汝自知。

        屏却昧公心里事,出门无碍是通时。

    这签是关爷明明教他做个好人。看那圣解曰:“作善降样,作恶降殃。何必祷神,当自揣量。公心莫昧,勉为善良。前程远大,可保安康。”

    第三祈出京做事,是九十七签:

        五十功名心已乖,哪知富贵逼人来。

        更行好事存方便,寿比嵩山位鼎台。

    说那魏进忠在大内,伏侍天启爷爷,正是五十岁,富贵根基来了。后来若是省得这一签,便保全了自己的长命富贵了。

    进忠原不识字的,听着道士详签说道:“第一签,祈终身,眼下不济,后运大好,应在申、酉、戌年。第二签,守在京中不见得好。看这出门无碍是通时,还该外路走走。第三签出京做事,看第二旬‘富贵逼人来’,有些财气。”进忠重复叩头,暗祝道:“此去望关圣护佑,吉祥如意。”一路走回下处,低头想着无计可施,肚里又饿,身上又单。缠袋内只有三钱来银子,便去买了一副鼓板,又用那破伞紫竹柄做了管箫儿。也不通那李贞、刘嵎、何旺晓得,次日竟出了北京城去了。随路逢着村镇上茶坊、酒馆、典当铺、绸缎铺、香赌铺、故衣铺,走上衡头,或吹或唱,过路的人都站住了听着,倒也混得有两分儿。便游到涿州去了,借道士房内拉脚小破屋半间住着。日里出去扬花混些酒食吃了,夜里回来也不张灯烛,也不动火烟,铺下些乱草和衣儿睡了。遇着雨天就挨到各道士房去混饭吃,个个厌恶不睬他。只有一个小道童,叫做玄朗,要他教曲儿,常时藏些糕饼与他吃。正是:

        饶君走尽天涯路,运不通时到处难。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患疡觅死

    话说魏进忠流落到源州,终日衣各坊店里鬼混,不想到嫖时传染了些毒气,发出时疮来,甚是厉害,秽气熏人。且又夏天了,泰山上也没人来进香,酒馆内也没人来吃酒,进忠便无处扬花讨钱了。如何过日子。人又怕他臭气,都不容他近身。那道士也赶他出去。只得在山门里金刚脚下存身。望着还愿的来,讨些酒饭吃。暂时一顿饱了,倒有几日饿。一刻也难过,便想着有妻有子在家,且皮着脸,回去看怎么。于是离了涿州五六里地面,低着头忍着疼,望前逐步儿挨,巴不能到家见着妻子面。看看日色将晚,且寻个宿处,明日再走。向四下里一望,只见一个卖夏布的客人,装了些货在车儿上,自己骑着驴儿来。进忠便站在一边,让他过去,远远看那客人。那客人也看着进忠。两人面善,有些疑惑。

    看官们你说是怎的,骑驴的什么人?原来是进忠的族中人。向时是极微贱的,雇佣在人家做工的,因是他学好,积少成多,有些本钱,在外为商,身发财发,长得胖大了。穿了一件好衣服,因此就不认得了。是时进忠饥寒困苦中,穿了一件破衣,戴着一个破帽,饿得面黄饥瘦,因此也不认得了。两下里你看我看,都不喷声。进忠暗疑道:“此是某人,为何恁般胖大,冒然地叫他一声看如何。”便叫道:“老叔,可认得小侄儿?”那人在牲回上,吃了一惊,瞪着两眼,看那进忠道:“你是什么人?”进忠道:“俺是小侄进忠。”那人就在腰里拔出跨刀来,指着进忠道:“阿呀!你是鬼,如何来迷咱家!”进忠道:“小侄是个人,怎么说是鬼?俺日里有影,口里有声,衣衫有缝,鞋祙有底,哪里是鬼。”那人说道:“你妻子说你死在城上了,家中难以度日,先把你儿子大狗过继与人了。”这大狗就是魏良卿,他是丙戌生的,后来封宁国公。“你妻子又过了两个多月,便自已转嫁了一个江西卖磁器的客人去了。”进忠听说,便跳脚捶胸,气倒在地上。那人竟打着驴儿,推着车子去了。

    一会儿进忠才自己一个爬将起来,对天大哭道:“俺今日无家可归了!”且转到涿州泰山神祠里,多少讨些吃,保住这狗命再处。忍着疮疼,重新回到山门里来。

    次日正遇着小道士玄朗值日殿上,私自拿些面饭与他吃,捻得些香钱,也给了他。进忠胡乱过了两日,到别个道士管殿,水也没有点儿到口哩。日里挨不过,夜里睡不着,追思前日千金易得,今日升合难求,身边没半文钱,袋中没一颗米,叹道:“世上人切不可把钱财浪费了!”唱个《红衲祆银子赋》解闷则个:

        那子孙贤,何须用你钱;那子孙愚,任你堆积如山也易倾。竟不知荣枯得失皆前定,何必劳劳苦用心。那溺爱的为你图侥幸,贪得的为你常不平。一团和气为你成仇也,重义轻财有几人。

    却说这魏进忠唱完了,越想趋恼,疮又发了满身,浓血淋漓,阳物先因下疳渐渐烂坏了。叹口气道:“痛不过,饿不过,只得寻死路。”听来更鼓三下了,便拿着一条草索,向栅栏高头上吊。只见一尊金甲神,站在那里。进忠道;“怎的?有韦驮老爷在这里。”便回转身向西廓去,把索儿兜在檐底下横梁上。进忠掉过头来,那金甲神又在面前了。这索扑地一响,就分三段。进忠惊了一身冷汗道:“苍天哪,你这般磨折我,难道又不容我死!”又想道不如去投水,倒也干净些。前边有眼井在那里。跑到井边。只见一个孩子坐着井栏上,见了进忠便站起未。进忠喝声,“咄!是人是鬼?”那孩子不喷声,跳下井去。进忠想道:“奇怪,毕夜三更这孩子来投井。不知什么人家出来的,又不知做了什么歹事。”黑地里便四下一摸。并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又想道:“俺若也去投井死,明日倘有人打捞起来,都道是俺拐这孩子来,事急了同死的,倒弄了个不肖名头。罢罢罢!俺再消磨几日,且到明日看有人来寻,俺报个信儿。捞他些赏钱,买件衣服遮身,倒是稳的。”复转身,原走到山门里来。早又听得鸡啼了,跋涉了一夜,肚子里嘈得慌,且起个早,出去创创看。寻个钱儿,买碗汤水圆儿点点饥。一步一拐到那清早收布庄上去讨钱。约莫天明了,买个炊饼,讨碗茶吃着,便回到祠里来。只见井上打水的人挤挤杂杂,并不听见说井里有死人。又不瞧见个人来寻孩子。进忠心里疑惑,等到那些打水的人去了,双手按着井栏,两眼望着井里,并没影响。抬起头来瞧见井亭上供一尊井泉童子,想道:“是他显化,我命不当绝。只是这个所在,人都厌恶俺了。须离却此处,才可安身。”正是:

        天道茫茫人莫测,反留逆贼害忠良。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荒词投宿

    话说魏进忠三次觅死,遇着神灵示显,便有三分雄心了。猛可地想着听个响报儿,以决去向。到夜深人静时侯,对天磕头祝告道:“俺魏进忠后边有长进日子,听着响报便是。天爷可怜鉴,俺不通文理的人。明明白白的赐句话儿,断个终身休咎。”便就地下拾块瓦片。掷下去,看尖角对着哪一方,随这一方去听着。正掷着对北方,便从北方一路听去。人家都睡熟了,过着三四十间门间,只听想沿街小楼上老妈儿声,叫着儿子道:“三儿,你明日去对二哥说,还是进京去好。”那儿子答应道:“是。”

    进忠听了大喜。想来这模样如何见人,须得改头换面便好去。且顺着路儿往京师走。此时竟是个乞丐了,望门求食,那顾廉耻。又见一路的花子太监甚是强横,十数个合一伙,向那往来的客商讨钱,凭他图诈,且是装起腔来,硬头硬脑,口里不干不净。但是走惯北方的,身边带些零钱儿,撂几个与他,就去了。有那样初出景的,打开银包拈银子时,一齐赶亲围住了,着一个抢了便跑。若是与他敌时,他钻来一把挤住你的阴囊,痛一个即死,这还算好的了。还有一等恶的——三人欺两,抢行李,割褡裢,客人募不敌众,就不敢与他争斗;若斗时,他一声传去,整几百来了。京师往来的,常要吃这行人的亏。诈来银钱酒肉吃不了,整日薰薰醉饱。

    进忠见了,心里着实欣羡,就起了念头。睛想自已的阳物又烂坏了,老婆又随人去了,不如索性净了身,混做一个太监入伙,倒好过日子的。便走到空野之处,见一所破篱破落的土地祠,瓦砾满地,草莱堆砌。进忠前后一看,都无门窗,又没桌凳,是个久无人住的了。进忠喜道。“这里僻静,没人住的,正好俺住着,做这道儿。”身边讨得些钱,买些酒来,尽着吃一个大醉,便对天磕头,又转过身来,神前祝告道:“小可的魏进忠,因到极处,无可奈何,身上又疼痛,肚里常饥饿。前日在泰山祠内寻死三次,神灵不容。如今实难过活了,思量净身入伙。倘若进忠后有发迹日子,下刀无事,存俺性命,如没好日,但愿刀下即死。望乞神明护佑。”又磕个头,便去破纳袋里,取出一把小匕首刀来。地上拾一块瓦片儿,磨得烁亮,风一般地快,便掀开破裤。瞧那阳物,已是烂去大半节了,只剩得些须松儿,两眼就滴下泪来,似黄豆儿大。使自己啐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设使进忠不死,有长进时节,已自有儿子了,不为无后。若是死了,倒省着眼下这些痛苦。千死万死,总即一死,哭怎的!”猛着一口气,齐那阴囊一割,就抓一把香炉内冷灰按住,先有绵线带儿系在贴肉腰里。忙用破布衣前后兜住,两头塞在腰带里。当时一些也不觉疼。收拾完了,便疼将起来。

    那进忠毕竟是个奸险恶人,气粗胆大的,也不在心,便搬倒泥塑的一个小鬼来做枕头,把供桌儿刷干净了,就睡在上边。口里叫道:“上地!上地!我魏进忠死也在此桌上,活也在此桌上。”原来这阉割不独在小时节,就是汉时宫刑,太史公司马迁,也是这一刀子。只要避风,不出血,便没事了。又要用远年的宿灰为妙,如新灰火气未退者,便惹烂了。这炉香灰,却不知几年了,合当凑着这逆监的巧。原是斯文厄运遭此煞星,搅乱七年朝政,杀害若干忠臣,不在话下。

    且说魏进忠一躺下就睡着了,鼾声如雷。到五更还未醒哩。似梦非梦,见着一个白须老人站在旁边,怎生模样,但见:

        点霜两鬓,银丝样洒洒虬髯,驾雾一身,泥塑般巍巍神相。头戴凌云三角嵌线巾,身穿蜜色四缃回襕氅。腰系百辫黄丝绦,手持九节斑竹杖。酒中未醒,依违醉后魔魂;梦里犹疑,仿佛座间灵像。

    且说魏进忠在梦中,见这老人说道:“小神是本坊司土之神。昨日上公大贵人到来,小神侍立拥护。上公此去,前程远大。切莫愁烦。这个小鬼望乞宽赦。”进忠忽然醒来,把眼儿抹一抹,睁着一看,不见这个老人,便掉过头来,看那座上伸像,就是梦里一般的。进忠心里便喜道:“灵神又指俺路头儿,但是有什么本事,挣得个好日?”慌忙跳起身来,把这小鬼儿竖起,依旧立在神像旁边了。进忠纳头便拜道:“进忠到京,如有好日,当重新启建这祠宇,设立祀田,四时祭享大神,以表今日教俺之意。”许愿已毕,进忠又得这一次神明点化,看看胆壮了,想道:我后日定然发迹无疑了。只是不随他们这一伙,甘自忍饥受冻。俺使些乖儿,混些酒肉吃吃,且养好了疮儿,再作道理。正是:

        情知不是伴,果然事急且相随。

    不知进忠可像个内相吗,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旅店乞食

    话说魏进忠净了身后,须眉都褪着,真是一个太监了。只是那疮儿不能够痊可。走到临清地方,有个花子太监头儿,叫做萨辣虎鲍宁,有些力气。又甚狡猾,众花子都是怕他的。这鲍宁傲人有些赏罚,所以服得人。原来阉割这件事,非关圣上敕旨。北方人家生了三个几子,自己把一个阉割了,申报府县就免一家的差徭。有这个便宜,因此人家不惜这儿孙,弊端甚多。但是选不中的,又不会做经营买卖,又入不得三教九流,心里怀恨着父母,父母又不能养活他,便流落求乞了。一则倚朝延的人,二则以党类众多,故此强横诈人。进忠原是乖巧奸滑的,假意小心混着那鲍宁,就容他入伙。照管他不受人欺侮,也不致饥寒了。鲍宁见进忠伶俐,心里到也三分喜他,问着姓名籍贯,进忠一一对答了。鲍宁又问道:“几时净身的?”进忠便胡答应道:“小时净身的,父母就双亡了,不晓得几岁上。”支吾过了。

    且说那众花子,敛些钱,买些酒肉鱼菜,为进忠接个风,聚在一个僻静的破败院落里头,脱掉了这些叫化行头,换着那干净的衣服,尽兴玩耍,唱的唱,吹的吹,快活吃三杯儿。那鲍宁说道:“你们唱的都是旧套子,听得耳朵里厌烦了。有时新的唱一只儿,我们大家吃一大碗。”这些众人你看我看,都不晓得。齐说道:“新入班的魏官儿,他是风耍的人,定然会唱的。”鲍宁道:“他才入班来,你们哪里晓得他风耍的。”中间有一个轻嘴弄舌的人说道:“不是会风耍的,哪里会生风流疮儿?”大零哄然大笑起来。那进忠便高兴露出本事来了。自唱自弹个琵琶词《山坡里羊儿》:

        掩重门,独看明月;恨多才,难挨今夜。似这等鸾孤凤拆,都做了风流业。俏身躯,憔悴些;俊庞儿,黄瘦也。为只为离多会少,教我枉受了些闲磨灭。一会家猛上心来,思量杀无处说。愁来的唓嗻,半折金莲十数跌;害的来随斜,一寸柔肠千万结。

    鲍宁听了与众人一齐喝采道:“好!好!”一齐来送进忠一大碗。众人各吃了一大碗。那鲍宁嫌这酒淡。进忠道:“酒淡有个方见——拿刀来!”鲍宁说:“要刀怎么?”进忠道:“杀杀水气。”那众人大笑道:“妙妙妙!想是魏官儿,极会说笑话的,说一个,咱们听。”进忠道:“说便说,列位各要吃一大碗。”众人道:“吃吃吃,妙妙妙。”进忠便就口儿说道:

      一家人象,姑嫂两个。那姑娘专要通文,但说什么便‘妙妙妙’。一日招赘个女婿进门,当夜嫂子去听房,并不做声。次日那嫂子便问着姑娘道:“你时常说话通文‘妙妙妙’,怎么昨夜再不做声?”姑娘道:“妙不可言。”

    众人拍手哈哈大笑道:“好笑话!好笑话!真动兴!真动兴!”那轻嘴弄舌的道:“兴儿便动了,鸡巴又没了。”鲍宁大叫道:“这杀风景的活,罚他一大碗水。送魏官儿一大碗酒。两人对饮。”不敢拗,是日痛饮大快。自此之后个个爱着进忠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一日到那饭铺里,向这些客商们付钱。那店主人见他身上臭气,甚是厌恶他,便骂道:“不会讨饭的贼花根,大铺大行里不去,倒在咱饭铺里讨钱,哪个有钱与你?还不快走!”那进忠倚着自家人众,使发起性子,也把店主人大骂,怒目张拳,反要抢进店厮闹,却把身上破衣服都脱掉了,赤条条露出个广疮身子。

    岂知客人内有个相士,姓陶名玄,天台人氏,游遍江湖的,冷眼瞧见魏花子身段如此雄伟,岂常落于人后。有心去结识他,遂进前劝解,将手拍他背道,“不要恼,不要恼。你原不是那一辈人。你且住了,听我有一句话儿对你说。”进忠见这相士苦劝,便回过头来,对相士道:“咱是暂时落泊的人,咱自与列位爷讨个钱儿,他怎的骂咱?”相士道:“是,是,不消说了。”进忠道:“方才爷说有句话儿见教吗?”相士又抚摸进忠的背道:“你到了五十之外,极富极贵,王侯比肩。”进忠大笑道:“爷,你要劝解,就生出这句话来哄咱。咱如今的性命,一日也是难过的,怎挨得到五十外头?且是咱这一个人,免得付饭,不饿死便够了,哪里去想富贵,咱也没有这个大梦。”相士道:“我在江湖四十年,阅人颇多,难得这好相。岂谬哄的?”合店的客商都来看他们说话。那店主人见他两个说得亲热,便踅过来插个嘴道:“陶相公你既是识得他后边富贵,今日何不送他些银钱儿?待他买件衣服穿,做些小生意儿,省得讨人厌恶,也是你的恩典。且待他富贵了,来补报你,也是使得的。”那进忠又急起来了:“这相公好意儿为你,把这句言语来哄咱出门去,你倒把这话来抢白他,又来嘲笑咱。教你不要慌,待会儿包你这个门窗户闼,没得一些儿剩还你!”披了衣服便跑。

    那相士与众人,晓得他去报那些花子来了,抵死扯住他。那相士道:“你说是我用这话哄你去,还不信我吗?”便在腰间绣袋里摸出一包银子来,有二两多重,递与进忠道:“你拿去,一半买药吃,医好了这个疮;一丰买肉吃,调养这身子。若用完了,仍到这所在来寻我便了。”又写个药方儿与他道:“只要你一心去医治,看你面上,部位齐整,这些滞气也将散了。你且好了疮来,我还有话儿。”进忠磕头谢去。这些看的人和那众客商、店主人见这相士把银子与他,又是这些话叮咛他,一个个都呆了,正不知道那进忠为神明四次显灵,自家知道后来富贵的。那相士果然好双眼哩。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相士赠金

    话说娥进忠得了相士二两银子,又许着后日富贵,心里爽快了一半,觉得疮也不甚疼了。便想道:“俺既有人扶持,难道还去讨饭?”却要离那一班花子,把银两藏在腰里,走去对鲍宁说。“今日俺遇着一个亲戚,躲避不迭,他可怜俺,要带回家去。不敢负他这片好情,只得要和他同去,特来告别老公公。”鲍宁道:“咱们没造化,你这个妙人,不能够长相守,又要去了。有事经过,看我一看。待咱筛壶酒来吃,明日去吧。”进忠道:“他们等着俺哩,不得耽搁了,待后日来看老公公吧。”辞别了,进忠便大踏步走出城外,好寻个乡村庵观里住着,买药调治。

    正行间只见一堆人挤着,有个人见了进忠说道:“魏花子来了,叫他拿便是。”叫道:“魏家你来,有一宗好事作成你。”进忠上前道:“有什么好事?”那人道:“房儿上有一条蛇,你若有本事拿得,给你三百黄钱。”进忠问道:“什么蛇?”那些人说:“不晓得什么名色。但见是满身乌黑的,梢儿极细,约有七八尺长。”进忠想道:“是乌梢了。俺拿他吃了,赛过灵丹,还要吃什么药。”便对众人道:“怕人哩!待俺瞧一瞧,不知可下得手哩?”便担张梯子,登上去一看,进忠见这蛇团团地盘着,像个伏气的一般。进忠便下梯来道:“好大哩!筛酒来,助俺胆气。三百钱少,要五百,够一件衣服钱才去拿哩。”那人家怕得很,就是一千,也肯出的。男子汉意儿不肯添。只听得里面宅眷们道:“就是五百吧。”进忠道:“先交钱,后拿蛇。”里面慌忙取出五百黄钱来。进忠一连吃了五六碗酒,便解下长袋儿,登梯子上房,吐些唾沫,搽在两手。这蛇动也不动,凭他装在袋儿里。下梯来,取了钱便走。

    进忠心里暗喜,像个得了宝贝的,今番这疮要好了。走到一个荒野地面,见所古庙,进忠便走进庙门一看,七塌八倒,满地乱草,甚是荒凉。只有一个老道人看守。那时进忠已自撇下叫化行头,换着几件光鲜布衣服了,便问那老道人:“你们有几个?”这老儿笑嘻嘻不做声,指着耳朵。进忠晓得是聋的了。把嘴来就着耳边,大叫道:“你们有几个在这里?”道人点着头伸个指头道:“一个。”进忠喜道:“越发凑巧,俺可安身了。”便去买些酒、米、豆腐、青菜、油、盐等件来。那老道人见了,满脸的笑道:“客官儿要在这里住吗?”进忠也点着头,便弄起饭来,安排素菜,请这道人吃一餐饱的。那道人便邀进忠到房里,让床铺与他睡。进忠便摇手,就着耳叫道:“不稳便。”指着西边一间空房,要另自住。那老儿便来帮他支床铺。

    进忠辞他去,掌个灯儿,打发那老儿去睡觉。自已收拾这房里,停当了,便取那长袋,到后边空屋里,剥这条蛇。打上一钵水,洗净了,把个砂锅盛着,就砌个地炉,拾些枯枝,偎着煮到半夜,身子烦倦,收起了,息灭火。睡一觉起来,又点着火,煨到天将明的时候,放些酒儿、葱丝、椒盐儿,就是糊粥一般了。趁着空肚子,就着三四碗热酒,都吃干净了,把米儿、钱儿放在桌儿上,掩着门睡,直到巳时侯,那老道才爬起来,不见动静,推门进来。进忠醒着招那道人,就着耳叫道:“俺要睡,你拿米去煮饭吃,拿钱去买素莱,再买十数斤酒来。”那老儿自去弄饭,央人买酒,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身子麻本,到日中发起寒来,咯吱吱颤抖,一身骨头都是酥的。道人进来看他,只道是发摆子,吓得那老儿魂不附体,走出房去。过了一个时辰,进忠颤抖定了,又发热昏昏的,遍身冷汗似水,直到黄昏时候,热止了,觉得身子疏爽些,是疮口都崩裂,淌着黑本甚臭。到五更,渐渐干了。第二日就瘪了,第三日便平愈了。自上街去买副三牲,烧个神福。又备香纸素斋供佛,那老道人才放心。进忠恣口吃酒吃肉,身子旺起来,觉得遍身作痒,皮肤皱起,连疮痂一齐都褪了。又调养十数日,人都白胖了,银子也用完了,想起那相士来,对老道人说:“咱去看个朋友来。”径直到饭铺里寻问陶相公。店主人就不认得是进忠了,回道:“他移在关帝庙住了。”

    那相士也逐日想念进忠疮体何如,在山门闲望。进忠跑去正撞着,上前叫声:“陶爷!”便磕头。那相士慌忙还礼不迭,瞪着眼瞧。进忠道:“小的是魏进忠,来拜谢陶爷救命大恩。”相士便大喜道:“谢天!谢天!你这一番是脱皮换骨,连我也不认得了。”挽着手进去。进忠便到那殿上对关爷磕头,踅转身随相士从旁边小门里上了楼。相士着人去买些好酒好饭,款待进忠,留住两日。对进忠道:“我有衷肠要和你说。且慢慢地去。”到晚两人饮酒细谈生平心事,不在话下。

    且说那相士一片热心扶持这进忠,要他做个好人。到明日相士备些香烛祭礼,和进忠到神前结个生死之交,向进忠道:“我也要回南哩。你今也运通了,可早早进京去,自然大富大贵的。我只有一言叮瞩你,须要牢牢记取。”进忠道:“愿得教道,俺终身不敢相忘。”相士道:“你不读书,不识字,但记着自已的名,一个忠字儿。愿你尽忠报国,便得保全身命了。切记,切记。”进忠磕头谢过,便在关爷面前立誓道:“魏进忠他日果得富贵,愿同安享,如有相忘,天诛地灭!”两人八拜定盟,回到房里。相士把囊中所积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尽数递与进忠道:“我十年游资,都赠你去京中用度,以图进身,切不可像以前浪费了。”进忠道:“受此大恩,岂敢辜负,但不知何时期会?”相士道:“待你富贵时节,我自会来看你。”进忠收了银子,垂下泪来,拜了又拜。两人分别了。正是:

        他日剑诛无义汉,今朝金赠有恩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中宦容身

    话说魏进忠受了这相士大恩,又再三叮咛,便一意进京来。但是一个人儿,又没有相识,难寻下处,且暂住在客馆里,再作区处。到前门上故衣铺里,买几件绸缎袄儿穿着,好去做些勾当。心里想道,“要去找李贞、刘嵎,只因自己净了身,面目都改变,他们问起这缘由来,如何对答他,却不羞死了人!身边虽是有些银子,又不会做什么买卖,只是坐食山空。”闷闷不乐,左思右想,没个计策。日里到街坊上闲闯,晚间回到馆中。看这些坊上人,有行医卖药的,相面算命的,堪舆卖卜的,说评话、弹词、走唱、扬花的,耍拳、撮弄、跑马、踹索的,零卖苏杭杂货、背笼儿、摇丁当的,在那里掷色摸牌的,下象棋、打双陆的,吃酒猜枚行令的。进忠看得心里便痒,想着相士的言语,就不敢了。只有客伙中交际分子儿,要搭在里头,随众解闷则个。看看混过半年,盘费了二十多两银子。置办些衣服,又去了二十多两。只剩得七十来两了。暗想道:“再住半年,便都销化。若是弄完了这银子,又是一个死也!”心里算着:“只是放管利息,又重又快便些。”

    这许多客伙中,只有几个行医的说得来些,早晚亲近,如骨肉一般。进忠常看他们赌钱。有的输了。便向进忠借钱;顷刻间赢了,又加利还。随借随还,果然利钱生得快。又混了半年,不想这行人有惯输不赢的。今日又借些翻本,明日又借些翻本,把本钱只管加重了。利钱且不提起。有害病的,逃去的,连本利都没了。这些银子,一年来都完结,只剩得些衣服行李了。有两个相好的,一个叫做罗钺,一个叫做滕云,商议道:“魏官儿,是我们道中这几个人负了他。本钱都没了,教他如何过日子?我们两个合他出去,做生意混帐吧。”进忠也没奈何了,只得随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城市头上,便大张告示,称说某王府差内官来施药,上边坐着的就是进忠。看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着乌纱嵌线卷顶的内相帽儿,身穿一件四不像的绯鱼天青缎子袄儿。腰间系着一条镀金荔枝花的窄带儿,脚踹着一双尖头时样的皂靴儿。虽不是驾前差来的中使,也疑道藩府济人的医官。

    这些看的人挤挤簇簇,围将拢来。那罗钺口里说许多铺排滩头话,又讲见个故事,这是聚人法儿。滕云手里撮药,眼里看人,相着一个土巴,便骗他几钱银子。罗钺道:“说病发药,分文不取。”滕云道:“千人吃药,一人还钱的。”两人说话虽然不同,骗人心肠原是一样。每到一处地方,做了十日、五日,又走到一处去了。随处鬼混。弄得些钱来,嫖的嫖,赌的赌,吃的吃,穿的穿,再不得实际的。进忠随着他们两年,单单还是个光身子。只看些外路光景,学得些油花行径。

    这行人原来没信行的,又三零四散去了。进忠一个儿弄不通,想着那相士的言语,复到京师来,又是一番落泊了。如何存济,整日闲荡。只见正阳门内开酒馆的揪着一个卖水的人打着,说缺了他家的水。进忠上前去劝解开了。那卖水的道:“只因这几日身子不快。挑不动哩!”扯进忠到小酒坊里,喝碗靠柜酒儿。进忠便问那卖水的:“你一担赚多少钱?”那人道:“只凭力气,甜水五个钱一担,苦水两个钱一担。但是挑得动,一日有六七十钱。”进忠暗忖道:“京师的钱,一分银子总得六个,倒有一钱多一日,十日就是一两,一个月就是三两了。好过日子的。”便对那人道:“老哥说身子不爽利,待俺替老哥挑几日何如?”那人笑道:“爷是中贵人,肯做这下贱事?”进忠道:“出于没奈何。这还是个生意,自食其力的,胜过那花子万倍。”那人也暗忖道:“俺身子劳倦,巴不得个人帮着。相他只好暂时,不是个常情的,且留他挑着,待俺调养身子旺了,再作区处。”便对进忠道:“听爷这个话,是真心了。可肯到俺家住吗?”进忠答应道:“自然,咱原没有家。”袖里摸出银包来还酒钱。那人按住银包道:“小的方才多谢爷。原本不相识的。极力这等劝解,使小的不曾吃亏。这杯酒不敢说是酬谢爷,略表小的孝敬。又蒙爷怜惜俺的身子,到小的家里去,还筛好酒管待爷哩。难道这几个钱,倒要爷还?”进忠听他说得明白爽快,笑嘻嘻地收了银包,拱着手叫声:“多谢。”那人打发了酒钱,引着进忠同回家去。进忠想道:“随缘度日,待我时来。”

    说这卖水的引着进忠,走入一条胡同里,望个矮门敲两下,只见个老妈儿出来开门。这老妈儿看那人头蓬发乱,便问道:“儿,你被人打哩?”那人回言道:“儿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快,挑不动水,正阳门内酒馆里,道是缺了他水,把儿子打了。多亏了这位爷劝解,儿子才不十分吃亏。”这老妈儿听得儿子这些话,使对着进忠笑吟吟,拜几拜道:“多谢爷!多谢爷!请坐。”那人搬条凳儿,进忠坐着,妈儿进去烧茶。那人道:“不敢动问爷贵姓?”进忠道:“咱姓魏,排行第二。”那人道:“是魏二爷。小的早晚好称呼。”进忠道:“要图个方便,我和你只是兄弟相称便了。老哥贵姓?”那人道:“在下不敢高报,只叫牛小七便是。”那老妈儿双手捧出一盏茶来,递与进忠。小七对着妈妈道:“妈,你老人家陪着魏二爷,待儿子去筛壶酒,买些菜肴来。”竞出门去了。进忠瞧着房屋虽小小两间,倒也洁净。只有这个妈妈在家,正好相处。那妈妈问道:“魏二爷,俺儿子几时相认的?”进忠道:“今日偶然相会,多承他好情,留咱家来要同住。”这是进忠的乖处,试这老妈儿口气如何。那妈妈道:“二爷肯住,便极好,只是不要嫌房屋窄狭,茶饭腌臜。老身伏待不周,日用淡泊,都不要见罪便好。”进忠暗喜道:“小七是个粗直人,妈妈又是贤惠的,又像个没媳妇的。事事相巧,住得,住得。”便答这妈妈道:“咱一家儿住了,就是骨肉一般,妈妈怎说这话。”妈妈又道:“俺这儿子极肯结交人的,只是好吃酒,赚的银子都吃掉了,也不想娶房熄妇,老身又老了,且是自已有劳倦病在身子里,时常要发作的,生意做不得。缺了人家水,捶门上户地嚷叫,急忙要个人帮,哪里得来。”进忠听了这些说话,暗喜道:“这老人家把家常事一盘都托出了,正合着我的巧,我又合着她的巧。”只见小七提着一坛豆酒,拿些腊肴进门来,收拾晚饭。妈妈一齐坐着,尽欢而饮。两人醉倒。妈妈支起床铺打发进忠睡了。

    次日门上来叫水的甚多,牛小七正病发,又中酒。进忠便扎缚起来,挑着水送到各家去。十数日间,满街满胡同嚷的是太监卖水。

    一日挑水从殷内相私宅门首经过,正遇着殷内相送个礼部衙门员外官出大门来,恰恰瞧见进忠,便叫管门人唤进忠,只得随了来。管门的先进去通报,殷内相随即出来升厅坐着。进忠撩衣磕头。殷内相道:“你起来,看你这个汉子是个乖巧伶俐的,怎的去卖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几岁净身的?”细细盘问。进忠合该造化到了,平素人前要说假话的,唯有这日,把前前后后真情,都告诉殷内相知道。殷内相喜他是个诚实的,便道:“我这个宅里,正用得着。你就在这里,不消去了。”进忠便磕头谢道:“多蒙老公公收录,天覆地载之恩。”殷内相使吩咐掌家的与他月粮听用。进忠将挑桶送还牛家,辞了母子,回到殷宅。殷内相每自夜饮,要他弹唱,就着他教习起一班歌童,分外赏他教师钱、四时衣服。又常时给他好酒肴,受用不尽。殷内相又用他做个随身,带进大内。出入管事甚是爱着。正是:

        若得贵人拾眼看,受恩深处便为家。

    自此之后,造化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内廷进用

    话说魏进忠日常随着殷内相进内廷去。因他惯于歌技艺,又会曲意媚人,这些小内相火者们,人人爱他,见了一把扯住,“唱支曲,”便唱支,“下盘棋”,便下盘,“打贴双六”,便打贴,“说个笑话”,便说个,“吃杯酒”,便吃杯,“斗副牌”,便斗副。因此混得个个相熟,日日尽醉。都要留他在里面住,只因殷内相宅里一班孩子们要去教曲点板,不得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殷内相见歌儿们弹唱得好,时常摆酒请客卖弄,把一个教师魏进忠的名头扬出去了。公侯驸马伯人家,都送帖儿与殷内相借去教曲。殷内相任自己太监性,但相厚的,许他教一两套儿;若不相契的,便托词回了。

    一日请何内相吃酒,听这些歌儿唱曲。这何内相原是知音的,便对殷内相道:“这班盛童唱得绝妙,字眼个个中原音韵,清亮满足。腔调按着板儿,却有步骤,急、徐、顿、挫一毫也不乱。至精,至精!”殷内相道:“一向要求老公公指教鉴赏,老公公不必谬赞,万望大方教导,才是玉成他们的伎俩。”何内相道:“真是值得称赞。”又问道:“什么师父教的?”殷内相道:“就是魏进忠,也是净身的。肃宁人。”何内相道:“这教师本领高,所以教得好徒弟。咱家有几个孩子,没个好教师,一定要相烦他几日,教一两套,早晚听闻,即如老公公厚赐了。”殷内相道:“家下因这几个孩子侑觞,外边都知道了。各府来寻这个人去,俺只是不放。”何内相笑道:“与民同乐才好。”殷内相道:“若是一家去了,家家要去的,哪里才得厚薄。一概不去,倒没人怪俺了。”何内相道:“这等说起来,俺适间相求的这句话倒是多余的了。”殷内相道:“在老公公处又不同,自然着他去。只是不要叫人知道才妥当。”何内相便起身拜个揖道:“多谢老公公千金一诺。酒深矣,告辞了。”殷内相道:“孩子还有几套曲儿,待他们尽其所长,奏与老公公听,求一赏鉴。”这些歌儿见何公公是个识者,尽兴尽力奉承。唱两支时新《山坡羊》:

        春染郊原如绣,草绿江南时候。和烟衬马满地重茵厚。堪醉游,残花一径幽。乌衣巷口还依旧,燕子归来人在否?添愁桃花逐水流,还愁青春有尽头。

        野寺晨钟声送,惊起罗帏香梦。云收雨歇打散鸾和凤。绿鬓松,闲凭画槛东。双眸强合再欲成前梦,倘知我思君,君还入梦中。风情,风情千万种;云情,云情十二峰。

    何内相拍手大笑道:“乐乐愈精愈妙了。令人销魂。”

    正是: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何内相大喜,极其赞赏,尽欢而别。歌儿们一齐送上马,殷内相取笑道:“何公公果醉了,当不记阿谁扶上马哩。”何内相大笑道:“还是‘春凤不到珠帘隔,传得歌声与客心。’”两人调笑,各自显学问。原来这两内相,着实读书,会作诗文的。故此有这等风趣脱俗,不像那些守财弄权的村汉。

    话分两头,且说这何内相回去,心里想着这些歌儿唱得好,对那李贞道:“李先儿,老殷家歌儿唱得绝好。咱问他教师什么人,他说是肃宁人魏进忠,是净身的。咱记得贵友有个肃宁人,也叫做魏进忠,不是净身的。咱也要他来救孩子们几套哩。老殷诈着咱了,怎么不见来,明日去寻他来看。”不在话下。

    且说殷内相也对魏进忠说;“何公公甚赞孩子们曲儿好。问起教师,咱说是你。他要你去教孩子们。”进忠有些疑心,便问道:“是哪个何公公?”殷内相道:“管皇城的。”进忠心里明白了,便问道:“老公公可曾许他吗?”殷内相道:“他与咱极相厚的,许他了。”进忠心里想道:“俺正要会李大哥,因是净了身,不敢去见他。如今俺也行得通了,趁此正好相会,也是天随人愿。”翌日何内相果然差何旺送个帖来谢酒,就接魏官儿过去。殷内相便吩咐进忠:“就同何管家去吧。”那时何旺因进忠改头换面也不认得了。进忠是认得何旺的,只不提起,且见了李大哥,再作区处。

    两人走到何内相私宅,何旺问门上人:“爷在哪里?”门上人回言道:“睡觉哩。”何旺对进忠道:“请魏官儿在李相公书房里坐着,待俺爷睡醒,出来相迎。”何旺便引进忠到李贞书房内。何旺道:“李相公,俺到殷府里请的魏官儿,在这里坐着,待俺去通报。”

    李贞见了进忠也疑惑了。进忠便磕头,垂下泪来。李贞慌忙也磕头道:“你就是魏二哥吗?”进忠哽咽了,只点头。李贞着了惊道:“奇事!奇事!二哥,你细说与咱听。”两人促膝坐定了,进忠把前事细说一遍,两人抱头放声大哭。李贞道:“今日相逢似梦中。”进忠问道:“李大哥功名事如何?”李贞叹道:“坐破寒毡无个事,十年原是一书生。”进忠又问:“刘大哥,想得进身了吗?”李贞道:“他近日山海关去了。”正说间,何内相着人来说:“请李相公同魏官儿一齐进来。”相见了,李贞对何内相说;“魏进忠果是义弟。因梦神明指授净身的。”何内相道:“奇哉!奇哉!既是令弟,同坐了。”何内相就分付“摆酒来。”三人同饮,甚是欢喜。留住了不放出门,教成了一班歌儿。何内相道:“咱要设法一衙门谢你。”因此扶持得进内官监,便有执事。是时万历爷差拨他去东宫使令。泰昌爷在东昌,又差拨他去伏侍天启爷,甚是喜欢这进忠。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毕竟后来加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上宠招权

    话说国贼魏监,在内廷服役,正值天启爷爷幼冲优游青宫之日。魏贼能窥瞷意旨,宛转遗迎,所以得上位欢心。不意万历爷爷到了四十八年上,八月里升天了,传位与泰昌爷爷。又不意本年十月里,才坐得两个月宝位,便升天了。传位与天启爷爷,便是魏贼的造化来了。那时有个老内相王安,掌司礼监印秉笔。方阁老、叶阁老、韩阁老、英国公张惟贤、都察院左光斗、给事中杨涟、惠世扬等,拥护天启爷爷登宝位,特恩拨起魏贼由内官监入司礼监,管东厂事。御笔亲题,赐名“忠贤”这两个字,上意望他做个好人。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哪知他后边倒做了个图叛逆、盗帑藏的国贼!辜负了圣上改名的大恩。

    魏贼那时也诈为虚公,小心谨慎。天启爷爷愈加信任,言听计从。魏贼乘圣上恩笼,权势总归掌握。正是:“一朝聊得志,便可妄为时”。只因内廷有老王太监这个赤心护主、正直无私的内相,外廷有一班讲学行道忠鲠为国的臣宰,魏贼还是俱他们,所以外面假惺惺,肚里常戚戚。怎奈他擅窃国柄,门下趋附的多了,不由他不妄自尊大起来。但恨不识一字,不通文理,欲靠着司房得一个心腹人,不出丑、不坏事,便想李贞、刘嵎两人。即着人到兵杖局去请。那时何内相已经病故,这两人也自落寞了,正凑着巧,来充做司房帮助他,就如猛虎生翼。三人日夜算计欺心大胆的事,便要做了。李贞道;“先要固结主上欢心,再加些小恩惠于百姓。阳为收服人心,暗里招权纳贿。祸福虽由我,恩威须相济。”便用着一个外甥傅应星管东厂事,广布戳番,城内城外挂名巡辑,希图宠用,假公济私,扑风捉影。又设立枷之法,蓦地陷人非命,在此立戚,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善良,不在话下。

    且说李贞、刘嵎二人计议道:“外边这些本章进来,须要设个法儿便好。”李贞想道:“祖制票拟,托重阁臣的。加今只是一个传奉,不由阁下罢了。有大事必须由阁下的,只说里面要如此如此,不怕他不顺从哩。这便就有权,便可以威制百官。”刘嵎道:“有几个鲠直的,偏要管闭事,如何处置?”李贞:“这个外廷官儿易处的。只看几个贪名图利要做官的,施些惠,交结他。教他捏个题目论他。待奏章进来随我们做手脚,打发他口去便是。”刘嵎道:“有那不怕死,沽名钓誉的,左一本右一本来说,如何处他?”李贞道:“只是留中不下,他自然理会,使请告去了。若是依附我们的,破格擢用,不次超迁。违忤我们的,轻则削夺闲住,重则拿问坐赃,不愁他们不服哩。外边百官倒不放他在眼里,还有里面一个心腹之疾难处。”魏贼坐在上边,听他两人商议,就是泥塑木雕的傀儡,只凭这两个提线索,便问两人道:“是什么心腹之疾?”两人道:“只有那王安,他倚着三朝元老,是个前辈,常来伤触我们,只得忍耐他。我心一刻也容他不得!须寻个机会来处置他!”正是:

        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

    不知那老王太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计杀王安

    话说王安这老内相,一生鲠直,丝毫不染,尽忠报同的。万历爷识他是个好人,着拨他伏侍泰昌爷,在东宫四十年,日夜操心积成,防护扶危,独立之际,那时有威势的来恐吓他,只是不动;有财帛的来引诱他,只是不变。自甘淡泊苦守,时刻不离泰昌爷爷左右。调停得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熙熙乐乐。到泰昌爷爷登宝位才两个月,就行出许多的善政,千秋的美事,臣民都称颂是尧舜之君,四海瞻仰。这见得王安服役赞襄的功劳。天启爷爷仓卒间受命,王安同了十数个大臣。日夜拥卫左右,尽忠竭力,以效犬马之劳。这点赤心,待死方休。

    真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这魏贼久已伏侍,天启爷是个亲近的人,自然宠爱日深了。这个老王太监原系三朝老臣,又不着魏贼在眼里,见他做许多不公不法的事,心里不平,时常去查究他。因此间魏每每含怒在心里。又被他压在头上,叵耐没个机会杀他。只因王安身边有个小内相,才十六岁,容貌甚是艳丽。虽在内廷使令,而其性格温柔,体态风韵,宛似那美妇人一般。有时随这王老太监出来。却似潘安、卫玠,人都妒着他。奉圣夫人客氏,甚是亲爱。日常与他玩笑。魏贼见了,生起奸计,密与那李贞、刘嵎二人商量,假托个内相去王安面前微露这事。王安知道大怒起来,唤这小内相,打着三十板子,逐出京去,订还父母家,不在话下。

    且说魏贼私自着人送小内相雕花香边川扇一柄,系着盘龙玉扇坠一个,金丝菱花气通簪一枝。又托个心腹壮士,暗暗地随去,到前途空野地面刺杀,取这扇坠簪儿为信。那壮士领着命,装个客商跟着走,日行夜息,同一个宿店,但是有人押着,急难下手。挨到第四日上,因过往差使多,驴马都应付去,没雇处。那小内相娇养惯了,不会走路,赶不上市头,只得在旷野中一所破庙里安歇。

    原来这地面盗贼出没之所,无人住的。那壮士远远望见这二人进庙去,心里想道;“前途去都是大马头了,此处不下手更待何时。”天色已是黑晴,走进庙门,神前磕头道:“这是魏公公差的,与小人无干,他命当绝,俺事当成。”祝告过了才进去。这两个因自走路,辛苦困倦,鼾鼾地睡着。壮士先把那押送的人刺死了。随手便刺小内相。力勇刀利,顷刻俱死。打开行李,到露台上趁着月光,取了扇坠、簪儿,收在布袋里,山了庙门,大踏步走,星夜赶回来,见了魏贼呈上扇坠、簪儿。魏贼大喜,赏了一百两银子,分付他:“到晚进来赏你酒。”张灯时魏贼对客饮酒,壮士直闯至席前。魏贼喝左右拿下,搜出刺刀,登时打死。这是魏贼恐怕他泄露这事,反下毒手,灭其迹了。魏贼道:“我计成矣。”

    又过了一日,魏贼问客氏道:“这几日怎的不见王家孩子?”客氏就变了脸道:“你问他怎的?”魏贼笑道:“俺见夫人寂寞,走了猴儿,没得弄哩。”客氏因是不见小内相,心里疑惑着恼,怎当这般嘲笑,心怒道:“你便是有名吃蛇的魏花子,倒说我弄猴的花子吗!”魏贼道:“你便是花子婆吧。”客氏越发恼了。魏贼道:“不要恼,不要恼。小厮儿坏了,要问真消息,魏公公知道。”客氏便回嗔作喜道:“你知道他在哪里?”魏贼道:“有一个所在,只是没人去得。”客氏道:“论我们的力量,就是天上,也拿得来。”魏贼道:“天上倒拿得来,地下拿不来。”客氏道:“难道这个短命的死了!”魏贼道:“也差不多儿。”客氏道:“你如何晓得?实对我说。”魏贼道:“今早有东厂缉事的戳番来说,王公公怪这小内相为奉圣夫人相爱了,恐怕弄出事来,辱没了他。打了三十板子,逐出城去,阴使人杀死在临清地方了。这是实话告诉你。”客氏便双眼汪汪地掉下泪来,就似那日南珠儿大。便大恨王安道:“杀这老奴才,剐他肉来喂狗才好!”便与魏贼定计,毕竟要杀他。

    魏贼问李贞、刘嵎两人道:“奉圣夫人恨着老王,他心里定然要害他了。她只是女流,没个计策,二位想一想,有何高见,可以除得他?势不容缓了。”李贞道:”只教奉圣夫人,捏出两句风影话儿,早晚间说在圣上耳朵里。我们再嗾言官论他几本儿,便了当他则个。”魏贼道:“好计!好计!”因此客氏今日也谮道王安播弄权势,明日也谮道王安擅作威福。又有几个言官巧摭浮词,交章上言,便矫旨杀王安在南海子。三日后浮起来。魏贼着人打捞起,果然把尸首喂了狗,泄自己的私愤,博客氏的欢心。正是:

        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不知那客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结好妖姆

    话说客氏原是保定府定兴县人,嫁着北京城里一个抬轿的脚夫候二,生下儿子叫做国兴,卖莱儿穷苦过日子的。那客氏生的容貌艳丽,体态妖烧,鬓发似漆,肌肤如雪,年约二十五六。万历三十五年上选入宫中做个乳母,立心奸巧,秉性妒恶,不能够螽斯衍庆,却是个长舌之妇。天启爷爷因念圣母娘娘早年升天,俱赖客氏服劳奉事,特加优宠。一登室位,即封奉圣夫人。那客氏便恃着上恩,在内廷弄权作威,怙势凌人。就如那妖蟆食月,翼虎生风。怎奈驾上起居食息,还都倚她。威福一日盛一日了。妄自尊大,旁若无人,合宫中摇手相戒,不敢近她。就是曾蒙宠幸妃嫔,也虑她肆逆,常怀着忧愤,人人不得相安。

    魏贼与那李贞、刘嵎商议道:“须要结好了她,里应外合,才好做事。”因此先把老王太监下这等毒手,顺着她心了。着人四处里去搜寻奇珍异宝,明珠翠翘,奉他无所不至。教那魏良卿与客氏的亲弟客光先联姻,结成秦晋之好。客魏两家就做了至亲骨肉一般。筐篚馈送,往来不绝,都哄骗了朝廷恩典,衣紫腰金,开棍乘轿,扬扬自得。魏贼倚着扈驾的亲臣,早晚随侍,言听计从的。客氏又倚着青宫的保姆,昼夜拥护勤心劳力的。魏贼凭借客氏窥伺内廷消息,客氏凭借魏贼传递外廷风声。这西人结好了,但见他:

        连环合计,内外弄权,串同作事,表里为奸。宫禁中呼吸潜通,语笑相窥;掖庭内线索暗提,威福立见。阴谋相济,杀忠良的刽子手;逆恶并逞,斩胤绪的妒妇口。

    是时内外但知有这二人,狠心辣手,张罗设网,杀人即如草菅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那时有个直言敢谏的忠臣,是都察院掌院杨涟,湖广人。他上着魏贼二十四罪,字字剀切,桩桩实事,又说客氏在里面播弄,劝圣上发回私宅。这本儿进去,魏贼慌忙报了客氏,对他说道:“我也罢了,只是夫人,他也说在上边,大胆要赶你出宫哩!”客氏大怒,便搁起这本。李贞道:“他会又来说的,不如批个假旨,绝了他念头,撵他去哩。”

    看官们,听着杨公那二十四款:第一,说他变乱了太祖的祖制,不由阁下票拟奏章。都是自己传奉,是非倒置,杀戮横加。第二,说阁老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同受泰昌爷顾命的,都是正直的老臣。魏贼教一个给事中论了他去。第三,说泰昌升天时,有举春秋大义的礼部尚书孙慎行、重万古纲常的邹元标,也教言官论了去。第四,说刑部尚书王纪、吏部钟羽正,先年廷诤有功,议立东宫的,都被矫旨削籍。第五,说不准枚卜,力阻孙慎行、盛以弘拜相。第六,说不容吏部推升,迁擢出自已私。第七,说不奉朝廷起用,以立己戚。第八、第九、第十都说杀害妃嫔。第十一,说故杀王安老内相。第十二,说擅自立祠建坊。第十三,说冒滥封爵。第十四,说擅用立枷之法,枉害多命。第十五、十六,说冤杀无事生员数人。第十七,说不许吏部铨除,不许言官封驳。第十八,说开罗织毒手。第十九,说把王言提起放倒,信手任心。第二十,说用东厂造谋,告密杀人。第二十一,说藏匿奴酋奸细。第二十二,说故违祖制,擅立内操。第二十三,说涿州进香,潜用乘舆。第二十四,说走马御前,惊动了圣驾。

    又有苏州王御史一本说:“当今东征将士,捐躯赴义,为朝廷战守,保固封疆,未曾有爵赏。圣上如念客氏保姆之劳、魏进忠侍卫有功,只该赏些金帛,不当赐给田土。恐灰将士之心,一时不能用命。道是朝廷重怀宫中微劳,轻忽边臣积苦!”这本上了忠贤又与客氏说知,竞批王御史降三级,调外任去。又有给事中倪恩辉、朱钦相,论客氏道:“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都削籍去。自后,这两个人,胆粗手滑,矫旨杀人,举朝都装聋作哑,再没人敢说了。正是:

        闭口深藏舌,暂且安身相事机。

    哪知又有个听勘崔御史,献计助恶犹如猛虎生翼了。毕竟那御史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朋奸窃柄

    话说崔呈秀,原籍顺天府蓟州人,登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进士,初选行人,考取御史,巡视东城、南城两处。整日鞭扑诈钱,赃私狼藉。用些诡谲弥缝过了,又奉命差往淮扬巡盐,被都察院掌堂都御史高攀龙参他贪污道:“强盗是地方大害,每名得了三十两馁子就放了;杀人犯是地方大害,得了几百两也放了。有司官廉干贤能,该荐的,须要多送些银子才荐;贪污不肖,该劾的,送他千金便不劾了,若再送他千金反荐了。但是各御史出巡有节省公费助国用的。呈秀到处遗支,至一万三四千两。要各县赔补,贻累地方。”这个本儿上了,圣上就批:“该部着议来说。”呈秀怀恨着高掌院,在京听勘,没处夤绿,只见这魏忠贤权势熏天,须要依附他,便可挽回了。先去结交魏良卿,访知良卿门下陪客有个郭均,专要管闲事骗钱的,呈秀忖道:“这个人贪小利,倒好人头的。”着个人去请他。那郭均随着便来。皇秀迎接了,备酒席管待他。郭均道:“崔爷有何见教,小于才敢领情。”呈秀道:“没甚事,但慕老哥高雅,小弟因败事,邸中落寞,奉屈尊驾,笑谈一晌。”郭均道:“崔爷是黄甲进士,小子是白衣愚人,如何对答得来。但效奔走犬马之劳,小子尽力奉命。”呈秀道:“请坐,慢讲。”两人饮酒甚欢。郭均道:“俺魏大爷是好客的,崔爷又妙。”呈秀道:“小弟向慕魏大爷高情,只是无由见他。”郭均道:“这有何难,待小子通知过,明日就来相请。”呈秀道:“无此理,待小弟竭诚去奉拜。只恐门上人惯要辞客。”郭均道:“这是如今士大夫家的通弊。但是送书帕的,就不辞了。”呈秀笑道:“小弟明日也有个薄礼,烦兄先通禀魏大爷。”郭均道:“小子就此别去,明日准候崔爷来。”只见呈秀家人捧出一个盒来,五两一封银子在内,送与郭均。呈秀道:“这薄仪奉兄买果子吃的。万乞周全。”郭均道:“小子无功受禄,何以敢当!”呈秀拱他收去,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呈秀送魏良卿礼物玉杯、金爵、宝玩、锦缎等件。这魏良卿原是穷乏过来的,郭均又在旁边撺掇,见了这些礼又动火,都收过。款留呈秀到内书房细谈心事,尽醉而别。魏良卿着实在魏忠贤面前称赞呈秀许多好处。藐忠贤此时正要收服人心归附他。便分付魏良卿请来相见。

    呈秀备下黄金三百两,元宝二十锭,盛着两瓮。到暮夜,青衣小帽悄然独自见了魏忠贤,跪拜不迭,无人知觉。魏忠贤大喜道:“请换过衣巾好坐。”呈秀更衣,又作谢。藐忠贤道:“崔先儿何不早来见咱。”留了酒席。呈秀诈为小心曲谨。魏良卿相陪,劝酬尽砍,半夜方别。魏忠贤道:“明日咱就对吏部面说。”呈秀又叩头谢道:“呈秀初次拜见上公,不敢启齿,轻渎上聪。呈秀下情都相告令侄大哥了。若蒙尚公救拨之恩,当以死报。”又叩头作谢,步行去。

    那魏忠贤收了这些金银,又见呈秀这等谦恭,心里十二分爱他了。次日对李贞、刘嵎、魏良卿道:“咱看崔御史这人是个有机变的,是我一个好帮手了。趁他如今坏官的时节,收服他。咱去面对吏部说,原复他本衙门,保全了他的官,他自然感激咱的。托他做个心腹,怕他不效劳哩。”李贞、刘嵎道:“老公公高见。他还晓得仕途上进退机关,我们正是用人之际,宜早早笼络他来才是。”

    话分两头,且说崔呈秀回到寓所去,心里喜道:“老魏原是个蠢人,尽可舞弄他的。待他保全了俺官,俺那时与他并胆同心、回天倒地做他一场,俺的富贵只在顷刻间。咱的报复,也在顷刻间。”正想之时,只听得外边乱嚷,打进门来。呈秀怕脏私败露,被论听勘时侯,就像那枭鸟儿惊弹过的,吓得魂不附体。宣躲到茅厕里去了。

    家人们四下里寻不着,口里悦:“爷!又好了,原复本衙门了。”呈秀听得这句话,嚯地钻将出来道:“我在后面解手哩。”浑身都是稀臭的。便换了一套好衣服,走到厅前去,大模大样地装出御史的腔来,见那些走报的人。众人磕个头,递上一张红纸报单道:“走报的禀上老爷知道,今早吏部复本,圣旨批下,照旧供职,复还老爷本衙门了。”呈秀大喜道:“荷蒙圣天子明鉴。”就赏赐了众人去。魏良卿又着郭均来致意。

    呈秀慌忙穿了素服角带,到魏忠贤门上去拜谢,又留了酒席。魏忠贤道:“待崔先儿明早谢恩过了,便到敝寓来叙谈。正要请教哩。”

    呈秀到次日见朝后,就去谢了吏部合衙门官员,然后到魏忠贤私宅来。恰好魏忠贤被福建道李御史尽情论了一本,大怒回来,见了呈秀,魏忠贤脸上怒色就和了一半道:“咱如今受人欺侮,这些官儿,纷纷地来论我。那杨涟、万燝才说得过,今日这李应升又是一个狠本,论我道‘巧于护身’,又说道‘蒙蔽圣聪’,犯下欺君之罪。这个话咱怎当得起!这光景不好了,叫咱一刻也过不得。若不狠处他,又有人来说了。崔先儿务必与我想个好计策,杜绝得他们谏诤之口便好。”呈秀道:“呈秀为上公有个愚见,须请李先儿、刘先儿一齐商议。”魏忠贤便唤二人出来,相见过坐定。魏忠贤道:“今日咱的身子,就是三位的身子。咱的事体,就是三位的事体。须要共同商议个好上策,保全长久之计便好。”李贞、刘嵎道:“崔老先生,科第名家,自有高见。俺二人只好领题做文字,那敢僭妄。且是不谙仕途上的事。”呈秀笑道:“孙吴孔明原是布衣。”魏良卿在旁说道:“各出一见,从长做去。事不宜迟了。”呈秀道:“如今大势在内廷。第一件要固结主上欢心,串同奉圣夫人着力弥缝,呼吸相通。”魏忠贤道:“这里边事,倒不必虑了。”呈秀道:“在外廷,第一件要破他们一党,树我们一党。放出辣手,箝制人口。施些小惠,微结人心。”李贞、刘嵎道:“还要寻个题目,假公济私,设法些钱粮,充实自己的府库。捏个影响,公报私仇。创立个条律,威服众人的心迹。”魏忠贤道:“情问崔先儿,如何破党?”呈秀道:“他们讲学这一党都是方正的人。前日神宗时,立东宫这件大事,他们着实有功于光宗。光宗立时,神宗原要出自本心,因此厌他们今日来争,明日来争,激聒得圣怒起来。都闲住他们一班,久卧在林下,讲学谈道。及至光宗即位时起,出来正要讲些道学,做些事业。那知道光宗一月就晏驾了。这一班又拥护今上登极,又恃一番大功了。倚着两朝是他们的力量。是个有功劳、有肝胆、全忠义的臣子,年老望众、官尊位高,朝廷政事,都是他们执掌了。如今上公虽有权势,有他们在朝,畏首畏尾,行不通的。我们如今也自立一党起来,做了心腹,给成党类,牢不可破,去攻他们。今日捏出句话来,弹他们一本;明日撮出件事来,论他们一本。老的,说他衰迈误事;少年,说他浮躁使气。陷个‘门户’二字,指他是邪党,托那依附我们的,做篇巧文字,说个‘不忠不孝’污蔑他。里面须要奉圣夫人蒙蔽住了,批道假旨,先弄倒几个大臣,余党陆续处他。勘问时,再瞩三法司用心锻炼成狱。坐赃拟罪,即发镇抚司监候,追比非常极刑拷打,限定死期。是这一党不死自死,不散自散了。依附我们的,教他一日三迁,骤居显要;赐蟒赐玉,封妻荫子,自然都入我党,一日盛一日了。这便是破党、树党。”魏忠贤道:“何以箝制人口?”呈秀道:“分付东厂,广布番儿手,做个鹰犬,在外缉访,造谋告密,专招没风影的事儿,驾在伤触我们的人身上去。矫旨拿来,发在镇抚司严刑究治,勒逼他死。再设个立枷之法,若是无可人罪处,做两三日死在枷下。这叫做以威劫人。自士大夫以至小民,都不敢说着我们了。这便是箝制人言,都缄口结舌了。”魏忠贤道:“如何收服人心?”呈秀道:“立个赏罚之格,一应军民人等,凡有功的,破例重赏;凡有罪的,据法轻罚。一概贫人乞丐,都招来充做大工杂役,每人工食比常规一日外加一分。一切买办物料,照外平价给发,每事略加厚些。这便是收服人心。”魏忠贤道:“崔先儿见教的都是,俺一一就行。”

    计较已定,便开罗织一端,忠贤嘱托三法司深文巧诋。先将中书汪文言打死,捏成文言口饲,供出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诬赃定罪,矫旨追比。

    这左光斗、杨涟勘问时,遇着了几个狠心恶胆的问官,听着魏忠贤指使,用非常的刑法,拷打成招。怎奈杨、左二人只是不招,打一下,叫一声“太祖高皇帝!”打的只是打,叫的只是叫。这魏大中看见堂上牌匾“明心”两个字,口里叫道:“这个不是明心堂,是个昧心堂了。我们只求速死!”一齐去哭诉二祖十宗之前:“要死便死,有什么招来!”可怜这六员官,被打得血流满地,大痛无声,一字不招,锻炼成狱了。发到北镇抚司监候追赃。那理刑千户许显纯,又是个杀星。五日一比,严刑惨酷。活活地把这六员官打死了,还要贻累妻子,监固追赃。可伶这几员官,都是清廉耿介、尽忠报国的,家事不满千金,倒坐了几万赃银。因此牵连亲戚朋友赔补,府县设法帮完,不在话下。

    且说那依附魏党的,就不次超迁,一时显荣。两年前还是六七品的衙门,两年后便是尚书侍郎了。那亲近的拜做干儿,有五个文官,叫做五虎;有五个武官,叫做五彪。都做大官,都赐蟒玉。横行京师,家富人豪。这都是崔呈秀的妙计实行的恶果。自此之后,朝廷政事,百官身家,都在魏、崔两人手掌中了。

    李贞、刘嵎二人献了一个致富的计,对魏忠贤道:“假借大工边饷的名色,可开卖官鬻爵、纳粟准贡、晋秩捐俸事例。再去搜刮旧连,起发富室,巡缉事端,定罪罚赎。这例一行,钱粮就可不计其数了。”魏忠贤大喜道。“说得是。我们做了个恶人,不用些实际也是虚帐了。”便广开纳贿的门路,附赏行私,不由吏部专主,不听吏部推升,看着衙门讲价,架着秤儿兑银,大使用,小使用,里加一,外加一,这是卖官了。又行文直隶十三省提督衙问,纳贡进学的,纳银子在布政司。又着直隶十三省抚按衙门,清查远年的钱粮,正遇着年荒米贵,民穷财尽的时候,只这一件便摇动人心了。亏着贤有司不曾行得,但是内外官员捐俸这一件,不敢不遵他,就是在林下的,也都献上去。有几个敢拗他的,便差出官旗来了。正是:

        三人用计谁能敌,五虎排牙孰敢侵。

    这官旗又是狐假虎威,搅乱海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设机矫命

    话说魏忠贤、崔呈秀二人,设谋锻炼,活活地打死这六员好官。人人都是恨着他的,又都是怕着他的。举朝哪个再敢开开口!有几个不肯依附他的,都寻件事儿中伤他,削籍为民,追夺诰命回来了。有见个触逆他的,一个个矫旨,差校尉来擒拿解京。

    话分两头,且说那江阴缪翰林,叫缪昌期,一个高才博学、天下闻名的人。只因口直,常对人说魏忠贤的过恶,又与杨都御史相好,便疑这二十四罪的本儿,是他代笔的,以致恨他。又有李御史,叫做李应升,铮铮自好、矫矫拨俗的人。只因论了魏忠贤欺君之罪,大恨他。无锡高都御史,叫做高攀龙,是个老诚持重的人,只因掌院时节论了崔呈秀在淮扬巡盐时节的赃私过恶,怀恨着他。吴县周吏部,叫做周顺昌,是个清介侃直的人。只因在吏部时,一毫不肯假借人,又常时谈论魏忠贤、崔呈秀过失,在家又触忤了织造太监李实,以此惹了祸殃。吴江周御史。叫做周宗建,慈溪黄御史,叫做黄尊素,都是负气节直言敢谏的人,都论了魏忠贤过恶,恨着他。只为应无巡抚周起元,不与魏忠贤往来,又与李实不合,李实要奉承魏忠贤,便捏出一个本,罗织他们道:“周起元与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等结党,时常讲学饮酒不理政事,不发钱粮,故违上用袍缎”等。因这也是生扭出来的事情,上了这本,魏忠贤便弄一道假圣旨,把六员好宫,不分皂白,蓦地里一齐差出二三百官旗来拿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校尉出来的光景,但见:

        矫旨一道从天降,官旗五十离京来。一个个好似猛虎出山,一程程打得驿丞似鬼。两员官称道锦衣千户,红袍金带随身;五十校尉都说驾上差旗,大摆皂靴厮称。应付处,诈来银钱堆积;沿路上,吓得鸡犬不宁。惊动了千象万户,勒逼了万贯千金。市口、埠头,经过躲避无人影;娼家、酒馆,怕他缠扰尽关门。徽州府辱欺太尊削了发,弃子归山;无锡县威劫高公跳下水,一命先亡。

    且说三月十五日校尉到苏州,坐下公馆,县官相接了,送供给下程,铺盖酒席,色色整齐,件件丰盛。略不如意,把人捋去胡须,拔掉鬓发。厨役马夫,动辄皮鞭,打得炸血淋漓。吏书皂快刻责辱骂相加,虎视眈眈。只说驾上差来的,打死人不偿命,以此横行。

    但说这周吏部素行清廉不苟,阖郡人都是为他不平的。县官登门去,见了周公抱头而哭,夫人公子都哭倒在地。百姓们满街塞巷,人人称冤。周公青衣小帽,见了抚院出来,被千人拥住,放声大哭,惊动了上司,恐怕激变地方,转送周公到吴县后堂住着。百姓只是不散,日夜探听。到第三日,三学秀才说道:“圣旨拿官,那敢抗违。列位只可求告上司出个本救他,切下可生变。一生变,害了合府的人,周乡宦一家都不保了。”因此百姓都执香哭送,到西察院看开读。

    是这一日城市乡村人都来了,也有垂泪叹息的,也有恨骂魏贼的。沸嚷哄声就是雷轰轰的。官府到来也挤不上。先是许多秀才在门上,迎住抚按两院,口禀道:“周吏部人品不凡,官箴无玷,忽遭奇祸,万心怨痛。但民心是国之本,士大夫是民之望。两台是天子重臣,须求一言相救。”两院愕然。只拱手不应。百姓一齐执香伏在地上,哭声震天。两院此时惊惶,也没主意了。

    那官旗两个,一个叫做张应龙,一个叫做文之炳。狐假虎威,妄自尊大,不识时务,不察民情,拿起木杻,乱打众人,大声喊道:“咱们是驾上差来,东厂的严旨拿官。你们这些小人,敢来阻挠吗!”中间有个百姓,叫做颜佩韦,他是个有侠气专打抱不平的人。听得说了东厂严旨,不是圣旨了,便大叫道:“是魏太监的假旨,不要作准他。”那文之炳听得说了魏太监三个字,使大喝道:“你辄敢说魏爷,快剜出他的舌头来!”那时北京城里说了一个魏字,拿去一瓜槌便打死了!那文之炳的蠢才,只道江南也是这等怕他的。就要剜人舌头。园此惹着颜佩韦发怒起来,卷起袖子大喊道:“既不是圣旨,如何拿得官!”揪过文之炳乱打。千万人一齐鼓噪起来。吓得上司、下司一个个面如土色,只是战栗。那些校尉磕头道:“都是东厂害咱们,非关咱们事的。列位爷行个方便,饶了小的性命回去吧。”也有爬上房屋的,也有躲在板壁后的、趴在水缸底下的、跳墙走出去的。有一个京花子跟随来的,每事他行恶,躲在天花板上,咯抖抖她战。只听得一声响,连板儿颠下来,被众人乱拳打闷,势甚张皇。

    此时多亏按院徐、兵道熊、方爷寇、吴县陈,都素合民心,所以百姓还不敢大乱。独抚院甚是觳觫,又亏寇公、陈公招安。因是府县官在地方上清廉宽厚,有恩于百姓耳。寇公、陈公对众人说道:“列位都是好百姓,只为周乡宦无辜,替他伸冤的一班义士。今日圣上旨意,列位若是这等玩法,反害了周乡宦。列位也不能保身保家了。待本府禀求两院,明早就出本,保留周乡宦便是。我们官府自然为地方、为百姓的。列位早早回家,各安生理去。周乡宦原自送归本家便是。列位快散,快散!”百姓一齐叩头谢了。周吏部也自已对了众人作揖道:“多谢列位高义爱我。此番倒是害我一门受祸了。我就进京,罪止一身,也不至死。若列位如此,反累我灭族了!若列位果然爱我,俱各请回。”众人寂然无声了。

    天色将晚,两院会同商议奏章,回衙门去了。这日就不敢开读。府县官要送周乡宦回家。周公坚意不肯道:“周某自小读书,岂不知礼法?今日是朝廷的犯人,岂可回家。归去不得了!”府县官议送到公馆安歇。众百姓又护送到公馆,守至半夜方才散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旗官,就是走脱的,也惊破胆,打伤的医治他,死过的殡殓他。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校尉合该遭瘟。

    就是这一日,另有一起,也有五十人,驾着两只大船,到黄州去拿黄御史的,泊在姑苏驿前,讨应付口粮船只,人人如虎,索诈无穷,吓得那驿官和那驿吏、驿卒,都躲避过了。那些校尉在驿里打门打户,骂爷骂娘,要诈银几十两。又有几个去买酒买肉,打夺凌虐人。

    城里正是这时哄闹,传道走了几个校尉。城外人认做城里走出来的,揪住便打。驿丞来报都院,都院道:“本地方事理不开在这里。哪管外省的事!”喝那驿丞去了。城外一时围着千人。这些校尉在船里的,都跳下水去。在岸上的,都四下里跑去。也打死了一个。众人把这两只大船,撑到城下清风亭前面,拖在岸边空地上,打得粉碎。架起火来,把那行李打开,有大红圆领两套,纱帽两顶,金带两条,皮匣、皮箱、被褥、褡裢、衣服、靴祙等件,都架在火上,烧得干干净净。一路打诈的银钱,约有三百余两,都抛在胥江水里。那些官旗,只得赤身求乞逃命到杭州。谁想杭州府各衙门,星夜有人报知了。浙江抚按三司府县,一齐会同商议定,校尉不许进城,军门不许通报,地方不许容留。传令各门守御毋违。校尉们也有先自逃回的,也有中途饿死的,只剩得二十余人到杭州。因失了驾帖、冠带、衣服、行头,一些威势也没了。守门的不客进城,地方人又赶出境,只得一个个讨饭回去了。

    这一出,杭州占了许多便宜不提,再说苏州抚按两院,次早果然出本,满城忧疑,百姓仍复来探听消息的,看室周公的。自这五日上,天日无光,阴惨惨的。到二十三日半夜,蓦地里那周公,随着官旗小船飞去。并无一人知觉。以后黄御史,便着浙江抚按差官,扭械来京,不差校尉了。苏州城内,街坊上谣言一日几出,弄得那些没见识的人,搬移下乡村去,都被强盗邀截在空野处抢劫了。抚院日夜差官缉访,拿获颜佩韦等十一人监候。正是:

        一腔忠义如春梦,众虎咆哮起祸殃。

    不知这几员好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诬害忠良

    话说魏、崔这两人,矫旨差官旗四处去拿官,但要立自已的威风,报自己的仇隙,哪里管害人的性命哩!不道是差这一行光棍,也只要健自己的脾胃,足自己的贪心,哪里管坏人的名声哩。苏州打校尉这件事,李太监马上差人,星夜进京,报知魏太监。魏太监大恨,只管官旗们到,尽法处他。一恨他亵了体,二恨他坏了事。先是来拿缪翰林、周御史这一起校尉进京。魏忠贤早又着人到地方上密访他们诈得三千两银子了。缪翰林、周御史到京,这两个官旗,只道魏忠贤还不知他们诈人行径,自持有功之人。进见魏忠贤禀知这缪、周两员犯官拿到。魏忠贤变了脸道:“为何耽搁许多日子?违了钦限该死!”官旗磕头道:“只因这两员犯官有病,路上耽迟了。”魏忠贤发怒大喝道:“唗!你这犯人!哪里是他们病,还是你带得货多,路上耽迟了。咱差你去拿犯人,哪叫你去做生意哩!”这两个官旗吓得不敢做声,只是磕头。魏忠贤也不客他们开口,喝令:“着实打,每人一百棍!”先已分付东厂番儿手:“候这两个官旗进京时,缉访他赃私安顿何处,是什么货物,来报我。把这两个先下了镇抚司狱,即时去取这赃私。”原来他们倒也会算计,把这地方上诈的银子,都买了苏杭货物,一路诈那驿递里的银子,带回京用。这些东厂的番儿手,知道魏忠贤手下缉事的人多,都托为心腹,各自要效劳的。因此一毫也不敢存私,把这校尉带来的货物银钱,尽数解到魏忠贤私宅。只见那苏州的各色彩缎酒线衣服、帐幔桌围、刻丝袍缎、奇巧玉器、松江花素绫子,杭州花素丝绸、嘉兴花素绢匹等件,又有银子若干,一一交进魏忠贤都收着,即时分付镇抚司把这两员犯官羁候,两个官旗处死不提。

    且说苏州去的这起官旗校尉,沿途探知了在前一起校尉被魏忠贤打死追赃消息,一个个便着了忙,在歇宿处饭店里,对周吏部说道:“周爷进京,自有年家门生故旧亲戚扶持的,倒不妨,咱们进京就是一个死。前日苏州众秀才送咱们一千银子,因有这变,咱们也只图早离了地方,留个身子回家便够了,不曾买货物,原封不动在此,送还周爷京里去使用吧。”周吏部道:“他们说送列位是一千五百两的。”众校尉尽把行李打开,与周吏部看,并无余物,果然只得一千。周吏部道:“我一身难保,要银子何用?我只是一个穷官。哪有什么使用,又哪个来要我的?这原是众人义助的。送与列位,原不是我己财。如何我要得?”众校尉道:“咱们得了这银子,就是赃了。周爷进京说出来不是,咱们就是个死。况且魏爷又着人缉访哩。”周吏部便对天立誓道:“再无一言便了。列位放心收下。”进京时两个官旗将这一千两银子,一个禀帖,把实情都开在上边。魏忠贤见了银子、禀帖,就收起道:“助大工用罢。”即便革去官旗,其余各打五十棍,不在话下。

    且说先后拿到这六员官,随即先去北镇抚司严究。把缪翰林诬他是个邪党,与周起元讲学,又排陷厂臣,为杨涟代草,把他手指都拶折,无喘坐赃,酷刑打死。把周御史说他上本保熊延弼、救陶朗先。又说他敛金钱建书院,又说诬郭巩交结内侍、坐了祖宗设立红牌、说谎欺君之律,诬赃拟辟。把周吏部说他先以逗挠诏狱,特将孙女嫁与犯官魏大中子为妇,后又奉旨逮问,织党称乱,蔑旨欺君。虽遣役贪狼,半由自取。而故婿重犯,是倡不臣。诬赃拟罪。把黄御史说他为李若星居间分赃自肥,引座师破例,贿入吏部,拢乱朝政,削籍回家。不认司房宗族,暴豪乡井,诬脏拟罪。只有李御史没事迹坐他的罪,魏忠贤恨他论本太毒,一味要打死他便了。

    五员官被问刑官欺心恶胆,蔑法昧天,特设非常的刑具拷打。这五员官,并没一字可招,只是叫“二祖十宗鉴察”!周吏部叫一声:“神宗皇帝!”骂一声:“逆贼魏进忠!今日我不能辩明于奸党之前,死后当诉冤于神宗皇帝之下!”越打越骂。这个镇抚司许显纯知遭魏忠贤怒,便把异样的刑法来拷打,身上没一寸完肤,骨节都脱、周吏部自知必死了,蘸血写个短疏,大哭,藏在枕中。许显纯怪周吏部骂毒了,便道:“随你铁汉子。到此就销化作灰。你便口毒,我便手毒!”以石灰盛袋,闷死狱底。领埋时节,祇见赤条条,没寸丝遮身。面上皮肉烂尽,眼耳鼻舌都没了,惨不忍言。李、黄两个御史,因打伤了,只是睡卧转动不得,也所弄死了。这周巡抚差官旗到福州拿来,严刑拷打坐赃,不上一月,死在镇抚司狱中。

    又有个扬州府刘太守,叫做刘铎,为官清正,不肯依附人。只因直气,要面叱人过失,朝觐进京,偶然失言,谈及魏忠贤,被东厂戳番缉访报知了魏忠贤。魏忠贤便要害他。到吏部稽查并无过端。这些番役,日逐寻他事迹,没处下手。

    有个小沙弥手里执着一把扇子,卖弄:“是扬州刘太爷的亲笔,写来送我的。诗又做得好,字又写得好。”有一个戴方巾不知诗的假斯文说道:“诗便做很好,只是讥诮了魏公。”这些假番役,便报知了真番役,一把拿住这小沙弥,连扇子拿去,解到东厂理刑千户崔五彪。那千户不识字的,不看扇上的诗,只是打和尚。那小沙弥直说道:“这扇实是扬州刘太守送与小僧的。小僧原不识字,不晓得诗里说什么,请老爷自看。”崔五彪心里暗想道:“这小和尚倒也会刁难,明知我不识字,来考我。”便作威喝道:“看什么,打便是!”即时拿到刘太守,坐他诽谤大臣之律,监候了。把这原扇打在封筒里,投到司礼监。魏忠贤原不识字的。拿与李贞看。魏忠贤道:“他诽谤我什么?”那李贞一看笑起来道:“屈了这太守也。原是一首旧唐诗,哪里是冲撞祖爷的。”魏忠贤便叹道:“做人毕竟要读书。咱只道止是我一个人不识字,原来他们也不识字的。这事怎么处?”李贞道:“这有何难,生杀之权在我们手里,分付镇抚司放了他,再分付吏部复了他原官,便是。”

    这刘太守得复任扬州,半年后差家人刘福送书帕,共有二百五十两银子,进京酬谢先日被难有惠之人。刘福进彰义门,被白捕赵三拿住了,诈夺银一百五十两去。刘福便告到南城。有个后军都督府千户张体乾同把总谷应祥,知道魏忠贤旧与刘太守有仇隙,乘机严刑拷逼刘福,诬招家主刘铎贿买术士方景阳,诅咒魏忠贤。张体乾又把方景阳严刑酷打,逼令诬招。张体乾便上本参刘太守“神奸贿嘱左道术害重臣事。”魏忠贤便矫旨传奉,将方景阳、刘福着镇抚司追问,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往扬州把知府刘铎扭解来京,那些官旗拿了刘太守,众百姓都遮留哭泣,护送刘太守出境。那锦衣卫便把刘太守、方景阳一齐押送北镇抚司。许显纯打问成招,转送刑部。拟这刘太守合依卑幼谋尊长的律。把一个好官,绑到西市街斩了。这一宗没形的案,无辜死了六个人。张体乾骤升了都督同知,谷应祥升了参将。

    又有个武进士顾同寅戏弄文墨,做一篇文章,讥讽了魏忠贤。又有个贡生孙文豸,做一首诗,挽了熊廷弼。蓦地里拿去,不由分解,立刻绑到西市斩了。又把尸首寸磔,不知有何罪遭此非刑。

    有个吏部苏员外,叫做苏继欧,清介洁烈的人,在家时骂了崔呈秀。有人进京要谄媚崔呈秀,把这个骂言述了一遍。崔呈秀怀恨在心。苏继欧差回,呈秀便与魏忠贤计议,诬赃陷罪,威逼苏员外自缢了。真个做事如鬼魅,杀人似草菅。这时节若是不附他的,人人自危,个个寒心,朝不保暮,时刻难过的。不在话下。

    且说苏州颜佩韦这一班尚义的人,因是打了校尉擒拿监候了。三月十八日有本说道:

        开读时,纷纷士民号呼,一拥而入,疾声大噪。出事仓卒,职筹以身杆蔽。率道、府、县谕以名法,晓以祸福。奈奔雷掣电之势,几成斩木揭竿之形。原将犯官周顺昌,仍前拘护,俟解外除。一面安辑人心,查缉倡乱。俟别疏闻。

    随奉圣旨道:“既本日解散,姑不究。今后如有仍前倡乱,查为首的正法。”这是圣上宽厚洪恩了。只因第二本说道:

        十八日之鼓噪,候晨有敲梆号召者,为马杰。临期有传香盟众者,为颜佩韦。同时有纠聚凶徒者,为沈扬。有攘臂先登,迫逐丛殴者,为杨念如、周文元。此皆一时倡乱,悯不畏死,所当速正典刑者也。至如佐哄助焰,则有吴时焕、刘应文。跳舞狂言,则有丁奎、季卯、孙均之闾里骁雄也。如招摇稠众之中,以城外而呼人于城内,则许成也。舣舟胥江之浒,以河东而渡人于河以西,则邹应贞也。以肉价之抑勒,而诟谇大作,至衅起旁观互相佐哄,则屠肆戴镛也。嗔只应之过索而张皇狂叫,致声闻远迩,忽生事端,则驿卒阳芳也。

    七月十二日辰时,城门复闭,忽提出颜佩韦五人,枭首号令。

    先是初八日,抚院行文苏松、常镇两道,会同府、县商议这事。只诡传道:“钱粮事体,因两道、府、县俱请羁侯,不可用刑。”又延缓了三日,抚院密计行刑,两道目不忍视。寇太府托病不来。这五人时常在西察院前现形,都是没头的。这五人在监时,听得周吏部丧归,都披麻戴白,对西大哭。拜道:“吾们愿得速死,相随周爷到阎罗大王面前诉冤,捉死奸臣。”周公灵枢虽在河下,远近都流泪叹息,大风拔木飞石,三日夜方止。

    天启七年十月间,倪文焕家白日看见周吏部冠服坐在堂上,旁边有五个人,都是没头的。倪家合门惊惶磕头拜脆,只是不去。看官们,谁道正人不作祟?古时也有那灌将军。只恨那魏忠贤这奸贼,把忠义之人都杀了。客氏也动了杀机,要立威宫禁。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肆毒宫闱

    话说客氏见宫中宠幸多了,恐怕分去自家的权柄,又恐怕漏泄了自家横行的这些事。便与魏忠贤商议道:“如今宫中这几个宠幸的,恃了万岁爷的爱,个个骄傲起来,不着我在心上了。她们的势,一日盛一日哩。我们的事一日坏一日哩。及早担个计策,把我们的身子安着得牢固,使她们动摇不得我们,才好哩。”魏忠贤原是个蠢人,亏着这些干儿子帮扶他做事。客氏猝地说出这句话,一时怎答得来。心里暗想,全没些主张,又恐违拗了客氏之意,勉强应道:“这个事不是轻易做的,待咱仔细计较计较,来回复你。”

    魏忠贤回到私宅里来,正有许多官侯见送礼。但是亲近的才见,都是南面列坐,魏忠贤独自一个转上北面坐,肃然再无一个敢啧声,直待魏忠贤开口,众官都着地打躬,才敢答应。留茶的时节,魏忠贤只自坐着把手来举一举,众官们一齐站起来,着地一躬,接了茶盅,又是着地一躬,魏忠贤只坐着举手。吃过茶时,但是有大事来见他的,顶先一日托这五虎来先致意了。但是小事来见他的,也是顶先一日托魏忠贤的家人王掌家传达了。众官们的心事,魏忠贤一一先知道了。若是为公的话,魏忠贤便应对一两句儿;若是有干碍的,魏忠贤便看着这人,只举手。众官们,但有问即答,再不敢多口,举动只是打躬。送时只下堂阶,不及门。其余那初来相见,不曾相通的,准几日伺候门上、马上、掌家的、随身的。用到了钱也只好收帖、收礼,还不能个见面哩。只有崔呈秀随早随晚,直进书房内,也不答理众人见。

    是晚,魏忠贤留崔呈秀议事,把伏侍的都叫出去,只是两个人在书房里。魏忠贤道:“前日崔二哥见教道,内廷须要奉圣夫人弥缝得好。咱道这个不必虑。如今外廷多谢崔二哥妙计,把这些多嘴多舌来说我们的,讲学讲道要与朝廷做事的,都被我们弄杀了。就是有几个不肯依附我们的,追夺了诰命,削籍回去了。在朝的都缄口结舌,不敢相左,我们帖然无事,随我们做去。但是里边事情,今早奉圣夫人说道如此如此,真个要虑着她。崔二哥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当今的诸葛孔明哩,要相烦你定个妙策。”崔呈秀道:“这内廷的事,外边何由而知,也不敢预谋据大,断必须奉圣夫人自家见景生情,着意小心,把这几位得宠的奉承好了,使他们不疑,倒也敬重起夫人来了。圣上又认做体上边的心,也喜了。若是这等行去,上下相安,是个上策。”魏忠贤道:“虽则好,只是不爽快些。”崔呈秀道:“里边与外边不同,自然要谨慎耐烦些。”

    魏忠贤便回复那客氏道须如此如此。客氏道:“让我去小心她们,如何了期。不妙,不妙。这样的话,只当告诉风。”魏忠贤看见客氏不悦,陪着笑险道:“待咱去再想个奥妙些的计策来。”魏忠贤出宗又对崔呈秀道:“方才奉圣夫人不喜。她说道‘就是叫我曲意,终不了当’。须要崔二哥再想一个奥妙些的来。”那呈秀低着头想了半晌道:“有个嫁祸于人、自己讨好的计策。只怕那奉圣矢人又不肯依哩。”魏忠贤道:“你说来咱听。”崔呈秀道:“须要学那楚王夫人郑褒害人的故事。”魏忠贤道:“这故事怎么说?须要讲解与咱听。”崔呈秀道:“那郑褒是楚王夫人,楚王续个新人在宫中,甚是宠爱他。夫人郑褒虽心里甚妒,但外貌极好,更爱似楚王。明珠、宝珰、金凤、翠翘、毳祆、罗裙、玉佩、绣带,真个锦衣玉食,每奉新人,过于自奉,楚王大喜道:‘寡人爱她是色,夫人更爱似我,所爱何事?’夫人道:‘大王所爱者色,妾所爱者德。’楚王拍掌大笑道:‘寡人与新人爱夫人贤。’夫人郑褒知道楚王和新人都不疑她了。一日夫人郑褒对新人说:‘大王极是爱你的,止是嫌你的鼻端。’新人信是好话,但见楚王来,便掩着鼻子。楚王心里便怪她,问夫人道:‘新人见我,如何便掩着鼻子?’夫人道:‘她道是大王身上有些秽气。’楚王大怒,立刻把新人杀了。”魏忠贤道:“好便好,只是费力些。”次日,魏忠贤对容氏说这个故事与她听。客氏道:“我哪里有许多闲工夫?我只有一个粗主意在这里,且到下手的时节,和你说帮我便是。”这魏忠贤同客氏,日夜算计弄权,变乱朝政,不在话下。

    且说有一个旧宫人,生成德性贞静,圣上宠爱她。因与客氏不和,客氏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个贵人,常近御前,与我相左的。毕定要说我们向来所为的事,被她害了。势不两立,我们先下手为强。”魏忠贤道:“她时时进御的,如何下手。须要离间她,疏远了,才做得事。”一日魏忠贤便生出个计来,借意献句忠言,便跪在御前道:“两日奴婢伏睹天颜清瘦,须要保重,独处静养便好。”魏忠贤又磕头。圣上纳言,便疏远声色了。

    宫中宠幸的经年不得近御。魏忠贤矫旨赐贵人酒,鸩杀了,托言急病死。又有个张贵人,得了龙孕,圣上大喜,便进封裕妃。魏忠贤道是裕妃与客氏有嫌隙,又为客氏妒着,恐裕妃后日生出太子。乘圣上郊天这一日,便指着裕妃道:“假喜!如何擅自欺诳圣上!”幽闭深官,不许她近御前,竟勒逼她自缢了。又将成妃,今日谮,明日谮,竟自假旨,革夺了封号,蒙蔽住了,不得见天日。

    有一个小宫人,天启爷偶然看见了,便得召幸,甚是宠爱她,常在膝前。圣上便问道:“你这个美貌,如何不选进两宫,把你埋没了?”小宫人便脆下磕头道:“奴婢的爷娘贫穷,没得使用,不得到爷爷御前。”圣上甚是怜她。客氏便对魏忠贤搬了这些话。魏忠贤道:“这小妮子,才进用,就说这样活。是哪个诈她钱哩!再过几时,咱和你的性命,都要了她手里!决容她不得!”到明日,魏忠贤逼她自尽了。

    有个皇亲张国纪,谨慎自守,真是一个忠厚长者。当今外戚最尊的,体统也最大的,就是司礼监路上遇了,也要避马。宅里见间,都是侍立的。魏忠贤因自弄权僭妄,要害这个张皇亲。客氏也要立威乱分,倾箔宫闱,便与魂忠贤商量,先把皇亲来制他一个大罪,便可株连废斥了。

    魏忠贤密嘱那东厂戳番,造谋用计,拿没影的事,来陷害这张皇亲。擒拿五六个家人,镇抚司许显纯严刑拷打,不肯招服,都立枷死了,要坐张皇亲一个死罪。刑部这本奏上,幸得圣上不准,张皇亲不致受害。刘府丞逢迎魏忠贤,参论张皇亲,罢职回原籍河南去了。这个刘府丞便得骤升三级。又有个李皇亲,叫做李承恩,乃是嘉靖爷的外甥,袭授锦衣卫指挥,加升后军都督府右都督。素无过端的,只因做人刚直,不肯依附魏忠贤,又把言语冲突了。魏忠贤力图要陷害这李皇亲。没些事迹,使买李皇亲逐出的家人陈才,捏告家主擅穿蟒衣玉带等情。着刑官酷拷妄招诬服。又将钦赐之物,坐他违禁的罪,问成大辟。自此之后,合宫自上至下,并及皇亲国戚,都怕着魏忠贤、客氏。这两个人就是大虫一般,随他们横行,没人敢问口。正是:

        只有天在上,果然更无山与齐。

    魏忠贤把这些忠臣义士、贵妃勋戚都杀害了,恶盈志满,辄起异谋。要摄兵内应,指名护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擅立内操

    话说魏忠贤立威内外,紊乱朝政,并没个人敢说他。五虎造谋行事,五彪用刑杀人,普天率土的政务都在掌握中。崔呈秀道:“我们如今骑虎之势已成,须要算定,深根固蒂,无漏无遗,必久必固,才好哩。天下事机不可知,人心变幻不可知。倘或生出一个奇男子来,有些胆量做得事,有些识见行得通,一时提醒了众人。齐心来攻我们,他的题目来得正气,人心归顺,举起义兵,望风而来,将如之何?我们如今党羽虽多,真心腹能有几人?文官都是空口,武官都是空手,拿什么来应敌?”那魏忠贤道:“这是崔二哥的深谋远虑。咱如今看来,朝廷的大权,我一手拿定了,还愁什么来?虽然这也是眼前的事,崔二哥有妙算说来。”崔呈秀道:“昨日沈崔献个计策,极说得是。”魏忠贤道:“他怎么说?”崔呈秀道:“他说为今之计,先要设立内操,训练三千精兵,日夜提防,使人不敢窥视。日后要图大事,亦可内应。”正是:

        压制人心销弭,外变第一着急。

    魏忠贤大喜道:“咱正有这个念头,甚合吾意。须要先设法钱粮。”那李贞在旁说道:“只是太祖的宝训,不许蓄内兵,虽设立有四卫,备而不操的,只教防护在外。这是太祖的深意。宫闱大内,岂容兵刃交接,且是太祖爷立法甚严。殿门一开:‘有持寸刃入宫门者。绞!入皇城门内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又:‘向太庙宫殿射箭放弹者,绞!’太祖爷垂诚深严,圣子神孙世守的,那敢擅自创立内操,恐怕有人说抗违祖制,这个罪可当得起的吗?”魏忠贤变了脸道:“如今哪个敢来说咱,他不要性命的!难道又生出一个杨涟来?待咱行一行看,若有人来说,顷刻就叫他死。”魏忠贤原是胆大气粗的人,有了这样权势,目中无人了,便立起内操,自已训练。托刘嵎为军师,日则教习将领弓马,夜则谈兵讲武,便做招亡纳叛的事了。外厢一听见设立内操,是那些没身家无籍之徒都来了。魏忠贤自家的亲戚、羽党、强盗、刺客、东虏、西越的人,都托名内相家丁,逞他的志胡弄了,哪个敢说他们半个字儿?因此不及一个月,到有四五千人,立个营房,叫做忠勇营。魏忠贤的本意,设这一营兵,原要谋乱。只捉个空儿,忽发在肘腋间。着实把金钱来散漫,固结人心。每逢自己阅操这一日,胜是御操哩!怎见得,但见他:

        简选精兵,训练大内。金歧震天,旌旗蔽日。刀枪密布如林,炮石轰雷奋击。中列着大珰,个个蟒衣带,两行壮士百人,悬牙牌,穿绣衫,缠鬃大帽,侍卫森严;外绕着雄兵,人人勇巾利刃,一阵虎贲千骑,披铁甲,顶红盔,汗血神驹,围匝层迭。肃清队伍,谁敢参差跬步;盛壮威容,咸尊纪律军前。魏忠贤口吐机锋,将领伏听其筹画;手持令帜,士卒悉受其指麾。金殿风来,龙蛇竟走于九旒之端;角弓弦动,燕雀高飞于五云之外。

    魏忠贤阅操毕大喜,心中暗想道:“我有这营精兵拥护,要图大事,只在反掌间。”操罢,重赏三军。人人得其欢心,个个听其调用。把魏忠贤的威势,越发弄大了,就是驾上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刘嵎与忠勇营这些将领谈兵,魏忠贤密地里来听,也要弄个学问。踅进来问道:“咱闻得人说兵家这孙武子十三篇,就如那秀才家的《四书》,须要讲得明白,用兵时好随机应变,不战而胜的。可是这等说?”刘嵎道:“自然。那为主将的不通晓孙子十三篇,如何行兵?”忠贤道:“刘先儿你把这十三篇名目说与咱知。”刘嵎道:“孙武子名膑,战国时名将。所著十三篇内,第一《始计篇》;第二《作战篇》;第三《谋攻篇》;第四《军形篇》;第五《兵势篇》;第六《虚实篇》;第七《军争篇》;第八《九变篇》;第九《行军篇》;第十《地形篇》;第十一《九地篇》,第十二《火攻篇》;第十三《用间篇》。”

    刘嵎讲完了,各将领一齐朝着魏忠贤磕头谢道:“今日蒙千岁爷训诲,某等当杀身以报。”魏忠贤听这刘嵎讲得心里爽快,众将领又叩谢他,魏忠贤大喜道:“咱设立这忠勇营,将帅有经济,士卒有膂力。可谓天下无敌了。”赐酒宴会,犒赏三军。正是:

        门迎珠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

    立了内操,无人敢说,便要布置外御。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布置外镇

    话说魏、崔两人,故违祖制,擅自蓄了内兵,逢着三六九操演。金鼓之声,彻天动地。炮声如雷,不顾晨惊宫闱。目中全无君上,心里哪管太祖爷的遗训。里边事,已自安诽定了,又虑着外边的事。魏忠贤、崔呈秀日夜和那李贞、刘嵎、五虎、五彪商议道:“天下广阔,人心难服。就是那地方官,三年之间升迁去了,不是长久可托得的。这些有司官,只是为国为民的念头居多,哪里有真心向我们的。”崔呈秀道:“为今之计,必须各边各镇,钱粮烦重,咽喉要处,都要特设一个衙门。差我们心腹人于长川镇守,一应兵马钱粮,总扼在手。文武官僚,尽属节制。抚、按听其参处,总镇由其提调。这便威权重大,体统又尊,可以弹压一方了。”李贞道:“这个衙门,断然用不得文官。若是文官,他们气类相感,地方上有同年、门生、故旧往来,有司内有钦取、内诏、台省升迁的,都要留些情分儿,不能尽法,也是一个虚应故事了。我们不得他的实际。”魏忠贤道:“这衙门须要一个大大的官儿去,文官去不得,难道教公侯驸马伯去?”李贞道:“这是武官,岂能压服得文官。须在各监内选有风力、有杀手、可托做心腹甘为鹰犬的,每地方差一员去。与他一道敕,加上职衔,赐与蟒玉,专制一方,统率百官。到地方去,有司自然不敢违慢的。如有强项官僚,许其论劾。我们便矫旨,狠处几个做个榜样,天下有司自然畏服。上官既服了,怕下民不服哩!”魏忠贤大叫道:“好计!好计!”即日捏道特旨,传奉出来。着制敕房写敕简,择各监内相平日差使能事,狠心毒手的,不拘内宫监、上林监、苑马监、无职役火者们,都加了司礼监官衔,一概赐了蟒衣玉带。出京时骚扰驿递,供应支值烦劳,勒索敲诈无穷。可怜这些驿丞,辛苦了一生,老年来选得一个卑官,被这些骖随,提起皮鞭打得血流肉绽。典衣结债应付过去一起,明日又是一起来了。要做这个官,只得卖儿鬻女,磕头拜跪。支持过去,后边又有起马牌行来。但是看见司礼监三个字,这驿丞一家儿,便魂飞胆破啼哭了。吓椰吏书走卒,个个躲避。贻害地方,马夫里长,饭铺酒馆,席卷一空。搅得鸡犬都是不宁的。不在话下。

    且说那太监到了所属地面,做出许多腔子,眈眈虎视,雄踞一方。要抚、按走其耳门,听其举劾,道、府庭参,受其节制。凌虐士民,一似奴隶。鞭挞吏胥,迨如驴马。供应要加倍丰盛,铺垫要十分华丽。文武官员身命是他掌握中物,兵马钱粮凭他派纳自由。这太监借名镇守,一概政务,悉听他裁夺。把太祖爷设立的各总镇衙门,文官有:

        总督陕西三边军务都御史

        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粮饷都御史

        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备倭都御史

        整饬蓟州等处边备兼巡抚都御史

        巡抚保定提督紫荆等关兼海防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巡抚山西地方提督雁门等关都御史

        出镇行边督师蓟镇登莱天津等处军务兼巡抚辽东都御史

      提督军务巡抚辽东山海关等处都御史

      巡抚登莱筹处地方备兵防海赞理征东军务兼管粮饷都督院右副都御史

      巡抚宣府赞理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巡抚大同赞理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巡抚宁厦赞理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巡抚天津备兵海防策应缓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

      经略辽东等处军务驻札山海关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部御史

    武官有:

      镇守蓟镇永平防海御倭总兵官

      镇守昌平居庸地方总兵官

      镇守保定等处地方总兵官

      镇守临巩等处地方总兵官

      镇守宁夏挂征酉将军印总兵官

      镇守山海关经理辽东等处挂平虏将军印总兵官

      镇守辽东挂平辽将军印总兵官

      总镇督防延宁等处地方总兵官

      镇守平辽驻札朝鲜地方挂印总兵官

  却说这些太监差出各地方去,倚着魏忠贤的势,狐假虎威,横行肆贪,把各经、抚、总镇的事权,都侵夺了。祖宗设立的衙门,都加故纸。妄自尊大,擅作威福。跟着百十多人,叫做驾上来的骖随。欺侮官府,就是儿戏一般,暴虐百姓,却如猛虎当头。动辄打人,张牙露爪,杀害善良,强夺货物,不计其数。这是魏忠贤布量心腹,要压服天下人,反结了怨,把人心动摇了。正是:

        狼虎纵横满天下,民穷财尽几时休。

    魏忠贤以为内外设伏停当了,将图不轨,日夜聚集许多的羽翼奸觉,乘间窥瞷用谋,导引圣驾逸游,戏弄暗伤。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御前走马

    话说魏忠贤奸谋图叛,内设雄兵,以树应援。外布中官,以镇地方。恶盈志满,无所不为。看得自己独尊了,便渐次狂妄放肆。好着游戏旷荡,心中想道:“须要假借皇上的威势,才得畅快哩。”这个魏贼从来喜欢走马射箭的,对着这一班干儿子道:“你们可知道咱做爷的,这几日身子困倦吗?”这些干儿子道:“天颜有喜近臣知,俺们做儿子的,怎么说个不知道!想是老祖爷向来事烦,以致玉躬倦怠。”魏忠贤道:“众儿子,正像咱亲生的,说来却合吾意。咱只因向来商议机密大事,故此劳顿厌倦。想来只有放马射箭,才健脾胃。咱虽有马百来匹,那及得御厩里的这些好马。明日迎圣驾同去游戏一日,须要尽兴玩耍,才爽快哩。”即时传令上林苑,打扫铀垫。御马监,简选好马伺侯着。又分付忠勇营将领督率士卒,旗帜炮石齐整。又教这些随身的小内相火者们,各要带着弓箭,比较有赏。到次日启请圣上,幸御苑游猎。各官朝见毕,但见苑中:

        金明池上三春柳,御苑城边四季花。

        叆叆祥云笼凤阁,融融瑞气护王家。

    天启爷游玩一遍,到殿中宴坐,禁中宫人奏乐齐舞,内侍中官斟酒献花。魏忠贤奏道:“向来查看得御厩中名马甚多,万岁爷爷都不曾御用。今日天气融和,上请圣驾亲试一回,不辜负了天闲神骏千里捷足。”圣上口谕道:“你去看来。”那时御马监、太仆寺,都在外厢备马伺候,专侍魏忠贤出来选用。只听得一声炮响,千面旗翻,拥着一个魏忠贤来,坐在万花亭上了。该衙门众官,齐齐叩头见过。都随着看马。只见排列着若干的马,都是雕鞍绣辔、银橙金銮、朱缨玉勒。魏忠贤对众官道:“装饰得整齐,喂养得肥大,拂试得精洁,皮相是好了。你们说这些马的骨相好处来。”看官们,听那御马监太监说的好处。但见:

        耳批双竹,鬃散五花。展开凤臆龙鬠,昂起豹头虎额。响嘚嘚翠蹄削玉,点滴滴赤汗流珠。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鬃块垒连钱动。一跃时尾梢云汉,横蓦过玄圃崆峒。霎时间走遍神州,直赶上流星掣电。九方皋,管教他称赏,千金价,不枉了追求。

    魏忠贤道:“你们再说颜色的好处。”那太仆寺主簿说道:

        颜色好的是圣虎刺合里乌赫鸦儿,屈乘良苏卢,枣骝栗色,燕紫,兔黄粉白,玉面银鬃,秀膊青斑。说不尽的好处。

          正是:

        五花散作去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魏忠贤道:“有什么好名儿,再说来。”那蕃育署官说道:

        好名是飞龙、赤兔、騕褒、骅骝、紫燕、骕驦、啮膝、逾晖麒麟、山子、白羲、绝尘、浮云、赤电、绝群、逸骠、騄骊、龙子、麟驹、腾霜骢、皎雷骢、凝露骢、照影骢、悬光骟、决波騟、飞霞骠、发电赤、流金騔、翔麟紫、奔红赤、照夜白、一丈乌、九花虬、望云骓、忽雷驳、卷毛騔、狮子花、玉逍遥、红叱拨、紫叱拨、金叱拨。

        正是:

        青沟月氏生下,大宛越腅将来。

    魏忠贤道:“有这样好马,必要好装束,你们说来。”那良牧所宫说道:

        锦鞯灿烂披云,银镫荧煌耀日。香多帕深履金鞍,紫浮缰牵动玉勒。玛瑙状就辔头,珍珠做成羁的。

        正是:

        红缨紫鞚珊瑚鞭,玉鞍锦笼黄金勒。

    魏忠贤道:“有这样好装束,须要好厩。你们把这御厩名说来。”那苑马寺官数道:

        飞龙、祥麟、吉良、龙媒、驹験、(马夫)騠、鹓鸾、出群、天花、风苑、奔星、内驹、左飞、右飞、左坊、右坊、东南内、西南内。

        正是:

        尽印五花飞凤字,中藏万匹好龙媒。

    是时魏忠贤看马完毕,心里大喜道:“朝廷家不说江山世界大,便是这些名马也唬倒了人。”魏贼原是个无籍之徒,少年游荡,极好放马射箭的。一双恶眼见着许多美鞍名马,怎的不动火?欺心大胆的事,日夜放肆要做了。便复奏圣上道:“奴婢魏忠贤看马完毕,请万岁爷试御。”那时圣躬厌倦,不喜骑射,便传旨道:“就着魏忠贤试来。”魏忠贤领了旨,任意去选好马。每爱一马,走一回,射一回。好不爽快哩。正是:

        上林景色似蓬丘,驰聘雄心未肯休。

        万马奔腾天地怒,千军踊跃鬼神愁。

   那时随身小内相百十多人,一齐放马射箭。忠勇营将官,领兵摆队两旁,真个鼓乐暄天,旌旗蔽日。看那魏忠贤目中无人,意气扬扬,挥鞭指示,拈弓射的。骑到那飞龙马,箭影一耀,迅步如飞,直冲过御前,大惊圣驾。侍卫的内相们都挤做一堆,天颜震怒,亲自挽弓,射杀了这马,那魏忠贤犯大明律上的一款大罪。天启爷念他东宫时伏侍勤劳,饶了他的性命。那逆贼魏忠贤,不但不感激天恩洪大,到御前叩头请死,反有傲色悻悻然的气象。此时日色衔山,传旨回驾。犒赏完毕,百官叩头谢恩,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回到私宅去,这些干儿子,个个在门前迎候。因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人人着忙。都簇拥着魏忠贤进了书房,瞧见那魏忠贤团色不善,都不敢啧声。魏忠贤道:“今日偶然失措,圣上震怒,便射杀了第一匹好马,真是可惜。如今且是圣怒未解,咱也担忧。想个计策,你们可肯顺我吗?”众干儿道:“上古虞舜说,唯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今日老祖爷忧烦,儿子们敢不顺哩。”魏贼道:“计将安出?”众干儿道:“既蒙宽宥,只须朝夕间阳为小心,阴蓄神谋。”魏贼回嗔变做喜道:“吾意也是如此。”自后图逆更急了。正是:

        怒从心上起,须知恶向胆边生。

    不想恶龙聚会所为怎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戏舟海子

    话说魏忠贤因为走马惊动圣驾,不道自家放肆无状,犯了悖逆枭首的一个大罪,倒不感天恩宽赦,反自怀恨。和那些干儿义子,日夜造谋,乘间下手,便造起大龙舟并小虎船。在南海子里又训练水兵,随身拥护。一日天气清明,风光澹荡。紫禁中花萼交辉,御苑内莺燕喈鸣。魏忠贤传令南海子内相们,整备龙舟,光禄寺安徘御宴,梨园了弟、伶人乐工承应着。又分付忠勇营水哨将官,督率水兵操演,沿路结彩伺侯着。次日魏忠贤导引大驾幸南海子。百官扈从,圣上登龙舟游玩景致,但见:

        云外遥山耸翠,望中远水堆银。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岧岧岛屿摆来千只艅艎。轻翻雪浪拍长空,剪拂春风瓢水面。黄金殿上接穹苍,紫金城半临海岸。四围空阔,八面玲珑,拦干影透玻璃窗外,光侵玉璧。昔日张骞诣女牛,今朝御跸近蓬莱。

    且说魏忠贤站在龙舟头上,看这些兵船,四面摆得整整齐齐,只听传令起操了。

    天启爷坐在舟中,看着军容严肃,战舰齐截,旗帜鲜明,器械锋利。又见水面涌金,清波渺茫,碧天倒映,藻荇迭翠。宴饮玩赏,供奉随班。筵前歌舞悠扬,中流箫鼓喧阗。百官奉觞叩献,内侍传杯奉上。圣心欢畅。魏忠贤便跪下禀道:“奴婢训练这营水兵扈驾,今日操演,龙目一观,以供游乐。”圣旨传令开操。魏忠贤又禀道:“待奴婢自己督率去。”磕头辞过御前,另坐一只大战船上,自为大帅,就叫做中军帐了。只见那魏忠贤换了装束,像个诸葛孔明。怎生模样,只见他:

        纶巾羽扇,鹤氅鸾绦。案上左边摆着兵书令箭,右边列着朱笔牙签。两旁待卫小内相佩刃执剑,船头站立中军官传呼听令。只见那,帐内传示约束,发令指麾千军齐出水次,百将参叩御前。五方悬帜,彩光守目。一语开操,炮声震耳。倏绕龙舟之前,忽分队伍之次。鼙鼓激动,波光零沓。旗枪密布云影交驰。突见武弁戎装叩头,报道天门阵势。勇纠纠貔貅四列,闹烘烘飞棹横来。衣仗光分江上日,舟师拨动水中天。以鼓而进,闻金而退。

    圣上喜悦。传旨:“放龙舟到中流去。”四望纵观,把杯听歌。又见水面上一只小虎船,站着一员将官,飞棹前来,报道梅花阵。但见:

        列开一阵,分为五队。点点如花,簇起江心。人人似虎,踊跃舟间。随开随伏,或左或右。散馒零乱,收复则壹。

    天颜愈喜,群臣进酒。乐工奏乐,丝竹管弦,一时齐鸣;舞女对舞,长袖绣带,百种飘扬。忽见一员将官,短棹飞来,报道长蛇阵。只见:

        一带雄兵直出千层波上,万声火炮震起三光海外。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首尾相顾,前后无失。

    圣上龙目观看之间,又见一将头戴着凤翅金盔,身穿着镀金锁子甲,手执着令字旗,飞棹前来报道八门阵。但见:

        千兵齐合,倏忽分为八队;一人指点,顷刻画如八卦。军容愈壮,游师四闯不能入;士气增雄,逻卒周围鼓其勇。

    正是:

        气吞海外无人敌,八阵图中识孔明。

    圣意大悦,犒赏三军。千船辐辏,叩谢大恩。魏忠贤在御前自夸提督有功,群臣齐媚经济多才。日色将暮,传旨驾回。登岸之时,魏忠贤阴托亲近两个太监,混入众人里,一拥挤,圣驾坠落水中。当时水营中两员将官,不知是魏忠贤的奸计,慌忙跳下水,救起圣驾还宫不提。

    且说魏忠贤戒谕众人道:“一不许播扬这事,二不许邀功求赏,三不许亲随请死。待咱到万岁爷面前讨个饶,只说人众船多出自不测,恳乞天恩宽赦万人之命,以保万寿如天,便是与你们无干,管教你们一个也不动便了。”众人都叩头谢道:“万人狗命,全靠着老祖爷九千岁,救活小的们再生之恩。当杀身可报。”魏忠贤安慰了众人,叫那两员水营官,分付道:“适才窥你救驾大功,随咱去,咱自赏你罢。”因此众人放心都散了。

    这两员水营官随着魏忠贤去,心里暗喜道:“今日且得了老祖爷的恩赏,这也是意外的。难道圣上就不赏了?那不罚,或者是老祖爷的力量劝住了。我们两个,毕竟还有大大的官做哩。”随想着随到私宅里来。魏忠贤分付道:“你两人在这耳房里伺侯,待咱唤你,才进来。”

    魏忠贤进了书房,一群干儿义子,早已知道这事又弄坏了,一个个着急,面面失色。庄在那里焦急烦恼哩。魏忠贤道如此如此,崔呈秀道:“这两个人,一刻也容日不得。急急地先灭了口实。”魏忠贤道:“这两个内相,是我指使他的。他的功已成了,吃那救的亏,如何要杀他?这两员水营官,他道是有功之人,如何要杀他?”崔呈秀道:“这两个内相,自然要漏泄我们机密事的,故此该杀。那两员水青官,他倚着救驾的功,一定要骄做,违慢我们,坏事的,也该杀!”因此到半夜,把这四个人,一齐都打死了,抬到空跑上烧做灰,泯然无迹。不提。

    且说魏忠贤商议定,次早求客氏劝圣上道:“失水这事,出其不意。今日天佑圣躬,安然无恙。体天地好生之德,饶了万人性命,可保万寿无疆。”呆然天心旷大,便稳住了。这魏忠贤才放心哩。这些干儿子道:“今日事势,老祖爷须要避嫌,且出游一两月才是,便借个题目,道修筑边城,要亲去估看。”魏忠贤得了这句话,宽怀大喜道:“妙!妙!”正是:

        一计打开嫌隙路,片言跳出死生关。

    不知出游这本可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筑城看边

    话说魏忠贤,连犯逆天大罪,亏得串同客氏弥缝隐过了。魏忠贤和那些心腹商议避嫌。虽是极恶的人,心里也自过不去。便上个本道:“大同、锦宁城墙塌倒,奴酋作乱未宁,各镇、抚、按,连连上本,须要及时修筑。一面敕令彼处设法钱粮,一面奴婢去估费踏看,不致虚冒情由。”那时圣心也厌他,因准其奏。

    魏忠贤这一差,便假公济私,托着天子威福,侍从仪卫,都是僭妄上用的,横行贪酷,鞭鞑士民。不说脱了显祸,倒充实了囊槖。魏忠贤一路出巡到大同府,凡是经过的地方,都道是御驾亲临,吓得鸡犬不宁。魏忠贤驻札大同府看城,凡是供应铺垫,悉照御用一般。魏忠贤俨然是天子行事,搅得地方上官民人等,一个个坐卧不安。搜刮钱粮,食费廪给,弄得那民穷财尽,百姓吞声含怨。那随从人填街塞巷,暴虐士民。家家闭户,处处罢市,不在话下。

    且说大同城自天启六年六月初五日五更对分,地震从西北方起,东南而去,其声如雷,摇塌城楼城墙二十八处。那浑源州从西起,城撼山摇,却像霹雳冲出,将城垣大墙并四面官墙,都震倒了。那王家堡,只见天上飞来云气一片,毫光闪烁,其声也似霹雳一般,连震动了二十多顷的地面。自卯至午,不时摇动。本堡男妇群集,涕泣之声遍野。摇倒内外女墙,及里大墙。仓廒公暑、军民房屋,十颓八九。压死了无数的人,惨不可言。这等情由,魏忠贤到城上城下看了一遍,便与抚、按、府、县官估算钱粮若干,如何设处,本府不够,当取足外府。魏忠贤道:“朝廷钱租,原出在民间,咱也不是刻薄的人,偶然到这地方来。但是民风土俗,还是该府县深知的,咱也只是悉凭列位酌处。先起个草册来看,上不亏负朝廷,下不损累百姓就罢了。咱的用情该府县也要相谅。”看官们,可会意吗?魏忠贤这句话就是放春了,便教地方官猜谜哩。因此各衙门都设处金银,直送到肃宁家里去,付书支会。

    完了大同城这一件公务,魏忠贤打起马牌,一躇看城看边。到了遵化,那抚院和总镇远来迎接。那礼乐眼御供应,都尊是驾上。刘抚院素风相见,叩拜不迭,口称“上公”。到了行边这一日,刘抚院便戴着缠鬃大帽,青素大摆。总兵官盔甲戎装,都骑着马,随在魏忠贤的轿后,却是那巡捕官、中军官一般。只有那耿兵道、胡兵道两员官,强项不拜,都称病不见。因此魏忠贤指使刘抚院参论了这两个兵道。魏忠贤随即矫旨,差官旗拿送镇抚司,理刑官许显纯用非刑,把这两员官拷打,死而复苏,又送刑部。一诬了剥军激变之罪,一诬了监盗仓粮之罪,都是大辟,不在话下。

    再说那魏忠贤行边,又到宁远地方来,一路公馆安歇,次早投文,隔一日领文。凡是关系朝廷大事,随时打发批回。只见有个兵部大护封,魏忠贤看时,是崔呈秀差家丁赍递。魏忠贤便坐在馆驿内,喝退侍从的人,亲自拆开。原来三个文簿,都是各衙门官的降处事迹。一个圈的是冠带闲住,两个圈的是削职力民,回籍当差,追夺诰命。三个圈的是差官旗拿问,刑部拟罪,镇抚司打死,坐赃追比家属。这三项,崔呈秀只因魏忠贤不识字,用这圈来做记号的。可骇这文簿,就是阎罗案上的生死簿,可件这些忠臣烈士的性命,都被崔呈秀收拾在这个薄儿上了。不在话下。

    再说那魏忠贤到宁远,见这规模不像尊重,供应不大丰盛,地方甚是荒凉,人民甚是褴缕,心中已自不喜了。

    且说那宁远城,还是天启四年正月廿三日,大营鞑子都到宁远扎营一日,至廿四日寅时,攻打西南城角,满城惊惶。那时亏了督抚袁公,叫做袁崇焕,有智谋。有胆略,预先掘地窖,把火炮埋在地下。贼来临城,将石块砌塞城门,从城内地中引出火线去,打死奴酋无数。到第三日,贼复来攻南城,推无数的板车来遮盖了,用大斧凿城十多处。袁公又把茅草扎缚成捆,浇油并搀入火药,用铁索系下健卒五十人,将鞑贼战车尽行烧毁。贼奴大败而去。这一座城墙都残坏了。袁公平贼之后,经营措办,随时修茸,一月间城垣门楼,焕然了新,坚固倍常了。只是这个地方。被鞑子攻围扰害多时,穷乏消索,官府没处设法钱粮贿赂这魏忠贤。魏忠贤因此恨了袁公。嘱托心腹来劾他,不准这功绩,不与他封荫不提。

    再说魏忠贤这一次出巡,所得金银数十万,路上馈遗不绝。大车小车都送到肃宁家里来,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复转到肃宁县,回家见金珠宝贝,锦绣缎匹,盈箱满库,富贵极了。想道须要筑一座城墙护卫,便叫李贞做个本奏上。朝廷就发工部,随即拟银七万两,筑建肃宁城。复奏,奉旨是。

    原来这肃宁城最小,周围止数里,从无砖城。魏忠贤因念生身之地。宗族亲戚都在其中,冒槛朝廷世袭公侯伯爵钦赐府第,荧煌绚耀,眩人耳目。假托为地方保障金汤之固,诸旨筑城,实自为之计。要学那董卓郿坞的深意。仰着县官董理筑城。魏忠贤在家祭祖造坟,大开筵宴,三党之亲,人人沾惠。规模过于三侯,暴虐一似虎狼。

    诸事料理已定回京,和那李贞商议造册复命见朝。圣上宽慰魏忠贤风露劳顿,那百官都来称功颂德,盈廷积案。奏章上都称厂臣,又有称元臣的、上公的、心膂重臣的,私称祖爷的、殿爷的、老祖爷的、千岁的、九千岁的,虽是王振、刘瑾不曾有这许多称呼。因此奏承得魏忠贤眼界越大了,逆谋愈盛了,献谄的不觉愧态,任受的不觉偕罔。魏忠贤自觉富贵极矣,想起昔日患难中的神明之语,便要往涿州酬愿,假称为圣躬保安进香去。正是:

        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冠盖尽倾心。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进香酬愿

    话说魏忠贤,处在极富极贵的时节,猛然想起涿州泰山神明,果然灵应,要去酬愿,便想个诡计,面奏圣上道:“涿州泰山神明,极是灵应。奴婢许愿进香,上保圣躬康泰,万寿无疆。下祈人事安宁,四方丰稔。奴婢不敢擅便,请旨。”是时圣心喜悦准奏。

    魏忠贤领旨,便预先三日传示:礼部备办疏文香烛,兵部整顿舆马仪从,工部铺垫道路桥梁。又发牌示谕:“凡经过地方,仰有司修茸街衢,安架坡阪,打扫馆驿,整备夫役。一应铺设供用,务要精洁。”四下里哄然传是圣驾往涿州。至第四日,魏忠贤到御前致辞,出了北京城,一似天子巡幸,好不荣耀哩。怎见得,但见:

        羽林军三千,明晃晃鲜衣利刃,站在通衢不动,各整队伍旗帜蔽天;内监中官百人,花斑斑蟒衣玉带,都跨着骏马随行,尽执旃檀烟云映日。铁骑纷纷围绕其车,冠裳肃肃拥护于道。五彩绚耀居曲羽幢垂地,一人游幸飘摇翠盖笼头。万乐齐鸣从警跸,千骑竞指到神州。

    看那涿州相近,一应差役,都在界口伺候。大小官员,都在十里铺上迎接。身穿着素服角带,手执着脚色手本,跪在路旁唱名。魏忠贤只在轿内不动,两边的骖随,接着手本,说声“起去”便了。魏忠贤到在泰山祠下,只见许多穿红袍戴纱帽的,都侍立在山门外。又有许多戴黄冠,披青氅的,伏倒在阶级下。三声炮响,下辇更衣。一派笙箫,迎驾进祠。看官们,且看那祠内怎生铺设,但见:

        巍巍神座,金光炫耀。拂拂幡幢,彩色争鲜。金炉内旃檀霭霭香烟成雾,宝案上果肴馥馥珍尝异品。架插龙蟠华烛,地铺凤舞红毡。一班小道奏《钧天》之乐以迎神,两对耆儒读敕命之文而赞辞。

    魏忠贤蟒衣玉带,上殿焚香,叩头道:“上告皇天尊神,第一炷香,祈保圣躬康宁,万寿无疆。第二炷香,愿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第三炷香,……”便口中默待,不明言了。低头八拜。从人上幡供花。魏忠贤奠酒献爵。阶下乐人吹鼓之声不绝,殿上羽士趋走之迹不宁。魏忠贤又八拜。祭毕,趋到神前观看,忽佑想着心事,掉下泪来,两袖湿透。众人瞧着各个面上失色,只恐魏忠贤发怒起来。

    看看日色将晚,住持跪禀道:“请千岁爷到小房献茶。”魏忠贤便犒赏众人银钱。只见本州送下程酒席来,魏忠贤分付“都赏轿夫吧”。众人齐齐磕头散去。魏忠贤到道士房中吃茶,各房道士都来叩见。魏忠贤只南面坐着不动。把这些道士都看过,不见那玄朗。问道;“共有多少人?”住持答应道有若干人。魏忠贤道:“不拘大小,都开在一个手本上,明日都要来见我。去吧!”众人答应道:“喳!”都散回各房去。众人想道:“魏爷要加些恩典与我们。”因此,还俗的、火居的、回家看父母的、小孩子寄名的,都去弄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住持备办夜膳,极其丰盛。小道士站着斟酒,老住持双膝儿脆倒奉上。魏忠贤分付道:“生受你老人家,不侗在这里。你且去收拾卧房。”那住持便去铺设床褥,十分齐整,色色完备,件件清洁。住持又来伏侍安寝,送茶烧香,小心恭敬。魏忠贤心里想道:“总是我一个人,前日要他一口粥汤儿吃,也是不肯的。今日这等奉承,可知神不误我。只是玄闭不见,待明日再认看。”只听得外边,本州又差送油烛、灯夫来伺候的,又地方上起夫役来巡更的,挤挤簇簇,战战兢兢。觐忠贤大喜道,“何乐如之。”

    是晚宿了。清夜思之:“世上人都是势利的,僧道尤甚。只是神明不势利,再三安慰我至穷至苦中,故不得死,才有今日。享用至贵至荣哩!”次早梳洗毕,复到殿上烧香叩拜。侍者们呜钟击鼓。魏忠贤伏在神前,口里虔诚道:“弟子魏忠贤,蒙尊神指授,以得今日,愿捐白银一万两,装塑神像。再捐白银一万两,重建庙宇,报答神天庇佑之恩。”许愿罢,合山道士都来参见。住持递上花名手本,阶下大小一齐磕头。魏忠贤又自逐个看过,只是不见玄朗。心中疑惑道:“虽是多年不见,已是冠了,难道眉目也变了?”一面踌躇,一面分付参随道:“照手本,不拘大小,每人赏他三两银子。”众道士都谢去。魏忠贤大张本监告示,重建殿宇。随发钱粮,着亲随内相督理,限半年内完工。神像庙宇焕然一新,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寻思故迹,满山一走,处处遍观。这些道士随着,不知他是个前日的魏进忠。那魏忠贤踅转身,原到卧房里,止叫这住持一个进来,便问道:“当时有个玄朗,今日如何不见?”住待回言道;“这是小道徒孙,已故多年了。千岁爷如何问他?”魏忠贤道:“我微时,曾叨他惠的。可曾埋他吗?”住持道:“小道因念他诚实谨慎,不忍撇他在远处,就埋在后山空地上。”魏忠贤道:“待咱去一看。”住持道:“这地都是荆棘荒草中,是不堪大驾行动的。”魏忠贤便仰着地方夫役,削草开路,发银十两,着该院道士备祭,亲临其处,长揖大哭。合山道士,团团跪着。魏忠贤滴酒道:“玄朗!玄朗!你前日能活我,我今日不能活你!你只见我贫贱时,不见我富贵时。”又滚下泪来。众遁士但见他垂泪,不知他两人心里事。魏忠贤收泪化纸道:“罢罢罢!玄朗,玄朗!我不能见你生前面,便当荣你死后骨。”批发银一千两,选地筑坟迁葬。又坊得他有母有兄,寻来又赠银一千两,养赡他。这是魏忠贤报恩了。

    且说众道士见魏忠贤这等厚报,都是有意儿锦上添花来趋奉他。倒惹起魏忠贤的恶心又顿发了。左认右认有个道士当初曾吼喝他,不与冷饭吃的。魏忠贤也记定他名宇在心里。查看手本上有的,便唤这道士,问他姓名相同。魏忠贤便问这道士:“你认得咱吗?”这道士暗忖道:“看他报玄朗的恩,便是前日的魏进忠了。却是个汉子,不是净身的。”这道士回言道:“小道实是不认得千岁爷。”魏忠贤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可记得当初玄朗藏的一碗饭与我吃,被你瞧见了,就夺了去。我那时饿得慌,拜你,跪你!只是不肯。不肯也罢了,又招我骂一顿。骂我也罢了,又去打玄朗!你自已打过也罢了,又叫师父打一顿,把我赶开!你可记得了吗?”这道士磕头道:“那个是魏进忠,一个生广疮的烂皮花子,怎的是千岁爷爷1”魏忠贤大怒道:“唗!叫刀斧手绑了!”吓得那众道士魂不附体,个个像发摆子一般地战抖,齐跪下磕头讨饶道:“这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魏忠贤道:“咱今日来还愿,是识泰山的。古人道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喝道:“快押去!跪在玄朗墓前,打死便了!”这是魏忠贤报仇了。惊得那些道士当时有些小嫌隙的都走了不提。

    且说那打死的道士,原是奸淫了一个妇人,被丈夫离异了。这道士已经还俗了,被老道士贪图魏忠贤的诱赏,生生地叫他来送了这个性命。这也是个花报哩。

    我劝世上人,凡事要从宽。不能够大力量,些须小惠,也该施与人。漂母一餐饭,韩信便酬了千金。泰山道士一碗饭,魏忠贤便杀了他性命。中山王一杯羹,两死士便保了他一身。齐景公两颗桃,便杀了三士。大率以小而得力,又小而害命。只是一个从宽,万无一失的。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在山上三日了,有奉钦差来催趱回程的,百官奏章请裁决的,往来问安的,馈送饮馔的,入幕议事的,道旁献策的,应接不暇。整备起马。魏忠贤又到殿上复叩神前,拜辞下山。只见合山道土笙箫细乐,送出山门。合州官圆人等,都送到十里铺上。护从仪卫,清尘警跸,金鼓震天,旌旗蔽野。魏忠贤道是轿夫行迟,恐违朝命,骑着快马星驰,扈军电走,沿途县驿官吏,迎关供应不迭。人人都道“驾回”。魏忠贤心里想道:“自家身世,也还要做个出人头地,才是大丈夫哩!况且我原有亲生儿子的,何不弄个大大的余荫,与他们受用着。咱如今还了香愿,又重建了殿宇,难道神明不助我?”正是:

        欺心只有天知道,作恶徒烧万炷香。

    不知魏忠贤为了子孙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假功冒爵

    话说群凶聚会,日夜造谋,要奉魏忠贤做到极处,一步步要学那篡汉的王莽、曹操行事,弄权的赵高、董卓行径。这个赵高要试众人向他背他的心迹,在秦二世面前,把个鹿来指道是马,那谄媚阿附他的。就说是马了。那忠直不附他的,争道是鹿了。附他的便得高官美爵,拗他的寻些事儿杀了。那董卓结交文臣蔡邕为知已,招武将吕布为义子,把持朝政,杀害善类,筑郿坞、拥金穴、聚财货、蓄伎女。这两个贼臣弄权,或无异志。当时王莽图叛,先要人称功颂德,后自己以势凌人,专权乱政,欺上愚下,空做了一个万载骂名的贼子。可笑这些称颂功德的人。不道那王莽能得几时受用。天生一个光武好皇帝出来了。就是那曹操,造逆谋,杀忠良,要朝廷封公封王,作威作福,一门荣贵,四海离心,哪知司马懿机在身伴了。这些帮魏的,先自丧了廉耻,坏了心地,能有几人得实际哩?这都是前代的事,不在话下。

    且说魏忠贤要人称颂,只图富贵,借着大工的名鱼,竭天下的财力,削国家的元气。开了多少弊端,起发了无数的金钱,卖官鬻爵,招权纳贿。公用的十分不及二三,私得的十分倒有七八。都侵渔作为已物,载归肃宁家中,就似银山金穴了。因此请筑肃宁城,学那董卓筑郿坞的故事。到那三殿工成之日,那称功颂德的,沸然起了,却像聚讼公庭的不能尽述,略举一二:

        “门殿工程,欢第告成。皆赖厂臣擘画出之独断,经营运以真心。举数十年难就之工作,千百万莫措之浩费,一日奏功于俄顷,节约于无算。”

        “笃生元臣,荩诚映日,谋画规天。治国之法治工,曲木不加粱柱。课吏之务课艺,秋毫莫肆侵牟。心计运乎无限,省金钱何啻亿万。指使联于有位,董将作,捷于公输。”

        “稽核有法,半镪无冒破之虞;省试为勤,百工有兼程之绩。”

        “经画有方,鼓舞有术。一人得一人之用,一日课一日之程。有玩愒,自无虚靡;无稽延,自无破冒。”

    是时内外都进这些谀词,如有一个不称颂的,魏忠贤立刻就处他了。轻则迫诰命、削仕籍,重则坐赃拟罪,把个身家性命轻轻地送了。因此朝延叙功,把魏良卿比例开国功勋,先封肃宁伯,不及一月,加封肃宁侯了。骤升崔呈秀工部尚书。各衙门督率工程官,都加了京堂职衔,仍管本衙门的事。又把匠作夫头张凌云、陈大同等都做了京堂,俨然乘轿开棍,反要两衙门引马避路。倚着魏忠贤的牙爪,凌轹缙绅,笞挞士民,不在话下。

    且说太祖爷设立五城御史、五城兵马司、缉事衙门,原为京师四方人杂处的所在,奸宄易生,着他们各自巡缉地方的。魏忠贤要立威压制人心,希图封拜,便擅违祖制,不由五城,竟纵厂卫广布番役,以为鹰犬,横行肆毒。没些风影儿,捏成圈套,任他索诈无厌,闻口间有些怨气的,拿钱来买嘱这一行人,造出谋来,随你皇亲国戚,经他们手也要弄死了;再发到镇抚司,登时打死。因此人家房闱之间,不敢提一个魏字。缙绅之家,不敢带一纸家书。但是魏忠贤要杀人,便叫厂卫告为机密重情,分付许显纯严刑酷拷,送刑部锻炼,拟成死罪,不待时日便斩了。无端把个辽民武长春扭做李永芳的女婿,罗织他是个奸细。众人以为缉获有功,称颂道:“厂臣志切忠君,心怀补衮。搜剔异弊,摘发神奸。”“首获巨憝,大挫强虏。功高绩茂,赏赐膺及优祟;虑远谋深,茅分荣加列等。”

    是时被这些番役任意诛求,假托缉访,株连无辜,枉杀良善,不计其数,都做了功绩。那称颂的又不计其数。因此朝廷叙功,又封弟侄一人为安平侯。魏忠贤心尤不足,又与党恶诸人商量,逐了袁祟焕去,把锦宁三捷的事,作为已功,要封王封公哩。

    话分两头,且说锦宁这三次奇功,都是袁抚台的。那时奴酋来攻宁远城,袁公用火攻,炮石打死了奴贼有数千人,又打伤了数千人。奴贼大败回营,都放声大哭。这个老奴酋。叫做努尔哈赤,自从作乱以来,未尝有这样大败。老奴酋,鞑子们称呼他是老罕。满身都是重伤,又阵亡了两个儿子,兵士死伤了大半,日夜忧煎,生个大痈疽在背上,死了。虏中便大乱起来。还有五个儿子,相争要做酋长。有两个驸马,一个是李永芳,一个是佟大年。这两个驸马说道:“大家不要争,只凭抓阄儿定主。”便宰牛杀马祭天。这兄弟五人对天祷告道:“但凭阄下,立为主。”五人一齐跪着,两个驸马做成一样五个阄子。一个王字,四个臣字。盛在金盒儿里盖着,对天一摇,拿向五个人面前,掀起了盖,一人拈一个,挨次开看。第四个儿子正拈着,立做酋长,主着国事,歃血为誓。便在营中焚化老奴酋的尸骸。天上落下大星如斗,却像天崩之状。这些奴赋,吓得一个个魂都掉了。骨头都酥了,呆痴痴的半日,慢慢地拾着老奴酋的骨殖,装入皮袋儿裹在马上,夜至五鼓,撤兵往沈阳去。造成金匣,盛老罕遗骨,葬在城下,卷旗息鼓归本国去了。有被掳地方士民,督抚袁开谕道:

        示谕辽东官兵士民,及金白东西各忠义等夷知悉:奴酋暴虐逆天,坏我辽土辽民,杀戮附近各夷,天人共愤。今违天冒暑,犯我封疆。西域一战,是天亡奴贼。但中有所伤者。多是我辽人、我属夷。我心深为悯至。奴酋不量力,远攻宁远,又被我兵杀死无数。如锦州城南,亦被我兵杀死者多。连日他的动静,我岂不知?欲加兵于巢穴,虑恐玉石不分。所以稍缓,以待西南之大兵到日,同你们约定的机关,里应外合,岂能逃哉?你们得便下手,不必太速。东西恭顺属夷,速去宁远投降。我辽东之众,不必赴宁远投降,可在此共图灭贼,失封候之爵,宁加被奴逼死于矢石之下乎?奴如轻视锦州,锦州官兵无不用命杀贼。他若速临城,速死。迟临城,迟死。只恐他原望锦州,他的巢穴,倒被我水兵陆兵剿得空了。那时奴贱有家难奔,后悔何及!你等有忠义者,速图之。勿失前言。特谕。

    说这魏忠贤欺天、欺君、欺人,要图封王封公,便把锦宁大捷的奇功,扭做自己名下。叫这些干儿义子说欺心黑话,诳妄朝廷。把一个建功立业的袁崇焕,说他暮气难鼓。物议滋众,又不与他封荫,嗾他告病回去了。这些心腹都来称功颂德道:

    “逆奴煽祸十年,狂烽恶焰,从此一折之者,皆敕厂臣,干国精忠。一切器械粮草,尽心筹画,预切绸缪,用人之效,奏此肤功。”

     “锦宁之守,三战三捷。奴酋伎俩已尽,狼狈归穴,皆赖厂臣筹画于帷幄,将士戮力于疆场。奏未有之肤动,振积弱之暮气。”

    “宁锦危急,羽书狎至。厂臣仰念宵肝,不遑宁处。调集援兵,以图万全。而马匹、而粮饷、而器械,悉督发不遗余力。若奉调士卒,依期前至,东顾之忧,不借之以消释哉。”

   “锦宁之捷,大振积麾,皆赖厂臣一腔忠诚,万全筹画。恩威造运,手握治平之枢;谋断兼资,胸涵匡济之略。安内攘外,济弱扶顷。念殊勋之难酬,宜恩加之中锡。”

    是时有个吏部尚书奏为:“元臣殚心为国事,奉圣旨,魏忠贤报国心丹,吞胡壮志。严正戎备,立三捷之奇功。雪耻除凶,洗一年之积恨。绩奏安攘,坚列山河。宁恶彝典,昭然世爵,褒封允当。”

    却说举朝称颂,叙功加封魏良卿为宁国公。又有一班丧心病狂无耻的兽生陆万龄等,上本称魏忠贤功德,比禹、汤、周、孔,要朝廷封王,国学建祠。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一日,陆万龄等在国子监动土起工。次日便是天启爷晏驾升天了。这二十日内,魏忠贤乘着弥留之际,矫旨封了客氏的儿子候国兴、弟客璠、侄客光先,都荫封锦衣卫都指挥都督同知。又赐客氏坟地山田若干顷。魏氏一门,公一人、侯三人、伯二人、锦衣五十人、尚宝司司丞一人、亲族锦衣若干人,第宅庄田不计其数,玺书铁券无算。

    那时有个兵部尚书霍维华,持正不肯复魏忠贤封宁国公这一本。魏忠贤便把袁祟焕革了世荫,闲住去。霍维华对给事中许可征说道:“京师里眼中不曾见鞑子的人升官荫子,袁抚台身家性命,在彼处与挞子觌面,倒不与他恩典,本部有何面目见人?如何服得边疆拼命效死之心!”上本争论,情愿把自己的加级世荫让与袁崇焕。那魏忠贤大怒,面骂霍维华。霍维华道:“封疆本都的事,不得不争。本部在内元功有荫,抚臣在外有功无荫,不敢不让。”这时节魏忠贤正要居功于内,霍维华要居功于外,两个相左了,霍维华又对魏良卿说道:“五等之爵,系开国元勋,不过几人。目今只有擒得奴酋,复得辽东的,方可以当这封拜,其余不足说是功。”魏良卿即时把这话对魏忠贤说了。魏忠贤又大怒。

    次早百官到乾清门问安,礼毕,有个李太监叫做李永贞,先发言道:“如今外面有人说闲活。”魏忠贤大嚷道:“外面有人说我无功,这些恩典俱不该到我的。我如今都不受了!”众官员都担着惊,不知这话是为哪个发的。霍维华道:“为我。”魏忠贤便擒拳擦掌,狠巴巴地,就似狼虎一般,信口捏出话来污蔑人。恨不得杀了袁崇焕、霍维华才快活哩。众官员个个面上失色,霍维华走到西角门,对四位阁老说:“本部即告致仕了。这样光景,性命不可保。若止是削夺,但愿早早成就我去吧。”次日矫旨,宜霍维华到会极门。魏忠贤手付圣谕一道。霍维华捧出,心里忖道:“毕竟是边塞上一件重大难做的事,来处我了。”开读看时,却是为客氏要荫他儿子个伯爵哩。霍维华不肯,只拟得一个锦衣卫指挥。魏忠贤道:“霍维华三次违拗我了!”大怒,又在乾清门问安礼毕的时侯,对了众官员面前,把霍维华大骂。霍维华便注籍辞印。魏忠贤差番役缉访,没什么过失。这个李贞寻霍维华的旧奏章。捏成事端。魏忠贤袖着与阁下看完,拿霍维华家童、兵部长班两项人,发镇抚司许显纯拷打,要他首告,罗织罪端。阁下道:“他已经去了,如今何等时,还要做这等的事。”魏忠贤便道:“且放着他。”

    八月二十日天启爷病笃之时,霍维华削职回籍。这便是魏忠贤生夺锦宁的功,来封个宁国公,与魏良卿做哩。可得享用吗?正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魏氏一时荣耀,千古罕有。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建祠伏兵

    话说魏、崔这网个逆贼,横行五六年,做下许多的千年调,何曾替朝廷做一些事,都是为着自已。朝暮营谋,弄到这富贵,于其心不足,又串同客氏,带领魏良卿、侯国兴,把内库祖宗遗积下的奇珍异室,金珠玩器,都盗空去。又搜索海内贿赂供行,这是贵极了。封公封侯,赐田赐第,这是贵极了。出入舆从仪卫,称呼上公千岁,这是僭极了。倾动宫闱,矫杀妃嫔,肆纵番役,谋害忠良,这是恶极了。设兵马内卫,托心胆外镇,这是谋极了。魏忠贤对了这些干儿子道:“朝廷的事,我自一手拿定了,料必没人敢来阻挠我的。如今又蓄许多死士,结许多心腹,做我们的内应,只是天下的人心,哪能够收服得!”这些逆党便计较个神谋道:“如今人来称功颂德的,不计其数,都是纸上空谈。须要做些实事。窑地叫一个心腹官,上个本儿,说老祖爷有许多功德在世间,当建祠祝禧。以为海内人心都是感颂的。我们矫旨准了,就把这个首事的官儿,骤升两三级。这首事的地方百姓,加些恩典与他,自然处处效尤。这便试得天下人心归顺,这事都要着重在各处抚、按衙门。若是抚、按官做了主,怕府、县官不遵行哩!府、县官遵行了,怕百姓不出力哩!但是祠堂一动工,我们就要差个内相,赍些钱粮去助工监督。勒期造完,限几个参随去,采看官府缙绅的意思,缉访士民匠工的言词,遂月造册报来,我们就行去。报应如响,顺我的优赏,违我的显罚,人心自然畏服了。到完工之日,祠堂旁边,另造几十间兵房,差个武官去守祠,督这一营兵,日逐训练,耀武扬威,要压服人情。就着督工这个内相,与他一道敕命,再赐了蟒玉,镇守在这地方上,文武官员都服他节制。军马钱粮,都经他提督。这是做我们的外应。天下人伯他不归顺哩!是这等内应、外应俱备,还愁什么来?”自此神谋算定了。

    第一个虎儿崔呈秀上个本,请建生祠,报答功臣。这一班逆党,做就的圈套,朝廷敕旨都在他们掌握中,朦胧准了。那趋附的孙如冽、潘汝祯、刘志选都来了。不但一天下都哄动了,就是那藩府海外也效尤了。正遇着连年荒歉,民穷财尽的时侯,不知费了民间几千百万的银钱,不知苦了民间几千百万的人力,不知坏了民间多多少少的坟墓,不知破了民间多多少少的风水,不在话下。

    且说那造祠的光景,只见:

        选佳地,竖崇祠,闹烘烘千工百匠,喝号琢声齐振耳;破青冢,掘枯骨,哭哀哀孤儿寡妇,捶胸颠脚可伤心。筑墙基,开八尺深沟布满桩木;建堂构,架五间大厦围绕雕槛。飞瓦连云,巍然独峙于胜境;金碧耀日,俨如天上之王宫。门赐金额,每题有:“崇德茂勋、普惠报功”。又标着:“诀在战先画定幄内”。面列石坊,上写着:“三朝捧日一柱擎天”。又对着:“功高社稷威震华夷”。公庭巨室,议罚议助平设金钱无算;菜佣典卒,拨夫拔役劳尽筋力谁怜。

    且说那钻谋来督工之人,都是积年神棍,以势凌人,挟仇报怨。包揽钱粮经手,侵渔木石藏身。差来的内相张威如猛虎。参随这恶少假势是群狐。官府不能宁静,人民哪得营生。眼巴巴,忙碌碌,守得祠堂完了。那富家图个安逸过日子,小百姓做些生意养妻儿。哪知道这个狠太监倒加了一道敕命,赐了蟒龙玉带,久住镇守,拢害地方,没个了期。

    且说那杭州城里,一个清正有寸名的黄乡宦,叫做黄汝亨,是个提学副使,丁忧在家。只见街坊上挨挨挤挤,嚷嚷聒聒,说道“送魏公神像进祠”。旌旗鼓乐,喧天蔽日。士女人民,游船满湖,都在西湖上来看迎人祠的。这黄乡宦也挤进祠去,气冲冲满肚子不平。头上戴一顶麻孝方巾,身上穿一件白布道袍。那些参随叱喝他。黄公也不踩,听得众人称赞这祠造得好。黄公便说道:“好便好,只是不久。”那些参随已自怪他穿这不吉之服,因为旁人说是乡宦耐住了。又说这不吉之话,惹来奤子的性发了,提起朱红棍来乱打。这黄乡宦一则吃了惊,二刚受了伤,三则忍了气,扶回家去,五日就死了。合府人都是为他衔恨的。那众乡宦,虽是兔死狐悲,正在赫赫的时节,哪个敢开开口儿!

    这些参随越发放肆了。每月朔望,登记官府乡绅士民,来拜祠的都一一注明,送这个循环簿去,倒换一个白簿籍,用司礼监铃封印的。魏忠贤看过,照簿升降赏罚。因见遵化兵备道耿如杞、苏州兵备道胡士容,不拜祠,不申文,都差官旗扭解来京,诬陷两个死罪。为此倾动了海内人心。又差心腹出来做羽翼,参将靳廷桂为天津守祠官,游击钱体乾为河南守祠官,都司张梦吉为蔚州守祠官,百户枕尚文为浙江守祠官,到处献媚,劳民伤财。这个用他们为外援的,又选那商贾会经营的作耳目,发本银与他,遍天下去做买实,利息甚轻,只要他各处去访缉缙绅士民的言语动静来报他。但有言语不谨慎的。访了去,就立即祸临。因此天下人都不敢提起一个魏字了。这样威令真是旷古未闻的。正是:

        劝君莫作千年计,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笑那魏贼,活活里一个人,普天下造了祠,塑了像,要人拜他。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祝寿指迷

    话说魏忠贤在天启七年三月十六日六十岁,传播遍天下。圣上颁赐彩缎四表里,宫花二枝,金、玉、羊、酒。各藩府都差官送礼,各边经、抚、总镇,各省抚、按、三司,都差人送礼。一时珍玩奇货,锦绣蟒玉,就是山积了。是日在朝三公、九卿、八座、西衙门,皇亲国戚,元勋世爵,人人齐来拜寿称觞,怎见得,但见:

        衣紫腰玉,填门塞户光闪烁;金卮玉斝,镌姓雕名彩迷离。锦屏绣障,剧赞谀文。珍奇充栋,筐篚盈庭。层门悬帨,五彩炫目飘飘;高堂奏乐,八音贯耳洋洋。侍立着貂珰百人,个个蟒衣玉带;罗拜着文武千官,人人乌帽绯袍。宝鼎爇沉檀,香烟芳馥,舒卷结祥云;霞觞斟御酒,味色清醇,潋滟浮甘露。穆穆熙熙快睹一门余荫。趋趋跄跄竞颂千岁长春。

    看那魏忠贤穿着大红蟒衣,戴着金线凌云的内相帽儿,插着钦赐宫花,束着百鹿玉带,虎皮披着椅儿,朝南坐定。但是皇亲勋戚,都不敢接见,礼帖也不收的。这原要存个国体,行礼不便。只因魏贼挟天子而令诸侯,威福大了,以此破格。是日满堂宾客。只有四阁下、一冢宰上坐,其余两列坐了。魏忠贤独自一个北面坐着,阶下百人奏细乐,堂上百人演杂剧。三公入坐。干儿义子杯盘往来,交相劝酬,极其快乐。

    话分两头,且说那三十年前赠金周济那魏忠贤在患难中的相士。这相士自别了魏忠贤,径往终南山去修真养性得道了。明知魏忠贤做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恶盈贯满,杀戮过度了。做个游方道人,就这个生日来点醒他。怎生打扮?只见他:

        竹箨为冠,短发蓬松雪满头;荷叶制衣,只身褴褛尘生面。五绺长须如旧,一双空手依然。曲曲的斑竹拄杖,紧紧的黄带腰缠。笑你们酒肉凡夫浑如在梦,哪知是土本形骸约略半仙。

    看这道人走到魏忠贤私宅来,只见门上结成五彩新鲜。听来众乐喧阗,侯门深闭,仪卫俨然。有许多戴缠鬃大帽,穿着花锦红袍。又有那小帽滕绢散束着丝辫青绦。这道人对他们拜个揖道:“贫道要见上公。相烦通报一声。”众人笑道:“今日千岁爷的贵诞,里面都是三阁下、九卿、两衙门,在那里庆寿饮酒,希罕你这个人见?你做梦哩!哪个与你通报。可笑!可笑!”道人对众人道:“贫道是上公的贫贱之交。若得通报。自然相见的。”门上人便叱喝道:“唗!轻嘴!我们千岁爷与你这个游食道人相交,说这样没节骨的话!”拿瓜槌在道人头上敲敲道:“幸得今日是千岁爷的寿日,若是别的日子,就打死你了!”十多人把这道人一推,这道人动也不动。这些勇上道:“奇怪,难道他力气这样大!我们一齐去,偏要推倒他。”有百十多个人,都是有力气的将官勇士,上前去对着这道人拉个架子,众人一拥,只是不动。这道人赶来用手里这根杖,乱敲门上的鼓。吓得魏忠贤与合席的官员,只道是朝廷有旨来,又道是边塞上紧急军情报来,差人到门上问为什么乱击鼓?只见众人齐齐围着一个道人,又不敢近身。众人便解进这道人去。道人见了魏忠贤长揖不拜。魏忠贤坐着不踩,面色盛怒。道人对上拱手道:“列位大人请了。”踅转身对魏忠贤道:“与公一别三十年,公今富贵极矣,如何便相忘了?”魏忠贤大喝道:“妖道,这等发狂,放肆!难道咱与你相交吗?可恨!叫刀斧手绑起来,发到镇抚司去严究他!”道人说:“我风鉴一世,阅人多矣。难道我不识你这兽心人面!我当时再三叮咛你想个忠字。你今日如何做这许多逆天大罪的事!特来点化你,还不回头哩。”这道人把头向天点三点道:“魏忠贤你但能欺君、欺人,头上的可欺得吗?我自看你寸斩,狗彘也不吃你的肉哩。你今日恩将仇报,要杀我吗?你哪里杀得我。”把身子一摆,绑索寸寸断了。又把两只袖来一拂,一阵清风,这道人倏忽不见了。

    魏忠贤正是弄权作威的时节,当着许多士大夫面前,恐怕这道人说出旧话来。又见他褴褛游食的道人,和他有交,是辱没了他。因此不肯认。哪知道他得道成仙哩。魏忠贤口中不说,心里暗恼。因此面上有惭色,意态甚是不欢。那一座都不欢了。

    有个平日谄媚,惯逢迎,会说话的官儿,棒着一杯酒,到魏忠贤面前,笑嘻嘻地解说道:“今日上公华诞,感动上界神仙来庆寿,只因吾辈是凡夫肉眼,不识上仙,倨慢了他,便显这大神通,示谕吾辈。这也是千古奇闻,罕有的事。应在上公上,必然永享万春,与上仙并驾无疑的。”又有一员官棒酒过来说道:“当时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富贵极矣。只求其寿,便去访仙,费多少力,也只在东诲上望着蓬莱,哪得见仙人。今日上公功德过于始皇,致有神仙来庆寿。可喜,可贺。”一座都来敬酒道:“难得,难得。”魏忠贤听了这两员官的说话,大喜起来。欢笑满堂,以为奇事。重新上席,叫梨园子弟演《裴航遇仙》杂剧,直饮到月落梧桐,东方日上。众人却不知这个道人当初救拔魏忠贤,今日又来提醒他。正是:

        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魏忠贤贪心无厌,却又背义忘恩。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晏驾解谋

    话说魏忠贤一心要图逆,布置都已停当,还有几个要紧衙门,也推个心腹做了。只要待他到任一两月,才好照应。不道天启爷病势渐笃,人心惶惑,除十干儿之外,这些党羽看见光景不甚如意,也骑着两头马了。有几个见机的,预先告病,或南迁、或外转,纷纷都脱离虎穴去。

    那魏良秀甚是着急。一日领了儿子去见魏忠贤,直到书房里,魏良秀同儿子一齐跪在魏忠贤面前,抱着魏忠贤的脚道:“老祖爷成功之难如登天,覆坠之易如燎毛。我们费了许多的心机,事已成有八九。如今外边人心渐渐离异。老祖爷不早定大计,我辈都要骈首就戮哩!”魏良秀便掉下泪,指着儿子对魏忠贤道:“良秀已老,死不足惜。老祖爷看这孙儿小小年纪,也叫他受害!”这些后生也哭起来。魏忠贤看见他父子相向而哭,也乱了主意。一句话也没得说。良秀恐怕彰扬了,俏俏地领了儿子出去。魏忠贤对了良秀道:“二哥,你到晚些来。”

    良秀是晚进去,千方百计用谋。这几日仓卒之际,只是一味矫旨,赐封荫、铁卷、田宅。客氏的儿子兄弟,都又荫几个锦衣卫都指挥。

    不意天启爷八月廿二日升天了。魏忠贤要匿丧做事,不道外边合京城内外都嚷遍了。魏忠贤对这些逆党道:“今日事势如何?”魏良焕道:“今日的事,只有两说。不是坐,定是砍头了。”魏贼道:“你们且出去,恐有外变。”

    可恨这逆贼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哩。天地自然不容奸逆横行。二祖十宗,日夜照临,拥护万年基业。皇天生出当今圣天子,是个真命治世福人,日月重光,天地清宁。

    文武百官于廿三日闻道驾御文华殿,一齐从乾清门趋出。到隆道阁道,忽然里面有十数个内相,在门内把手招呼道:“兵部尚书崔京来。”百官看见了,个个惊惶,便道:“所言公,当同众人公言之。天下事,岂是崔尚书一个人擅自主张得的?”崔呈秀就不敢进去。因此逆谋都解了。

    钦天监官择吉,廿四日奉扈今上圣天于永登宝位,便得万年太平。颁诏天下道:

        以明年为崇祯元年。

        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钦服于典章。夷治民艰,将求宜于通变。毗尔中外文武之贤,缵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旧绪,念茂新猷。所有合行事宜,开列于后,布告天下,戚使闻知。钦此钦遵。

    四海臣民,人人喜欢,个个乐业。都说重逢尧舜世,共作太平人。正是:

        圣主当阳齐一照,妖蟆魑魅尽潜踪。

    这些奸党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合疏锄奸

    话说魏贼势败身危,日夜忧煎。十干儿各自去弥缝,想个保身之计,没个人来见面了。天恩旷荡,遵祖制差他去守熹宗灵帏。是时与李贞、刘嵎分别,号咷大哭。

    这两个人原是魏贼的左右手,大凡一切奏章事宜,未经御览,先是这两个人窃看,可行可止,悉凭他裁决的。若有一个字触着,便矫旨拿问,再经厂卫拷打,即时家破人亡哩。就是这些干儿子要上本,先与这网个人商议停当,才得上哩。向来凌虐缙绅,荼毒忠良,盗窃名器,广植恶党,变乱旧章,专擅朝政,滥邀温旨,都出这两个人的主意。又教着魏贼,但是入内在御前装点,做个假小心、假清廉、假人道、假辞让,就像傀儡提线索的一般。因此辞出这一日,魏贼扯住两人的手,心里孤栖惶惶,不忍割舍道:“你们送我上了高楼,撤了梯子去哩;此后再不能够和你们相见了。”三人又大哭。魏贼道:“你两个平日间千言万语,咱都依着你,做出这事来。今日偏没一句话儿分忧救着我吗?”李贞道:“这事非关我人谋不及,都是天心不容。如今只是一死而已。”魏贼道:“天倒肯侥我,只怕众官儿不肯饶我哩。”刘嵎道:“人情世态,理之自然。就是我们的心腹,也要洗身清,毕竟先上个本论我们的。且不消说那方正的人。我们做这一场大梦,今日打破了。他们还在梦里,正要说我们的梦话哩。”

    话分两头,且说那上本建言的各衙门官。但见: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所修题:《为仰体皇上孝恩冀广锡类之仁事》;

    云南道御史杨维垣题:《为朝野望治方殷,权臣欺擅久著,谨据直纠,以赞新政事》;

    通政司通政使杨绍震题:《为大奸叛迹已彰,群孽逆谋未净,歼巨魁,逐胁从事》;

    工部虞衔司主事陆澄源题:《为恭承明诏直陈利弊事》;

    提督学校监察御史贾继春题:《为圣明御极,言路宏开,直纠不忠不孝之臣事》;

    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悫题:《为圣治维新,群奸见眈,谨陈隐慝,以息纷嚣事》;

    贵州道御史吴尚嘿题:《为贼臣之身已去,贼臣之恶未暴事》;

    浙江嘉兴府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奏:《为请清宫府之奸,以肃中兴之治事》;

    刑部广东司员外史躬盛题:《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新政事》;

    工部营缮司员外郭兴言题:《为神奸巳除,祖宗大法未立,谨再悉罪状,以祈睿断事》;

    抚宁侯朱国弼题:《为谨遵诏旨,直述臣情,并纠贼臣罪状,以祈处分,以光大政事》;

    福建道御史王会图题:《为跋扈权奸,大玷官方,谨据实直纠,乞赐严题,以伸国法事》;

    上林苑监典簿樊维城题:《为逆珰反状宜诛,众正沉冤宜白,以杜乱萌,以维泼运事》;

    浙江道御史龚萃肃题:《为贼臣罪状未悉,遗贤召用当殷,谨请睿鉴,以光新政事》;

    户部河南司郞中刘应遇题:《为天下有六大苦情,神人共愤,仰祈矜豁处分事》;

    礼部仪制司郎中刘梦潮题:《为权奸簸弄已久,流品静观自分,据显案以参众论事》;

    福建道御史李思启题:《为一明奸珰,严加处分,万年实示,宜速行改正事》;

    巡按浙江监察御史徐吉题:《为直纠贪险奸逆穷奇,以伸国法以雪公愤事》;

    户部广西司员外王守履题;《为逆珰之罪甚明,诛殛宜速,奸党尤存,罢斥宜亟事》;

    中书舍人吴之瑞奏:《为逆珰毒焰迷天,沉冤饮痛有日,沥血陈情,恳寮诬陷事》;

    太常寺少卿阮大钺题:《为凶逆罪恶滔天,神人朝野共愤,恳乞立斩以光新政事》;

    吏科给事中郭如暗题:《为元恶既除,辅奸未尽,恳乞大奋乾纲,以伸公论事》;

    户科左给事中李觉斯题:《为权逆未正国宪,伏乞一怒,以畅仁明之怀事》;

    南京兵郡右侍郎岳元声题:《为权珰罪状已著,举朝公论宜符,恳乞亟斥显奸事》。

    是时魏贼余焰未息,羽翼未散。困此论魏贼的少,论崔呈秀的多。圣上仁明,大开言路。举朝大小官员,以至举、监、生员、小民纷纷上本。一月之间有数百本。都是数魏、崔两个逆贼的万恶滔天,一一都经御览,片纸不遗。只是温旨安慰这魏贼,也不责治言官,也不准行奏章。天资英敏,都批道:“朕自有独断,深谋远虑。”臣下凡愚,那能窥测圣意,不言而治。

    这些魏党,情知理亏,一个个来请告求去。初然一两本,还是慰留的。各衙门又上本,把平日所为的事,一盘托出了,送他断根。崔呈秀只得守制回去。其余九卿八座,一时骤升、赐蟒玉的,个个称病,都与他驰驿去。却是阴消阳长的气象。魏贼也请归私第,把诰命、封爵、券书都缴还朝廷。奉旨以公降为锦衣卫指挥使。侯降为指挥同知,伯降为指挥佥事。自后朝廷渐觉清宁。查看魏、崔恶迹,到悉知串同客氏矫杀妃嫔、盗窃宝藏,便动了圣怒,大发雷霆,即时差官旗擒拿魏、崔二贼并客氏,扭解来会同九卿科道勘问。一面差五城御史带着五城兵马司官,封锁三家在京邸第。一面着兵部马上差人,星夜分头到肃宁县蓟州城,着彼处抚、按限同府、州、县官,籍没魏、崔家产。但系本上有名的弟侄亲族,俱拿到官监侯。其抄出三家奇珍异宝,明珠古玩等物,造册解进检验,仍归内库。其首饰银两衣服缎匹器皿,与房屋田地等类,俱着地方官,变价充助边饷不提。

    且说魏贼被那官旗拿来,也发镇抚司羁侯。自觉心虚时哀鬼弄人,日夜看见无数披发赤身,奇形怪相的来打他。魏贼只是磕头求告不解。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魏贼不知如何勘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邻县投缳

    话说魏贼虽然在镇抚司,倒是亨用的。为什么来?这本司的理刑官和那些狱卒,都是他的牙爪,平日间受恩的。就是各衙门问官,也是往日有些情分的,踌躇难下手。因此十一月十三日文书房特传出圣谕一道:

        朕览诸臣屡疏,陈列逆恶魏忠贤滔天大罪状,朕已洞悉。切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加恩宠。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恩遇,乃逞恩植党,怙恶肆奸,擅作成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将皇兄封成妃李氏,假旨革夺,至今含冤未雪;威逼己封裕妃张氏,立致捐生,虽死九泉,其目未瞑;借旨擅将敢谏忠直之臣,罗织削夺,惨毒备至,串同心腹,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他若蹇谔痛于杖下,善良枯子立枷。臣民重足,道路侧目。而奸恶身受三爵,位崇王等,极人臣未有之荣。通同容氏,表里为奸。当先帝弥留之时,犹复叨恩进秩,无有纪极。今赖祖宗在天之灵,二犯罪恶次第毕露。朕心又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库贮传国奇珍异宝,金银财物,朋比盗窃,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会梓官在殡。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会同五城御史,亲诣住所,将家资庄田,及违禁等物,尽数籍没入官,逐件开列具奏。其原籍违式服舍等项,着落有司,清查具奏。如有隐慝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许株连无辜。其冒褴弟侄亲属,俱发姻瘴地面,永远充军。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自罹于辟,情罪永孚。

    特谕

    魏贼即时收拾起身,点那平日养的壮土一千人,买着麻布袋一千只,包裹着金银缎匹,雇着一百乘车子,骡马一千匹,都装着货物。魏贼自坐在大轿里,周围近身的,都是向来受恩的。死士三百人,腰刀手箭,紧紧地护着轿子。前后都是精壮家丁七百人,长枪短棍,极锋利的器械,挨挨挤挤,簇拥着珍珠宝贝,金银财物的车辆、骡马驼子。又有掌鞭推轮夫役六、七百人,都带着利器在身。这魏贼意气洋洋,面色又狠狠的,前往凤阳,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说这崔呈秀,日夜着心腹在京师里打听,报道有这个本上了。崔呈秀连忙差人去报魏贼,通个消息。崔呈秀在家里听得驾上差的官旗到来,在花园里搂着爱妾肖氏,饮酒作乐一日,大醉。到夜深分付众丫鬟道:“今晚不消你们在这里服侍,都去吧。只要小奶奶一个伴着我。”崔呈秀叫肖氏灵犀一榻儿坐了。听得外边巡更的锣声三下了,崔呈秀酒醒,双眼泪下,对着肖氏灵犀道:“我的罪业重大,冤仇众多,朝廷决不轻处我的。何不自尽了。落得个干净,全尸是为上策。只是心里放你不下,又去嫁人。外边人慕你的姿色声技,自然抬爱你的。只是我做了一生好汉,杀了多少强项的官儿,在我手里独不能保全你。”这灵犀大哭起来,便抱住崔呈秀道:“小婢子蒙老爷大恩极宠,十年享用太过。愿杀身以报。既服事过了尚书,哪里还有高似老爷的。老爷请放心,待小婢子先自尽。”灵犀便在床上拿一口宝剑,拔去鞘,先自捋死了。可伶一个美妇人,便玉碎香消也。崔呈秀抱起灵犀尸首,放在榻上大哭磕头,自家含泪,便挂在二粱上缢死了。

    且说这肖氏,原是三河县一个名妓,号叫做灵犀。其父叫做肖成,其母叫做翠梅儿。有个庶母叫做文楼儿,有个亲弟叫做肖惟中,乳名叫做晚哥子,呈秀在兵部弄个都司官与他做的。灵犀生在宝坻,乳名宝娘,姿容绝世,歌舞无双,虽然生长在青楼,不是那依门献笑之流。吟诗、写兰、弹琴、着棋,真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崔呈秀是个好色之徒,千金娶了她,锦衣玉食,极其奢华,爱她似掌上珠。崔呈秀虽有美妾百人,看了灵犀。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因此灵犀时刻不离左右。灵犀天性乖巧伶俐,善能逢迎会意,若不自尽,崔呈秀这个煞星,好不凶狠哩,肯留她把别人受用,垫自已的舌根哩。灵犀只一死,倒做了个烈归。长安道人有几句赞他道:

        灵犀灵犀,崔老一个大司马,曾不若汝之风尘女子。始逼父母之命而失节,终禀丈夫之气以殉身。虽无韩郡君桴鼓军中之概,却有虞夫人短剑江头之烈。可惜你空有一点素心,恨不得其人耳。

    是时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六日,崔呈秀嫡弟贡生崔钟秀报了本州知州赵公,即便申报上司,随委本州公同本城守备肖公,并巡捕官吏书,带领仵作,亲到本官家内查勘,本官委系在本宅书房二粱上,用汗巾缢死。各官眼同将尸卸下,停枢在家,其妾肖氏,用剑自刎,并侯勘不提。

    再说魏贼行到阜丘县,附郭一个镇上,天色将晚,一排的太小饭店,都是魏家这一行人歇息了,这魏贼只看一家房屋大的住下,卸进行李,把这金珠宝贝银两收在自家房里。其余锦绣缎匹等件,收在家丁六十儿房里。魏贼却好坐下不多会儿,自家带来的厨夫,整备了许多的美食进来,摆上一桌子。亲随的小内相斟酒才吃得两杯儿,只见外边有个人来,房门前跪倒磕头。魏贼看时,认得是崔呈秀的亲随家人。这个人便在帖肉的汗衫上带儿里,拆出一条纸来,递与魏贼。崔呈秀因魏贼不识宇,略写几句,把心话教家人口传。这人就着魏贼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又把纸上的事,念与他听。魏贼知道杨通政这本说得狠了。崔呈秀说要自尽,魏贼吓得魂飞魄散,也寻思要死。酒饭都吃不下了。分付众人道:“路上辛苦,早些歇息,明日好早起身赶路。”众人各自去宿了。

    只有一个李内相,叫做李朝钦,原奉钦差,押送到凤阳的,紧紧随身跟着,也是平日受魏贼恩惠的。虽奉上命,只是一路小心,不敢违慢的。魏贼对了个心腹家丁六十儿,掉泪道:“崔二爷差人报道如此如此,他也要寻个自尽了。我的罪又重似他,岂可活了!”李朝钦在旁边说道:“老祖爷且不消着急,原是特旨降发凤阳的,且到彼处,再作理会。”便去收拾床铺睡了。

    魏贼哪里睡得着。这李朝钦便鼾鼾的打齁。魏贼只听四壁厢人静,已是三鼓了。悄悄地坐起来,瞧着李朝钦睡得呼呼地正浓哩,便在自己腰里解下鸾带,悬在梁上缢死了。李朝钦忽然在梦中惊跳起来,只见魏贼挂着,便吓倒了。口里都叫不出,一交跌在地上。一会儿醒过来,心里想道:“驾上差来押去的,如何复命?少不得是个死。”也在梁上自尽了。六十儿因在外厢歇息,一毫不晓得。天色未明就起来收拾行李,早饭完备,到房前请起身,说了两遍不啧声。六十儿便推开了房门,只见双双的都缢死在粱上了。六十儿便嚷将起来。那时饭店主人并地方人,都着了忙。急急地报本县,转申报上司,题本奏闻。是时行孪都抢失,护从人都逃散去。旨下,着地方官暂理听勘。正是:

        泼天富贵今何用,三尺麻绳伴送终。

    家丁六十儿收殓时哭道:“老爷枉做了一场大梦,今日见阎君不知怎的。”旁人道得好,生前是个阳梦,是他受用,是他作业。死后是个阴梦,是他受苦,是他懊悔。如今阴梦重新再做起。

        忠不忠兮贤不贤,留与人间作话传。

        笑骂由他彪虎类,千年万载污青编。

已上阳梦毕

 

      第三十一回  道人游梦

        三千法律五千文,此梦分明警世人。

        善恶两途还自取,死生祸福有来因。

    天、地、人,谓之三才。天有日月星辰,风雨晦明。地有山岳草木,江河湖海,人有宫贵贫贱,贤愚寿夭。无地有阖辟,有昼夜,分阴阳。人身有生死,有梦觉,也分个阴阳。人在世上,享荣华富贵,受劳苦贫贱,碌碌一生,到头来一些也带不去,这不是个阳梦吗?常有人睡去,或病中,见这些生前做恶的人,在冥司受地狱苦楚,历历可据。这不是个阴梦吗?佛家说得好,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宋时有个苏东坡学士,他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如今世间的人若是肯做好人,依了圣贤的说活,富贵贫贱,都是安享实受的,便不是梦了。还去分什么阴阳梦哩?待俺先比个故事。

    古时梁武帝有个元后,天性恶妒,但闻得宫中笼幸怀孕的,即便杀了。因此不寿,粹然薨逝。一日梁武帝梦见元后哭诉道:“妾困杀害后宫多命,玉皇罚妾为鼋,整日吃些江本,饥饿甚苦。倘若我皇怜念夫妇之情,望乞降旨超度,明日江边,看头上有玉钗印的,便是妾了。”武帝极信因果的,当时殡殓,有玉钗印插在元后髻发上以为信。武帝特幸江边,果然见一个大鼋露出头在水面上,有白印像玉钗一般,见了武帝有哀泣之状。武帝命力士取来,放在御苑龙池中,造忏追荐。武帝又梦见元后叩头谢道:“妾蒙我皇超度,已得受生了。”武帝便施忏一藏在人间。

    我朝正德初年间,苏州有个徐文敏公,讳缙,是个翰林院编修。一日梦游到一处山谷口,走进去觉得地形渐渐低下,忽见面前一座石碑坊上有三个金字,写着“鄷都界”。文敏公惊惶道:“不是世间了!”踅转身从旧路,遇见一个青衣女子,提着筐篮走来。文敏公偷眼瞧他,乃是二十年前的亡婢,叫做榴花。这女子也着惊问道:“官人如何到此?”文敏公道:“我已中进士翰林官了。奉册封差公干完了往南去,遇风阻在此,不意误入冥中来。你在此做什么?”看这女子容貌与少年一般。榴花道:“我嫁了一个判官为妻,日逐来送饭,不期遇了官人。”少顷,那判官持着公案簿出来,怪妻子道:“你与何人交谈?”榴花道:“他是我的旧主人徐公,奉钦差封王,阻风误到此处,哪得不叙旧?”判官便向前作个揖,知道是徐缙文敏公,要看自己的禄命如何。判官道:“相公后边官至吏部侍郎,不及拜相。不消看簿。”文敏公问道:“我既到此,可得见阎罗壬问冥中事吗?”判官道:“既有意,如何不可。要具十个帖通姓名,待我相通。”判官就取出十张白纸,叫文敏公亲写官衔、姓名,就像人间参谒礼数。判官将要引去,榴花看着文敏公说道:“茶来,即传递与左右从人,切莫要尝。”文敏公答应道:“晓得。”到一所大宫殿,甲士守卫,甚是严谨。投进名帖,有两个吏典开西院门出来迎接,引文敏公从西阶上。九王披衮龙袍,戴冕旒,次第降下东阶,却是人间宾主礼一般。东西列坐。文敏公坐东向西,九王坐西向东。茶来,文敏传递去了,便问道:“常见人间塑十殿王,今日如何缺一位?”九王答道:“天帝使某等,每日更番一殿,察人间善恶。往来南赡部洲大明国中,因此不在。”文敏公又问道:“阳世尚贪利,喜奔竞,阿附成风,黄金为政。不知地府亦如是吗?”九王答道:“冥中若同阳世,何以握生死之权?是那金箔锭、色纸段,都是饿鬼所须,正直神明不借此。”文敏公又问:“僧道功德有益吗?”九王答道:“无益。只是礼拜。梁皇宝忏为最胜,亡者一闻忏言,便超度去了。”文敏公又问道:“此来可得一观地狱吗?”九王答道:“可观。未免惊恐。”文敏公强要看去,便引到监门,都用青石砌成,就如人间敌台一般。只是陷下低洼的,上筑雉垛,离峻拂天。哄狱卒两个拽开石门,中有炎火直飞出来,烈焰赫赫,光照数丈。文敏公大惊走避,急叫闭门。九工道:“这是无间狱。”说罢便回到西院,谢辞而出。醒来在舟中卧榻间。清晨亲自记其事。

    常熟县有个徐思省,在万历三十年上,梦见被两个穿青衣的人捉去,约走四五里地,都是漆黑的。到了一个水潭边,才有些天光漏出。走进去,只见城门殿宇,金碧焊煌。徐思省便问这两个人道;“什么衙门?”答道:“阎罗天子住的。”这两人引徐思省到殿前阶下跪着,伏倒不敢仰视。殿上便传道:“用刑!”有十数个牛头夜叉,押到一个大车轮上,周围都架着刀剑,先有反绑三十二人,又增徐思省一个。只见四个狱卒,双长枪插在四角。团栾磨转,身子都在刀尖上划过,不胜痛楚,骨肉削落。少顷放起,又报道监侯,便进了一座大城,牌额上写着“虎头城”,四围都是铁栅。中有四百多人,徐思省问道:“何时出去?”众人都笑道:“我们在这里,不知岁月。你才来便想出头日子!”徐思省道:“吾父母妻子,都不曾知道,如何到这里!”说罢大哭。只见铁栅之外,有若干的男女,穿白衣巾帽,就是人间服饰,往来走动。徐思省私问众人道:“他们如何不监侯?”众人道:“他们在阳间,持斋念佛的人,哪里有罪。不久就托生好处了。”徐思省正自嗟叹,忽有插花李王打此经过,见了徐思省就问他如何在这里,便道:“你家三世供养我在家庙,香火不断,我如何不救你!”便扯着徐思省出来。把门的不肯,李王便叱喝放他出来。李王叫徐思省立到殿门外。李王进殿,即便出来道:“免了,放你还世间,还有十七年阳寿。你当勤心向善。”又与他一道符,原叫捉他那二人送归。到水潭边,推徐思省下去,便醒了,睡在床上。因此全家奉佛持斋。到万历十八年二月十七日死,却好十七年。

    话说如今又有个长安道人,往时以风鉴,做个相士,游遍江湖,在京师里救拨魏太监在患难中,原看他是个煞星,指望化他做好人,唾手赠了他一百两银子,医好了疮毒,扶持进身,自家径到终南山修真去三十年,便得道。有些仙术。不想那魏贼小人得志,虎噬狼贪,杀害了若干忠臣义士。这道人来点醒他,那魏贼恐怕道人辱没,要即时打死。被这道人,当着三公、八座、九卿、两衙门面前哨骂了一顿,拂然腾空而去。后来知道魏贼虽然自尽,朝廷还要重处哩。道人便到阜丘县来看他剐,不在话下。

    且说这魏、崔二贼,先自一齐缢死,还要看王法上岂容他全尸否。旨下,催着九卿、三法司、两衙门会同议拟。拘提魏良卿、侯国兴、崔铎,各招前情,明白道:

        会看得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没乎!魏忠贤挟先帝宠灵,箝制中外,交结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必动摇乎大内。私憾成妃、裕妃,则矫诏而革封御,至摧抑难堪,竟甘心于非命!且夫不知上有君父矣,其于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仗,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曹。缇骑四出,道路惊魂。告密一开,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颂满公事,如同新莽之世。至尊在上,而自命上公;开国何勋,而数分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铁骈九命;迭出心腹之内党,遍踞雄边。至于出入禁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士,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皆知司马昭之心。蓄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讨首加寸磔为快。

        客氏妖蟆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闻,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常怀乎忧愤,致二妃久抱乎沉冤。且先帝弥留之旦,诈传荫子,尚以一为嫌,私藏见籍之赃。绝代奇珍,皆出尚方之积。通天是罪,盗国难容。

        崔呈秀则人类鸱鸮,衣冠狗彘。谁无母子,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奴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柄尽出其家门;位司马而仍总兰台,立威欲箝乎言路。睚眦之仇必报,威福之焰日熏。总宪夙仇近为池中之鬼,铨郎乍吓惊悬粱上之缳。凡逆竖之屠戮士绅,背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挟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黄金高于北斗。假山冰泮,游釜魂销。虽已幽快于鬼诛,仍当明章于国法。

    崇帧元年正月二十六日奉圣旨:“览奏,既合议明确。着行原籍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客氏身尸亦着查出,斩首示众。”

    说这道人在阜丘县,只见许多官兵来,发掘魏贼尸首。是时十一月,极冷的时侯,只用芦席卷埋。开看时,这魏贼竟像新死的一般。那李朝钦的尸首,都腐烂。只剩得骨殖了。一行人等个个惊奇道:“真是恶人,死过两三个月,还是这样凶狠狠的,皮肉不动些儿哩?”这道人在旁边插个嘴道:“这是魏太监的罪恶滔天,天地不容他全尸的。鬼神看守,待朝廷尽法。只看这李太监没罪的,使消化了。”官兵们抬魏贼尸首到河间府去。道人便相随观看用刑。只见三座厂,中间是抚、按坐的,东边是兵道、守备,西边是府、县官。都守着大红袍。四围摆站兵马,法场上中间放着死尸,左首放着筐篮本桶,右首生着火盆烙铁。国法凌迟,要剐三千六百刀。刽子手割一刀,监刑指挥报一刀。魏贼虽死,法律不饶,每割一刀用火烙烫焦不流血,再下刀。肉尽了,刮骨凑成刀数。这零肉碎骨。盛在筐篮,撇去旷野中叹猪狗。首级装入木桶,号令城门。魏贼尸首,因此不烂,正待天刑,是这样处他才尽法哩。道人便随到旷野去处,这恶肉果然狗彘也不吃的,烂为灰土,与人千脚万步践踏无影。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道人看罢,仍归终南山去,茅庵里打坐,入定时,便梦游地府去。不知梦里见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忠魂历对

    话说这道人梦见两个人,即如官府中的公差一般行径,口里道:“师父,我奉杨都爷的钧旨。来唤你说话。”道人说:“我在此修真养性,三十年,与世间隔别了。有哪个杨都爷,唤我做什么?”两个人道:“师父,你已曾得道气的了,过去未来事,你是未卜先知的。俺杨都爷是个大忠臣,正直为神。他有意来唤你,自然有件事儿,立刻要去的。”

    这道人便随着二人走,杳杳冥冥,都是幽静僻野所在,约有五六里,远远望见有城市,渐渐近来,人烟房舍,与世间无异。走进城不多路,便见有所大衙门,周围一带红墙。两扇红门,有铜兽环,闭着。上有牌额,是“都天院”三个大金字。把门的戴盔披甲,执着金瓜钺斧。两对将军站在东西两旁。许多的文武官伺侯开门。这两人押着道人,一堆儿坐在东栅栏门外石槛儿上。道人瞧那些人,三三五五,有告状的、投文的,也有锁押犯人解审的,又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道人想着:“这是个阴司了。我有何罪,也弄在这里缠帐!”要把平日间这些法术来使,几通符咒,一个字也记不起了。心里便觉着忙,忖道:“我如何得脱?”

    只见有个吏典,手里拿个帖儿道:“左都爷因与新任各位爷议事。要请杨都爷会议,相烦传鼓通报。”守门的道:“若是别衙门,是不敢传鼓的。左都爷与俺老爷最相厚的,便和你传进去。”击鼓一下,里面出来传帖进去,少顷回报道:“拜上左老爷,就来也。”又挨了半个时辰,里面传板,外边喝号,三通才开门。这两人对着道人说:“我们的事,直要待堂事毕了,才好见哩。”

    道人站在门上看。先是许多文武官进去相见,挨次发牌投文,随解犯人听审。一会儿都发出来了。这两人便带道人同见,跪在丹墀下。只听得堂上分付道:“可带到左都爷那里来伺候。”这两个人依旧带着这个道人出了衙门。只见里面喝道出来,传说老爷拜左都爷去。这道人随在轿子后边,偷眼瞧见,就是杨涟。“这左都爷想必是左光斗了。这两个都被魏忠贤害死的,却与我无干。如何叫我来?我如今修道要超出三界的,难道倒落在这里?”自想与心无愧,便见他们,看他有何话说。只见杨都爷到了衙门前,左都爷出来迎接进去。就有许多的官,都穿着锦绣,有蓝袍的、绿袍的,有束着银带的、金带的,一齐下阶来相迎,到堂上拜揖过,便分付掩门。

    这两人押着道人在门首伺侯。但听人纷纷地说道:“上帝传下敕旨,把魏忠贤一班奸臣这件公案,先要经这里左都爷、杨都爷、新任各位老爷会议过,才送到阎罗王殿下勘问哩。”

    侯了半日,有个人挑着担来,是卖汤饼的,歇住在栅栏门外,在人丛里钻过来,对道人唱个喏,叫声:“老师父,如何在这里?”道人看他是北京城里都城隍庙前开糕饼铺的邹小四。道人想着:“我在京师行道时看见他死的,许久还在这里。”便问道:“你是邹家小四哥?”那人答应道:“正是”。便去端一盏汤四个饼来,说道:“师父不忘旧爱,到我家去走走,先请吃些点心儿。”这道人修得有功的了,心里明白,如何肯吃这迷魂汤。便回言道:“俺久不吃烟火食了,生受你拿去。”这邹小四听了这句话,就知他有道气的,不敢迷缠了。便笑道:“师父,你后日白日升天,千万脚上带着小四去。”倏忽不见了。

    道人回过头来,又见这衙门开了。跑出个人来,唤着人进来。这衙门就与都天院一般。只见上边坐着十七员官,十七座案桌,都是锦缎红围,上边摆着朱墨笔砚,文书簿册。道人到这所在,虽是着迷了,毕竟眼还清净些。一看时,都是枉死在魏、崔手里的。只听得上边喝道:“妖道!你知罪吗?”道人回言道:“小道一生不曾做亏心事,且是在终南山修道三十年,草衣木食,久绝腥膻,朝夕炼丹,不预人事,哪得有罪来?”上边又说道:“你三十年前事,想一想着。”道人回言道:“三十年前,只是周济了魏忠贤。这是小道的慈心,见他患难中,救他性命。不是小道存私,又不是助他为恶。如何见小道的罪?”上边说:“魏忠贤是个妖孽,偷生在世间。下界司寮之神奏闻上帝,已摄他魂。落了镬汤地狱,满身炮烂,将死了。哪个要你助他银钱医治,后来被他作祸七年。扰乱朝政,杀害忠良。你抬起头来看!”只见:

        吏部尚书赵南星老爷

        都察院都御史左光斗老爷

        都察院都御史杨涟老爷

        工部郎中万燝老爷

        吏科给事中魏大中老爷

        礼科给事中周朝瑞老爷

        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老爷

        刑部郎中顾大章老爷

        都察院佥都御史周起元老爷

        都察院右都御史高攀龙老爷

        翰林院左谕德缪昌期老爷

        吏部郎中周顺昌老爷

        福建道御史李应升老爷

        福建道御史周宗建老爷

       云南道御史黄尊素老爷

        扬州府太守刘铎老爷

        吏部郎中苏继欧老爷

    道人一一看过,使稽首道:“各位老爷,尽忠报国,至诚为神。”上边说道:“我们都是被魏忠贤杀害,这却不是你所救不得其人之罪吗?”道人回言道:“那时小道也相他是个异类,要化他做个好人。以此倾囊相赠。再三叮瞩他:为人要忠厚,作事要谨慎。岂料这恶孽,兽心人面,背义忘恩。都天爷爷这几年文曲星韬晦,以致斯文遭此厄运。一班恶孽聚生中国,结党为奸,杀人媚人。日则衣冠文物,夜来露出本相。吸人血髓,也不止魏、崔二人。他们一个个来也,把业镜一照,一个个形状心肠都见了。小道当时肉眼不识,错误了。各位老爷垂念,小道这点念头要好的。且又清斋修道多年。这不知人的罪,求宽恕我出家人。”众官长一齐道:“你原无过失,也无罪业。他们这些恶孽,如今渐次都要勾摄来了。魏忠贤、客氏、崔呈秀、田尔耕先监侯在此,待这些心腹党羽早晚齐了,我们奉上帝敕旨看问。你且在这里看他们随地狱的行径。就是汪直、王振、刘瑾业报,还在这里受罪。你去遍处一游,放你回去,传与阳间,要做好人。但是施恩荐举,必须得人。切不可滥与。”原差二人押去十八重地狱看来。正是:

        恩施滥与非为德,悔恨当时不识人。

    不知这道人看去如何景象,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阴报不爽

    话说这道人,本是为好反成歉,也缠在地府,说这葛藤话。自悔道:“我如今心是死灰了,哪管他业报的事。羁縻我在这里,没奈何,叫做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一时间被他摄来,便到处一看,好去人间说鬼话。且待我把魏忠贤奚落他一顿,出些气。料我土木形骸,不得染些业障。”展着个念头,做成一首偈道:

        诸恶从心生,境亦从心灭。

        缘境俱欲空,因果不可拨。

    却说这两个人,相随一刻也不离。看见这道人做成了偈子,便拾起石灰一块,递与他写在墙上。顿觉眼前大明亮起来。像个有日色照的,鼻子边闻得有异香,暗暗飘来。只见几个童男童女,执着长幡宝幢,引着一尊罗汉来,道人便问这两人道:“这位师父是何人,有这等幡幢男女拥护?”两人道:“这是大明国里一位祖师,叫做达观。当初万历年间被人诬害,死于狱中。他已曾成道的了。因遭这无辜磨难,得做菩萨。但是地狱中罪重,永劫不得超生的,奉西天佛旨来,经由一次,便得度脱。上帝敕为转轮大师。”道人胸中忽然开豁,慌忙去跪在祖师面前。祖师道:“你在玄门。正果将成。为此一片热心肠,招揽闲是非。虽然暂留你在这个所在,亦是一番识见工夫。”道人又稽首道:“弟子尘迷,六根不净,所以致此。愿闻大师慈教。”祖师执着拂子道;

        忏悔精勤,罪根自灭。

        罪根既灭,福慧自生。

    言下道人顿悟,稽首谢道:“多蒙大师指迷,得悟佛法广大圆通。弟子乞请大师引拨,愿随法驾,遍观地狱。大师肯相客吗?”祖师点头道:“随去便是。”这道人跟着祖师去。只见青石造成方城一座,却像井形。两个鬼卒拽开铁门,内又有第一层门,上画大虎头,张牙露爪。人都从虎口出入。周围都是铁栅栏。砉一声都开了,无数的披头散发赤身露体罪囚,跪倒在地,哭啼啼哀求道:“西天祖师,大慈悲,救度众生则个。”只管磕头下拜。观达祖师便一一把杨枝洒着净水,又把锡杖画地。这些饿鬼罪囚,个个就是饮了一点甘露,觉得清爽,狱中秽气消散,香烟环绕,幡带飘扬。只见魏忠贤扭着崔呈秀对着道人说:“万事都是呈秀之过,与咱无干。”道人喝道:“咄!你这瞒心昧己的贼,难道他进得大内去的?裕妃娘娘也是他逼死的?内库宝藏也是他盗去的?夺袁崇焕的血战大功,诬武长春是奸细,杀辽民假报功勋,封公、封侯、封伯,是谁的子孙哩?逆贼!朝廷哪些儿亏负你来?总是崔呈秀撺掇,你没有贪心,不听他说就罢了。他是倚你的威势,在西天祖师面前还说这话!”祖师道:“你还不曾受罪,欺心原在魏忠贤一党,都是永堕地狱的。但迟早不同。”道人打个问讯道:“弟子参叩大帅,言下作恶一般,如何迟早?”祖师道:“如今现在地狱者,他的祖宗阴德已报,本身恶贯已满。其未来者,他的祖宗德报未尽,本身恶业未盈。此辈贪迷,阳世多活一日,阴府记罪一日。”魏忠贤、崔呈秀听了祖师说话,就软瘫在地上,磕头道:“恳乞西天祖师,发大慈悲,赐一首偈言,待罪人早晚持诵。”祖师不睬他。道人便指着魏忠贤道:“你适才面欺祖师,哪里有什偈言。待俺做一首则你罢。你听我道来:

        昔日将钱救汝身,今朝累我是何因?

        畜生有义人无义,宁度畜生不度人!

    达观祖师道:“他今后千磨万折,永堕苦劫,不必絮烦了。”道人随着祖师转过一处,东西两廊有十八重门。

    进第一重门,只见汤池百沸煎滚。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八热地狱。众生为欲火所煎,多犯奸淫,当受此报。”

    进第二重门,只见刀山剑树密布。道入便问何名。鬼卒道:“是刀山地狱。众生为恣口肥鲜,多犯杀生,当受此报。”

    进第三重门,只见阴寒滴水点冻。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寒冰地狱。众生为轻义重财,多犯悭吝,当受此报。”

    进第四重门,只见沙石熔铜灌铁。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铁丸地狱。众生为造谋杀人。多犯强横,当受此报。”

    进第五重门,只见铁柱斧索摆列。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锯解地狱。众生为好勇成仇,多犯结怨。当受此报。”

    进第六重门,只见漆黑无些光影。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黑暗地狱。众生为明瞒暗骗,多犯奸诈。当受此报。”

    进第七重门,只见钩钳犁耕铺设。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拔舌地狱。众生为横生口舌,多犯骂詈。当受此报。”

    进第八重门。只见猛火炎烧闪烁。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火烧地狱。众生为损人利己,多犯嗔怒。当受此报。”

    进第九重门,只见合山大石镇压。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阿鼻地狱。众生为谤佛毁经,多犯五逆。当受此报。”

    进第十重门,只见舂臼杵磨等件。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齑粉池狱。众生为奸淫妒悍,多犯阴谋,当受此报。”

    祖师道:“其余都是女狱了,不消看去。”只听得十八层之下,大叫号哭。道人稽首道:“恐有冤情,求大师垂念。”祖师笑道:“到此处,并无冤情。”锡杖一指,平地裂开,看下去,只见三个蓬头泥面罪囚,大青石压住。口口声声叫苦道:“在此受罪多年,西天祖师发个大慈悲超度,愿受轮回去。万恳大菩萨神力救拨。”祖师把拂子指着下边叫道:“汪直、王振、刘瑾,你三个孽畜,你知道痛苦,难道别人不知痛苦的!你要那性命,难道别人不要性命的!你一个人害了无数的人,阎王殿上逐个记得明白。逐个报还。业彰,你说愿受轮回,言何容易。你在阳间造恶太重,孽报未尽,永不得受生人道。只千变万转,堕入畜生道。便是你个出头日子。如今有个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一班逆党,来与你做伴。他们的罪业更重。你且守着。”道人看来,毛骨悚然。原来地狱如此苦楚,我想世上作恶的人,享用不多时,何知地下受罪的鬼,懊悔无了日。子孙如何晓得!道人稽首:“愿西天大师,善发慈悲,救度群迷则个。”祖师说道:“千圣证道,俱发大弘誓愿。众生普度,不尽誓,不自证菩提。争奈罪业难尽,地狱不空,佛亦无如之何。待我回西天,细将地狱诸苦楚,当禀过如来,大转法轮,使地狱众生,少苏苦报。我去也。”道人拜谢道:“多蒙大师恩诲。又引见此处,种种地狱冤业恶障,弟子得一番识见。但不知弟子后来,可得证果入道?大师慧力提携,愿随法驾归西。图报洪恩。”又拜下去。抬起头来,忽然不见。只有这两个人在面前。道人便问这两个人道:“西天祖师哪里去了?”这二人道:“他是祖师,从空而来,从空而去。”这二人又对着道人说:“毕竟是你们出家人有好处,却好遇着转轮大师来,随他去看得好。这魏忠贤又被老师父奚落了一顿。”道人说:“他负累我,后日还要说他哩。”正是那:

        阎君怒目折万灵,菩萨低眉悲六道。

    不知魏党在地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地狱惨凄

    话说道人梦中见魏、崔在地狱里,候着这些干儿子和那许多的心腹来,一齐勘问,日逐被那鬼卒敲打不过,甚是恼恨。魏忠贤对着崔呈秀道:“我二人同做事,同日死,如今也同受罪,只指望西天祖师救度,倒被这道人当着祖师面前,数我的过恶。又吃他笑骂一顿。咱当初原不想弄出这等大事来。崔呈秀,这都是你作成我的。我如今要在阳间做一只狗也不能够了。咱又听得说汪直、王振、刘瑾的业报未尽,至今还压在地狱底头哩。我们的罪业,又不小似他的。叫我如何是好?唉!我魏忠贤半生贫穷,及至身荣,道是可以常保的,其实存心惨刻了些,不及七年,就坏事到此地位。我想前日的富贵,竟为虚梦。今日苦楚,倒是实受的。呈秀,呈秀!你前日能言能语,今日无言无语,苏、张的舌头,孙、吴的智谋都到哪里去了?可恨我这一党,难道只犯我和你两个抵当?他们还在阳间受用,这也气不过他。”崔呈秀道:“阎王自然有个主意。只在迟速之间。”魏忠贤道:“只怕他们这些虎彪,迁善改过,或者也准折了吗?”崔呈秀道:“俺昨日为他们题四句道:“虎狼生性应难改,富贵迷人不自由。堕马前头还堕马,沉舟侧畔又沉舟。’”崔呈秀吟罢又说道:“昨日押这道人来的鬼卒说,他们已经朝廷处分,重则枭斩,轻则发在烟瘴地面充军。待俺面诉阎罗天子,勾他们来对理便是。”

    两人正说话之间,只见两个鬼卒,一个蓝面,一个紫面,拿着铁枷、铁镣、铁鞭、铁索来道:“魏忠贤、崔呈秀,你知道吗?”魏、崔道:“这个所在,没个亲人见面,整日幽闭在此,哪知道外边的事。大哥你可说与我们知道。”那蓝面的鬼卒道:“说来惊吓坏了你。上帝传下敕旨,把你们一党,先要经由杨都爷、左都爷共十七位老爷会议过,备文书转送到阎罗天子勘问。你们的罪业重大,不是散手散脚的,请上了刑具。”把这魏忠贤、崔呈秀上起枷镣。又把铁索锁着在铁柱上。这两个鬼卒便乒乒乓乓打紧这枷镣。魏、崔二犯道:“求放宽些。”那两个鬼卒道:“你们在阳间,放宽了哪个哩?亏你把这些忠臣无辜地差校尉去扭解来。你二人把心头摸一摸看。前日他们的性命在你们手里,今日你们的业报,也在他们手里。”魏、崔二犯道:“大哥,你须留些情吗。”紫面鬼卒道:“你们当初留情与哪个哩?”蓝面鬼卒道:“我们拿施刑的鞭来,一发打了,完这一套的刑法。”魏、崔二犯道:“大哥,咱们是阳间大臣,你须是请了一道阎罗天子旨来,才打得我哩。”紫面鬼卒道:“逆贼,你在阳间杀贵妃、杀忠臣、杀义士、杀良民,你何曾请明天子旨来?难道我打也打不得你的?”蓝面鬼卒道:“旧规打六十,我们便加五,奉承他再加三十下。”紫面鬼卒道:“这是依照你们在阳间放债,要加五利钱的。”魏、崔二犯道:“哪里有这个例吗。”蓝面鬼卒道:“你当初叫镇抚司许显纯这样打忠臣,有例没例的吗?你是私打,我也是私打。”紫面鬼卒道:“打便是,如何与他斗口。”

    打到六十下,魏忠贤哀告道:“大哥,俺受不起了。可怜我身子也是肉做的,不是铁铸的。”蓝面鬼卒道:“难道这些忠臣的身于,是铁铸的?”崔呈秀道:“饶得一下,也是好的。”紫面鬼卒道:“你当初肯饶人一下吗?抓善良来,又要吃打,又县罚赎,经着你,把身家性命一时都丧了。你二人看,我这鞭子叫什么名色?是个无情棒,专打恶人的。一不要钱,二不存私,三不枉人。”魏、崔道:“咱二人家里金银宝贝,实是多多的。只是一些也带不来。子孙也是有的,哪个肯来顾我!”蓝面鬼卒道:“你既晓得带不来,又顾不得你,如何做这样恶人?谋人财、杀人命,既封侯、又封公。”正说得好,蓦地外边传来殿上点鬼卒,要差到大明国里去,拿这起漏网的魏党哩。快去点名。这两个鬼卒忙忙地去了。魏、崔二犯道:“我们先作恶,我们先受罪。待他们来,慢慢地说苦。”崔呈秀道:“痛苦难熬,待俺胡诌一首警世的话来,以诫后人则个:

        业重难辞苦,金多不铸身。

        生前能作善,地狱有何人。”

    魏忠贤道:“咱被他又打得重些,忍痛不过,咱也唱一只《耍孩儿》散心则个:

        地狱里,难自支,史书骂,没了期。思量衣食能消几,看来为善终须济。到底行凶必受亏,追悔也,今何及。只落得一身狼狈,两泪波澌。”

    崔呈秀又叹道:“生前尽着力量,无所不为,今日受此苦楚,我想好痴。苦挣富贵为儿孙,如今有儿孙,全没用处。哪里替得我。”魏忠贤道:“我的儿孙又在哪里?”正是:

        善恶由人不自省,于今受罪悔应迟。

    不知明日如何会议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奸雄互辨

    话说这道人,梦做干证。这两个随他的鬼卒说道:“今日杨都爷会同各位老爷勘议,带出魏忠贤三名来,要老师父去瞧个下落哩。”道人说:“这桩公案,不独魏、崔两人。加何会议得?”两个鬼卒道:“虽是阳间做事,阴司纤毫都晓得的。但是主谋是罪重,众人都是倚着魏忠贤做事。有几个未到的,如今摄他魂来对理。”道人问:“明日是哪几个问官?”二人道:“杨、左二位,是都天大王,主其事。众位因本心忠孝,上帝怜这几位爷未尽其志,一同在此勘问过了魏忠贤等,仍复降生南赡部洲大明国里。如今正是中兴太平时节,要他们一班仙宫去,辅佐天下,君明臣良,共做一朝盛事。世世科第,为贤臣孝子,各还其本宗。”道人说:“天道至公,报得这样厚哩。”两人道:“我与老师父去看来。”

    三个人同走到天都院前,只见人众挤杂,都说众老爷会议魏太监的这件事哩。道人在大门首观看,只见各位问官都来,轿伞鲜明,人役齐整,传鼓通报,即便开门。左都爷出来迎接进去,升堂上座中间。杨都爷、左都爷、各位都爷左右朝南一排坐定。上边传道:“带魏忠贤、崔呈秀、客氏一起犯人进来。”这三名都是铁枷、铁镣、铁锁的,其余只是囚服,都跪在丹墀里。上边各公案上都有一本册籍,正在那里翻阅。只见从空白云一朵,有个仙女下来。上边各官都站起。那仙女道:“天妃娘娘有敕旨,客氏一案,会议明白。”众官接懿旨道:“是。”仙女乘云去了。上边传道:“阶下众犯肃静,听吾言: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上边传谕道:“各人竟自认罪,不许强辩。第一件裕妃娘娘怀着龙孕,如何逼她把绢来绞死?”魏忠贤道:“这是客氏妒忌裕妃有身,叫犯人帮她动手是实。”上边道:“无辜杀主母,可是帮得的吗?”客氏道:“都天爷爷,这是魏忠贤要我传递里边消息,他造谋来谄媚我的。”上边道:“这是同谋。客氏是一妇人,未必有此辣手,非魏忠贤不能杀人。魏忠贤造谋是实,比客氏加一等。”

    又见外边二个素服角带的官进来,手里执着一个筒帖,跪下禀道:“都天监王公公,致意各位爷。魏忠贤一案会议明白。”上边道:“拜上王公公,领命了。你去吧。”上边便问魏忠贤道:“王安他是个赤心报国,竭力尽忠的三朝老臣。你要弄权,如何杀他在南海子?这怎么说?”魏忠贤只是磕头不辩。

    杨都爷道:“我论你二十四罪,有哪一件诬蔑了你?我们六七个都是鲠直的,系朝廷耳目大臣,有何罪?生扭做一大案,被人严刑打死!”魏忠贤道:“犯人原不识一个宇的,都是他们弄笔头的来献诌,又要公报私仇,罗织成的。”上边道:“你不弄权,他们也不阿附你。”

    工部万爷道:“我为陵工之用,请内府废铜铸钱协助,如何你阴嘱校尉打死我?又叫人满身锥我,流血痛死!”魏忠贤不敢辩。

    给事中魏爷、袁爷,御史周爷、刑部顾爷齐道:“我们论你,一字不虚。你便把我们一网打尽。”魏给事咬牙恨道:“逆贼好狠,也来见我吗!”魏忠贤带着铁枷只是磕头,再不啧声。

    巡抚周爷道:“我这一案六七人,平空造谎,被你打死。怎么说!”魏忠贤道:“这是李实要谄媚犯人,是他上的本。”上边道:“逆贼你欺哪个!这都是你的线索。上本是他。矫旨是你。”

    翰林缪爷道:“我便代杨都爷做本稿。逆贼你那时肯悔过自新,也不失为好人。何得造此恶业!”

    吏部周爷道:“我非言官,不能上疏论你,因此我觌面规谏你几次。逆贼你反把忠言当恶言。”

    御虫周爷、李爷、黄爷道:“我们论你有何差处?都受你千敲万打,死于狱底!”

    魏忠贤道:“各位爷鉴谅。都是这些干儿子要来硬做个心腹,今日来造谋,明日来献计。说但是有奏章论过祖爷的,都要了他的性命,便箝住人的口,再没人敢来说了。定罪是刑部衙门官,打死是镇抚司许显纯。他们是杀人媚人,与犯人无干。”

    太守刘爷道:“我是写把诗扇,便讥诮你,何至斩首?”魏忠贤道:“这是张体乾、谷应祥罗织成狱、刑部引律拟罪。”上边道:“逆贼!这都是你的鹰犬,提笼在你手里,随你指使的。”魏忠贤理屈词穷,不敢辩了。

    都院高爷道:“崔呈秀,你在淮扬贪污杀人,我论你,哪些儿差了?便要杀我!”吏都苏爷道:“崔呈秀,我便在人面前说你过恶,何至于死?逼我自缢!我有何得罪于朝廷。你串同魏忠贤,要矫旨把我家产籍没,妻子遣戍吗!”崔呈秀道:“苏爷就骂呈秀,呈秀何以知之?都是这个献诌媚传是非的小人。”上边喝道:“唗!他是小人,你是老虎。这老畜生,你看下边!但是你们这一党羽翼心腹的魂,都勾在这里,与你们对理。还要东支西格吗?你满肚皮的杀机。大率主谋,出你八九。你们看下去。”

    魏忠贤、崔呈秀、客氏一齐回头,只见若干没头的叫道:“魏忠贤、崔呈秀,还我头来!”又有若干蓬头的也叫着讨命。上边道:“总是你三人的罪恶滔天,馨竹难书的。这冤报万劫沉沦,明日自有阎罗殿下神见。待他勘问便是。”叫手下:“这三名重犯,每人打他三百铁鞭。其余摄来的魏党,打一百鞭,待他还魂到阳间去说痛苦。都带到无间地狱羁侯,听凭阎罗王勘问。”道人立在二门上,看得明白,只把舌头伸。叹道:“正是:

    ‘天网恢恢毫不漏,举头三尺有神明。’”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神司勘问

    话说杨都爷唤鬼卒押送道人梦魂,到阎罗殿前作眼会看。这两人对道人道:“今日魏忠贤经阎罗天子勘过,是个铁案了,再不是个疑狱。”这道人道:“我闻得罪业深重,还要变形堕入畜生道哩。”二人道:“今日定罪,先受地狱诸苦,后到轮回司,变相受形。总是要你亲眼见的。”道人说:“我已不耐烦了。还有几时淹缠哩?”二人道:“今日结罪案,明日定异类,只得两出了。我二人依旧送老师父回去便是。我们如今好去伺侯了。”道人随着走道:“我乃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阴风摄得来。”到了阎罗殿前看了半响,便做成一首警世文,道:

        玉阶金殿森罗,铁面铜头来住。苦恶幽隐悉知,报应毫厘不爽。

    人言地府幽冥,日月光照高敞。业眼看做冥冥,道眼看做朗朗。

    愁人见月凄凉,欢士相看欣赏。天官露是宝珠,修罗雨是兵仗。

    名为循业发现,福业各随情想。阎罗本性大慈,忍把群灵笞榜。

    业因似形随形,果报如声应响。我今奉劝世人,慎勿迷真逐妄。

    说这道人想成这篇文。阎罗天子知他有道行的,叫他在东廊下看,好做阴阳两途明证。只见阎罗天子升殿,登了宝座,分付官吏道:“带魏忠贤一起过来。”阎罗叫道:“魏忠贤,你图谋不轨,杀害忠良,多少豪杰,何限军民,断送在你手里!只贪一身富贵,哪管四海遭殃。我且问你,为人在世,春秋最高不过百年,衣食玩赏,受用几何?何苦使尽心机,作尽凶恶。贪百年之受享,贻万劫之灾殃。你可想有今日吗?”魏忠贤道:“大王,魏忠贤到此地位,怎敢相瞒。平生虽是奸雄,其实粗莽,全不知有上帝阎罗,善恶因果。道是生前且图得志,死后冥漠无知。若早知有今日,怎么攻肆志如此!”阎罗王道:“你第一件极大的罪恶是逼杀裕妃一节,你倚着强词展辩,谁听你来。”魏忠贤道:“逼死裕妃一事,实是客氏所为。与犯人无干。”阎罗王喝道:“唗!逆贼,昨日众位会议甚明,你还在我面前牵扯吗?你凌夷王室,暴虐生灵,辱公卿如奴隶,杀人民如草菅。你今日英雄都哪里去了?”魏忠贤道:“大王,今日还说什么英雄。”阎罗王道:“魏贼,你也知道当时得志的日子短,后面受苦的日子长吗?”魏忠贤道:“大王,我哪里知道,唉!当初利比贪狼,势成骑虎,也只管向前做去了。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阎罗王又叫客氏道:“客氏,你震动宫闱,杀害妃嫔。凶悍骄妒,盗窃宝藏!”客氏道:“大王,小妇人女流之辈,做得什么事来?都是魏忠贤、崔呈秀造谋设计,要小妇人随他依样画葫芦做的。”阎罗王问道:“唗!泼妇,昨日各位爷已会议明白了,还辩什么?”阎罗王又叫崔呈秀道:“奸贼!你一手拿定朝廷事体,百官受你牢笼,骤升兵部尚书,将士出你麾下,招权纳贿,四海财帛入你库府,歌舞丽姬归你房帷。只图一生享用,哪管他人受你荼毒!你阳为魏贼的干儿孝顺,阴谋自己的富贵,你欺天乎?欺人乎?”崔呈秀道:“大王,做魏忠贤的干儿甚多,岂止呈秀一人。具一个呈词,求大人龙目一观:

        具呈犯官崔呈秀,禀为公论事;

        窃思朝中方武,半倚巨珰。奴颜婢膝,宛如醉狂。哪顾首席,谁道曹郎。义子干孙,竞倚门墙。官保世袭,取如探囊。一岁几迁,都县京堂。借我方便,众犬攒羊。杀人媚人,齐心商量。一同作恶,骂名我当。机局一变,我先灭亡。惧诛邪党,没处躲藏。借题下石,混奏交章。昔为心腹,今变豺狼。蒙面丧心,得意扬扬。阎君炎凉,欺弱怕强。若有公道,一体追将。一起强盗,一起分脏。一起杀人,一起推详。止将两个,就可抵偿。若是这等,做甚阎王。为此激切具禀。

    阎罗王见了大怒道:“你这奸贼!哪见得我放过这些干儿义孙、心腹鹰犬哩?你生前花言巧语,哄坏了魏忠贤。今日在我面前,这等放刁!”叫鬼卒:“割出他的舌头!”分付转轮司:“罚他做个哑狗,不能吠人,只吃臭屎,日夜不得安息,受人砖打脚踢!魏忠贤做个水牯牛,终日驼重负犁,受人鞭扑,老来无力被杀,千刀万剐,粉骨碎身。客氏罚她做个驿递里的马,日逐被人骑跨鞭打,送往迎来,奔走不停,硬鞍磨烂脊,忍饿嚼草根。三人永堕畜生道。先押到十八重地狱,受刑过再送转轮司变形定案。且将合山大石压在极深底,与汪宜、王振、刘瑾同监。待拿到这些党羽来,还要对理。”正是:

        作事不良终有报,皇天上帝展分明。

    道人吓得不啧声,再着如何变相,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冤业变相

    话说这道人见过地狱苦楚,又看都天院会议,阎罗殿前勘问,冥途境界了然在目。又遇达观大师教诲,深晓禅理。便对那两个鬼卒道:“此辈众生,都是佛子。只因迷却本性,广起无明,故堕此趣。要脱苦趣,须灭罪根。要灭罪根,须识忏法。忏分事理,不外一心。事忏者,朝夕礼拜,祈求不敢再犯。理忏者,端居而念实相。罪业性空,岂止永免苦趣,便可修成正果。”两个鬼卒道:“都听了老师父这个佛语,西天挤不开的人了,我地狱中鬼也没一个了。”道人合掌道:“善哉!善哉!”二人道:“老师父不日就回阳世了,魏忠贤只有今日在外边。若到转轮司变相,经过地狱受刑,压入地底,不再能出头了。老师父修成正果,早升仙界,他们历尽业报,永随地狱,何不去看他一看,作为长别。”道人笑道:“说得是,我三人同去看他。”

    倏忽到了黑暗所在,只见鬼卒守着铁门,不肯开,道:“他们都是重犯。谁担这干系来?”道人摇头道:“这所在,怕他走到哪里去。”鬼卒道:“老师父,你不知道,咱这里有个黑山风,忽然吹着,魂魄都销化了,拿哪个去受刑法呢?”只听得门里,魏忠贤在那里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前日杀这些官时,算计在密室中说‘天道难明,鬼神谁见’,不想这一会儿,天王使者正在旁边觑着、听着。唉!人在世时,不知有此地狱、有此果报。人世昏迷,随心作恶。可伶,可伶!汪直之后有王振,王振之后有刘瑾,刘瑾之后又有我魏忠贤。如今一般在这里受苦。虽然如此,我这后边原有做我的在哪里。不道这些官儿,个个在这里做了阴司大官。咱们要在他们手里会议过。被他们数落一场,又被他打了三百钢鞭,好苦呀!昨日阎罗天子见我打坏了,倒不曾用刑法,今日不知又该怎样发脱我等。倘如压入狱底,则日日受刑如何忍得。”说罢叹息不已。

    道人又随这二人继续望前行去,转过一片茂竹,便见东边有一座转轮殿。三人急步至殿前驻足观看,只见殿外有许多牛羊犬马等类,又有女人若干,都站着。西边有一座孽火坑,坑外有许多鬼形罪囚,都跪着。先是东边的判官,送上个黄薄,上边掀着看,把这些女人,逐个唱名过,差鬼卒引上车轮一转,都变为男子出去。上边又看这黄薄,把东边畜类,逐只唱名,差鬼卒引上车轮一转,都变做人身托生去。只见西边的判官,送上个青薄。上边掀看,把这些罪囚,每唤一名,叫牛头马面把畜生皮,披在身上。若是牛皮,即时就变做牛,立起来。但听上边分付下来,该是马,披马皮,该是狗,披狗皮。一个个都变相受形。上边也不问,下边也不辫。两个薄上登记,黄薄上受生的,女转男身,畜转人身,降生某府某州某县某家。青薄上业债的人,投畜胎,降生某府某州某县某家,注得明白。打发了这一班去,便带这重囚魏忠贤一起进来。上边道:“你们罪业深重,又不比寻常的,还要带形受罪哩。把牛皮盖着魏忠贤,狗皮盖着崔呈秀,马皮盖着客氏。”牛头马面鬼卒二人拿着钢叉白牌。道:“押去受地狱诸般刑法,再压着无间地狱底。”这道人看他三个都变了畜生出来。那个水牯牛见了道人便低头垂泪。道人指着道:

  “七年富贵成何用,一堕轮回万劫殃。”

    这是恶报,还有善报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善恶明鉴

    话说阴司与阳世一般。可怜阳世人五浊昏迷。多因造罪作业。阴司幽隐悉知,毫发毕照的。这道人一梦,阴阳都显然了。道人对这两个相随的鬼使说:“如今魏忠贤这件公案,已归结了。你许送我回去,这话如何?”说话之间,有人传说道南赡部洲大明国里,有圣旨来,十七位老爷都去迎接了。道人对这二人道:“既是我大明国里来的玉音,待我也去观看一回。”又与这二人道:“我乃梦中不识路,悠悠何所之?须要你们引我去。”这二人便引这道人出城,到一处空阔的地方,只见搭起一座高台,结的五彩辉煌龙凤飞舞,看上去写着是“南天台”。上摆着金炉焚得香烟环绕,银架点得烛儿明亮。下边铺着满地红毯。十七位老爷都穿着大红袍,乌纱帽,金带夹着犀带,鹤补间着豸补,一排跪着,五拜三叩头。两边乐工细奏笙箫,周围从人执着幡幢。只见合上传宣道:

        圣上迫念众卿,为国尽忠,合奏群奸,以致殒命。宜加恤典,用彰臣节。

        其原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涟、左光斗、高攀龙各赠为刑部尚书,各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翰林院左春坊左谕德缪昌期,赠尔为侍读学士,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赠尔为太常寺少卿,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工部主事万燝,赠尔为太仆寺少卿,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吏部给事中魏大中,赠尔为太常寺少卿,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礼科给事中周朝瑞,赠尔为太常寺少卿,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赠尔为大仆寺少卿,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福建道御史周宗建、李应升各赠尔为太仆寺少卿,各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贵州道御史黄尊素,赠尔为太仆寺少烽,荫一子,送监读书。

        原任应天巡抚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周起元,赠尔为工部尚书,荫一子,送监该书。

       原任扬川府知府刘铎,赠尔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荫一子,送监读书。

        其余各官,俱照原职加赠三级,荫一子,送监读书。

        尔灵有知,歆兹殊渥。

        钦此

    众官员望阙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员又五拜三叩头罢,齐立起。

    又见宫中祥云涌着另有一起仙官来,报道上界玉帝敕旨到来。就此迎接披宣。这十七员官府仍旧五拜三叩头。只听得台上仙官,朗声高诵道:

        上帝悯念众卿,俱系忠良。为君为民,直言谠论,共诛国贼,反被严刑,一时惨死。今元凶皆受天殛,悉由众卿会议定罪,冤仇已明,合理厚报善人。其杨涟、左光斗,仍摄都天大王事,各当赐尔子孙十世科第。其缪昌期,原系御前香案吏,因暂临凡,世缘己尽,仍归文昌院为掌书仙,赐尔子孙十世科第。其余十五员,夙志未酬,尘念荤怀,各赐降生本家,智慧过人,早年科甲,仍许其子孙,累世名臣。俱着童男童女。彩幡宝幢,撤此御前天乐。值日功曹,殿中金甲诸将,一齐送归阳世,朝佐圣君,复作股肱之臣,共济明良之会。

       尔其钦哉

    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员都在台前,互相拜贺:“今日吾辈,叨蒙天恩迭颁,宠荣之极。杨老先生、左老先生俱正王位,是不岁生平太志。缪老先生,高登仙品,山人头地,下愚所不敢望。但居文昌之位,幸念吾辈,复羁尘世,乞以余耀,荫及凡流,感戴刺骨。”缪太史道:“诸公素志忠孝,前者不尽所怀,故上帝复有此命。愿诸公当此升平之日,却是凤麟游于圣世。可喜,可喜!”各官都笑别道:“自此仙凡路隔了。”这十五员官府道:“我们当一别阎罗殿下,便好临凡也。”一齐去拜辞。十王接见,趋躬揖让,尽如人间宾主之礼。众官员从西阶上,十王从东阶上,两边列坐。十五员阳官东边坐,十王西边坐。十王道:“诸公皆奉上帝敕旨临凡,这香俱是三公八座大贵人了。都有贵子贤孙,满门富贵,累世科第。此所以报善人也。魏忠贤这一案,列位老先生会议至公,可见忠良鲠直,一毫不私。今已变相受形,都入畜生道,当提来与诸公一观。”叫左右阿鼻地狱带出魏忠贤、崔呈秀、客氏来。

    倏忽只见许多鬼卒,各自牵着牯牛一头、白马一匹、黑狗一只走进来,都伏倒在丹墀下。这三个孽畜见了上边十五员阳官,低头垂泪,有羞惭懊侮不堪之状。十王道:“列位老先生,可请到庭中业镜内,看这孽畜的三世劣相。”众阳官道:“此须道眼可观,吾辈未能超尘绝俗,何以得见。”十王道:“列位老先生,是忠孝节义、抗直秉公之人,又是道德文章、经天纬地之才。头头是道,岂直眼而已。请看去。”众阳官前走,十王后随。同到业镜前。只见旁边判宫高声叫道:“魏忠贤、崔呈秀、客氏,现出三世形来。”判官报道;“第一世”。众阳官看镜中,只见三个狐狸,在那里采树头鲜果,传递到草庵中供佛。众阳官看罢,判官又叫道:“再现出第二世形来。”众阳官着镜中,只见魏忠贤、崔呈秀、容氏三人,魏忠贤、崔呈秀穿着锦绣冠带,客氏天然美貌,宫妆丽服,都是伊然如故。企阳官看罢,判官又高声叫道:“再现出第三世形来。”众阳官看镜中,只见是牯牛、白马、黑狗三只,伏在丹墀下。判官指道:“这就是现世报。”众阳官看罢,十王道:“当为诸公少尽当时之愤。”叫左右:“你与各位爷,打那孽畜一顿恶棒。”众阳官道:“今日果报,足快平生之恨,何又结冤仇,这也不消了。只赠他四句罢:

        早知三世业冤身,空使中途一片心。

        该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众阳官拜别道:“从此天人两隔。”十王道:“幽明异趣,当遣官护送归凡。”十王送出众阳官上轿去。只见若干的童男童女执着幡幢,乐人奏着笙箫,官吏从人来迎接,五色云雾拥护而去。道人对这两人说:“看来善恶之报,真个毫厘不爽的。”正是:

        静观果报原无漏,好学莲花世界人。

    两人道:“老师父,明日可去都天院告辞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群仙法会

    话说杨都爷复任,原是都天大王,因为人忠直,上帝留他做都天院,是阴司极尊贵的王府了。这道人原是杨都爷摄来的,同着这二人去告辞,要回阳间,走到衙前候堂事完毕。道人进去禀道:“小道前蒙都爷呼唤至此,看问魏忠贤公案。如今都已完结,乞放道人回终南山修炼去吧。”杨都爷道:“本院知你有道行。只因你错救魏忠贤,故此要你作眼他的罪业果报。且是世人多为名利熏心,不信因果,屈你在此,你好去阳间,细细详说与妄男子知道。可喜你道心甚坚,功行将满。虽有玄门工夫,未得仙机旨趣。今日缪爷来辞我,要往仙界。缪爷与我极相厚的,他晓得我不轻易荐人的。待本院面说,你可随去看些仙景,听些仙谈,也不枉你在此一番。”

    说话未了,把门官报道:“缪爷来拜。”杨都爷接入,叙谈之间说道:“老仙翁,明日众仙法会,玄言奥妙,不能使我相闻。终南山道人在此,看遍阴司。他已有道行,乞携他去,少探仙踪,不知尊意何如?”缪仙翁道:“这道人钝根虽灭,灵心未现。即承见教,可相随去。”杨都爷便唤道人叩见缪仙翁。道人稽首道:“小道庸劣凡夫,愿从仙驾,当效执鞭下役之劳。”缪仙翁道:“看你尘心未净,机缘尚早,但可少玩光景,仍归凡世,功成之日,便来度你。”缪仙翁别了杨都爷,就挈这道人去。道人拜别杨都爷,杨都爷嘱付道:

        脱却地狱门,好随仙驾去。

        试将此业冤,传与人间世。

    话说这道人随着仙翁,正遂其志,心中十分欢喜。却是才离地狱便登天堂。只见白云满山,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又见香场两行夹种着大松树,都是合抱不来的,中间平坦一条青石大街,忽地面前挤挤簇簇,若干仙童执着幡幢,仙女吹着笙箫,仙吏齐来迎接。道人限随在后,耳边只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右桥,两边都是朱虹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古柏,翠柳夭桃。桥下翻云滚雪般的水,从石洞里涌出。过得桥来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门。门上有大金字“文昌院”牌额。道人进了朱红大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大宫殿,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帷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道人寻思道:“世间哪得这样好所在。”又进了仪门,门内有丹墀甬道露台。两廊尽是朱红亭柱。正中一所大殿,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仙吏执簿捧圭,持旌擎扇侍从。正中锦围公座坐着缪公。两厢周围都摆着龙藏朱红沙书厨。又见露台上有白发老人,捧着仙桃仙果叩见,外边报道:“从仙官拜贺。”缪公看那柬帖上写着:“陇西李白、中州白居易、眉山苏轼、成都杨慎、琅邪王世贞、甬东屠隆等稽首拜。”缪公连忙出来迎接,都像人间拱手长揖不拜的。众仙官道:“西溪公下游尘世,玉堂金马之间,著述不朽之书,是立言了。桃李门墙,贤良多士,是立功了。周济贫士,提携后进,是立德了。有此三立,名满天地间,是不虚游也。复正仙班,是还故物也。”缪公道:“小弟不才,浪迹人间。心怀不平,触忤权奸,致遭惨祸。不期今日复会诸仙翁,实出万幸。”李太白道:“小弟当时因讥讽了杨贵妃,傲慢了高力士,以致流离奔窜,故此托名江心捞月,隐迹青山,得免奇祸。”苏东坡道:“大率才人处世,多得谤毁,横罹患难。正所谓,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别利器也。”杨升庵道:“多为俗所迷。自投汤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贱,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挤不得。”王凤洲道:“将谓幻者鬻本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屠赤水道:“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鲲为鹏。万物之变化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白乐天道:“可请列位仙翁,同游荒山,以为西溪公洗尘。”李大白道:“诗酒且图今日乐。”缪公道:“少颂即当奉拜列位仙长。”白乐天道:“吾辈不拘俗套,即同往便是。”

    道人随着,只见云光满地,日色当天。路旁花开灿烂,鹤舞蹁跹。到了一座山口,紫峰削玉,碧涧垂流。才入大门,楼阁重重,花本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妍媚,不可名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众仙翁又长揖,坐于中堂。窗户栋粱嵌着异宝,屏帐尽画云鹤。少顷四个青衣童子,捧着碧玉台盘来。白乐天持杯定位,缪公首席,挨次两列坐。唐宋明,都序着朝代,器皿珍异,人世所无。香醪嘉馔,目所未睹。饮至晚,促席连坐,点起九华灯,光华满座。只见袅袅婷婷,走出四个美女来,都是绝代之色。怎见得:

        朱颜黑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螺蛳髻山峰堆拥,凤头鞋莲瓣轻盈。领抹深青一色织成银缕,带飞真紫双环结就金霞。却是依稀阆苑董双成,果然仿佛蓬莱花鸟使。

    话说这四个仙女列在座前。屠赤水指着美女对缪公道:“这是樱桃樊素口,这是杨柳小蛮腰。果何如?”又指着朝云道:“朝云能解苏公意,不合时宜满肚皮。”又指琴操道:“这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令人老大徒伤悲。”缪公大笑道:“琴娘参禅悟道,哪有悲来。”李太白道:“樊素、小蛮,歌舞是绝伦。琴操、朝云,剑术果奇妙。各逞长技,以供新客鉴赏何如?”众仙客齐道:“极妙!”白乐天便叫樊素歌来小蛮舞。这面个美人,一歌一舞道:

        娇滴滴一团风味,热急急万般情意。俏婷婷柳絮随风,软怯怯一似梨花雨。分外奇,轻风燕子飞,风流雅调不是寻常趣。却笑洛水湘波,空叫魂梦迷。堪提,总飞燕也不如;还疑,比红儿也不如。

    两个美人歌舞罢,众仙翁都称赞。白乐天道:“列公都要饮三大觥。”苏东坡道:“酒量又不可同日而语。若青莲公斗酒诗百篇,不说三大觥,三千觥也不醉。若小弟与赤水公不善饮,西溪公,且是涓滴不沾唇的。请各自随量便了。”凤洲公道:“请饮过。看剑术。”众仙饮酉。缪公只吃茶。东坡便叫朝云、琴操试来。

    朝云便卷起两只袖子,拿一口剑在手,把鞘上拍三拍,只听得啸声大振,惨如冤鬼哀号,猛似凶神叱喝。啪的一声响,那剑忽然跳起空中,有一丈多高,又一翻转原落在鞘儿里来。

    琴操便在衣袖里,摸出一个铅弹丸儿,在手掌中,旋了两转。一抛抛起,约有三丈,化成一口剑,光芒四射,是长虹而下,直到地,复跳起,落在手掌中,原是一个弹丸儿。

    众仙翁观着一回,都道:“奇绝、奇绝!”杨升庵道:“所谓飞剑斩黄龙,信有之。正是仙家剑术也,吾辈当以诗相赠。青莲公是大词宗,吾辈主盟。请道来。”

    李太白道:

        海石榴花映绮窗,碧芙蓉朵亚银塘。

        双飞剑舞苍虬卧。满院春风白日长。

    白乐天道:

        沉沉香雾映房拢,剪剪檐头尽日风。

        挥剑能叫尘虑息,始知身在蕊珠宫。

    杨升庵道:

        一到仙宫白玉堂,惊看双剑果非常。

        腾空灵异延津出,不似巫姬梦楚襄。

    王凤洲道:

        琼浆饮罢月西沉,瞬息欢游抵万金。

       尘虑因看双剑尽。凤萧忽奏玉京音。

    屠赤水道:

        老聃西逝即浮屠,莫怪窗间贝叶书。

        仙女双飞真剑幻,可知鹦鹉诵真如。

    缪西溪道:

        长恐凡材不合仙,喜看神女舞蹁跹。

        云中飞剑尤奇绝,疑入麻姑小洞天。

    苏东坡道:”小婢薄技,何敢当诸仙长珠玉之赠。”众仙翁道:“非东坡公,下能蓄此妙姬;非妙姬不能有此神技。”众仙大笑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这道人随去,看得仙景许多好处。众仙翁又如此作乐,看得凡世,就是火坑,男女都是蝼蚁了。心里便恋住,不想回来。只见缪公升座,唤仙吏开了三百六十口大朱红龙藏厨内,捧出各函书籍来查点。案上摆十个大簿,都是书目。一一看过,每函用掌书仙印一颖在面上。仙童都来搬书,道人也混入在里头搬弄。见了许多天书,都是蝌蚪文书,是凡人不识的。又见了一部《云笈七签》上有若干符咒,窃取来背地里看,被一个童子瞧见道:“你是凡人,根气浅薄,如何晓得。”抢这道人手里的书,上边去禀。

    缪公便唤这道人来说:“你该回去了。”道人稽首道:“小道愚蒙,哪里知道来去的路头,望老仙公收留教诲。”缪公摇头道:“时尚未及。”道人又稽首道:“望老仙公指迷开论,使愚下精修悟道。超拔之功,感戴无量。”缪公道:“譬如一只船,在大海中不知经了多少风浪,及至到岸,风浪一时都息。又如一个人,在长途不知经了多少码头驿递,及至到家,码头驿递一个也无。你自去悟这个道理。”道人只是点头不做声。缪公又问这道人道:“你以前是谁?”道人答应道:“不知。”缪公道:“既只是你,何故不知?既说道不知,如何只是你?知者名悟,不知者名迷。谁叫你迷,只是迷其所悟。谁叫你悟,只是悟却所迷。此处你须要寻究,究去不知知者现。在你自家去用这段工夫。”道人说:“此理更深了。”缪公又说道:“假如你参得透时,八十一卷《华严》只是一句。假如你参不透时,单提半偈,缠不了的葛藤。必须耍在葛藤里打筋斗出来哩。”道人便悟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缪公道:“他也莫点灯,我也莫放火。谁想林檎花,结个频婆果。”道人稽首道:“来求老仙翁赐个名字。”缪公道:“自无始以来,哪个是你的名字?人有个真名,都是假赤洒洒。原是本来圆陀陀,岂有名字。我如今赠你一个广长舌,好去人间说天堂地狱事。”道人说:“不知终南山在哪里?”缪公把道人的肩一折道。“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醒去。”正是:

        今日得君提拔起,免叫人在暗中行。

    不知道人梦醒如何行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道人出梦

    话说这道人肉身在终南山庵里打坐,被阴司摄了魂去,七日只是端然不动。因为修真三十年,已自得道了。只有一个徒弟叫做悟玄在家看守。每日去摸这身子,胸前有些热气,面色不改,四肢不僵,却似熟睡一般。这徒弟悟玄年轻力薄,心里甚是惶惑不定。

    却说有个道友叫做智因,平日与他师父往来的,常有心要谋占这个庵。走来对这个肉身叫声师兄,打个问讯,满身看看,用手摸摸,便问这个徒弟悟玄说:“你师父是去了,浑身冰冷,毫无脉息气味。世上哪有七日不醒的。”悟玄道:“我师父平日修炼工夫,已得道气。人间岂有死去七日只是端坐不倒的,心口微热、面色如生的。”智因道:“这个便见得你师父平日修真养气打坐的功果了。与常人不同,即十年百年埋在土里,掘开看时,也是这样的。因得了天地之气。”悟玄道:“师父常对我说的,运气工夫要四十九日闭目静坐,盘膝不动,滴水不吃,一言不说。每一昼夜周身运转三百六十度。如炼得过便身轻神王,白日可以飞升。如今才得一七,如何就说他是死的。”智因道:“你师父打坐时,可曾对你说是七七的?”悟玄道:“这是他的天机默运,岂肯对人说破的?况且我受师父恩养成人,目下斋粮不缺,自然要好好地看守他。”

    智因道:“我见你年纪小小的,我帮伤结果了他,做个龛子盛他烧化,拾起骨殖,葬在后边园里,砌座塔,竖道碑,完成他的事。你如何这等执拗!”悟玄就双眼垂诅道:“我师父骨肉未寒,端坐不动,怎么活刺刺地烧化他!师叔既蒙你好情,只该静守助他成道。到七七后不转,但凭师叔作主便是。今日再不必提起。”这智因变了脸道:“你这小狗才!多大的人儿,倒来顶撞我。我一则看你师父平日之交,二则可怜你年纪小,独自个守在这里也不是长法。你将我好意反成恶意。我便要做个主,你便怎的?”悟玄便踅转身对了师父肉身跪着叫道:“师父,师父,你可早早醒来吧!”

    这智因气哞哞地,拔出两个斗一般大的拳头来,就要打这悟玄。忽然梁上跌落下一块砖来,正打在智因这只右手上。智因抬起头,仰着面看这梁上是块望砖。正看时又落下一块来,正打了智因的右眼。智因被两砖打得昏了,又着了一惊,心里想道:“好古怪,师兄真个有些灵异,如何恰恰正打在我的眼上手上?我偏不信。”把眼来揩揩,手来搓搓。“待我去推倒这个身子,看他如何。”这智因也不动手,只把这右肩在肉身上一扛一撞,这肉身动也不动。智因便蛮性顿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弄破头了,怎好歇手。便去揪住悟玄的头发,举起这大拳头来下老实捣。这悟玄叫苦不迭,没钻个地孔处。

    正在这时,只见外边走进一个四十来岁、齐齐整整的道人来喝道:“不要打!不要打!”这智因抬起头来一看,心里越发恼了。这智因粗蠢笨牛,想错了个主意。只直这个进来的道人是悟玄勾搭上做邪事的心上人哩。智因便道:“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的事?想是与这小狗才有一手,做没廉耻事的。怪倒你这小狗才不肯殡殓师父。恰是有这个头脑,指着师父坐功运气哩。”慌忙又去打这悟玄道:“我要你实实地招来,才饶你。”

    那个齐整道人高声喝道:“胡说!”智因便撇下了悟玄,赶来打这个齐整道人。这齐整道人说:“我叫回道人。你这个贼道,你要烧化了肉身,打死了徒弟,便吞占这所庵哩。欺心的贼道,叫你认认我回道人的手段。”便把手里的拂子一指,智因便自已跌倒了,直僵僵地瘫在地上,不在话下。

    且说那回道人。看官们,你说这回道人是哪个,姓甚名谁,怎生打扮?但见:

        秀眉炯目,五绺髭髯。出言吐词,一身道气。头戴一顶蓝纱翠线纯阳巾,身穿一领四厢帛边鹅黄绢道袍。腰系一条秋香色丝线吕公绦,脚踹着一双方头青云履。手里拿着一个尘尾拂子,挂着一个小小葫芦儿。不是人间说真方卖假药的游食生意,却像那上八洞的神仙法侣。

    你说这道人是谁?果然是吕洞宾仙师。他是个唐时进士,因有仙风道骨,钟离先生度他。因发愿,世世济人利物不曾脱凡胎的。因此周游天下,遍度众生。明知这老道人阴司将返魂了,被人起谋,要毁坏他肉身,故此来阻住他。可笑这蠢贼道,肉眼不识好人,与他争嚷。这小徒弟悟玄便低头拜道:“多谢师父救命!”

    这智因在地上挣扎不起,只是偷眼瞧光景,像个不相认的,心里虽是疑惑,口中叫道:“回师父,老神仙!我晓得你有法术的。我都领会了,饶我罢。救我起来,我自去,也让你们在这里方便则个。”洞宾道:“你这个贼道!还只是放刁哩。”遂从腰挂的小葫芦里洒出豆大一个小孩子来,到地土跳几跳,变成四五尺长一个人,且是怪相,生得怕人。如何模样来?但见:

        一褡儿赤发蓬松,直矗起两角尖耸。蓝丽色间着红紫斑斑,白獠牙却似刀锯棂棂。闭眼抠嵝不见日,叉耳张开好障风。腰间缠着虎皮,头上插枝杨柳。

    这怪相原来是洞宾收服的柳树精,跳到地上去,用他尖嘴儿只管咬这智因,吓得他咯抖抖地打战,口里不住地叫苦道:“若是师兄在这里,这样妖怪怎敢来。”叫道:“回师父,足见你的神通广大,智因再不敢冒犯了。”又央这悟玄道:“没奈何,你去替我求告回师父。放我去便了。”回道人对智因道:“你这些打人的英雄,都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曾动手,你要起来自起来,你要去自去,哪个留你?我不来管你们的闲事,求我怎的?”悟玄道:“老师父,有这样的道术,可知家师如何下落?”洞宾道:“你取一盏净水,放在桌上,待我唤醒了你师父。”

    那悟玄听得了这句话,便满脸堆下笑来,双手捧着净水递与洞宾。洞宾便手指望空,书符在水里,用杨枝一洒。顷刻间,这老道人面上渐渐有些光彩,鼻孔里有些微微的气出来,喉咙里觉得有声。洞宾道:“肃静,不要啧声。”一会儿见他双眼开了细缝,双手轻轻转动。悟玄大喜道:“师父醒了也。”洞宾便在葫芦里取出莱籽一般大的一丸红药来,放在净水盏里,灌在肉身口里。这老道人即时苏醒,便能立起行动得了,糟神倍常,手足轻捷。已是梦里游仙境一番,已成道眼,识得洞宾是个上仙,便低头拜道:“小道乃愚下凡夫,蒙大仙救度,何以报答。”拜下。满座清凤拂拂,云光冉冉。这回道人把两袖一洒,口里念道:

        黄鹤楼前吹苗时,白苹红蓼满江湄。

        衷肠欲诉无人会,只有清风明月知。

    洞宾先生便乘白云去了。这道人还跪在地上,抬头看时,只见云中隐隐的。老道人对徒弟悟玄说:“当面错过神仙,只是我的机缘未到。还要用苦工夫修炼便是。”悟玄道:“师父服过仙丹,已得灵根了。这老道人走出堂前来,烧香点烛拜佛。又到西廊下去,只见智因倒在地上叫道:“师兄,你醒了吗?如何这一觉睡了七日?”这老道人笑道:“还是亏徒弟有些主意,不然被人坏我这皮囊了。”智因道:“哪个敢坏你,看来端坐不动,自然有道气的了。不要说悟玄他十八岁,不小了,就是五六岁的孩于,也不做这样事。”悟玄在旁插个嘴道:“其实亏师叔阻挡,不曾坏得。”老道人便问道:“智因,你为何睡在地上?”智因道:“师兄,不要说起。我只是放心不下,特来看你。被那屋上望砖打下来,吃一惊,便跌倒了。不道伤损骨节,因此爬不起。师兄你出一只金手,救我一救。”老道人说:“我前日因是救了魏忠贤,被他贻累了一场,如今又要救你。”智因道:“师兄,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难道我这个直心道场的好人,也比了他?”悟玄哧地一声笑,点点头道:“是是是。”背地里对师父道:“师父,你设法让他去吧,省得在此惹厌。”老道人便用手指书道符在智因身上,口里念个咒,喷口水,也把拂子在智因身上拂三遍,便可起身来了。智因自觉没意思,一言不说,打个问讯便出门去了。老道人走出庵外,四下里一看,甚是荒凉,口里吟诗道:

        避秦安汉出蓝关,松挂花阴满旧山。

        自是无人有归思,白云长在水潺潺。

    却说这老道人做了这一场梦,自觉智慧增了十分,出口成章。便设一坛水陆道场,超度地狱里诸业障。但见:

        钟声杳霭,幡影招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素食。僧持金杵,诵真盲荐拔幽魂;人列银钱,礼宝忏超升滞魄。合堂功憾画阴司,八难三涂;绕寺庄严列地狱,四生六道。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内放明灯。

    这老道人完了道场,想到:“杨都爷拳拳分付,要我传说业报因果,与世间人知道,须要做个好人行好事。缪仙公又赠我广长舌。”时觉口吐莲花,便静坐关房,明窗净几,焚香涤研,薰沐稽首如来。捉笔构思,写出《阴阳梦》,奉劝善男子。正是:

        言言警悟华光现,字字津梁金口扬。

    长安道人曰:

        对境逢场日几回,灵根便向此中栽。

        兔毫不弄闲风月,龙藏曾参大辨才。

        仙梦自今驱鬼梦,阴台回首向阴台。

        从来游戏成三昧,舌底莲花瓣瓣开。

已上阴梦毕

警世阴阳梦卷之十终

            龙兴改元戊辰季夏大士飞升日

            长安道人国泰终南山广长庵书

 

《警世阴阳梦》全书终

 

补点零碎:

 

  本书出版说明

  原书题“长安道人国清编次”。明崇祯元年刻本。半页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单边,无格。插图八页十六幅,精美。首有序,序署“崇祯戊辰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封面有数行题识:“长安道人与魏监微时莫逆,忠贤既贯,曾规劝之,不从。六年受用,转头万事皆空,是云阳梦,及既服天刑,道人复梦游阴司,见诸奸党受地狱之苦,是云阴梦云云。”作者及序者皆不详其生平。此书至今末见传本。

  是书当为最早写魏忠贤阉党事之小说。作者为魏忠贤同时之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书中所叙,多为当时传闻时事。清初有《梼杌闲评》,所述魏忠贤与客氏事,与本书略同。

  书分《阳梦》与《阴梦》两部分。《阳梦》述魏忠贤生平事;《阴梦》述魏党在地狱受惩--事属荒诞迷信,但作者斥奸、惩奸之情感真实。此书之排印出版系供学术研究用,且轮回报应思想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常见的现象,又是学术研究的一个课题,所以,校点出版时不写批判性文字,对此谨请读者注意。

  醒言

  天地一梦境也,古今一戏局也,生人一幻泡也。荣枯得丧,生死吉凶,一影现也。惨为凄风愁雨,舒为景星庆云。泰则小往大来,亢则阴疑阳战。遍恒河沙界,历千百亿劫。其间昏昏浊浊,如痴如醉,总为造化小儿所播弄。

  农夫野老,樵牧竖,山林长,无亢天之权。饱眠饥饭,问月寻花。忽然长啸数声,忽然痛哭一顿。任它匠心笑啼,尽自受用。此梦中恬适世界也。想无颠倒,神无驰逐,魂魄自有安顿去处。成仙作佛,证菩萨道,定在此等辈中,断不受轮回饿鬼诸恶趣。有一人焉,欲以蝘蜓而撼铁柱,欲以燕雀而学鹏飞,遂致杀气弥天,忠魂涂地,九原之鬼夜哭,六月之霜昼飞。漫漫荡荡宇宙,结成凄凄惨惨长夜不旦之乾坤。人钳舌,路重足,小儿止啼。五六年来,恍入幽冥道中,使人生几不知有何生趣。此又梦中惊怖世界也。

  天心仁爱,明圣当阳,群险露消,英雄雷奋。不啻天半霹雳,震起人睡梦,搔首碧翁,岂真无意斯人哉!生百魏忠贤,以乱一时忠佞之局;正生一魏忠贤,以定千秋忠佞之案。烟销焰灭,骨解肉飞。一转瞬闻,历尽荣华寂莫、生杀烦恼,出尔反尔诸业报。嗟嗟!忠贤不足惜,彼似忠贤者,可复从梦中说梦哉!

  长安道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演作阴阳二梦,并摹其图像以发诸丑,使见者闻者人人惕励其良心。则是刻不止为忠贤点化,实野史之醒语也。今而后华胥子可蘧然高枕矣。

  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

  新镌警世阴阳梦

    引首

    金乌西去月生东,百岁光阴苦乐中。

    碌碌不知身在梦,到来万事转头空。

  话说人生在世间,是一场大梦。自那王侯将相,以至士民吏役,都是梦中的人,山河大地,苑囿楼台,都是梦中的景,贵贱升沉,穷通寿夭,这是梦中的遭际;忽聚忽散,或哭或笑,这是梦中的变态。古时有个轩辕黄帝,当昼而寝,梦游华胥国。华胥国的人,无贵无贱,无谄无谤,一味浑厚平等温良。黄帝醒来,欣然自得,天下大治,就如那华胥国一般。这叫做华胥梦。又有个楚襄王,同了个宋玉大夫游巫山,日中在高唐隐几而卧,梦见一个绝色的美妇人,丰姿艳丽,态度娉婷,环佩姗姗而亲。楚王问道:“卿是何人?”那美人答道:“妾是座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今日大王游幸到此,妾特来奉侍枕席。”楚王大喜,就而幸之,醒来心恬意适。教宋大夫作赋,纪述其事。这叫做高唐梦。又有个淳于棼炊酒于槐树下,大醉,回去睡在榻上,梦见两个青衣使者上前道:“我奉槐安国王命,特邀明公。”即指那古槐,引进穴中,见大槐安国王道:“南柯郡乱政,屈卿为太守。”十日梦醒,追寻看那槐树,只见槐树下有一穴,明亮可容一榻。有两个大蝼蚁,就是两个国王了。又有一穴,直穿在南边一株上,就是南柯郡,这叫做南柯梦。又六朗南宋有个谢惠连,十岁就会作诗作文。其兄谢灵运,但是有著作,对了惠违,便是佳句。一日灵运在永嘉西堂,思索一首诗,不能成就,忽梦见惠连,便得“池塘生春草”之句。这叫做西堂梦。又唐时有个卢生,在邯郸市上与吕翁同寓,侯主人煮黄梁饭。这卢生对吕翁说自己一生的困苦,那吕翁便去囊中取出一个枕头,递与卢生说道:“你试睡这枕,必然荣耀,万事如愿。”卢生就睡,但见身子进枕中,不多时,登科及第,出人将相,五十年荣华无比。忽然打个欠伸,醒来吕翁在旁边坐着,黄梁尚未熟。这叫做黄粱梦,又叫做邯郸梦。又有李白之母,梦见天上长庚星坠在他怀里,便生出李太白大才子来,这叫做长庚梦。春秋时,秦缪公梦到上帝之所,看奏《钧天广乐》,上帝赐之神策。秦国自此便昌大起宗,这叫做钧天梦。战国时郑人采樵野外,遇见一只麀鹿争跑来,那樵夫即忙拿石打死这鹿。恐怕人瞧见,便藏在沟壑里,用芭蕉叶遮盖着。过了一会,就忘了藏鹿的所在,便疑做是梦里,随路行来,自言自语说这事。旁边有人听得了,便去寻取了这鹿,回家来告诉人道:“樵夫说梦中亡了鹿,不知所在,我去跟寻得了鹿,这樵夫还在梦里哩。”这叫做蕉鹿梦。是时有个庄周,叫做庄子,梦中见蝴蝶栩栩飞来,不知是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这叫做蝴蝶梦。以上都是梦中说梦,只因那情想上来的。我如今说一个真大梦。什么真大梦?是时新的阴阳二梦。千梦万梦,总是一梦,何分阴阳二梦?看官们,待小子先把这阳梦细细地道来。

  警世阴阳梦目次

阳梦

 卷之一

    第一回  涿州聚党

    第二回  京都充役

    第三回  樗蒲赛色

 卷之二

    第四回  青楼竞赏

    第五回  落魄潜踪

    第六回  患疡觅死

    第七回  荒祠投宿

 卷之三

    第八回  旅店乞食

    第九回  相士赠金

    第十回  中宦容身

    第十一回  内廷进用

 卷之四

    第十二回  上宠招权

    第十三回  计杀王安

    第十四回  结好妖姆

    第十五回  朋奸窃柄

 卷之五

    第十六回  设机矫命

    第十七回  诬害忠良

    第十八回  肆毒宫闱

 卷之六

    第十九回  擅立内操

    第二十回  布置外镇

    第二十一回  走马大内

    第二十二回  戏舟海子

 卷之七

    第二十三回  筑城看边

    第二十四回  进香酬愿

    第二十五回  假功冒爵

 卷之八

    第二十六回  建祠伏兵

    第二十七回  祝寿指迷

    第二十八回  晏驾解谋

    第二十九回  合疏锄奸

    第三十回  邻县投缳

阴梦

 卷之九

    第一回  道人游梦

    第二回  忠魂历对

    第三回  阴报不爽

    第四回  地狱惨凄

    第五回  奸雄互辩

 卷之十

    第六回  神司勘问

    第七回  冤业变相

    第八回  善恶明鉴

    第九回  群仙法会

    第十回  道人出梦

 

  校点后记

  《警世阴阳梦》十卷四十回,演明末阉党魏忠贤事,明崇祯元年刻本,现藏于大连图书馆。据全国善本书编目所见,是为国内孤本,为提供研究者方便,重新校点付梓。

  魏忠贤(1568-1627)于明熹宗即位时(1620)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管东厂事,通熹宗乳母客氏,兼摄内外,专擅朝政,矫旨杀人,祸乱全国七年之久。及至天启七年熹宗死,魏忠贤畏罪自杀。这一激变引起巨大反响,小说界反映之快更是历史罕见。天启七年十一月魏忠贤自缢,第二年(崇祯元年)六月这部十万字的小说《警世阴阳梦》就题叙付梓了。于此同时还有精刻本《斥奸书》四十回、明刊本《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后上海中新书局排印改题《魏忠贤秩事》),再就是以后的《梼杌闲评》五十卷巨制。

  《梼杌闲评》“无作者名,记魏忠贤客氏之恶。”因其以魏忠贤、客氏之间的荒诞肆恶为线索贯穿全篇,所以又称为《明珠缘》。该书多讽刺明神宗“久不设朝,而辅臣亦难得见”,和明熹宗愚昧顽劣,斗鹌鹑喜男风之笔,足以证明成书与魏党实为两朝,与《警世阴阳梦》一类明版小说,一口一个“天启爷爷”,并以明统治者的口吻称谓贬斥当时辽东满族及努尔哈赤诸人,有明显的不同。

  就它们本身的思想倾向与文学性说来,尽管《警世阴阳梦》“文尤简拙”,但多据史实,敷衍成篇,惩恶劝善,亦可为后世戒。而《梼杌闲评》虽然文辞通顺,亦多铺陈描写,暴露奸邪,但语多秽事,充斥淫荡,不当漫延。当然《警世阴阳梦》虽然想惩恶劝善,而又以梦境说世,实为空幻思想,加之以封建忠孝节义,判断人间善恶是非,在农民起义即成燎原之势的明末又是应当摈弃的。

  前已说过,《警世阴阳梦》多有民族矛盾激烈之词,所以清时一定是一禁书,因而不能行世,连鲁迅先生所作《中国小说史略》中只提及《梼杌闲评》,而未提《警世阴阳梦》。我想先生可能未见此书。现在大连图书馆藏本,有“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图书印”章,并标有“昭和五年”即民国十九年(1930)。从而表明日本入侵中国后他的情报机构对中国图书的用心。可见图书不仅本身的内容反映和影响着社会,其版本源流也与社会变革密切相关。

  此外,中国讲史小说多系历朝演义,传记体又多以忠孝节义者为中心人物,似《警世阴阳梦》以阉党国贼为主要人物,同《隋炀帝艳史》之类一样,是有自己特点的。

  《警世阴阳梦》作者氏藉无考,只署“长安道人国清”。原有插图十六幅,文中多有错讹,已予校正。只是原本《阴梦》第七回缺第九页约二百八十八字,无补。

  卜维义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