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刚:抚慰伤痛的香港社会运动(南方周末 20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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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慰伤痛的香港社会运动
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08年04月03日 来源: 南方周末
□李永刚
某种流行的看法认为,丰裕社会带来的满足感,必然降低社会运动的频率;而公民表达的异常活跃,只是转型时代的独特景象。这种论断,并不能在2007年的香港得到验证。
即便“七一”游行已经快要变成香港的新传统,但很多年来,这座城市的市民总体上仍旧保持着极高的自制能力,基本上总是遵循典则的指引,温良恭俭、循规蹈矩地表达诉求。但在经济快速转好的2007年,港人却通过连续不断的“抗争事件”,给外界留下了不同以往的深刻印象。
皇后码头的保卫运动很悲壮,那些试图为香港留下历史记忆的年轻人,竟然要以绝食来应对已不可改变的结局;扎铁工人谋求增加日薪的罢工很坚忍,历时36日,是香港战后最长的工人运动;天水围居民的单车游行很感人,孩子们以稚嫩童音呼吁改变悲情的命运;高龄老人反对福利体制缺陷的出街很凄凉,他们拖着连串的空易拉罐,表达只能靠拾垃圾度日的晚年困窘;动物保护者带着珍贵宠物和流浪猫狗们的集体亮相很惹眼,无论贫贱,他们反对虐待动物的立场一致。
讲一个更微观的故事。
依山而建的香港中文大学,建筑群从山脚绵延至山顶,仅靠脚力,单程爬坡要耗时近一小时,因此校巴是穿梭于山中的最重要的公共交通工具。新学年伊始,校方决定对未持有大学证件的人士收取每次三元的交通费用,结果引发了一场声势不弱的“巴,不得”运动。数个早上,面对穿梭的人流,一边是“请投币”的不间断广播,一边是“请反对收费”的行动者劝说。行动者反对的理据充足,对于年运营费用高达50亿的大学而言,征收的校巴费九牛一毛;但对大量低收入的大学非正式雇员(如保洁、餐饮、超市、宾馆服务员等)来说,每月增加的负担却是雪上加霜。结果,这群多管闲事的异见分子赢得了广泛的道义支持,迫使大学取消了收费规定。
香港社会猛然高涨的公民表达意味着香港的秩序失控了么?抑或是颠覆了我们对于美好新世界的想象么?当我们这样提问时,可能暗含了两个未经证明的前提,其一,现代化达到高水平时,各种社会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其二,以社会运动为载体的公民表达是公共秩序的敌人。前者是乌托邦理想强化的“未来就是好的”情结,后者则是强管制社会不断灌输下产生的“政治正确”。
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无限追求相比,再富足的社会也不可能使人人安居乐业,再美妙的制度安排也无法让事事称心如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像香港这样一个弹丸之地,不仅阶层之间存在贫富悬殊,连显著的地区差异也未能幸免。某种极具象征又稍显夸张的说法是,香港有三个世界:第一世界是中环,建筑群流光溢彩,精英阶层高度密集,彰显重商主义的核心价值;第二世界是旺角,市井氛围浓烈,小资与中产和谐,体现吃苦耐劳又安分守己的狮子山精神;第三世界是天水围,在地理和心理上双重边缘化,被视为新移民聚居的“孤岛”,贫弱者的悲情地。
在阶层落差和空间区隔造成的利益分化和社会紧张背后,还有更加普遍的多元价值冲撞。一个地区,要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去应对不同的核心难题;一个社群,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也必定产生不同的价值偏好。以中产阶层为主体的香港市民社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能接受“有自由、无民主”的体制安排,社会运动的频度较低,要归功于自由市场的创富机会,法治保障的权利尊严,舆论平台的意见畅通。但在亚洲金融危机和SARS风暴打击后,经济发展遭遇挫折,民众开始对管制当局的无能为力感到失望,一方面民众滋长了遴选当家人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却发现,这种愿望在既定的制度框架下难以实现。于是,一起特定事件的诱发,就能演化成大规模的政治民主诉求。近几年,随着经济状况的持续好转,民众对普选等宏大民主的关注又有所下降,而文化传承、环境保育、福利再分配等更直接的民生议题则凸显出来,新的社会运动波澜微兴。
仔细观察香港的社会运动,在抗争的表象下,依旧有强烈的秩序观念在支撑。行动者不是为纯粹反对而来,更不是为破罐破摔的破坏而来。他们诉求清晰,就事论事,愿望合理,时常还有建设性的良善主张。例如,扎铁工人表示,他们可以体谅经济滑坡时的“共渡时艰”,但希望景气时代的薪酬能重返数年前的水准;动物保护者没有展开对虐待动物者的语言和网络暴力,只是期待相关法律条文的修订能提上日程;皇后码头的保卫人士,更大的心愿是“还港于民”,让“人民规划中环”;中文大学的“巴,不得”运动,分歧双方各自表述立场,不蛮横,不冲撞,不纠缠。
在香港,这些把握分寸的温和社会运动,正在充当“小众群体”的声音放大器,或者是“得其所应得”的正当诉求,或者是凝聚社会认同的责任感召,让当权者倾听,让更多人感受。在行动者看来,凌空蹈虚的道德激情可能是危险的,它有力量批判却无准备重建;害怕表达的“公民唯私”也可能是危险的,它容易让社会陷入冷冰冰的原子化碎片状态,瓦解公共生活的基石。
更准确的看法或许是,在回避问题的过度管制下,即便集体行动的频率看上去很低,但每一次都可能是爆炸性的;在一种尊重和包容多元价值的体制安排下,即便集体行动的频率增加,也不会危及基本秩序。相反,作为社会情绪的减压阀,行动唤起的积极回应,有时能产生直接的温暖,有时可以抚慰社会发展中不可避免的伤痛。
(作者供职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学者服务中心)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epaper/nfzm/content/20080403/ArticelE31003FM.htm
http://www.infzm.com/enews/20080403/ed/dck/200804/t20080402_4173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