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被红卫兵绑架的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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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6

彭德怀被红卫兵绑架的历史真相 (上)

从 深圳老藤的博客 作者:老藤

    博主按:今年是朝鲜战争爆发60周年,60年前的10月深秋,几十万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而第一位身先士卒过江的老军人正是志愿军统帅彭德怀。纪念这场二战后最惨烈的现代战争,就不能避开彭德怀元帅。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彭德怀冤案平反三十多年后的现在,仍有人不时往他身上泼点脏水。今年4月,《炎黄春秋》杂志就有一篇歪曲历史的文章,我看过后写了一篇短文,投给该杂志副社长杨继绳先生。不久杨先生给我电话,表示会采用此文。但一直等了半年,未见刊出。今天我把这篇文章公开于博客,作为对伟大的民族英雄彭德怀的纪念。

 

           彭德怀被红卫兵绑架的历史真相

               ——对《文革中彭德怀二三事》一文的质疑

 

 

    2010年第4期《炎黄春秋》上有一篇陈幼松写的文章:《文革中彭德怀二三事》(下称陈文),看过之后,如鲠在喉,不能不对该文提出质疑。

    陈文作者系北航的教员,1967年7月,他听他的学生张寿山讲过北航“红旗”红卫兵到成都抓彭德怀的经历,但这个听来的间接口述资料可信吗?陈文中说:张寿山“拿出介绍信,说奉中央文革之命,要把彭德怀带回北京。一个身着军装的彭德怀的秘书接待他们,看完介绍信要学生们等一下,他要向上级请示。不久他出来,让学生把彭德怀带走。”

    这个闻所未闻的说法把当年红卫兵绑架彭德怀元帅的疯狂过程描写成温文尔雅、举止文明的合法行为,似乎彭德怀不是被抓走的,而是他下面的秘书拱手交出来的,这就完全掩盖和篡改了“文革”乱世的历史真相。

    自从1978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为彭德怀正式平反昭雪以来,三十余年来,史学界对彭德怀的一生历史做过详细的研究,各种专著相继出版,关于彭德怀被红卫兵从成都绑架到北京的史实,史学界并无分歧。作为彭德怀历史研究的后来者,本人在写作《风雨彭门——彭德怀的家风家事》一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的过程中,不仅仔细研读《彭德怀传》等多种权威专著,而且大量采访有关人士,当面记录相关史料。比如我采访过彭德怀的七位侄儿侄女,采访过彭德怀身边的主要工作人员,特别是跟随彭德怀多年并一起到三线的警卫参谋景希珍、秘书綦魁英、司机赵凤池三人。他们是红卫兵绑架彭德怀事件的亲历者,因而他们的叙述最为可信。早年,景希珍的回忆录中也曾详细描述了这一事件的细节。现在景、綦、赵三位老同志还健在,都住在北京,本人愿意随时陪同陈文的作者去访问他们。

    让我们看看1966年12月彭德怀被红卫兵绑架的真相吧。

 

1、江青下达“揪彭”指令

    1966年12月13日,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林彪和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江青在人民大会堂接见造反派代表。江青对当时出尽风头的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造反派的总头目朱成昭说:“你们红卫兵这也能,那也能,怎么不把彭德怀揪出来呀?让他在大山里头养神,将来好回来反对我们,把我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呀!”

    她看了一眼林彪,又高声说:“刘少奇在彭去西南之前,就对他说:‘如林彪身体不好,还是由你当国防部长。’他要是再当国防部长,我们就要千百万人头落地了。”

    江青为了拉住林彪,信口编造了这么一句谣言。

    次日晚上,党中央领导人和中央文革诸位新贵在人民大会堂一楼南侧的小型会议室里接见首都高校最具代表性的红卫兵领袖。在一长溜儿桌子的北侧并排坐着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关锋、戚本禹等人,被接见者坐在桌子南侧,他们是聂元梓、朱成昭、韩爱晶、蒯大富、谭厚兰、叶向真和“首都三司”核心组的负责人聂树人。

    据聂树人的回忆,周恩来是会议主持者,这次接见的时间不长,只是交换或通报了高校运动中的一些情况。就在接见快要结束的时候,江青才亮出这次平常接见的真实目的。

    只见江青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凶狠而尖利地对七个红卫兵领袖说:“你们不是很能吗?你们为什么不去抓海瑞?听说他在四川经常上街看大字报,与人谈话,很消遥自在嘛!应该把他抓回来,要他交代问题,接受群众批判!”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海瑞”指的就是彭德怀。

    江青迫不及待地下达“揪彭”指令,坐在桌子北侧那边的所有大人物们,都面无表情,没有赞同的表示,也没有反对的表示。他们心里知道,“揪彭”是谁的旨意,江青不过遵旨照办。犹如刮过一阵轻风,江青的话似乎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什么印象就散了会。[i]

    最高决策层抓拿彭德怀的指令并没有在大范围内传开,连聂元梓和蒯大富掌管的北大和清华也不想利用“揪彭德怀”这件事去“锦上添花”。江青把抓彭德怀的第一线指挥权交给了戚本禹,授意他找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战斗队的红卫兵去成都“揪彭”。

    12月15日,陈伯达、康生和戚本禹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接见北京高校中“响当当”的造反组织——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队的大头目韩爱晶等人。戚本禹指着他们整理的打倒叶剑英的材料说:“你们的攻击点没有选对。你们先不要搞叶剑英,‘海瑞’还没有斗嘛!告诉你们,彭德怀现在在成都,是三线副总指挥,在那里没有人敢动他。要把他揪回北京,打翻在地——这是首长指示,已经毛主席同意。”[ii]

     受宠若惊的地院“东方红”的红卫兵,组织了“专揪彭德怀战斗团”,日夜兼程来到成都,准备“揪彭”。他们闯到永兴巷7号,与彭德怀进行了不止一次的长谈,他们向彭德怀提出了几个问题:你对庐山会议持什么态度?对红卫兵有什么看法?对文化大革命有什么看法?彭德怀一一作答。来访的几个“东方红”红卫兵竟被彭德怀的光明磊落,耿直敢言所打动,对老头子产生了好感和尊敬。竟怀疑自己的“神圣使命”了,他们对彭德怀说:“你很直爽,我们回去了。”

    回去一商量,这些大学生觉得彭老总在庐山为民请命,“老头子(彭德怀)是对的”,不应该被打倒,不应该再受磨难,至少,不能在我们“东方红”红卫兵的手中受磨难,因此,怀疑自己“神圣使命”的“东方红”红卫兵迟迟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具体负责这件事并与彭老总交谈过的王大来、郑文卿两个人还从成都专程回到北京,找戚本禹汇报,希望停止“抓彭”行动。

    赴蓉“揪彭”的“东方红”红卫兵临阵退却,大大出乎江青和戚本禹的预料。戚本禹大为光火,训斥地院“东方红”的总头目朱成昭:“你立场动摇,受了彭德怀的欺骗。”他要求朱成昭马上重新派人去成都。

    这一回,“东方红”由铁杆造反派王大宾带队,他们前脚刚走,阴险奸诈的戚本禹就招来北航“红旗”的“赴川揪彭敢死队”。戚本禹面授机宜,执行双管齐下,互不通气的双保险“揪彭”行动。

 

2、横遭绑架

    12月23日凌晨5时,“东方红”的红卫兵冲进永兴巷7号,直扑彭德怀寝室,可他们来晚了一步。捷足先登者就是北航“红旗”的红卫兵。

    两小时前的凌晨3点整,一伙北航“红旗”的红卫兵翻墙进了院子,执勤的解放军战士质问他们:“深更半夜你们来干什么?”北航“红旗”的红卫兵说:“我们找綦秘书有事” 解放军战士反驳说:“有事走正门进,翻墙不对嘛!”红卫兵推开战士:“什么不对!这是革命行动,与你无关!”他们先把睡梦中的綦魁英叫起来,拽着他往彭德怀的屋子走去。彭德怀闻声开门,询问何事,为首的张姓红卫兵有持无恐:“我们奉中央文革之命,让你跟我们到北京走一趟。”

    彭德怀不慌不忙,回答得很痛快:“行,什么时候走?”

    红卫兵们嚷道:“现在,马上就走!”

    不需要出示任何正式的官方法律文书,毫无理智的疯狂学生,就能把共和国的元帅绑架劫持走。[iii]





[i]聂树人:《回忆文革》,2005年5月29日。

 


[ii] 辛子陵:《红太阳的陨落——千秋功罪毛泽东》,书作坊2007年版,第544页。


[iii]王春才:《元帅的最后岁月——彭德怀在大西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页。景希珍被惊醒后,披上衣服向彭总的住室跑,他惊呆了:房门打开,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一半拖在地下,书籍、文件、衣服被翻得满地都是。他大喊:“彭总!彭总!”哪里有人答应?

    景希珍立即去找住在一个院里的三线建委副秘书长杨沛,向他报告彭总不见了。满院的灯都亮着,屋里屋外都是人,綦魁英被红卫兵包围纠缠着。

    有人指着景希珍说:“他就是彭德怀的警卫员。”

   “好呀!”一个红卫兵头目凑过来说,“我们正要找你呢。”

    景希珍一腔怒火,喊道:“你们把彭总弄到哪里去了?”

    那头目油腔滑调:“解放军同志,不要耍态度嘛,要当革命派,不要当保皇派哟!”

    景希珍怒不可遏,扭住那个头目的手臂,又一个头目上来解围:“何必呢,何必呢!”他掏出几张纸晃了晃,“我们是奉中央首长的特别使命来这里专揪彭德怀的。”又贴近景希珍的耳朵说:“是江青同志的指示。”

    在吵吵嚷嚷中,杨沛提出向周总理打电话请示,一阵忙乱,终于接通了总理办公室,总理秘书周家鼎接的电话,马上向总理汇报。

    周恩来得知成都的情况,却无可奈何,“揪彭”的背景是他无法改变的,江青有恃无恐,她要干的“革命行动”,作为国家总理也无法阻止。他指示成都方面:

    一、不得开彭德怀同志的批斗会,由成都军区派部队与红卫兵一道护送彭德怀同志进京;

    二、只许坐火车,沿途不许任何人截留,不得对他有任何侮辱性的言行,绝对保证他的安全;

    三、彭德怀同志到京后由北京卫戍区负责接站并安排食宿。

    与此同时,获得“捷报”的戚本禹得意洋洋,他马上派出一个记者组去成都,准备召开百万人的“斗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彭德怀大会”,还确定在沿途组织若干次斗争大会。他写信向江青邀功说:“彭德怀已经被红卫兵抓住,一二日内即要押送回京,北京学生已经做好了斗争的准备。”[i]

    景希珍随着北航“红旗”的红卫兵来到成都地质学院,在一个空荡荡的、寒气袭人的大教室里看到被绑架的彭老总。他穿的还是那身破旧的黑色棉衣,一双他弟媳做的已经穿洞的棉鞋,没戴帽子,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拢在袖管里,全身索索发抖。

    见到景希珍,彭德怀惊讶地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要你管!你回去,我随他们的便,怎么办我都不怕!你回去!”

    景希珍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彭德怀披上,彭德怀甩开,倔强地说:“我不要!你自己穿。冻死,饿死,打死,杀死,都一样!我不会喊叫一声!”

    景希珍用彭总经常说的一句话来劝慰他:“不要这么说,一个共产党员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

    见彭总不吭气,景希珍转身对绑架者说:“要给他凳子坐,搞点东西吃。”

    趁没有人的时候,景希珍向彭德怀传达了周总理的三条指示。

    彭德怀沉思了一会儿,问:“真的?”

    “真的!”

    “还称我同志?”

    “对,对!三次,清清楚楚。”

    彭德怀抱着头,转向墙壁,景希珍看到他双肩激动地抽搐。好一阵,他转过身来,满脸泪痕,说:“小景,你回去吧!你有老婆孩子,去照顾他们……”

    景希珍说:“我回去给你取衣服和用具来,随你一起上北京!”

    “不要不要!”彭德怀大声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们……”

    被抢了“头功”的地院“东方红”忿忿不平,王大宾带着“揪彭兵团”人马去找北航“红旗”谈判。两个山头的红卫兵发生了夺人大战。地院“东方红”靠人多势众,把态度蛮横的北航“红旗”拨拉到一边去,用大轿车将彭德怀转送走。景希珍追踪到四川省地质局,才看见极度疲惫的彭德怀。

    12月25日晚,在阴冷幽暗的夜幕下,在被红卫兵控制、折腾了三天之后,彭德怀穿着一身旧黑棉袄,疲惫不堪地出现在成都火车站站台上,除了成都军区派来护送的官兵,他的四周密密匝匝围着狂躁好斗的红卫兵。景希珍和綦魁英左冲右突,决不离开自己的老首长。彭德怀不让他们上火车,他说:“你们不要跟着我了,你们都有老婆孩子!” 景希珍和綦魁英坚定地摇摇头,死也要和老总死在一起。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被红卫兵推来搡去,挤在车箱的过道里,彭德怀老泪纵横。

    34次特快火车满身灰尘,车厢顶上爬满了大串连的学生娃娃,吃力地开出成都北站。就这样,彭德怀被作为钦犯押上火车,他总共在大三线度过了一年又25天、名为工作实则流放的生活。

    一路上,看守彭德怀的红卫兵轮番批判他,彭德怀有问必答。景希珍挤过去劝他:“你少说几句吧,你就是吃的这个亏呀!”

    彭德怀摇摇头:“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嘴了,不抓紧时间说,恐怕机会不多了。”[ii]

    这就是红卫兵绑架彭德怀的始末。

 

    3、陈文中起码有六点值得质疑:

    第一、1966年深秋,成都红卫兵已经知道了彭德怀的住处,成群结队到永兴巷7号去找彭德怀,彭德怀地址已经公开。陈文说“是从湖北省省长张体学处打听到的彭德怀地址”,似不可信,张并不管三线建设,与彭也素无来往;说“戚本禹也不知道彭德怀的具体住处”,则更不可信。

    第二、到成都揪彭的是一大群红卫兵,当时狂热造反的红卫兵生怕自己跟中央跟得不紧,凡揪斗老干部都是争先恐后的,决不可能只有张寿山四个人去成都。

    第三、陈文说“一个身着军装的彭德怀的秘书接待他们”,负责彭德怀安全保卫工作的只有警卫参谋景希珍,他与彭德怀生死与共,殚精竭虑保卫着彭老总,怎么可能“看完介绍信要学生们等一下,他要向上级请示。不久他出来,让学生把彭德怀带走”?所谓上级是谁?西南建委没有批准带走彭德怀的权力,景希珍更没有。这个情节绝对是杜撰胡编的。张寿山把他们夜半翻墙而入,强行非法绑架彭德怀的恶行一笔勾销,无非是要掩盖做为中央文革打手的不光彩历史。

    第四、陈文说彭德怀“每天在大教室里练习跑步”,更是荒谬的海外奇谈。彭德怀被关押在成都地质学院只有一天,何言“每天”?正如景希珍亲眼目睹:“在一个空荡荡的、寒气袭人的大教室里彭德怀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拢在袖管里,全身索索发抖。”心情悲愤、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彭老总哪里有心情去“锻炼身体”?第二天,他就被地院“东方红”的红卫兵抢走,转移到四川省地质局招待所,第三天晚上就被押上火车。周总理指示“只许坐火车”,张寿山说“学生们联系到飞机”,更是不足信。

    第五、陈文说,彭德怀向绑架他的红卫兵“承认自己一生犯过三个错误”,这决不可能出自彭德怀之口!且不说在成都三天极端混乱的非常情况下,被红卫兵蹂躏得身心俱疲的彭德怀不会去谈这些复杂的党史问题,而且例如抗击日寇的“百团大战”问题,彭德怀从来就没有承认那是“一个错误”。恰恰相反,这所谓的“三个错误”,正是文革期间林彪、“四人帮”一伙欲置彭于死地而强加在他头上的“罪状”。

    第六、1967年7月18日,在江青、康生一伙的授意下,北航“红旗”在北航六系一间教室里,召开第一次批斗彭德怀大会,韩爱晶带头动手,把彭德怀打成重伤:两根肋骨骨折,胸腔淤血,右肺受伤。这件毒打彭总的事件传遍全国。可陈文最后说:“以后的情况,张寿山等人也就不清楚了”,作为北航“红旗”的造反骨干、亲手绑架彭德怀的张寿山会不知道“以后的情况”, 这可信吗?

    “文革”历史刚过去34年,现在竟然面目全非;当年那些跟“四人帮”干尽坏事的红卫兵头头不仅不忏悔,反而在编织谎言为自己开脱;民族英雄彭德怀元帅含冤去世36年了,有的人仍在有意无意地往他的身上大泼污水,这是值得我们高度警惕的。





[i]《彭德怀全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9页。


[ii]景希珍:《在彭总身边》,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