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我不觉得理想主义会在某一个时刻死掉(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17:01:23

西川:我不觉得理想主义会在某一个时刻死掉(2)

时间:2010-11-05 10:51 作者:西川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43次

 


  凤凰网:很多人质疑海子离开我们的原因,作为他的朋友,您个人是怎么理解他的?


  西川:海子离开我们的原因这个话题,可以换个方法来思考。与其去质疑海子离开我们的原因,还不如我们每个人更深入地体验一下你自己。你有没有那样一些非常难过的状态?如果你有的话,你为什么就过去了?那么如果你理解了你为什么会从一个特别难过的状态过来,你就理解海子为什么就过不去了。其实推己及人,许多人对海子的理解里有一种好像我一定要想想海子这个事儿,其实你不用想海子这个事儿,你就想你自己就行。


  我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关心一下你自己的生存,关心一下真正深入到你自己的内心里边去就可以了。一旦理解了你自己,你也就理解了海子。那么当然有些人,他可能说我从来没碰到过我过不去的坎儿,那么这种人,你就没法跟他说,你跟他说再多都没用,因为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我只好说,那你就等着遇到吧。所以我觉得海子这个事情,我也不愿意谈更多,你就从自己的内心推己及人就能理解。


  凤凰网:作为一个抒情诗图腾式的人物,你觉得他的离开对中国的诗歌和中国的诗人,有一个怎样的影响?


  西川:海子的诗歌大家只是理解到一部分,就是海子比较抒情的那一部分,海子有长诗,有短诗。实际上,谈海子长诗的人很少,大家谈的都是那几首诗,“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在去年海子去世20年的时候,我曾经说过,这首诗实际上可能大家的理解有偏差,海子那时候已经是离死亡已经不太远的一个人,那首诗表面上写得挺明亮的,但是这种明亮的产生背后有很多非常幽暗、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大家可能谈海子,谈的更多的是他比较抒情的这一部分,那么海子就变成一个浪漫主义,好像是浪漫主义的一个诗人,但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自己浪漫的这一块儿,这很好理解。


  但除此之外,如果我们想为一个诗人负责的话,我们就应该真正认识这个人的成就所在。海子除了他浪漫的形象之外,作品当中容纳了很多匿名性、类型化的东西,甚至是一些人类性的东西,由于我们这个时代本身的浅薄,不能够理解到这样一个层次。海子作品当中人类性的东西是理解不了的,这是海子的成就所在。另外海子的长诗当中结构性的力量,比如《弑君者》里表达的那种对于当下生活、历史生活的一种转化能力,把它构造成一个艺术品的能力,我想这个东西,我们都谈的非常的少。


  所以对我来讲,海子作为一个诗人,和对于很多读者作为一个诗人,有很大的不同之处。海子有他作为一个抒情诗人、那种小诗的这一面,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更丰富的一些内容。


  慢慢来吧。恐怕认识一个格局比较小一点的人物,可能一下就能认出来,认识一个格局很大的人物,你可能得花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慢慢认识。所以现在当我们谈到海子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也不愿意老重复说过的话。我们从对于海子本人的理解上,可能不得不转变到对海子的接受这个问题的理解上,因为接受就涉及到大家了。


  为什么海子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是因为大家的生活,大家的阅读状况,大家的精神状况,正好跟海子的某一部分吻合,所以实际上我们也能够看出来,这样一个时代,大家的精神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实际上可以从一个“接受”的角度来谈。


  西川:只有一个东西是你再俗气你也得思考的,就是死亡


  凤凰网:就您看来死亡这个词语对于诗歌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死亡和诗歌的关系类似于您刚才提到的苦难之于诗歌,或者流亡之于诗歌的这种关系?


  西川:死亡不光是之于诗人,它之于艺术家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也不是话题,它就是题目。美国,我前一阵子帮助过我们一个老师校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关于美国的艺术家叫马克·罗斯科,他的一些谈话。马克·罗斯科讲到说作为一个艺术家,首先你必须思考死亡的问题,你没有考虑过死亡的问题,说句实话,你这个艺术家就要打折扣了。就我们多少艺术家在我看来也够不上“艺术家”这个格,因为你对这个东西没有一个死亡的思考。


  对中国人来讲,你没有宗教,对什么都三心二意的,信个佛也是家里有点事的时候才去拜一拜,信个基督教到了圣诞节的时候,你跑教堂的时候看看热闹去了。中国是一个非常世俗的国家,我指的不是所有的中国人,对于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讲,或者一大半中国来人讲,恐怕唯一一个让他能够触到灵魂深处的一个东西,就是“死”这件事了。实际上中国现在作为一个非常世俗的国家,甚至是一个俗气的国家,在非常俗气的生活里边,只有一个东西是你再俗气你也得思考的,就是死亡这件事了。


  所以我觉得这个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讲,无法绕过的一件事情,当然对于艺术家来讲,死亡这件事情又是两个层次的,一个是身体本身的死亡、肉体的死亡,还有一个作为灵魂上的死亡,是一个什么样的含义,那么我想艺术家恐怕必须思考这些东西。


  凤凰网:这样可以是被理解为死亡是与诗歌之间的精神上的一个引导?


  西川:不是死亡之于诗歌,死亡之于一切,之于诗歌、之于小说、电影、戏剧。我不愿意批评其他行当的艺术家,那么我在斯洛文尼亚,碰到一些70后的诗人,30多岁。我就觉得比如70后马耳他的诗人安图安卡撒尔,跟你谈的全是关于他关心的问题里,包括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问题。他写过一首诗,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轰炸,以色列曾经在哪年有一个军事行动……他写到战争的那种东西。我就觉得他们70后的作家、诗人很年轻,但是思考问题非常成熟,是关心问题的角度非常像一个作家,尽管他年轻。


  我觉得我们国家的作家,其实思考的问题特别有限,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这点东西,格局很小,所以我就建议咱们能不能在杂志上专门组织一批外国的、这些世界上,甚至一些小国家的,一些东欧的、南欧的,或者是阿拉伯,或者是非洲的、南亚的,这些国家的70后、80后人的诗歌,我们翻译一批,我们看一看跟人家有什么区别。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其他跟你同样年龄段的人,人家走到哪一步了,我们走到哪一步。自己做一个比较,看一看。


  凤凰网:在您看来,一个优秀的诗人,必然与他的时代和历史背景有深层次的联系?


  西川:肯定有关系。一个人不关心别人生活,但是关心你自己生活的那个深度到一个什么深度,这个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你可以参考一下别人关心生活深入到什么程度。


  但是这里面又有一个潜在的危险话题:关心生活不仅仅是直接就写这个生活,我今天吃了一顿饭,我就写这顿饭,我明天见了一个人,我就写我见的这个人。而是说这些东西变成你写作当中的一种力量,你可能在你写作的时候不得不对它处理转化,你对它要有一个艺术转化,这个时候你形成的艺术可能不是处于一种反映论的状态,而是和生活、和历史处于一个相对称的一个状态。


  那么历史、生活里面所蕴含的那样一种力量、冲动、走向、方向,不是太明确的一种模糊的东西,这种东西它构成的那样一种力量,应该在你艺术品当中能够得到一个表达。


  凤凰网:我们现在如果回溯一下,诗人所经历的70、80、90年代,您怎么来概括和描述它?


  西川:我们会有诗人独特的视角,但是没有一句话的表达。70年代的时候,我算是一个自学成才的人,我自学画画,使得我跟不画画的人不一样。我开始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比如说对于学校的规章制度的反抗,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画上画就开始对它有一种要把它破坏的愿望。


  80年代,是我疯狂读书的时代。我比别的诗人读得更杂乱,由于对世界的好奇心,延展到对生活的好奇心。因为你想理解你自己,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你的处境。


  从90年代以后,我的写作方向跟80年代写作不太一样的区别就是,80年代写作是减法的,90年代全变成加法。就是写作当中必须容纳垃圾,必须容纳废话,必须容纳那些反诗歌的东西。80年代你理解的诗歌是优美的,到90年代也许诗歌是非常残酷的。这个时候你对于艺术本身的理解都不一样了。


  我从92年、93年就开始有变化,90年代以后,慢慢的我觉得我必须理解我自己的生活,但是经常你会发现你理解不了。对于这种理解不了的,没有明确的指向生活,你必须能够接受它。我在去年在加拿大的时候,写过一首诗,就是《渡海》。我当时在加拿大温哥华南边的维多利亚,我在那教一学期课,从维多利亚渡海参加温哥华的作家读者节。坐在轮船上就想起我以前有几次渡海,比如说希腊的帕里斯岛到雅典,我就写过关于渡海的诗,渡海的诗在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忽然就冒出一句来,中国在“五四时期”有一个诗人叫朱湘,朱湘是蹈海而死。


  我一直不理解,朱湘为什么蹈海而死,然后这个时候我就忽然冒出一句,朱湘蹈海没有明确的诉求。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不是我跟我老婆吵架了、女朋友没了,都不是,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


  这个时候我想我作为一个中年人,我想我对于没有明确目的的一种生活,没有明确的走向的这样一种写作,至少能够认识它了,以前不能认识,80年代也不能认识,现在我可以认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