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不在天堂

她说，我要听他的话好好地生活。

　　我的对门搬来了一个新的住户，穿着一身黑裙子，拖着一个行李箱，手里抱着一个小花盆，里面有沙子。她弯下腰把箱子提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我，我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她也动了动嘴角，很勉强的样子。她的眼神黯淡，脸色苍白，有几根长长的刘海落在眼前，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那段时间我也不好，刚刚结束完一段爱情，一段彼此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爱情。

　　我跟单位请了长假，躲在家里。我需要安静的空间来让自己学会遗忘。我在阳台上种了很多的花草，细心浇灌，重新整理我自己的心情。

　　我们的阳台相隔只有一米，她的阳台上很空，每天早上她都会把那个花盆拿出来浇灌，这里的阳光很充足。

　　我们会经常碰见，彼此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我会听着音乐，晒着太阳，我需要足够的温暖。后来我发现她总是会对着那个花盆发呆，喃喃自语，我有点好奇，我会偷偷地观察她，她很年轻，从来不化妆，有黑眼圈和明显的泪痕，我知道她一定跟我一样，很不开心。

　　我们都是需要安慰的人，经常见面，自然也渐渐地有了一些话题，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一起做一些吃的东西，一起看看碟片，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坐在各自的阳台上，听听风声，看看白云，随意说一些细小的话语，偶尔会笑，但声音总是很轻。我们并没有提到彼此的不开心，我们都在努力忘记。

　　渐渐的，她的脸色红润了不少，而我也找回了以前的自己，过去也只能当作记忆放在心底。

　　我重新开始上班，她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们开始面对新的生活。

　　一年后，我的阳台上已经长满了各色鲜花，我也找到了爱情，尝试新的开始。而她的那个花盆却依然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男朋友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也叫他帮她介绍一些优秀的男子，可是她总是淡然拒绝，依然天天用空闲的时间对着那个空花盆发呆，喃喃自语。我知道那就是她所有的爱了。

　　后来有一天，我听到她在阳台上唤我的名字，声音是颤抖的，却听得出惊喜。她为我开门带我来到她的阳台上，她叫我看她的那个花盆，里面竟然长出了嫩芽，她的脸很红，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很心疼，我很想紧紧地抱她。

　　看得出，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经常会在阳台上给我汇报有关那花生长的情况，她像一朵在墙角的阴影里颓痿的花，终于见到了阳光，找回属于她的色彩，我很替她开心。

　　那朵花终于盛开了，是玫瑰，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娇艳的玫瑰，那一天她跟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比我们认识一年多加起来的还多。

　　他和她从小就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俩小无猜。那时候，孤儿院是两个修女在打理，她们都很年轻，在孤儿院里种满了玫瑰，她们说，玫瑰代表着最真的爱情，是最美的花朵。那时候，她还很天真，她问她们，什么是爱情？她们也不知道，只是说，爱情是很神圣的东西，是上帝给人间最美好的礼物，得到爱情的人都会幸福。

　　她回过头来问他，你会给我爱情吗？

　　他拉着她的手说，会的，我要送全世界最好看最美丽的玫瑰给你，我要让你成为最幸福的人。

　　那两个修女看着他们轻轻地笑着，那时候，阳光有淡淡的红晕，她裂开没有大门牙的嘴巴笑得很开心，他擦着鼻涕，笑得很傻。

　　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生活，慢慢地长大，渐渐明白了男女之间的感情，情窦初开的时候，他会骑着单车载着她在田野边吹风，一起去看夕阳，是那时候最浪漫的事情，他们羞涩而甜蜜。他穿那时候最好看的月牙白的衬衫，她穿着洁白的连衣裙，腰里绑着蝴蝶结，戴着有红带子的草帽。他给她采来很多的野花，他把它们插在她的帽子上，她把它们编成花环戴在他的头上，有时候太大了就直接掉到他的脖子上，他们就一直笑啊笑啊。他们的青春美丽而懵懂，那时候他们还不敢确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爱，或者说是不敢说爱，那样的年代，他们都很谨慎，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他从来没有送过她玫瑰，有时候经过玫瑰花圃，她会停下来看一看，而他不说话，很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记得有一次，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玫瑰，却被刺扎了一下，他很心疼地把她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他说，这些玫瑰不属于他们，他以后会给她一朵最温柔的玫瑰，永远不会伤害到她。

　　她相信。

　　他们都毕业了，他去当了一名邮递员，而她回到孤儿院，帮那两个修女一起打理。他们依然暂时住在孤儿院里，他东厢，她西厢。每天都能看到彼此的笑脸。

　　她每天都会站在孤儿院门口看他绿色的身影，每次他都会停下来，跟她挥挥手，她就会很开心。

　　他是个懂得浪漫的人，他有时候会给她写长长的情书，装在信封里，很仔细地贴上邮票，然后在送信的时候骑着车子来到她的身边，把情书交给她，里面写满了浓浓的爱意，看得她脸红，心里像是揣着一只小鹿。

　　他们年轻，爱得热烈。

　　但是在她生日的时候，在情人节的时候，他都没有送给她过玫瑰，她多少会有点失落，她记得他说过，他要送给她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温柔的玫瑰。

　　但是她知道他也一定记得，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孤儿院快关闭了，他要努力为他们建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家。

　　后来，他会经常地很晚才回来，等得她心急，而且他常常会头晕，总是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她关心他的身体，他跟她说，是最近工作太忙了，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好起来。

　　最后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骗她的，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他拉着她的手，给了她一串钥匙，这是我们的家。

　　他是天生的脑瘤，前一段时间因为身体不适，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肿瘤扩散得很快，他很快就离去了，她拉着他的手，哭不出眼泪，她一直说，你答应说要送我玫瑰的，你答应说要送我玫瑰的……

　　后来，那两个修女给了她一个装着沙土的花盆，跟她说，这是他遗留给她的东西，他说这里面没有玫瑰花的种子，但是如果有一天，这里能开出来玫瑰，就说明他一直在天堂里看着她，祝福她。他希望她能够坚强快乐地生活下去，重新找到爱她的人，好好地生活。他说，只有她开心，他才会开心。

　　那天她笑了很多次，哭了很多次，终于在我的怀里睡去。

　　第二天，我看到她在阳台上跟我打着招呼，她说，今天天气很好，不是吗？然后低下头去吻那朵玫瑰。

　　她说，我要听他的话，好好地生活。这样，他在天堂里才会开心。

　　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有时候会一起出去逛街，谈各自的生活，她依然保持着单身，现在工作很适合她，她有空了就会记一些生活里琐碎的事，我们说着过去，充满怀念，她依然会和我说他，就好像她一直细心照料的那盆玫瑰，年年为她开着娇艳的玫瑰，他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人，他给了她所有的爱。她那份充满幻想的最纯真的爱，像不败的花一样永远开在她的心底深处。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有一株玫瑰，她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向他倾诉，他会全心地聆听，他像她的爱人一样陪她度过了每一天。

　　她这样空守了十年，后来，我接到一个医院的电话，当时这个城市刮着很大的台风，路上倒了好多树，城市一片狼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处在弥留之际，医生说她从三楼上掉了下来，后背的脊椎已经断了，能留着一口气已经是奇迹。医生示意我过去，她有话要对我说，我把耳朵靠近她蠕动的嘴唇。她说得很困难，"你知道，我一直不能忘记他，他陪我走完了这一生，我希望在我死后，你能把那花盆里的花和沙土跟我的骨灰混在一起，还有我的那些日记，我死后要带着它们去见他。我希望死后能永远和他呆在一起，再也不分离，我要告诉他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是多么地想他，是那玫瑰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要他亲手送我最美丽的玫瑰，我要跟他说，我爱他。"

　　她是微笑着流泪离去的，跟她当初看到玫瑰发芽一样的表情，我知道，她是为自己终于能见到他，而感到开心。医生把那盆花交给了我，他说她被发现躺在地上时一直就抱着它。

　　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很难过，我们的生命都是这样的脆弱，我按照她要我做的那样，把花盆里的沙土挖出来，和她的骨灰混在一起。在我小心把那棵玫瑰挖出的时候，我发现它的根部紧紧地抓住一个密封的透明玻璃瓶，里面有纸条。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张纸条，这沙土里混合了我所有的骨灰，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如果你知道这是我的骨灰，你会舍不得用来种花，它只会让你伤心难过，可我不想这样，你还年轻，你可以找到一个跟我一样爱你的男人，陪你度过你生命里的每一天，而我只希望能够用我剩下的所有当作养料，为你开出最美的玫瑰，那是我的灵魂，我的爱不会消失，我不在天堂，我只想天天陪伴在你的身边，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爱着你。"

　　而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在她搬来之前，我就认识了他，那时候他天天来自己动手装修他的房子，房子装修好后，他给了我一封信，里面是一颗种子，他跟我说，过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女孩子搬过来住，她有一个花盆，希望我能找机会把那棵种子种到那个花盆里。我答应了他，因为他的眼神很坚定，而且有很深的爱。而我是在一年后才有了一次机会把那种子放到那个花盆里，她一直把它看得很紧，我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它。

　　他早已经把爱情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守着他们的幸福。

　　而她，也一直把他和爱种在心里，日日浇灌。他们都不在天堂，他们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