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摸不透的日本人(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9:14:24
作者:英国《金融时报》戴维•皮林(David Pilling)
2008年3月4日 星期二
在日本,树是“蓝色”的。交通信号灯也是“红蓝灯”——尽管在初来乍到的外人眼中,交通信号灯显示出来的绝对还是绿色。日本人确实有“绿色”这个词汇,可一旦要表示树叶或交通信号灯的颜色,人们更愿意使用“蓝色”这个词。
“蓝色的树”并非唯一一个会在一开始让你对日本感到迷惑不解的东西。日本有上百种细微的手势和姿态,让人觉得这个国家可能有点不合常理。当日本人表示自己时,他们会指向自己的鼻子,而不是心口。许多餐馆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日本人计数单位是万,这样,日本人口便是12500万,而不是你可能以为的125百万(注:英文以千、百万、十亿为单位)。日本的历法也与众不同。纪年更替不是按直线推算,而是依照天皇统治的时间来进行周期性计量——这样算来,我发出这份稿件的时间不是2008年,而是平成(Heisei) 20年。
这些只是表面上的差异。这些在许多地方都能察觉到的细微不同,会让一位以西方文化为本的观察者觉得“古怪”。但即使是有经验的日本学家也会发现,日本是一个颠覆常理的国家。拉夫加多•赫恩 (Lafcadio Hearn)是一位爱尔兰裔希腊人,他在1890年选择来到日本。当时,这个国家刚刚面向西方开放了10个年头。赫恩写道:“日本事物的外在陌生感,产生出一种令人难以描述的离奇颤栗,一种只有在体会完全生疏的事物时才会产生的怪诞感觉。”
--------------------------------------------------------------------------------
赫恩既非幼稚,也不是种族主义者。作为一名入籍日本的公民,他以小泉八云(Yakumo Koizumi,或应该写作Koizumi Yakumo,因为日本人将姓氏排列在前)的名字广为人知。他娶了一位武士的女儿,用日语交谈,并在日本度过了生命中最后15年的时光。然而,他所体会到的某种情绪,也正预示今天长期旅居日本的人们所经常表达的困扰:无力把握他们想像的日本的精髓。小泉八云说:“很久以前,我最好、最亲密的日本朋友在去世之前告诉我:‘当你发现,花了四、五年的功夫,自己却根本无法了解日本人的话,那就说明,你将了解他们的一些东西了。”值得一提的是,小泉的著作名称就是:《日本:一个解释的尝试》(Japan: An Attempt at Interpretation)。在这番尝试一年之后,小泉八云便离开了人世。
在读过《日本镜像》(Japan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这本书之后,我不得不思考日本的特殊性这个问题。这本书的作者、剑桥大学(Cambridge University)人类学家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辩称,日本与西方及其它文明之间不仅是细微的差别,“这种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致于我们通常所采用的理解工具都显得不好使。”当我打电话到他在英格兰的家中时,他承认自己就像小泉八云一样,对日本思考了15年,最终却还是一样迷惘。他说:“刚到日本时,我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然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陌生。日本的独特性在于它联贯了两个不同的方面:表面上是一个现代的、理性的经济体,有政治、法律等各种东西。但在这些的后面,又有一整套迥异的社会规范和宗教信仰。几乎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相扑到茶道,甚至是商业上,都有一种言外之意,话外之音。”
甚至,就在我5年前担任英国《金融时报》驻日记者之前,就已经知道日本是个不一样的国家——非比寻常的不一样。当时,我像大家一样去读西方人类学研究中关于日本的经典读本——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菊花与剑》(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这本书开篇第一句话便是对这种陌生感的确定:“日本人是美国曾与之战斗过的最陌生的敌人。”
依据对日本移民的采访,本尼迪克特描述了一个在完全不同基础上运行的社会。她的著名概括是,日本文化是一种耻感文化,而不是(基督教类型的)罪感文化。这种文化带有一套武士道催生的荣誉法则,其中包含了神秘(无法直接诠释的)“义理”(giri)、“恩”(onn)、“耻”(haji)、“义务”(gimu)。它让我们了解到复仇和切腹所产生的荣誉感,以及投降所带来的耻辱。这本书直至今日都毫不逊色。而读完这本书,你会很容易形成如下结论:日本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坦白讲,我一直对这种看法心存怀疑。我的理论起点是,人就是人,而任何试图把他们变成其它样子的行为都可能另有目的,例如,为了与之交战而做前期准备。以此结论为起点,我的基本观点仍然是,日本不比危地马拉、马达加斯加或英国更古怪。但我的信念受到了严重挑战。
2002年,在我初到东京时,除了“蓝色的树”以外,还有其它一些事情需要慢慢习惯。例如,刚开始有一次,我邀请到一位年高德劭的电视主持人共进午餐,当时,我一屁股坐在了离门最远的座位上,这使得餐厅员工惊惧万分。这个座位是所谓的上座,为贵客所保留。我抢了这个座位,基本就相当于在一个众所周知的名人头上浇了一大杯啤酒。(主人应该坐在背靠门的位置,在古代,这个位置最易受到忍者的攻击。)
还有其它事情。早上六点钟,建筑工人在我的房子外面跟着大喇叭播放的音乐跳起了伸展体操——这在西伦敦可是非常少见的。我还要应付一个似乎是完全颠倒过来的、充斥着社交地雷的语言。人们在做每一件事时都执迷于准时性、礼貌性、整洁性及绝对的严肃性,让我感到惊诧。我非常努力,但也只认识了一些礼貌的熟人,甚至到了街上都难以与人对视。
除了这些较小的文化调整,身边的日本人几乎每天都告诉我,“西方人很难理解日本”。虽然有时这完全只是被采访者试图混淆是非,但的确有很多日本人似乎真的相信,在经济与家庭关系、审美范畴、道德及座位安排方面,日本非常与众不同。没有谁比日本人自己更会鼓吹自己的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