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本中的“阿Q”应该往哪儿“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15:47:25
课本中的“阿Q”应该往哪儿“请”? (2010-10-29 08:33:19)  

前一阵子,“鲁迅作品大撤退”的消息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被传从中学语文教材中删除的作品有《药》、《纪念刘和珍君》和《阿Q正传》等。不过很快就有人指出,“鲁迅撤退”是个“伪话题”,因为教材中的鲁迅还在,只是有几篇从“必读”转为“选读”而已。

说到鲁迅,我备感亲切。小时候,家里有一大箱书,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寄存的。其中有几本民国版的鲁迅著作,素洁的封面、简约的装帧,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版权页浮贴的一小块宣纸,上揿一方朱红的鲁迅名章——那应是最早的图书防伪标志了。

只是那时自己年纪小,对于繁体字、竖排版颇为敬畏,胡乱翻几页,总也不能认真看下去。不过像《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题目,那时就已有了印象。可惜文革浩劫,几本鲁迅著作也连同“封资修”一并投进火堆,红卫兵的理由是书末印有“中华民国”字样——尽管鲁迅是文革中唯一未受批判的老作家。

以后下乡插队、回城教书,开始阅读鲁迅,崇拜鲁迅。几篇收入课本的作品读了又读,教了又教,难说倒背如流,却也滚瓜烂熟。再后来在中文系课堂上聆听教授解析鲁迅,理解愈深、崇敬益甚。对《阿Q正传》一篇尤加关注,写文章动不动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是“国民劣根性”……自己也时时注意潜意识中的那个阿Q,警惕其复活、膨胀……

几十年过去了,不觉跨越“知命”、渐过“耳顺”,再读《阿Q正传》,竟生出一点抵触情绪来——中国人真的如此不堪吗?一篇“稗官小说”,能否便给一个有着几亿人口的民族定性?这个民族号称有着五千年文明(至少有三千年是有文字记录的),真的可以由一个头上长癞、胸无点墨、心智不全的流浪汉所代表吗?

鲁迅的伟大,即在于擅长独立思考、富于批判精神。让我们也“独立思考”一番——其实细想之下,阿Q一切可笑可鄙的言行,无非体现了一个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在相对富裕的江南,这个无家无业的流荡农民寄居在不花钱的土谷祠,靠出卖劳动力吃饭,衣食粗足,所欠者,一是女人,二是尊重。

然而老爷们可以“娶小”,年近“而立”的阿Q却因不适宜地表达了一回正常生理需求(要与吴妈“困觉”)而被撵出未庄。他也有受人关注及尊重的需求,然而赵太爷不许他攀亲,假洋鬼子又不准他“革命”;只有从城里“衣锦还乡”、成为疑似罪犯后,他才得到未庄上下的一点敬畏!

阿Q最令人非笑的“精神胜利法”其实也不是他的专利,那是世人一种普遍的心理活动,中国人如此,外国人也不例外。也正是靠着这个,人才能在心理受伤时实现自我平衡,才能在逆境中熬过最难堪的一刻而不至于发疯或垮掉——只是作者将其放到一个有着 “智障”倾向的小人物身上,又使用了冷嘲和夸张等手法,结果让人们笑了将近一个世纪。

但问题是,一个智障患者的病态性格,真的便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根性”吗?近读作家兼文化学者阿城的一篇短文《盲点》,文中观点令我击节!他在解读地主阶级时说:“这个阶层,源源不绝地供应出读书人,继承接续着中国文化命脉。历来强调的耕读世家,才产生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国民性。只有恒产阶层,才会坚持仁义礼智信,撑国族于不倒。阿Q莫名其妙地被解读为国民性,实在是自己侮辱自己。”(文章刊于人民日报主办的《文史参考》,2010年9月号[下])

不错,把阿Q解读为我们的国民性,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既无家庭,也就缺乏责任感。他甚至不能代表一般的农民,他所代表的只是一群带有“盲流”性质的赤贫阶层。这个阶层是社会变动(不管是变革还是变乱)的渴望者,总希望有一天杀来一群“白盔白甲”的“革命党”,将老爷、举人的家财劫掠一空、自己也乘机占些便宜;在他眼热的浮财中,自然少不了那张让他想若非非的“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这与若干年后发生的“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的农民运动情景,倒是有几分相像。

《阿Q正传》作于1921年,生不逢时的阿Q在小说中糊里糊涂地自认劫匪(革命党?)而遭到枪决。假如故事晚发生几年,让阿Q刚好赶上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他的结局很可能是另一个样儿:在未庄,苦大仇深的阿Q无疑是农运的依靠对象和积极分子,若受到组织上的培养,再学一点文化,人格受到尊重的他很可能脱离蒙昧境界,心智恢复健全,成为革命洪流中的一员。

当然,如果仅仅依赖其“天然的觉悟”而疏于教育,阿Q这种人也是很危险的。至少他有着抢劫偷盗的前科,还曾占小尼姑的便宜,在“生活作风”上很难为他打保票!——不过无论如何,阿Q代表不了中国文化却是肯定的,因为他根本没文化!无论他干了好事还是坏事,账都绝对算不到传统文化的头上。

有研究表明,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认识和判断,很可能受美国人史密斯《中国人的素质》的影响。该书是一位传教士站在西方文化立场对中国人的观察与判断,在貌似客观的描写中,难免有着基于文化不同而产生的疏离与偏颇。不过鲁迅的态度是清醒的,他在杂文《“立此存照”(三)》中写道:“我至今还在希望有人译出史密斯的《支那人气质》(即《中国人的素质》)来。看了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几点说得对,变革,挣扎,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1936年10月5日《且介亭杂文附集》)

鲁迅应当读过该书的日文版,《阿Q正传》的创作,应即与这种影响有关。不过小说非论文,以文学形式来表达一种深刻思想,总归有其模糊性,理解起来也难免产生歧异。其实就是鲁迅自己,也未明言阿Q的性格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性格。看来时过90年,如何正确解读这篇小说,也还没有标准答案。

有一点很有意思,《阿Q正传》在所有鲁迅作品中被置于很高的地位,由此造成两大奇观:一是,这样一篇有着“污蔑贫雇农”之嫌的小说居然在高倡“阶级斗争”的时代躲过批判,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二是,这样一篇长达三万字的中篇小说,居然能不加删节地占据着语文课本的宝贵篇幅,教材编选者对它的重视及礼遇,也是其他作品无法比拟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今后我们的教师该如何解析此篇?依然延续几十年一贯的评价、大谈“国民劣根性”吗?在远离了“五四”狂潮的今天,我们是否应当更冷静地对待自己的民族和文化,带着理性、带着自尊、带着理解和宽容,平允公正地评价我们的祖先和自身?一个孩子刚上高中就被灌输了“我们这个民族有劣根”的不实评价,难怪今天很多人谈起传统就深恶痛绝、恨不能跟祖宗一刀两断!

基于以上原因,我认为类似《阿Q正传》这样内涵丰富的篇目,也许还是放到“选读”课本中为好,给师生以更宽松的解读环境,启发大家从各种角度独立思考、各抒己见,不划杠杠、不强作解人——如果我们的语文教材已经这样做了,我举双手拥护这样的明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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