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则柯：中国人民勤而不富 国营垄断企业要负主责

作为一位经济学人，我特别欣赏张维迎教授提出的“捍卫市场经济是经济学家的基本责任”。

王则柯

张维迎教授无疑是市场经济的坚定捍卫者，他还实实在在为我国大陆市场导向的经济体制改革作出了个人的贡献。张维迎教授的新著《市场的逻辑》，收集了他跨度四分之一个世纪在国内外发表的十六篇文章，其中心意思，在我看来就是他说的一句话：捍卫市场经济。

司马迁与亚当·斯密

开宗明义，张教授就提出(第1页)，“市场经济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是人类进步最好的游戏规则！”“市场的基本逻辑是：如果一个人想得到幸福，他(或她)必须首先使别人幸福。”

现代市场经济的机理，就是让“货币选票”说话，优胜劣汰，提高整个社会的福利水平。如果你要赢得货币选票，你就要向市场提供人们乐意购买的商品，包括理发、旅游这样的服务性商品。首先，人们愿意拿出货币购买你的商品，前提是你的商品给他带来的好处，比他把购买你的这个商品所需要付出的货币留在自己的钱包里好。再进一步，人们愿意拿出货币购买你的商品而不是别人的商品，原因就是付出同样数量的货币购买你的商品给他带来的好处，比购买别人的商品所带来的好处来得大。好处的比较，就是价值的比较。所以张维迎教授说(第1页)，“市场竞争，本质上是为他人创造价值的竞争。”

这就是现代经济学的开山鼻祖亚当·斯密在他的名著《国富论》里边提到的一个概括为“看不见的手”的理念。按照张维迎教授的解读(第15页)，亚当·斯密是说，“在市场经济中，每一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这个利益是广义的，包括追求自己的财富，也可能追求自己的名声——但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使你在追求自己利益的时候，为别人创造的价值，比你主观上想着为社会作贡献时创造的价值更大。”张教授认为，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奇妙之处。

张维迎教授归纳说(第15-16页)，“什么是市场？市场就是好坏由别人说了算、不由你自己说了算的制度。在市场上，任何人不为别人创造价值，就不可能获得收入。所以你必须努力为他人创造价值。”“什么东西有价值，什么东西没有价值，要在市场上考验，要由买的人说了算。”

反对市场经济的人，不仅把亚当·斯密关于“看不见的手”的理念，贬称为“市场原教旨主义”，而且在意识形态的高度，把它纳入西方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的影响，真是耸人听闻。其实，我国西汉时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司马迁在《史记》的“货殖列传”，已经清晰地表达了后来被亚当·斯密概括为“看不见的手”的思想。司马迁描述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社会大势，提出：“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这段话的意思就是，人们依赖农民耕种得到食物，依靠虞人开出木材供他们使用，依靠工匠做成器皿满足他们的需求，依靠商人输通这些财物供他们选购。这难道还需要政令教导征发人民如期集会来完成吗？人们各自以自己的才能来行事，竭尽自己的力量，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因此，物价低廉，他们就寻求买货的门路，物价昂贵，他们就寻求销售的途径，各自勤勉而致力于他们的本业，乐于从事自己的工作，如同水向低处流，日日夜夜而永无休止，他们不待召唤自己就这么做，物产不需征集百姓们自己就生产出来。这难道不是合乎规律的并且自然就是如此的证明吗？

司马迁的这段话，表达了与现代经济学的鼻祖亚当·斯密著名的“看不见的手”的论述几乎完全一样的思想，可是我们的司马迁比英国的亚当·斯密早了一千八百多年！

市场被扭曲，所以不完美

张维迎教授指出(第2页)，“当然，现实中的市场总是不完美的，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其主要原因在于，市场赖以运行的法律环境常常是不完善的，人的知识是有限的，市场也会受到各种各样反市场力量的干扰，特别是既得利益和政府的干扰。”

“人的知识是有限的”这个因素，暂且不论，“市场赖以运行的法律环境常常不完善”对市场经济的运作的影响，则非常清楚。试想，如果货不对版或者只是短斤缺两，都不受惩罚，市场交易也就无法保证为对方创造价值了。“法律环境常常不完善”，还包括强买强卖，甚至包括巧取豪夺，这都不是市场本身的事情，而是市场交易要为交易双方都带来好处的这个前提条件被破坏的后果。

最大的影响，来自政府对市场的干扰。事实上，“法律环境不完善”和既得利益集团的干扰，都可以包括在政府的干扰里面，因为“法律环境不完善”，正是政府取向的结果，而如果政府完善了市场经济的法律环境，既得利益集团的干扰也就无所逞其技。

在肯定“没有政府，经济发展是不可能的，政府本身也是市场的一种需要”以后，张维迎教授尖锐地指出(第24页)，“但问题是，政府获取收入的办法跟企业不一样。企业不创造价值就不能获得收入，政府即使不创造价值，通过税收也可以获得收入。”

政府即使不创造价值，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获得收入，这是问题的关键。比如张维迎教授在同页指出，“所谓竞争，并不是说一个行业有很多企业，而是政府允许自由进入。”是啊，也许某个小地方只有一家小饭馆供应馄饨，看起来没有竞争，但是别人也可以在这里开馄饨店这种无形的压力，就是竞争的压力，它使得现存的那家馄饨店努力要做到价廉物美，不能因为暂时只此一家就漫天要价。

这时候，如果政府对新馄饨店的开张设置行业标准以外的障碍，那么腐败的空间就出现了。在许多行业，经济学家呼吁把审批制改为登记制，阻力之所以很大，就是因为改为登记制以后，原来负责审批的政府部门，失去了利用审批权寻租的机会。

有效率的市场经济讲究平等竞争。但是在政府干预市场的情况下，谁“搞定”了政府，谁就在不平等的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怎么“搞定”政府？归根结底，还是要靠银子。

三鹿奶粉事件，祸害广大婴儿，败坏我国乳业，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教训。如果不知就里，你也可以批评说市场经济让企业追求利润，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可是，市场竞争比我们厉害得多的发达国家和地区，为什么做得比我们好得多呢？可见，问题不在于追求利润的市场原则。借用张维迎教授的术语，市场的原则是，你要为别人创造价值，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三鹿给消费者带来那么严重的灾难，凭什么能够获得市场成功？这主要就在于我们的市场不规范，特别是政府在里面插了一杠子。

国企是政府干预市场的重要形式

张维迎教授指出，政府干预导致市场发育不足(第22页)，政府最应该做的，是保护产权，推动竞争(第24页)。他还具体写道(第25页)：任何限制竞争的做法，只对少数人有利。资源配置要么按市场，要么按特权。如果不按市场，一定会按特权。任何限制竞争、人为地限定价格的办法，最后只能让少数有特权的人得到好处。

国有企业，就是政府干预市场的重要形式，它们有包括无偿占有国家资源在内的许多特权。

日前，国家发改委发出这样的声音：“今冬天然气供应有压力，中石油承担巨亏。”这种为再一次涨价制造舆论的声音，马上遭到广大民众的批评。他们说，明明是全世界最赚钱的公司，坐拥最稳固的垄断权，却还是要天天叫亏，无非是要从全国人民身上攫取更多垄断利润。

最近几年，后来自诩为“忠臣”的某政府官员，把我们这些垄断巨头称为“共和国长子”，说如果没有中石油等“三桶油”，国民经济不知道会怎样了。我们不禁要问：以国家的名义用来自十亿纳税人的钱几十年这么高强度投资下来的油田和油厂，成了这些“共和国长子”专有的资产；千万平方公里土地和海洋上全民的自然资源，几乎无偿地任由这些“共和国长子”捣腾，仍然经济效率极其低下，怎么能够不检讨反省一下，反而这样恬不知耻地吹嘘？

世界其他大国的石油开采税率，都在石油价格的百分之十几，只有我国，这种资源税税率，不到百分之一。这不是几乎无偿地任由这些“共和国长子”捣腾吗？在这种情况下，我国石油垄断企业的总市值居全球之冠，利润节节上涨，有什么可以吹嘘的？他们并没有给民生带来多大利益，资源枯竭以后留下的只是污染与贫穷。

就是这样效率非常低下可是本身利润又非常高的垄断企业，还要三天两头制造供应紧张，不惜让其他企业遭受损失，要挟中央财政不时给予巨额“补贴”。呜呼！我们这些“总市值居全球之冠”的“共和国长子”，孝敬国家这个父母吗？爱护十多亿“弟弟妹妹”吗？

国企是政府干预市场的重要形式，特别是这些国营垄断企业。我国人民勤劳而并不富裕，我国资源效率如此低下，国营垄断企业要负主要的责任。

许小年先生发表在《南风窗》的一篇文章写道：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政府在市场中成为特殊的利益集团。权贵转化为经济利益，这样的市场经济发展下去很危险，这是印尼苏哈托的路子，菲律宾马科斯的路子，压制民众的权利和企业的权利，与邓小平的市场化改革方向是背道而驰的。

捍卫市场经济

张维迎教授这个讲演和论文集，虽说不是一气呵成，逻辑还是非常清楚的，仍然可见处处珠玑。例如他在第19页关于老板和雇员的不同角色的准确阐述。在第27页，作者写道：经常有人讲，政府要去做市场上做不了的事——但要打一个注脚，很多市场做不了的事，不是它真做不了，是政府不让做。还有第99页关于改革中的利益补偿问题的见解，第212页关于我国未来三十年的分两步的展望，都十分精彩。

作为一位经济学人，我特别欣赏张维迎教授提出的“捍卫市场经济是经济学家的基本责任”。张维迎教授说(第2页)：市场不是经济学家的发明，而是普通人的创造，是无数芸芸众生自发行为的结果。但创造市场和在市场中生活的普通人常常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很容易受到反市场言论的蛊惑。

理解市场如何运行需要科学、理性思维，市场经济需要有人去捍卫。这就是经济学家的基本责任。一个真正的经济学家一定是市场经济的坚定捍卫者。

他在第10页继续写道：市场经济为什么需要捍卫？首先，既得利益者、特权基层不太喜欢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平等的一种制度，它给每个人提供机会，拒绝特权。它可以使一些穷光蛋变成富翁，也可以使富翁变成穷光蛋。所以，有特权的人，或者喜欢特权的人，或者想通过特权获得利益的人，就不愿接受市场经济的挑战，因为市场经济与他们的既得利益相冲突。从历史上可以看到，反对市场经济的最大一股力量，就是特权阶层和既得利益者。

他还谈到，市场经济有一个毛病：当你能享受到它的好处的时候，你可能看到的都是它的缺点；当你没有机会享受它的好处的时候，它也没有办法告诉你它的优点在什么地方。特别是由于政府或者某种强权的不恰当干预，破坏了市场经济的正常运作，使市场经济表现为病态市场经济的时候，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它本身的毛病。

这样一来，人们的错觉就很容易被机会主义者利用。“由于很多人不能理性看待社会出现的问题，就给那些哗众取宠的人提供了机会。这些人批评市场经济，不是说他们骨子里一定认为市场经济不好，而是他们知道，如果批判市场经济，就可以得到公众的喝彩和拥护。这样的人可能是所谓的学者，也可能是政治人物。

出于政治需要，从古到今，总有一些政治家声称市场经济是坏的，因为他们知道，提出反市场经济的口号和政策，可能得到更多的喝彩，拉到更多的选票。政治家喜欢向人们许诺免费午餐，因为人们渴望免费午餐，而经济学告诉人们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所以，无论古今中外，总是有很多人反对经济学的逻辑，把经济学家当作敌人。”的确，政府官员自觉不自觉责难市场经济，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我们要回归司马迁，捍卫市场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