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非常态的“政治学”(南方周末 200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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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谈]非常态的“政治学”
南方周末    2008-02-14 15:10:25
正治意见
□张鸣
*人类的非常态,是一种特别需要关注的状态,以往历史的拐点,往往出在这种状态下。今后,还要防止旧剧重演。*
每个文明单元,在历史的发展阶段,都会有常态和非常态这样两种状态,治,是所谓的常态,也就是人们比较希望的那种状态,大家太平地吃饭,生活,养活孩子。乱,是所谓的非常态,大家踏实的日子过不成了,一切都在动荡之中,显然,除了极个别人以外,多数人不希望生活在这种状态。
战争、灾害、瘟疫,只要规模足够大,都属于非常态。碰到这种情况,人的反应一般都是能逃则逃,能避则避,如果整个天下都这样子,那就只好忍。忍的滋味不好受,中国历史上每次朝代更迭,人口减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多数人其实不是一刀一枪被杀丢了命,而是各种原因活不下去,自己死掉的。
非常态令人很不舒服,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人类社会还没有非常有效的办法完全避免。水、旱、地震、海啸,加上各种流行性疾病,不时地给人类找点麻烦,让某个地区的人陷入恐慌。二战以后,虽然世界大战没有打起来,但局部战争却无日或无,老式的战争形式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新的恐怖主义战争又登场。
人们总是说,均贫富是中国人的传统,没错,是传统,但是这是非常态的传统。在大家都不能好好地种地、做工、经商过日子的情况下,当然只好互相抢,最惹人动心的当然是有钱人。其实在这种状况下,没钱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嘴里只要有饭,一样会被人抢,因此,凡是号称均贫富的农民战争,最倒霉的往往是那些最弱势的群体;老弱妇孺疾废,最先填了沟壑的,就是这些人。对于中国农民而言,常态最流行的观念,其实是发家致富,回去查一查,有哪个农民不想当地主呢?我们一直赖以自豪的中国人的勤劳智慧,多半跟这种流行观念有关。
更重要的,处于非常态的人,心理往往有点变态,同一个人,同一群人,在常态下的作为,跟非常态经常大相径庭。平常的理性计算,多半无法进行,易于受人影响,情绪化,更容易受情景感染,发生莫明其妙的群体性恐慌;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甚至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一有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甚至精神崩溃。在非常态,人们往往呈现极端化的趋向,或者高度团结,或者高度离散,或者极端自私,或者非常互助,从一种状态转移到另一种状态,往往是一瞬间的事。不管怎样变,一个最核心的追求,就是自保。在这种状况下,人的安全和生存,成为首要目标。团结以求整体的自保,四散则为个体的逃命。这种跟常态大相径庭的行为模式,在很多情况下,往往会产生事后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的政治后果。以美国攻打伊拉克为例。对于伊斯兰世界而言,世俗国家和神权国家相比,显然是神权国家尤其是带有原教旨意味的神权国家,对于美国的威胁更大。维持两种伊斯兰国家的均势,无疑对美国最有利。在没有明确证据情况下贸然动武,攻打一个虽然专制但却属于世俗的伊斯兰国家,这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相当愚蠢的决策,如果放在正常年景,作为美国这种民主制度相当成熟的国家,多半是不会出台的;但是在9·11导致的全国性恐慌情况下,这种愚蠢的决策,居然得到了绝大多数美国人包括国会两院的狂热支持,到现在,大家才知道后悔。
把美国攻打并占领伊拉克理解为少数代表特殊利益集团政客蓄意操纵,当然也有道理,但是,我倒宁愿将之理解为美国在多年未遇的非常态情况下的一种集体失误。不过,人为利用非常态甚至制造非常态气氛以达到自己目的的事,的确很常见。
在一战以前的欧洲,统治者每当国内危机无法摆平的时候,就会煽动民族主义情绪,发动对外战争,过去我们称之为转移视线,缓解国内矛盾,倒也不错。但是,视线能否转移成功,关键在于统治者能否成功地制造遭受侵略不得不自卫的非常氛围。如果制造成功,就等于平白将人们拖入非常状态,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情绪支配了人们的理智,这时,人们的选择已经脱离了常规,大家随着别有用心的统治者起舞,完全可能。只不过,这种人为操作,后果往往难以逆料。仗打赢了尚且后事难以了结,如果万一打输了,像普法战争的拿破仑第三一样,下场更惨,不仅皇帝输了,国家输了,老百姓跟着也输了。
然而,政治就是政治,风险再大,也有人想玩火,只要这种玩法可以获得从别处得不到的利益。只不过,现在玩这套把戏的人,大多知道火候,没有人敢把这种游戏玩到底。台湾的选举,民进党搞的就是这种玩火的游戏。按道理,虽然两岸理论上仍然处于战争状态,但大家都明白,只要没人打算刻意找事,两岸实际上处于一种双方关系尤其是经济关系十分密切的和平状态。两岸的领导人和老百姓,都可以自说自话、相安无事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家过日子,吃喝拉撒,把上辈子留下来的政治难题,留给后代去解决(事实上现在也解决不了)。然而,不幸的是,每逢选举,民进党都会人为地制造两岸的紧张气氛,尤其是经济方面越是没有作为,没有成就,他们就越是热衷于制造这种气氛。这种气氛,就是一种准战时气氛,只要这种气氛真的营造起来了,人们在选举中的心态就会出现变异,常态选举中最受人关注的经济议题,就会被冲淡,而人们的对抗乃至狂热对抗心态则会上升。
不光统治者会操弄这种把戏,处于在野地位的某些势力甚至某些人也有玩弄非常态政治学的可能。类似孔飞力研究的清代乾隆时的“叫魂”现象,就是一种由谣言引起的“巫术恐慌”。这种恐慌,直到1990年代初,还在中国的局部地区出现过(有的是说剪头发诅咒,有的是说弹棉花的在人们的棉被里暗下符咒,更多的是所谓“拍花”——只要在小孩的身上一拍,小孩就会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事实上,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只要某种流言传播烈度达到一定程度,形成某种恐慌气氛,而且这种流言又跟人尤其是小孩的生命攸关,即使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也很难不受煽惑。
人类的非常态,是一种特别需要关注的状态,以往历史的拐点,往往出在这种状态下。今后,还要防止旧剧重演。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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