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好散文(原载《阳光》文学期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0:02:57

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好散文

——读刘耀平先生散文《我家淮水》有感

孙牧青

送走刘兄,翻开案头那本叫《阳光》的杂志,我的眼球仿佛被强烈的光线刺了一下,心蹦蹦的跳。——《我家淮水》粘住了我。

甫读大作,在不看作者姓名,还以为是出自沈从文笔下的杰作呢。嚯,刘兄好文笔!

淮水一样清澈的语言,宛如秋夜朗朗悬空的一勾新月,皎洁素雅,熠熠生光。舒缓中透着苍桑,温婉中倍见真情。刘兄的语言很独特,独特在不失汉语的优雅中蕴藉了一股黄河流域所特有的中原气息。

如此精湛绝美的好文笔,在河南的散文界还有另一位与之相似的面孔,那就是同为南阳籍的老作家周同宾先生。《我家淮水》在看似冷峻的笔锋背后着实浸透着一种精神的厚度。它既是地域的,也是文化的,但绝对与一个人的生活境界和生命阅历相关。

有些作品是不需要刻意于技巧的。所谓大巧如拙,说的正是艺术从入俗—出俗—入俗的通理。一代文学天才张爱玲和现代语言大师林语堂的许多作品都不是特意匠心于结构的神工之作。散文其实就是从容的谈话。诉说忧伤时是不需要插科打诨的,亦拒绝油腔滑舌。刘兄显然是写叙述散文的高手。他叙述得传神,不枯不腐,把汉语言的繁复、丰瞻、音韵、节奏都臻善臻美到了极致。这篇《我家淮水》一路娓娓铺陈,一段段叙将开来,亦庄亦趣,俯仰生姿,起伏跌宕。即便是陈述旧事,在行文顺序的安排上亦有所讲究。在读到淮水发难,我险些丧命时则忽地突峰兀起,让整篇文章在情节上骤然起了波澜。——可见作者在动笔之前是成竹在胸的。

《我家淮水》整篇似无一处抒情,但抒情却又无处不在。近于冷峻的文字并因此而柔韧百结,情深意切。在看似不经意的文字中,处处凸见一种强健的精神人格与孤独的道德坚守。

甚至可以豪不夸张的说,《我家淮水》这种“一味妙悟”的精品之作在当代的散文创作中其实并不多见。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一再强调,文艺中韵味、意境、情趣的讲究当为美学之中心,而非文笔体裁之别。有人写了一辈子,却最终不知何为好文章。有的空有大片的好文字好语言,却偏偏少了精神的高度与厚度;有的过于论道理法,固执于气,而又疏忽了文章的空灵含蓄与冲淡自然之美。

刘兄是1953年出生的人,正好长我十岁。他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是中央两大媒体驻豫记者站的站长。几十年一直奔忙在新闻战线上,出入是非名利应酬无数,心气依然不浮不躁,委实让我辈刮目敬仰。做新闻要的是快狠准,而做文学则需文火慢炖。当下许多原本很有文学天赋的人,一旦新闻做的久了,最终眼高手低,躁气日盛而文采渐萎。在和刘兄的交谈中,他常常会提到许多当下文坛不为人知但却很有实力的新锐作家,让我汗颜,并为之心头一震。刘兄能炼得如此的好身手,决非十年二十年的浅尝浅止。在这一点上,多少与书法绘画有些相似。说到文学,他总谦逊道:对文学只是莫名的喜欢,无心以此为业,有心动的就写一写。其实对热爱文学的诸君而言,正如耿相新先生所言,终其一生有一两篇或一两部能让读者记住或苟以留传下去的作品已非不易。《羊的门》之于李佩甫,《绝版的周庄》之于王剑冰,即便是堪为当代文坛的一代宿将圣手,其经典之作亦为数不多。但凡伟大而不朽的文学经典多是作者苦难人生与苦难心灵碰撞的结晶,在我们平凡而又短暂的一生中真正让人伤怀动情并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很少。我想,正是因为刘兄有了这份从容与淡泊的生活态度与生命理念,文学才可以进入一种自觉的生命状态。永葆一颗纯心,尚存一份挚情,时刻铭记感恩的善念,文学之树就一定会长青不老。我总以为,一个功利世俗到骨子里的文人是断然写不出好文章的。

我拙劣的文笔是绝对配不上刘兄超美绝仑的好文章,苟为后学的点滴感想而已。

我衷心地期盼刘兄能有更多的时间创作出更多的美文。

 

 

——刘耀平先生散文《我家淮水》

我家淮水

刘耀平

我家淮水即淮河之源。

淮水打桐柏山六盘谷出,经群山林莽,绕苍松翠柏,自水帘洞来,一路摇头摆尾的,不一会儿就路过我家门口。洄水在那儿一弯,阔五百米,宛如一条银色绫带,由南向北往那一横,便以河划开了湖北、河南的地界。界限分明是有了,可那些守一方土饮一河水的人们,仿佛不以为就此有了阻隔,依然沿袭老辈人习惯,频繁走动,相互嫁娶。

淮水两旁,地不拣上下,人不分东西,随意耕种两岸收割。无论东部湖北山寨抑或西岸河南人家,早晚一地住得烦了,便粮食一挑,携了老小,过河即到对岸立户。山里有的是椽檩和茅草,三下五去二便落成几间新屋,嵌上花格窗棂,空气通畅,冬暖夏凉。山里地方的村官们,不讲村寨地域,不存户籍观念,只认那淮水,凡饮一河水的人家即乡亲。乡亲乡亲,乡里水亲土亲,无论谁家搬来谁家迁走,没有手续,更不用请客送礼,只需招呼一声,来则当来,走则即走,权当串门走个亲戚罢了。

父母去忙他们的事业,我出生七个月便被送姥家抚养,所以我喝着淮水长大,长大了就在淮河岸边游走。淮水能照见每一粒沙,看清每一只河蚌在沙里踽踽地游。游是游走了,身后却犁出一道弯痕,顺着粗条印痕寻去,均可捉到一只大大的河蚌。两岸皮柳树下,浮草一旁,大大小小的鱼们,悠闲自在,即便在人的眼皮子下,也大模大样地于水中晃来蹇去,单等树上掉下什么叶子、虫子之类,便争先恐后地围去抢食。偶尔一腔喊叫或是“咕咚”一声水响,鱼们会箭一般射至岸边水下树洞,没了踪影。这时脱衣下水,扎个猛子潜入水底,睁眼能瞧见鱼就窥在洞口,脑袋朝外,嘴巴一张一合的呼吸。伸手一堵,稳从洞中掏出两三条鱼来。 ­

河里的沙,一色银白,细细柔柔的,不沾一滴泥星儿。挽腿下水,拿脚在水里将沙扬起来,只见细沙在阳光折射下闪着磷光,于水中摇摇晃晃飘荡,不见一点水浑。放牛的小孩儿们,躺在宽阔的水牛背上涉水过河,老水牛前面带队,小牛犊和黄牛后面相随,到对岸湖北地界,寻一块嫩草绿地,把牛往那儿一撒,各自退去衣裤,“噗通”跳进河里,半天不露出水面。早晚洗美了泡够了,再爬出来躺在白沙上晒,晒得黝黑光亮,半晌都不想穿衣裳。 ­

淮水边沿带湿不干的白沙里,不知藏了多少只鳖。我表哥金成胆大且本领高强,他常赤身裸体水边儿巡走,左右搜寻鳖路,瞧准了,拿脚于细沙里一撅一挑,脸盘大小的鳖立即腾出。想必那鳖正在沙里酣睡,忽被撅起,惊得四脚胡乱抓挠,蒙头转向慌忙夺路,表哥上前一翻一踩,鳖是万般无奈,只好束手就擒。 ­

不想要鳖的,就去没膝水中踩鱼。觅一处缓水沙地,只管双脚细步交替踩挪,一挪一踩,一踩一停,忽觉脚下硬硬,立马踩住别动,伸手脚下一扣,便是一条浑圆肥硕的“沙狗”。折枝柳条顺腮穿串儿,不误晌午回家啖鱼。“沙狗”是我家淮水的馈赠,一种专在沙里藏身的鱼,个头儿大小不等。我见过小的约两三寸,大的不过半尺长,通身银白灰色,小擀面杖般粗细,滚圆滚圆的,除了一根脊骨外,浑身上下无刺,且肉嫩味鲜,是迎宾待客的佳品。 ­

淮水两岸人,祖祖辈辈离不开淮水。除人畜引用、浇水灌田外,洗菜淘米、捶衣摆布,也要到淮河里去,似乎别的水就洗不干净。小媳妇们携一筐旧衣,水边儿支块青石,没有肥皂洗衣粉之类,只在水里轻搓慢柔,而后将洗衣叠在石上,拿出木制棒槌,翻来覆去兼有节奏地槌——槌衣声声飘过对岸,又从对岸声声返回;一槌槌下去,听出两声响;三槌两槌,槌声满河谷回荡,槌出得衣裳白的立刻现白,花的愈加鲜艳,起身岸边草上一摊,走时尽可收干。 ­

夏日夜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最关紧的是饭后下河,沐着河风,退去汗衣,水中涮个凉快。夏夜每晚,河里甚是热闹,埠口左右,男一路女一路,不过十来米远,月光下朦胧人影,撩水嬉戏之声相闻,各自方便互不相扰。洗得晚了,有人招呼一声“走了!”于是,两厢男女纷纷登岸各穿各衣,左右两队人马排开返回。临走时河坡里揪把花生,水里一涮,边吃边走。说不定哪一队年轻人兴致未尽,一腔山歌挑战,对方必然有人应对,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于空旷的夏夜里传向远山。及至村头,都会把最后一嗓甩得更为嘹亮、夺人,以示绝对战胜了对方。 ­

平日里,谁要憋了委屈抑或遭遇悲哀之事,也要去淮水:择一背处,依水席地而坐,于无人处尽情倾诉,对着河水放声嚎啕。我曾多次遇见这场面,多半由“我的个妈吔——”开腔,哭出事情的缘由、经过和伤心处,诉说自己命苦与无奈事。那声腔长拉短收猛提,抑扬顿挫,满河回荡;那音调哽哽咽咽悲悲切切,若空谷箫鸣,如夜半歌声,听着让人揪心发瘆,不觉便生些怜悯,甚至要跟着扑簌簌落泪。哭人嚎过一阵后,掬水洗去泪眼垢面,理好头发,扣上衣衫,好似胸中所有的郁闷和苦痛顺水冲走了似的,顿觉心里畅荡浑身轻松,尔后没事人儿一般站起来,兀自起身回家,回家里照做活计不提。 ­

淮水不会说话,两岸人却与它至诚至敬,相依为命。舀它煮米米饭发香,引它浇菜菜蔬水灵。春天来了,草木发芽儿,人们农忙空余时间,都会自觉挖坑植树浇水,岸边埋杨插柳,为母亲河夯牢堤坝。一场雨后,哪里溃堤,哪里豁口,不用发布号召,也不用摊工派料,自有人去垒石培土休整。谁家小孩子往河里拉屎撒尿,若被大人撞见,轻则臭骂,重则挨打,且犯众人恶,全村没人搭理你,让你好些天不敢抬头。 ­

淮水并不一向温驯友善,不定哪年夏秋连阴雨,山洪突突奔涌而来,呜呜的淮水便涨了个平槽,继而一浪一浪翻过岸堤,滚进村里。那些天,村寨人们恐怖极了,大水未到之前,人们纷纷劈玉黍杆扎做“扫天婆”挂在当院,乞求扫去阴霾得见晴天。白天各自居家待命,夜晚青壮劳力披蓑戴笠,提着马灯带着铜锣轮流看水,稍见潮头涌来,便鸣锣为号,召大家集合村西口跑水。先点孩子、老人,再清妇女、牲口,扶老携幼,举家后撤。大家冒着大雨,踏泥淌水,一路不尽灯火,一路仰天祷告:“老天爷呀,大慈大悲,你可要多多保佑!” ­

有时老天爷像是灵通人性,受了香火得了祈祷,即令天晴雨住,大水便缓缓退去。有时却又极为任性,怎样祷告、许愿愣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味电闪雷鸣,瓢泼也似的大雨,推拥着淮水一路波涛咆哮,平排肆虐扫荡而过,将所有院墙、房屋、田埂、菜园夷为泥地。这时候,人们只好望“淮”兴叹,待风停雨住后,远远望着大水退潮,才敢陆续回到村里。呜呼哀哉,一夜间村子不复存在,房屋倒了,粮食冲跑了,桌子和床不见了踪影,鸡鸭猫狗之类很是罕见,残存的屋脊和树梢上,爬满了耗子和蛇…… ­

记不得是哪年月了,大概我八九岁那年夏天,滂沱大雨“突突”下了几天几夜。有天夜里姥和姨突然把我叫醒,说是大水来了!我翻身起床,跟着姥、姨和村里的乡亲们,径直往高处西村周湾奔去。临到村子西口,平时不得见水的青石板桥上,大水早已过膝。姨扛着粮食,姥一手拄着木棍儿,一手拿着衣裳,嘱咐我一定攥紧她的衣摆万不可松手。我们小心翼翼地用脚打摸桥面涉水,忽然我一脚踏空,洪水卷了我疾速向北滚去。跟在我后面的国春大舅见状,扔下包裹,一跃冲进水里,抓住我的裤子把我拉出水来,此时我已喝了几口浑浊的淮水,呛得连声咳嗽不止。记得因这次我受了惊吓,连着发热几天,退水后姥便唤了姨,一起去西口青石板桥上给我“叫魂”,姥在前面走着,嘴里不断重复地喊道:“平啊,吓着回来吧!”姨跟在后面随即应声:“回来了!”据老辈人传授下来的经验说,人受到惊吓会灵魂出窍,人若没了灵魂,不是痴呆便是残废,只有亲人这样“叫魂”,方能以亲认亲以情化情,召回出了窍且游荡在外的孤魂。 ­

淮水无辜祸害了乡亲,似乎也有恻隐之心。大水过后,断瓦颓垣、藤林树丛中,绊住了许多木材、西瓜、南瓜和柴草。说不定谁家走运,院子里还会搁浅一张桌子抑或一口木箱,箱子里会有衣裳和一些金银首饰,那便是悲极生乐的事。村里村外,高高低低的坑洼里,藏了大大小小的鱼,小孩子们早已忘却了先前大水的恐惧,只顾捡瓜果、捆柴火,又扛了铁叉带着蔑箢,成箢成箢往家背鱼。大人们不管这些,一心备料修房造屋。过不了几天,村寨便恢复了平静,人们开始安居乐业,繁衍后代。 ­

多少年过去了,孩子变成老汉,孩子的孩子也变成了老汉,只是淮水依旧,山也依旧。存于山水之地的人们,无论受过多少屠村惊吓与陪去多少家当,却不曾抱怨淮水,也没想离开那条日夜湍流不息的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