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30个纬度

春天是我们这个星球最宏伟的事件之一。寒来暑往，草木荣枯。每年的中国春天，在卫星遥感影像上，是一幅不断向北推移的绿色梯度图，是一场山河易帜的颜色革命。从海南到漠河，春色是30个纬度的土地陆续苏醒、繁殖和生产 那是数百万平方公里的植被返青，作物生长。从上海到拉萨，由于距离海洋远近不同、海拔高度各异，各区域之间春天的景色也有很大差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第5期特别策划“寻找春天”，分别遴选了十余个地方，从惊蛰、春分、清明到谷雨，记录下春天在中国大地奔跑的脚步。

以下内容节选自《春天的30个纬度》一文，撰文/萧春雷

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3月初，安徽黟县宏村的南湖畔，桃花开得正艳，春水碧于天，清雅的徽派古民居仿佛桃花源里的人家。摄影／陆岗

什么是春？春从何时开始？困扰我们的不在于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春是温带地区的四季之一。“春，蠢也，动而生也。”汉代刘熙《释名》说。春季的特点是万物蠢动，萌芽复苏。按夏历，春节为春天之始，我们庆祝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尽管月亮盈亏与季节流转毫无关系。按二十四节气，共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属于春季。立春通常在2月初，正是全国大多数地区最寒冷的时节，没有一点春意。

于是又有人主张以春分为春天之始。春分约为每年3月21日，此时太阳直射赤道，昼夜平分。这是一个精确的天文学定义，缺点是时间太迟，华南都要进入暮春了。还有一种基于气温的简便划分，扣除最冷的冬季三个月，将每年的3 5月划为春季。我们想到，东北的5月还是一派早春气象

在我看来，春并非一种纯自然现象，它还包含了人类的主观感知。气象学家说，连续5天平均气温超过摄氏10度，就是春季的开始。然而，如果缺乏某些公认的基本物象，气温再高，人们也无法感知。沙漠里是没有春天的。相反，不经意瞥见的一枝桃花，会让我们猛然意识到春意。唐人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塞外无柳，所以春风不及。清末左宗棠收复新疆，沿途栽柳，春色终于出塞。时人赞曰：“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从某种程度说，春是一个民族长期积累起来的自然和文化意象，它由一系列典型物象构成，经过文学艺术的反复歌咏，成为一种集体经验。春天是关于激情、诱惑、迷失、繁殖和新生的故事。

中国的幅员是这么辽阔！每年3月底，当岭南进入暮春，人们穿着轻薄的单衣，哈尔滨人依然锦帽貂裘，行走在松花江厚厚的冰层上。从北纬23度的广州，到北纬53度的漠河，30个纬度的巨大差异，把同一时刻的中国分裂成不同的季节。然而，如果我们耐心观察，会发现季节正在大地上迁移。事实上，春天是一个动词，是一次对地理植被面貌的重新描绘，一场由南海岸向北方大陆的长途奔跑。在越来越高的纬度上，春色次第展开。

御茶园里春常早，辟谷年来喜独尝。在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县南糯山上，当地的哈尼族村民正在自家的茶山上采摘春茶。画面上开得红艳艳的花树，当地人叫“炮仗花”。春茶是由越冬后茶树第一次萌发的芽叶采制而成的茶叶。春茶的维生素含量较高，滋味鲜爽，香气强烈，深受人们喜爱。摄影／周勇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是毛泽东少年时代的咏蛙诗，虽然是托物言志之作，但也充分说明，青蛙是春天的标志性生物之一。青蛙的繁殖季节就在春季。图为2010年3月14日，江西省井冈山市的行洲，小荷露出尖尖角，蝌蚪在水中游动嬉戏，一派荷塘春色。摄影／肖远泮

九江三春杜鹃来，一声催得万花开。5月初，在黑龙江省双鸭山四方台区的大架山，兴安杜鹃用绚丽的色彩浸染着连绵起伏的山坡，使这里成为一片片淡紫色的梦幻海洋。兴安杜鹃，别名达子香、映山红。每年5月，在黑龙江的大、小兴安岭、完达山、张广才岭的山脊、山坡上都可以见到美丽的兴安杜鹃。摄影／庄艳平

从广州到漠河，中国的春天每年都要进行一次跨越30个纬度、长达3300多公里的远征。这是生命版图的扩展。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吹角连营。迢远漫长的旅程，气候的巨大差异，导致众多物种只能有限参与这一盛会。洋紫荆花和木棉花，南国之春的华美梦幻与壮烈情怀，终究无法走出岭南。当春天行经长江黄河流域时，便出场了一批新主角，桃花、杏花、樱花、茶花、海棠、玉兰、牡丹等等，一个个艳名远扬，倾国倾城。她们惯于走南闯北，却无法追随春天深入雪国，陆续饮恨退出，换上白杨、紫丁香等北国耐寒植物。春天是一场接力赛。

站在黑龙江边，检视身边这些即将成为春天殿军的物种，我这个南方人感到陌生。我熟悉的那些芳华都扑倒在春天的一个个驿站。最遗憾的是柳树，从广州追随到哈尔滨，功亏一篑；最忠诚的近卫军当属杜鹃花，她居然从海口护卫到漠河，和春天走得一样远！

把春天的脚步定量化，是一种很强的诱惑。上世纪初，美国人霍普金斯总结出一个规律：在其他因素条件相同的条件下，北美洲温带内，每向北移动纬度1度，向东移动经度5度，或上升400英尺，植物的阶段发育在春天和初夏将各延期4天；在秋天则相反。随后欧洲学者纷纷效仿，总结各国的物候规律，例如在英国每1纬度相差3.7天。我国物候学的开创人竺可桢先生也有这想法，但由于我国地形复杂，气候变迁剧烈，加上当时物候资料不足，未能完成。按照他对各地山桃始花的分析，倒是让人怀疑是否存在这规律。中国的春天是任性的孩子，时而疾跑如风，时而连日淹留，难以捉摸。

随着全国物候学资料的逐渐积累，这项研究渐渐有了一些成果。1983年，龚高法等人指出：“如果以北京地区的物候期为标准，大体上2月底以前每差纬度1度，各种物候期相差4 5天，从3月上旬至下旬，每差1度，物候期相差3 4天，从4月底到6月中旬，每差1度则相差2 3天”(《我国植物物候的地理分布》)这个结论告诉我们，春天像学习走路的婴儿，愈行愈远愈快，最后在东北地区达到了日行百里的速度。这规律太复杂，又不精确，难以实际操作。

同年，还有学者提出：“在我国无论是初春、仲春或晚春到来的日期，以广州到沈阳计，每升高一纬度，不过延迟1.9 2.4天。”(杨国栋《中国东部地区物候季节划分的初步探索》)文章还列出了1967年三个城市初春的具体日期：广州2月10日，北京2月25日，沈阳3月17日。按这种观点，春天似乎以一种匀速奔跑，跑得飞快，几乎都保持日行百里以上的速度。1967年的初春特别疯狂，从广州奔北京，竟日行三百里。这结论与龚先生的相差太大，并且同样不精确。我们莫衷一是。近年来仍有学者研究这问题，结论日益精密。例如韩超等人分析全国42个物候观测站历年资料后，总结说：“物候春季开始日期每向北1个纬度推迟3.3天，向东每一个经度推迟约0.4天，高度升高每100米推迟1.6天。”(《中国物候季节分布规律研究》)且不论其他，从表现形式看，它达到了霍普金斯定律的简洁和精确。显然，它将要面对许多局部特例，但我们把这难题留给作者。无论如何，我手边拥有了一个可以勾勒春天脚步的简便公式。根据纬度，我推算如下：

春天从广州出发，16天到达长沙，23天到达武汉，40天到达郑州，56天到达北京，63天到达沈阳，76天到达哈尔滨，99天到达漠河。

如此说，中国的春天堪称一场百日维新。每年，春色从广州起跑，日行33公里，昼夜兼程，奔往冰雪覆盖的北疆漠河。百日之内，全国处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