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事务封面文章】全球老龄化再思考

全球老龄化再思考

2010年11月 《外交事务》

一场银色海啸正席卷这个星球，这场海啸侵袭范围比你预计地更广。世界怎么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变得如此衰老？

“世界正面临人口爆炸。”

对，但只是老年人人口爆炸。不久以前就有人提醒过我们，全球人口持续增加将不可避免地带来全球饥荒。保罗·埃利希在他1968年畅销全球的作品《人口爆炸》中预言到“无论我们现在采取什么对策，七八十年代都将会有数亿人饿死。时至今日，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世界死亡率大幅升高。”埃利希预言的前提是六十年代全球婴儿潮会持续直至世界面临大规模饥荒、导致人口大量死亡，但显然，这一点并没有成真。相反，全球人口增长率从六十年代中期的2%下降到了如今的1%，很多国家的新生儿数量已经无法阻止人口总量减少。地球人人口太多不再是人口学家最大的担心；他们现在反过来担心人口太少。

联合国人口司数据显示，世界人口的确会在未来四十年内增加近三分之一，从69亿增加到91亿。但这次人口增长不同于以往，它不是由于出生率增加引起（世界各地出生率出现下滑），而主要是由于全球老年人数量增加。事实上，本世纪中叶全球五岁以下儿童的人口将会下降到4900万，而六十岁以上老年人的数量将会增加到12亿。世界怎么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变得如此衰老？

原因之一是长寿的人越来越多了。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二战结束后的几十年里有大量人口出生。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由于退伍老兵努力补回失去的时间，美国和西欧的出生率出现大幅增长。六七十年代，很多发展中国家也经历了婴儿潮，但是原因和欧美不大一样，是由于婴儿和儿童的死亡率急剧下降。全球婴儿潮时期出生的孩童长大成人，他们又将带来老年人人口爆炸。如今在西方，我们可以看到迈入六十高龄的人口急剧增加。二十年后，我们会看到迈入八十高龄的人口急剧增加。 世界其他大部分地区也会走同样的路。

最终，出生于全球婴儿潮中的那一批人将退下历史舞台。之后，由于出生率的持续降低，人们将会发现人口数量飞速下降，下降速度甚至有可能比曾经的增长速度还要高。俄罗斯现在的人口已经比1991年时减少了700万。 曾有专家计算过，如果日本继续保持平均每名妇女生育1.25个孩子的低生育率，日本的最后一个婴儿将在2959年诞生。奥地利年轻女性在接受民意调查时称，他们理想的家庭中孩子数量不能超过两个，正好能填补她们自己的空位就够了。《自然》近期研究显示，世界人口有一半的可能会在2070年时下降。根据联合国规划，世界人口将在2150年减少至现在的一半。

这个远景看起来不错：交通不堵了，海滩不挤了，上大学容易了。但小心别许错了愿。

“老龄化是富国的问题。”

错。从罗马帝国末期的塔西佗、西塞罗到中世纪阿拉伯世界的伊本·赫勒敦，人口学家曾经和包括上述古代思想家的想法一样，认为老龄化和人口减少是奢华程度相当高的“文明”国家才有的事情。查尔斯·达尔文的孙子在历史中看到了文明发展的轮回，在反思罗马帝国命运的时候曾叹息到：“难道文明最终总会对家庭和数量和规模产生限制，随后带来文明的衰退，最终导致文明被野蛮取代，然后野蛮民族再重复这一切？

然而如今我们看到即使是很难称得上奢华的国家的出生率也降低至更替水平。这一现象最初在七十年代出现在斯堪的纳维亚，专家称之为“次更替生育”（subreplacementfertility）。这一现象迅速蔓延至欧洲的其他地区、俄罗斯、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南美的很多地区、加勒比地区、印度南部甚至黎巴嫩、摩洛哥、伊朗这样的中东国家。儿童数量不足以维持现有人口规模的59个国家之中有18个被联合国称为“发展中国家”，显然，它们不是富国。

事实上，大多数发达国家正以前所未有的步伐经历人口老龄化。以伊朗为例， 七十年代平均每个伊朗妇女有七个小孩。如今，平均每个伊朗妇女只有1.74小孩，远低于维持人口所需的2.1个小孩。（这其中变化原因不明。）因此，2010到2050年间伊朗六十岁以上的人口比例将从7.1%增加到28.1%。这个比例远高于西欧国家如今六十岁以上人口的人口比例，也远高于北欧国家2050年将达到的比例。但和西欧不同的是，伊朗和很多正在经历高度老龄化的发展中地区（如古巴、克罗地亚、黎巴嫩、沃利斯群岛、富图纳群岛）一样，它们没有机会再自己变老前变富了。

城市化在其中也发挥了作用; 有超过一半的世界人口居住在城市。在城市儿童是巨大的经济负担。不像农村，儿童是耕地养牲畜的好帮手。另外两个经常被提到的因素是女人的工作机会增多，人们退休后可以领取退休金和其他补足、不需要养一大堆子女来防老。

奇怪的是，这个老龄化的社会绝不是人口控制规划才会带来的结果。尽管印度这样的大力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七十年代甚至要求人们节育的国家出生率的确大幅下滑，但巴西这样从未推行过计划生育的国家出生率下降得更快。为什么呢？这样的国家里，文化变化的变化似乎是出生率下降的首要原因，也就是说这是电视的原因，而不是政府法令的作用。在巴西，电视机逐步被推广到各个省份。电视机每到达一个地区，这一地区的出生率就会随即大幅下滑。(自己讨论一下这是因为电视上的节目（大部分是肥皂剧）描绘的是有钱人奢侈的生活，还是仅仅是因为卧室里的电视机现在晚上都是开着的。)

“西方的人口结构决定了它们在劫难逃。”

也许吧。 但是亚洲的未来会更糟糕。那些预测新世纪属于亚洲的人没有预计到这个地区即将经历高度老龄化问题。日本“失去的十年”开始于八十年代末，当时其劳动力正开始缩水。如今看来这不是特例，更像是亚洲国家中的先行者。韩国和台湾的出生率在主要国家和地区中最低，未来十五年内两地人口将会减少。新加坡政府非常担心人口不足问题，不仅给产下第一胎、第二胎的母亲每人3000美元的“婴儿津贴”，给产下第三胎、第四胎的母亲每人4500美元的“婴儿津贴“，提供带薪产假以及其他的鼓励措施，还开始组织年轻人约会。

由于需要抚养的儿童数量减少，而女性劳动力增加，中国暂时在享受早期人口下降带来的经济利益。但是由于严格的独生子女政策以及极低的出生率，中国已经快速形成了被人口学家称之为“4-2-1”的社会，每个小孩今后得抚养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未来几十年里，女性数量长期不足也会成为亚洲的牵袢，全球人丁最兴旺的国家将会和美国西部早期一样面临男女比例失衡的问题。由于选择性堕胎，中国男孩的数量比女孩多16%。可以预见，数千万性欲无处释放的单身汉将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印度也有类似的性别比例失衡问题，南北部不同的人口控制政策也可能导致种族间关系紧张。（北部多为穆斯林聚集区，南部多为印度教徒。）

没有哪个国家经历过亚洲这种速度的老龄化，也没有哪个国家经历过亚洲这种性别失衡，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根据历史预测亚洲的未来。但是我们可以自信的说地球上没有地方在人口问题上面临比亚洲更严峻的挑战了。

“美国婴儿潮让美国从老龄化危机中逃过一劫。”

暂时逃过一劫而已。目前看来，美国3.1亿人口将较之其他发达国家将会继续增长，这主要是因为它的出生率虽然刚刚到更替水平，但仍然比其他大多数工业化国家高。完全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看，这意味着美国对欧洲、日本、朝鲜和其他盟国的影响还会增强。尽管如此，美国也找不到理由因为自己相对有利的人口状况洋洋自得。由于盟国老龄化、人口甚至可能出现下滑，美国也许将不得不在国际热点问题上承担更多责任。美国就像一个中年人一样，现在不仅要担心自己衰老的问题，还需要帮助老得没法自力更生的其他家庭成员。

而美国最终也会老的。美国如今相对比较年轻的主要应当归功于移民，其中包括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但是皮尤西裔中心（Pew HispanicCenter）最近的研究指数，每年到美国的非法移民已经锐减至30万人，而在本世纪初这个数字是85万人。最近两年有一百万的来自墨西哥和拉丁美洲其他地区的移民返回家乡。非法移民数量减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美国失业率居高不下，去美国可能带来的经济利益也随之减少（至少是暂时减少），但是这也可能预示着将出现永久性的转变。

人口统计数据能解释其中的原因。整个拉丁美洲的出生率都出现了大幅下滑，墨西哥情况尤为严重，这预示移民模式可能出现海啸般的转变。波多黎各的出生率出现了同样的大幅下滑，我们可以以波多黎各为例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尽管与美国之间有开放边界，美国相当高的生活水平也非常诱人，但是移民到美国的趋势还是出现了停滞。在不远的将来，美国需要做的也许不是把移民赶出去，相反，它会和其他国家一样进行移民争夺战。

“老年人会工作地更久。”

只有他们健健康康此命题才成立。但这个假设要成立可不容易。你也许注意到如今美国有原来越多的中年人在用拐杖、轮椅。沃尔玛的很多顾客身体不太方便，因此这家零售巨头把很多购物手推车换成了电子的，那样购物者在货架中转来转去的时候就能坐着了。这样的景象也反映在统计数据中：美国中年人的残疾率有历史记录以来第一次没有降低，情况反而是变得愈发糟糕。

兰德公司最近发表在《卫生事务》（Health Affairs)上的研究指出，50岁至64岁的美国人中有超过40%的人进行日常活动存在困难，比如不能走0.25里或爬十几台阶不休息，这个数字较之十年前有了显著提高。由于中年人体力下降，我们可以预计城市下一代老年人的身体状况比这一代人更糟糕。

这个问题不仅出现在美国人身上。肥胖和久坐的生活方式全球蔓延，1995到2000年间，全球肥胖成年人的数量从2亿增加到了3亿，其中有1.15亿人生活在发展中国家。从智利到中国，麦当劳和肯德基每天都有新店开张，人们每天有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汽车里、平板电视前、电脑显示屏前。据估计全球有超过10亿人超重，让糖尿病心脏病这样的慢性病全球流行。

当然，各国能够做得更多帮助人们优雅地变老，鼓励更老年市民继续工作。（它们会真的这样做。）例如，欧盟委员会最近的一份报告指出，提供更多的兼职工作不仅有助于延迟退休时间，还能够通过消除工作和家庭间的紧张关系提高出生率。鼓励更健康的饮食习惯也能大幅延长工作年限，还能让步入高龄还走得动的老年人更多。但是有多少老年人能够保持身心健康，能在未来二十年继续在全球经济的沙场中驰骋？数量显然有限。

有人认为退休年龄必须提高，不过上述趋势让这一建议的可行性大打折扣。延长预期寿命上我们没有取得什么可喜的成就，而且残疾率却爆炸式地增长，很多职场老手发现就算他们的工作技能能满足现代经济的要求，要找到份工作也很难。这就解释了为何一方面美国人称很难找到他们所需的工程方面的人才，一方面美国工程师的失业率又极其高。一个社会发展越快、科学技术越发达，工作技能和年纪大的工作者落伍地越快。

“老年化的世界会更加和平。”

不一定。包括学者马克.L.哈斯(Mark L. Haas)在内的一些战略家曾谈到过“老年和平”的到来。他的观点是：如果世界上全是独身子女家庭，人们对征兵的反对情绪就会增强，对战争死伤的容忍性也会降低；赔偿金和医疗保健花费的增加会令维持军队规模日益困难；被中年人和老年人统治的社会也可能变得更不愿承担风险，更愿意把注意力投向犯罪、退休保障这样具有实际意义的国内事务上，更不容易遵循暴力的意识形态。日本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它老龄化后变得更稳定更和平。西欧吹嘘自己“六八一代”还依然年轻的时候饱受国内动乱的摧残，但是战后婴儿潮一代逐渐老去、孩子变得更少时，欧洲的政治和社会议程变得平和了许多。

但是这个美妙的愿景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即使那些飞速老年化的国家年轻人口也可能膨胀，从暴力增多到经济脱节等各种社会问题会随之出现。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伊朗的情况。联合国人口司数据显示，2020年15到24岁的伊朗人人口数量较之2005年会缩水34%，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1979年革命后伊朗经济急剧下滑，文官政权支持避孕。但是即使出生率继续下降，2020年到2035年这一年龄段人口数量也会再次增加34%。为什么呢？ 伊朗女性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处于生育年龄，这意味着即使年轻的伊朗妇女的孩子数量较之她们上一辈更少，（事实上还不足以维持现有人口规模，）她们的数量也足以造成暂时的“生育高峰”。

从利比亚到巴基斯坦，很多其他的穆斯林国家的年轻人口也在经历类似的波动，大多数中亚国家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也将面对这种大规模生育高峰。从蒙古、波斯到俄罗斯、英国，这些新独立的国家从来都是大国的战场，如今由于它们拥有大量天然气和石油储备，又成为了地缘政治战的争夺目标。拉丁美洲两个最不稳定的国家秘鲁和委内瑞拉就是这种情况。

这不仅仅是个数字游戏。欧洲历史最黑暗的篇章就已表明，人口增长到人口减少的转折点可能出现动乱和危机。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没落的西方》（The Decline ofthe West）、劳斯洛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的《威胁白人霸权的有色人种浪潮》（The Rising Tideof Color Against White World-Supremacy）和其他沉迷于研究“雅利安人”人口衰退、支持人种改良者的其他作品把法西斯思想传播至欧洲。

如今，法西斯主义带来的恐惧正在从人们的记忆里褪去，欧洲新一代又一次感到自己被其他人种包围，这一次是被穆斯林移民包围。印度印度教民主主义的复兴、美国反对移民的浪潮、911遗址周围是否应该建清真寺的争论和人口减少带来恐惧有关。

未来几十年，不仅生育高峰会给世界很多热点问题地区带来青年人口膨胀，很多发达国家的人口也会逐渐面临进一步老化。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enter for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的尼尔·郝伊（Neil Howe）和理查德·杰克逊（Richard Jackson）提醒道，这是人口问题危险最大化的解决方法。如果你觉得现在计算的小孩很讨厌，那二十年代可得当心。

“老年化的世界将会是个更贫穷的世界。”

只要我们不坐以待毙就不会如此。社会财富和其人口之间的关系式周期性的。一开始，由于生育率下降、劳动力老化，长大成人接受教育的儿童也相对减少。这是一件好事：女性劳动力解放出来可以进入到正规经济中，在剩余的孩子身上的教育投资也会更多。这两者都会刺激经济发展。日本六七十年代经历了这一步，其他亚洲国家紧随其后，中国现在正从中受益。

然而在此之后，情况会由倾转阴。随着时间累积，低生育率不止会儿童数量减少，随着需要人照顾的老年人人口膨胀，处于工作年龄段的人口数量也会减少。这意味着人口开始老化后，人口数量减少不再能刺激经济增长，转而会使经济开始萧条。成年人更少意味着需要买新房子、新家具等其他东西的人也更少。与此类似，敢于商业冒险的人也更少了。年纪大的职场人士对如何保住手头的工作更有兴趣，而不是想着怎么寻找新的商业机会。为提振消费、提高房屋价格作出的最后的努力可能会导致越来越多的资本流入扩张的消费者信贷领域，制造最后必然会破灭的金融泡沫。（听起来很熟悉是吧。）

换句话说，一个灰白的星球显然会陷入麻烦之中，但是出生率不见得会一直下降。其中一种解决方法被称作瑞典路线：国家大范围介入生活之中，平复家庭和工作之间的紧张关系，让妇女抚养更多孩子时不会遇到严重的财政困难。但目前为止，采用这种模式的国家取得的成功也不太显著。另外一种极端的解决方法是塔利班路线：这意味着回归“传统价值”，即女性除了选择做母亲在社会和经济上没有其他选择。这种思维模式也许能够很好地维持高生育率，但它的结果只有最严格的原教旨主义者才能接受。

那么还有第三个选择吗？有，至少我们还不是很确定如何做到。第三个选择是是重回家庭农场或家庭小作坊时期的思维：孩子是财产而不是负担。想象一下，如果社会中家长能通过在孩子身上投资获得更多的人力资源；想象一下如果社会中家庭不再是消费单元，而成了生产企业。找到如何恢复家到这种庭经济模式的社会将拥有未来。 不然，我们就只能看到又老又穷的明天了。

（翻完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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