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能令万古传(看诗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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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

         一读唐诗,总觉得满纸珠玑,满目琳琅,其中的千古名句不胜枚举,出自一流大诗人之手的自不待言(这也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一流大诗人的主要原因之一),还有不少出自不那么鼎鼎大名的诗人之手。这些诗人的名字,往往就因为那一两句诗的永久生命力而成为不朽。
        比如初唐的王湾,他的生卒年不详,诗作大多散失了,《全唐诗》中也仅存其诗十首。但是其中有一首《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写他初到江南看见万里长江和早春景色。中间两联,尤其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将他的名字闪闪发光地镌刻在了中国诗歌史上。
     当时的燕国公张说就十分欣赏这两句,将它题写在政事堂上,每每以它作为好诗的典范。直到晚唐,诗人郑谷还在自编诗集卷末题道:“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表达了对这两句诗的无限景慕。这两句诗气象阔大,一个“生”,一个“入”动感十足:美丽的海日诞生于黑暗的残夜中,但终将驱走残夜的黑暗而给人光明。萌动的春意显现于残余的旧年里,却已经入主旧年的残余而示人生机。这两句,绝在构思奇特、令人耳目一新却又毫不雕琢,妙在写时节、状景之中充满了哲学的意味,新旧交替、希望永存,给人韧性的启示和乐观的鼓舞。
     这样的诗人还有刘希夷。他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写流年似水、红颜易老,充满了对人生和生死、时间的深沉感叹,“年年岁岁”与“岁岁年年”的回环反复,表现了时间的绵逸悠长和大自然的永恒不变,读起来充满了音乐性,使这两句诗更富于艺术魅力。前人有“妙绝一时”的评价,其实倾倒的岂止是一代的读者!
     这两句凄美婉转的名句还有着两个绝不浪漫的传说。其一是: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也是个诗人,刘希夷刚刚写完这首诗,还没等向外界展示,被宋之问读到了,宋之问因为喜欢诗中的这两句,苦苦恳求将这两句诗的著作权让给他。刘希夷不肯,宋之问勃然大怒,派人用土袋把外甥压死了。其二是想出这两句之后,诗人自己也觉得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即所谓“诗谶”,但觉得生死由命,加上不忍割弃,还是保留了下来,结果一年后,诗人果然被害。(见《大唐新语》《本事诗》)。这些故事未必能信,但都说明了这两句诗极高的艺术价值和人们被它感动的程度。
     韩翃是中唐“大历十才子”之一,但是他的名字得以流传,要归功于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这是他的《寒食》诗中的第一句。写寒食时节到处鲜花盛开、春光明媚的景象,若写“春城处处皆飞花”便落了寻常笔墨,诗人用“无处”“不”两次否定来强调,极写春花之无处不开,春色之无处不染,生机流动,暖意融融,有和风拂面、花光照人之感。前人对他有“意气清华,才情俱秀,故发调警拔,节奏琅然”的评价,确实非虚。
     关于韩翃也有一则轶事。韩翃中进士后多年闲居,已到暮年,有一天半夜,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开了门,来人祝贺他“新擢驾部郎中,知制诰”。驾部郎中是掌管皇帝车马的官职,知制诰是负责给皇帝写诏书布告的官职,这在当时是较为尊贵的职位。韩翃不敢相信,便说:“必无此事,肯定是弄错了。”坚决不肯接受。当时正好有一个江淮刺史和他同名同姓,中书问皇上把这个官职给哪一个韩翃?皇上(德宗)御笔将“春城无处不飞花”全诗写了一遍,然后批“与此韩翃”——就是说:给写了“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可见对这首诗的欣赏。这首诗的本意众说不一,有人认为只是对节令风光的描绘,有人认为是讽刺当时特权阶层,有人认为是讽刺得志君王对高洁亡灵的亵渎。但是描写寒食佳节和春天景象,意象之美,情韵之丰,诵之唇齿生香,有没有深意倒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一句能令万古传(下)

     在唐代诗人里,陈陶绝不算响亮的名字。但是他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却是哀感顽艳、催人泪下的名句。边防将士为了抵御入侵的敌人,奋不顾身地征战,几千人在一次战役中全部牺牲。可怜那无定河边的尸骨,还是妻子春闺中日日想念、梦中常常相见的人。第一次读这两句,我就心脏收缩,掩卷不忍再看。温暖而精致的春闺,荒凉的无定河,梦中依然年轻英俊的丈夫,河滩上无人收埋一任枯朽的白骨,如此强烈的反差,如此残忍的对比!命运已经从希望的巅峰直坠绝望的谷底,而女主人公还浑然不觉,还在痴痴地盼望和等待。这样的悲剧,具有跨越时代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我认为,若以“句”为单位衡量,控诉战争的残酷和苦难,唐诗中无出其右者。只此两句,便可以和《三吏》《三别》等重量级长诗相颉颃。
     赵嘏因为《长安秋望》中的“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一句之佳,骤得大名,赢得了“赵倚楼”的美名。但依我看,“长笛一声人倚楼”不如他的“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楼感旧》)。“长笛”句写的是数声长笛声中,孤客倚在楼头,确实富有画面感,也充满了诗的暗示性;但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写月夜的江水和夜空,纤尘不染,缥缈空灵,又蕴含着对去年一起同来看月的人的追忆,暗示着思念的无处不在,诗意的迷茫弥漫在天地之间。比起“长笛”句更幽美,更有意境,更自然浑成。
     曹松也是一个生卒年不详的诗人,一生穷困,到七十多岁才考取进士,是当时被人嘲笑的“五老榜”之一。但是他写下了一句不朽的诗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己亥岁》)。诗人在这首诗中写道:请你不要说什么封侯的伟绩了,成就一个将军的功勋要付出万人生命的代价。将这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揭示得如此明晰、有力,触目惊心,“一将”与“万骨”,“功成”与“枯”强烈对比,高度概括,直刺心肺,发人深省。
     还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许多人都把它归于晏几道名下。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词中名作,而且将这两句化用得意境浑然,有升华之功。但是这两句的确是另一个诗人的原创——唐末诗人翁宏。写的是:落英片片飘落的季节,孤独的人,一个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在霏霏的春雨里,成双成对的燕子,轻快地飞去飞来。抒发的是这样的清愁:燕子双飞,人却独立,芳华将尽,良辰难再。翁宏的全诗意象纷杂,语义不够流贯,所以作为整体的作品,当然是晏几道高出许多,但是这“能令万古传”的一句,著作权是翁宏的,还是让我们为这位唐代的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击节喝彩吧。
     想到张九龄,我有点犹豫,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他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诗人都显赫,而且显赫太多了。他是当时一个著名的贤相,人称“曲江公”,他的人品和官声俱佳,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是我还是明知故犯地写下张九龄,因为他的一句诗实在太好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边的大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我所想念的、远在天涯海角的友人(可以引申为普天下所有互相思念的人),此时此刻也望着这同一轮明月。这首诗的题目是《望月怀远》,这一句之中,“望月”和“怀远”皆出,“景语即情语”,海上生月,月中皆情,皎洁的月光、空阔的大海和深挚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天、地、人浑然一体,无阻无隔,无边无际。其实不需要贤相、曲江公这些名声了,只凭这一句,张九龄就应该千古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