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华:关于死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7:10:37
关于死亡
王晓华

我第一次严肃地思考死亡问题——更确切地说,被这个问题猛然击中并俘获——是在八岁时的某一天下午。当时我正在东北山区中的一个水库大堤上独自行走,看见水面的波纹不断向远方推进,产生,消逝,产生,消逝,突然间心中一凉:“人是会死的呀?!”
这个问题来势凶猛。它像一头从我心中冲出的猛兽,瞬间就吞没了我。
恐怖,第一次感到恐怖。只有知道自己会死的人才会感到恐怖。
我再也没有心思散步了,更不敢再看宽阔水面上不断消逝的波纹,像只被狼追逐的小动物一样逃回了家里。
母亲正在简陋的房子里劳作。她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智慧女神,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怀着一线希望问:“妈妈,所有的人都得死吗?”
她头也没抬:“那还用说?!有生就有死。人都是要死的。”
细细的一丝希望化作了乌有。恐怖变成了绝望。我在黑暗中不断下沉。
每个人都要死,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呢?
什么是死?就是我彻底地消失了,再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闻不到花香、听不到声响,总之,一切都完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恐怖呢?
那么,我现在活着吗?我怎么知道是我在活着,而不是某人梦中的人物在活动呢?于是我用手掐自己的大腿。疼痛。我感到了疼痛。疼痛使我感到踏实:如果我仅仅是别人梦中的人物,那么,我就感受不到疼痛,而我感到了疼痛,所以我活着。我活着,但我迟早会死。事实就是这样残酷。
从此死亡象只好脾气的狼,总是不紧不慢地跟踪着我,在一定距离之外向我瞪着它那双没有内容的眼睛。
这就是我童年时的处境:我知道我身后有个迟早会吃掉我的狼。别的孩子身后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狼,但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不存在的,所以,他们很快乐,我很忧郁。
在乡村小学破旧的教室里,炉火正熊熊燃烧着。一群不知道自己身后有狼的孩子们正围着炉子快乐地嬉戏。他们在炉子上烤红薯片和黄豆,大声吵闹,仿佛他们永远不会死似的。我站在这个快乐的圈子之外,忧郁而有些鄙夷地想:“你们迟早是要死的,高兴什么呢?”
我的乐园只在想象中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使我变成了在白天做梦的人。梦中的我总是在快死了的时候,获悉科学家们发明出了能使人长生不老的药物,于是便长途跋涉地来到了科学家们的秘密营地,可怜巴巴地说:“给我一点药吧!求求你们了!”科学家们被我绝望的眼神感动了,破例从刚研制出的样品中拿出一点给我。我急不可耐地吞下药,然后就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些幻想只能使我陶醉片刻。我本质上对它们持不信任的态度。但它们是我的乌托邦,当那只仅属于我的狼过于咄咄逼人时,我就躲在里面。它们给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而安全感对于过早思考死亡的我来说是必需的。

我当时所寄居的那个北方山村,由于天气寒冷和水质不好的缘故,几乎没有人能活过七十岁,大部分人在五十岁时就开始衰弱,枯萎,然后迅速死去。每当有人死了,哀歌就会响遍全村。没有死人的家庭都在大门前洒一道炉灰,据说是为了防止鬼气和厄运进入屋内。由于村子不大,谁死了,其他人都是很清楚的。有时候你昨天还碰见某个并不太老的人,与他进行过简单的交谈,但今天他却死了,就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突然坠落。死者全被安葬在村子四周的山上,结果村子的四周全是坟。死者包围了生者。活在死者包围圈中的人们特别爱讲鬼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令人恐怖,但也给人一线希望,因为人死后变成了鬼,毕竟还是什么存在着的东西,而不是彻底消失了。然而关于鬼的故事很多,见到鬼的人却很少,并且几乎没有人能够证实鬼的存在。很快我就悟出了所谓鬼的存在,不过是怕死的人们的自我安慰。
村外的山是个妙趣横生的世界。这里有高低不等的树、健壮的草、各种颜色的花和许许多多的小动物,对于儿童来说无疑是个不可穷尽的天堂。我在思考死亡之余,常常像鱼儿潜到海里一样消失在其中,进行我所热爱的打猎游戏,或者采野菜。但是这个天堂时常会显露出地狱的片断来,因为那些散落在各处的荒坟。在游戏的途中见到荒坟是个令人扫兴的事,恰如你玩得正高兴时,有人通知你也终将死去一样。望着那些荒坟,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死者生前的形象,想到他们也想到过自己的死,并且已经无可奈何地死去了。于是我的结局又变成一件不言而喻的事物。我的心因此而迅速冷却,然后带着整个的我不断下沉,下沉,下沉。

大约十二岁时我随父母回到了城里。那只仅属于我的狼自然也尾随而至,成了城市居民。城里的人气要比农村重,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了。但我仍然怕黑暗处,尤其是掩护着角落的黑暗,总怕被从中窜出什么的东西来,以不可抵抗的所势所吞没。我怕的是什么呢?罪犯?某种不知名的猛兽?那只仅属于我自己的狼?我不能确切地说清楚,但我知道我在怕。
我时常抚摸自己日益细腻的皮肤,想着有朝一日它会变得粗糙,并且最终将化为灰烬,感到不可思议。皮肤的细腻和勃勃生机给我一种幻觉,似乎它与死亡没有任何联系。这种感觉使镜子中的我现出蒙娜丽莎般神秘而自信的微笑。但我很快想到了唐朝也肯定有人这样想过,于是胜利的感觉消失了,人又重新处于无限的下落过程中。
对死亡的悠久玩味在使我忧郁的同时使我变得分外顽皮。我好像执意要对世界做鬼脸,总是以各种小动作和大动作破坏事物的公认秩序。我会长时间地在镜子中排练几种恶毒的表情,然后奉献给老师和同学们,气得他们哭笑不得。其实我是在气那只属于我自己的狼。在我的恶作剧中隐藏着一个他人不知道的欲望:让时间和事物的秩序倒转,以使那只仅属于我自己的狼逃之夭夭。但就在我的恶作剧处于最精彩的时刻时,我的某个近亲去世了,于是我的隐密欲望再次被粉碎。在死神面前我终究不过是个小丑。那只狼雄纠纠地在我的身后迈着步子,以征服者的庄重嘲笑我的恶作剧。恶作剧的失败使我变得更加忧郁,经常凝视镜中的自己,哀悼这张必将消失的面孔。
忧郁中的我爱上了苏东坡。他那篇关于西湖的散文在八百年前说出了我的心境。他驾一叶小舟在湖面上渐渐消失的意象以一种凄婉而神秘的美俘获了我。月光下的湖水宁静,朦胧,缥渺。细致的波纹产生,消逝,产生,消逝,对应的意象只能是诞生,死亡,诞生,死亡。所有的美只有在使人想起死亡时才是真正的美。苏东坡想在美丽之至的西湖夜中醉成一个仙人,但他还是死了。所有抵抗死亡的人都注定是要失败的。细致的波浪从容不迫地带走了一代又一代人。我以彻悟者的沉痛反复对人说:“苏东坡固一世之英杰尔,而今安在?!”
那时候我真诚地认为死使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虽然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别人都认为我具有远大前程,但我觉得所谓的前程不过是火柴点燃后和熄灭前短暂的光亮。过程是不重要的,我关注的是结局。既然人是必死的,那么,人的作品不过是橡皮下的文字。最令我迷惑的是时间的流逝本性,我常常举起手,然后再放下,体会一小段时间的流逝和它所带给我的悲哀。手表上的秒针告诉我,所有与我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正迈着细碎的步伐走向死亡。平时由于这步伐的细碎,人们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向终局的脚步,但当细碎的步伐积累为一大段距离——十年、二十年,整个学生时代——时,他们就会像临刑前的囚犯一样突然彻悟,被恐惧击瘫。有一种力量推着我们前进。我们的脚步没法停下。的确没法停下,我十岁时曾经忧郁地想:“我迟早会十八岁,三十五岁,八十岁,然后消失。”那时十八岁不过是个诗意的想象,而当我有一天回忆起这句话时,已经远远不止十八岁了。一大段生命流逝了。这是痛中之痛,残酷中的残酷,无奈中的无奈。
十八岁的我站在公共汽车上。中学时代已于一小时前消逝。正是下班时分,公共汽车四周是汹涌的自行车流。我面对着大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但却他们的面孔和身躯视而不见,因为我看到的全是一百年后的枯骨和尘土。这个残酷的意象同时击中了我的大脑和心脏,而后充满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有些晕眩,接着是麻木。我仿佛变成了一株植物,但我在麻木中看见了那只仅属于我的狼在公共汽车后面奔跑。

现在我盘腿坐在床上,就像古代的禅宗大师那样。这时我看见了那只狼在我的体内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看见了你的结局。”它的目光除了令人恐怖外,还有一种可怕的率直。它像居住在家中那样居住在我的体内。它时刻会从我的体内伸出头来吞没我。它是因为居住在我的体内才存在于我的体外的。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思考死亡这件事丝毫无助于我们战胜死亡的努力。死亡是无人能够越过和绕过的。维特根斯坦说过:“所有谈论死亡的人都是要死的。”现在他已死去多年。
死亡的神秘之处在于它的不可触及。我可以触及桌子、树叶、岩石、水、火焰和光,但我不能触及死亡。手、目光、舌头、嘴唇、内在的思想,在逼近死亡时就开始化为乌有。没有任何意象可以表示这种触及。用纸和火焰的关系也不行。纸在触及火焰时会化作火焰,但它不会立刻全都变成火焰。是纸在燃烧这个事实说明纸在毁灭中依然存在着。如果纸有感觉的话,纸会说出它在火中毁灭的感觉。但死亡会使任何触及它的东西立刻化为乌有。没有关于死亡的体验,虽然每个人都必有一死,但死亡对于他来说却是个完全异己的领域。我们是一小段不能触及自己毁灭的诞生。
死亡的不可触及说出了过去的虚无品质。我十八岁时与恋人拥抱的状态曾是实在的,正如现在我手里握着的苹果一样实在,但是它已经彻底消失了。并不存在某个堆满了死去事物的过去,因为虚无是无处可去的。无法找到蜡烛已经燃烧掉的部分。它已不在任何地方存在。有人会说它在我们的记忆中存在,但说它们在我们的记忆中存在,无非是说我们还存在着而已。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我们为了掉念过去而发明出来的。人在老得几乎只剩下记忆时,总想做往事的收藏家,但却只能与自己所发明出来的词和意象相遇和交谈,借此缅怀已不在任何地方存在的往事。
人的荒谬之处在于他知道生命有限,却又总是盼望着下一刻的到来。他作为能够设计未来的动物不得不如此。这无疑于希望自己快点死去。我曾经给生日下过这样的定义:生日,一种叫做人类的动物所过的荒唐节日,他每向死亡走近一大步,总要庆贺一番。
对于死亡的思考只教给我一个真理:现在是我能够经营的唯一领地。我想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两只手便联合起来;我想在纸上写了这行字,这行字便诞生了;我想去湖边看青青的草和艳美的花,它们便温顺地进入了我的眼帘;我想走向某处,两条腿便开始有节奏地运动起来。味觉、听觉、触觉、嗅觉、视觉和内在的精神感官使我踏实地经历着现在。草的清香和碧绿,阳光的澄明和温暖,糖的甘甜,恋人皮肤的细致,石头的硬度和水的轻柔,以及所有我触及和感觉着的事物,现在都属于我。生活不是未来转化为过去的运动,而是未来的不断诞生。死亡所要剥夺的也是我的现在。所以,我必须像葛朗台抓住他的钱袋那样抓住我的现在,而且更加疯狂和小心谨慎。
现在我活着。
这是对于我而言的一切。
既然如此,我今后想更多地谈论工作、食物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