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文学与政治——近距离看林达(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04:44

 


  进入西班牙的林达手持的罗盘,并不是简单的地图以及浩瀚的西班牙史著,而是当代中国几十年的历史过程。他曾经带着一本中文版的《九三年》去巴黎,这一次,他更是带着他的中国记忆前往西班牙。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他叙述千年西班牙历史的速度和节奏,是随着那历史和他的中国记忆有没有叠加,而忽慢忽快的。比如谈到中世纪阿尔罕布拉宫发生过恐怖屠杀的狮子厅,他就会放慢速度:


  这几乎是一个规律,凡是制造了血腥事件的人,总是想掩盖的。


  而佛朗哥时期的西班牙,因其和现代中国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林达投注笔墨最多的地方,他甚至会忽然转换叙事的时空,闪回到当下,


  在巴塞罗那,我们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年近九十的母亲,听到我们是在西班牙,在电话里唱起了年轻时唱的歌:


  “举起手榴弹


  投向杀人放火的佛朗哥


  ……


  保卫马德里,保卫全世界的和平!”


  在无比耐心地详述佛朗哥上台前后左右各派力量的斗争和其中存在的诸多复杂性之后,林达以一种非常诗性又节制的语调,讲出一些我们都能够懂得的话语:


  西班牙街头开始流行一句话:没有不死的人。


  这是老人政治最可悲的地方。佛朗哥的死讯传出的那一刻,全西班牙都松了一口气。


  诸如这些地方,是林达作品最有魅力之处。也正是在这种地方,他有别于他在本书开始就以同行的心情提到的华盛顿·欧文。


  华盛顿·欧文开创了一种独特的历史文学的写作……他的平铺直叙的“讲故事”方式,一时迷住了欧美的英语文学界……


  欧文尽可能精确地考证史料,记录历史事件。又用自己探寻遗迹的经历,为史料补上失落的枝叶,笔下出现了文学性很强的历史游记。


  林达吸收了欧文“讲故事”的方式,但无意也无力像欧文那样去“精确地考证史料”,他满足于一种影射,一种镜子效应。这是他的缺憾,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林达其实根本就不想写西班牙历史游记,他要写的始终是,中国,而且就是眼前的中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动用了他所拥有的全部文学手段。


  七


  在18世纪的法国,文学与政治这两者的冲突达至某种顶点,以至于它们竟然融合在一起,对此,托克维尔不得不用一个杜撰的合成词来描述这一现象--“文学政治”。


  文人在法国从来没有展现像他们在18世纪中叶前后所展现的精神,从来没有占据他们在那时所取得的地位。


  ……他们每天都在深入探索,直至他们那时代政治体制的基础,他们严格考察其结构,批判其总设计……这种抽象的文学政治程度不等地散布在那个时代的所有著作中。


  ……法兰西民族对自身事务极为生疏,没有经验,对国家制度感觉头痛却又无力加以改善,与此同时,它在当时又是世界上最有文学修养、最钟爱聪明才智的民族。想到这些,人们就不难理解,作家如何成了法国的一种政治力量,而且最终成为首要力量。


  托克维尔所谈论的法国作家,是卢梭、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等等这些启蒙运动中呼风唤雨的先哲,和他们的英国同行诸如培根、埃德蒙·伯克兼具政府要职不同,


  在英国,研究治国之道的作家与统治国家的人是混合在一起的。


  这些法国作家从不具体参与实际的政治生活,相反,他们每每处于极度的游离、甚至流亡状态之中。对此,托克维尔心情复杂地指出:


  历史上,伟大人民的政治教育完全由作家来进行,这真是一件新鲜事。


  倘若仅仅聚焦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这个层面,学而优则仕的中国古典作家似乎近于18世纪英国作家,而崇尚自由独立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则更接近于托克维尔谈论的这批18世纪法国作家。于是,“由作家来进行政治教育”,这件托克维尔暗自怀疑的新鲜事,在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一路走过来的林达看来,却正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就是这样一种“文学政治”暗自推动着林达所有的写作,令人激动也被人诟病。“他不是十全十美,但他可以使我们看到自身的不完善,这就是意义所在”,托克维尔论伟大作家的这句话,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竟意外地,也同样适用于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