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是个低端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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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09年04月09日 来源: 南方周末
□周泽雄
数月前,有论者以“文采欠佳”为由,奚落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对此,我曾就其批评方式,提了些外围性意见。没有切入正题,倒不是出于回避,而是没有发现有效目标,即,他们所说的文采究系何指,尚未见明确表述。这问题其实颇值一议,我这就试试。
若不加限定,文采的实质只是一种辞采,通常体现为文字美色。被赞许为有文采,意味着该作者的文字眉眼,长得格外玲珑俊俏,类似语言里的西施潘安。姑按此说,则我以为,文采是个低端概念;设若文学概念也有先进落后之分、健康陈腐之别,推崇文采,当属后者。
中国文学的发展相当特殊,既有早熟一面,也有迟迟未能发育成熟的一面。过分注重文采,即是发育不当的结果;而其特有的早熟性,又把这份先天不良,培植到玄妙的美学高度,类似把一种变态水族培育成婀娜万方、清泪汪汪的金鱼,令人一见心喜之余,忽视了它的魅惑性和欺骗性。当然,蓄意卫护者不难在古人著述里挑出若干断语,证明前贤对此有过戒惕,如刘勰有言:“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明确指出了辞采泛滥的危害性;诗人杜牧也有相似高见,他说:“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今人钱锺书讥讽贾谊名文《过秦论》那个浮夸的开头时,也以一个黑虎掏心的洞见,点明了症结所在:词肥意瘠。不过,由于古人的文学观里缺乏高端概念,导致他们即使对文采有所警惕,也认知不足,一般仅限于指出文采与义理的冲撞相克,无法用一个更高的概念,把文采牢牢镇住。所谓更高的文学概念,我指的是风格、结构、文体、思想之类。
与这些更高的概念相比,文采不过是一介审美小厮。拿文采来衡量古希腊悲剧家或司马迁的《史记》,好比拿玩具望远镜来探测河外星系,拿文采来衡量曹雪芹或海明威,好比拿药房里称中药的戥子,为一头大象测体重。如果你对小说《围城》的欣赏止于作者的幽默文笔,结论只有两个:要么说明你缺乏把握长篇小说的能力,要么说明作者缺乏驾驭长篇的能力。总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什么美事。长篇小说自有长篇小说的胸襟抱负,它虽然不应在文采上有所亏空,但也不该把成败系于文采之上。否则,就有失文学体统了。
由于文采是一个较小的审美单位,所以,在一些体量迷你的文体里(比如随笔),会占据较大的权重。身为随笔家,却不能在文字美色上偶尔让人耳目一新,多少有些丢脸,其文学成就也难免随之下滑。反过来,身为小说家,却可着劲地在文字上逞风雅、耍贫嘴,而不是倾全力于作品的结构、主题及人物性格上,其实是志大才疏的报应。
我以为,汉语文学过分推崇文笔,折射出一种孱弱的文学观。文笔差劲固然不行,但仅仅文笔好,也实在不配自傲。若沉迷其中,对自己抚词弄句(有时不过是引用几句古诗)的能耐过于沾沾自喜,还可能耽误自己更上层楼。退一步说,即使在随笔里,对文采的推崇也应有所节制。美妙的文采除了锦上添花外,一不留神,还可能构成一种障眼法,使作者见识上的种种窳劣,得到掩盖。当文采不幸成为一条贼船,专门用来偷渡荒悖之念,这种文采就非但不配得到恭维,还应受到公正的鄙夷。质而言之,文采若不能与主题、风格水乳交融,充其量只是一种美感噱头,类似汤面上的几根青葱、奶油蛋糕上的几朵花形,或金鱼肿胀的水泡眼,视其为文采出众的象征并訇然叫好,多半折射出文学观上的病态。而一旦水乳交融了,文采就不宜拿出来抽样了,正如不会有人特地去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采一样。换个角度说,文采是个用以测量文学下游的浮标,最适合奖掖后进。对一个刚刚学步的文学青年,若能在辞采上露几手,他的老师就会忙不迭地在作文本上画出波形线,以资鼓励。但拿文采来评估成名大家,客气的说法也是不知轻重。莎士比亚文采焕发,但莎氏的伟大,绝非缘此而立。巴尔扎克的语言落在普鲁斯特眼里,俗斑累累,但仍然无损于《人间喜剧》作者的伟大。以此而论,哪怕巴金、茅盾等人确实文采寡淡,也不等于他们的小说必然差劲。判断他们的作品,还得运用些配得上评论长篇小说的高端概念才行。
英国随笔大家赫兹立特有个说法,值得恭听,他把文采判为一种“字面上的想象力”,他还认为,这种想象力不过是“头脑贫瘠”的特征。识者或谓,当今文坛,文笔“淡出鸟来”的家伙比比皆是,适时强调文采的重要性,难道不是对症之药?非也。依我小见,那不过暴露出我们文坛还有股沥青般呛鼻的文学初级阶段气味而已,我们若不明就里,盲目突出文采的地位,只会使我们愈加深陷在这个初级泥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