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死亡与承认:科耶夫式黑格尔哲学的三个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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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许多论者已经指明的那样,他者问题是贯穿20世纪法国哲学的一条主线。在对他者问题进行思想史溯源的时候,我发现,萨特等法国当代哲学家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一问题的提出及其解决,与胡塞尔之前的黑格尔、尤其是他的《精神现象学》中的自我意识论联系在了一起。 这种指认无疑是令人困惑的。因为就其原初意旨而言,《精神现象学》要确证的恰恰是个体的自我意识(“主人”与“奴隶”、这一个“我”与另一个“我”即“他者”)向着绝对的自我意识发展的必然性, 而非任何一个个体的自我意识(“我”或“他者”)的持存性。这换言之,如果我们肯定20世纪法国哲学中的他者理论确实与黑格尔有关的话,那这种关联也一定是以对黑格尔哲学的某种诠释体系为中介的。这个不被国内学界所熟悉的中介就是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 1902-1968)的黑格尔哲学研究。1933年,曾在海德堡大学专门学习、研究德国哲学多年的科耶夫从另外一个苏俄流亡哲学家科日雷手中接下法国高等实用学院中的讲席,专事讲授《精神现象学》直至1939年二战爆发。正是经过科耶夫这七年的不懈努力,黑格尔在当代法国的复兴走向高潮,而他本人对《精神现象学》的诠释则直到50、60年代依旧占据主导地位,对包括萨特、梅洛-庞蒂、列维纳斯等在内的当代法国哲学家产生了重要影响。
我注意到,在科耶夫讲解《精神现象学》的同一时期,海德格尔和卢卡奇这两位深刻影响了20世纪西方哲学面貌的德语哲学家也在研究《精神现象学》。不管是海德格尔的“经验”, 还是卢卡奇的“辩证法”, 后二者所选取的出发点都是一些能够贯穿《精神现象学》始终的基本概念或观念。而科耶夫却和他之前的让•华尔和他之后的伊波利特等法国学者一样,兴趣点始终局限在“乙、自我意识”这个过渡性环节上。现在看来,科耶夫这种诠释、复兴黑格尔哲学的独特路径选择,既与法国当代哲学发展的主要关切相联系,也与构成这种发展的直接对立面的法国天主教意识形态主导观念有关。天主教意识形态在法国源远流长,即使在法国已经开始全面现代化和世俗化过程的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它的思想影响依旧非常强大。我们可以从舍斯托夫等俄国流亡宗教哲学家在法国得到的热烈欢迎中窥见这种强大影响。1935年5月,舍斯托夫在法国宗教-哲学学院做了题为“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讲,就在这个号召个人(个体的自我意识)回归上帝(绝对的自我意识)怀抱的宣言中,舍斯托夫打出了反对推崇个人意识自由的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旗帜。 这大体可以理解为科耶夫复兴黑格尔哲学的意识形态背景。不过,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策源地,法国思想界其实从20世纪初开始就探索摆脱绝对主体的牢笼、确立个别经验主体的主体地位的尝试了。但由柏格森所开启的这个潮流的声势起先并不算浩大,只是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由马克思主义召唤出来的法国思想界的激进化趋势中, 这一主题方才日见明显:革命必须首先寻找到承担自身的革命主体,但这不应当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那种集体主体,而应是萨特后来所说的那种能够承担“自由”与“责任”的个人主体。反观《精神现象学》,能够为法国当代哲学的思想关切提供理论资源的实际上也正主要集中在“乙、自我意识”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时期法国哲学界对黑格尔的复兴在背景、旨趣和路径上都很类似于上个世纪30、40年代的德国青年黑格尔派。
对于黑格尔哲学,科耶夫有一个基本判断:黑格尔哲学的基础在于“乙、自我意识”中的主奴辩证法,因为,“历史一定是主人和奴隶之间相互关系的历史,”“历史‘辩证法’是主人和奴隶之间的‘辩证法’”。 他进而以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为尺度,明确地描述了历史的开端和终结。 对于上述观点,我有两点基本判断:首先,这种识见与《精神现象学》的本真旨趣大相径庭; 其次,这种超越哲学史阐释的哲学阐发,在理路上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史观颇有暗合之处。事实上,作为一名自称信奉马克思主义的苏俄流亡哲学家,科耶夫思想观念中原本就存在某种马克思主义因素。加之1933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开出版之后,欧洲思想界普遍认为这个新发现的青年马克思为当代思想的重新革命化和历史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在这种大的思想史氛围中,科耶夫承袭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思路解读《精神现象学》是一种非常自然的选择。
《黑格尔解读导论》一书根据科耶夫30年代的讲稿和笔记整理而成,集中体现了他的黑格尔哲学观。不管是在法文原版中,还是在节选的英译本中,该书都以科耶夫1939年即他研究、讲授《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作为“代导言”。该文通过在题辞中引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关于“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的著名论述, 表明了作者对青年马克思基本立场的认同:《精神现象学》抓住了劳动的本质,因而把握到了人的本质,但它的表达方式却是思辨的,所以还只是“一种隐蔽的、自身还不清楚的、被神秘化的批判”。 因此,解读黑格尔的首要任务就是重新恢复它的革命性。在科耶夫看来,人诚然如黑格尔所说就是自我意识,但自我意识并不就是人。因为笛卡尔式的沉思活动只能揭示客体,而非作为主体的人自身,“只有通过一种欲望(比如说吃这种欲望),被他所沉思的客体所‘吸收’的人才能‘返回自身’”。 就欲望是一种否定而言,科耶夫的人的欲望本质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用青年马克思的人的劳动本质来类比的。不仅如此,如果我们以青年马克思的异化史观为参照系来审视科耶夫的欲望理论,这一在许多当代理论家笔下显得艰涩异常的理论线索, 就能相应显得明晰一些。第一,和劳动一样,欲望首先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而人之异于动物即在于他是通过对象性的劳动改变客体以满足自身欲望的。其次,“人的欲望不同于动物的欲望”的地方在于他在劳动的过程中必然会遭遇另外一个欲望主体即他者,他同时希望以否定对象物的方式来否定这个作为主体的他者,这种“对欲望的欲望”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内在动力,而历史本身也就在人与自然(物)的关系、人与人(他者)的关系的双重展开中得以呈现。 面对他者对自身主体地位的质疑、甚至是挑战,有的人敢于以生命为代价进行斗争,以迫使他者像物一样承认自己的主体地位,这样的人就是主人,而那些不敢面对死亡的人则成为奴隶。
熟悉《精神现象学》的人都知道,黑格尔实际上更多地是在隐寓的意义上来提示死亡之于主奴关系的形成的, 他并没有说明,为什么死亡能够使自我意识成为主人。而科耶夫则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相当详细的论述,惟其如此,是因为作为雅思贝尔斯的学生,科耶夫在理论上同时受到形成不久的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深刻影响。他超出同时代人的认识水平,看到了海德格尔与黑格尔之间跨越时代的思想承续关系。一方面,他认为海德格尔存在哲学是对《精神现象学》立场的重申,前者的“这种人类学(无疑是一种真正的人类学)在根本上并没有给《现象学》中的人类学增添什么新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却认为“如果海德格尔没有出版他的书(《存在与时间》),那么,《现象学》可能就不会被理解”。 对科耶夫来说,死亡观念的引入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首先,他借助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解决了黑格尔的遗留问题,即为什么有些人成为了主人而有些人却变成了奴隶?按照黑格尔(以及青年马克思)的说法,人在起点上以及最初的发展阶段上所具有的主体本质和外在历史空间大体相同,那么,分化(或者说异化)何以能够发生呢?由基础本体论观之,分化的根基即在于人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存在。只有那些敢于面对死亡的人,才能够认识自身的有限性以及存在的意义,进而听从良知的声音做出决断,从而将自身从类同于物的常人状态中超拔出来,使之真正确立为一个真实的行为主体,“‘实现’他的自由”。 其次,他还借助黑格尔赋予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以历史维度。众所周知,《存在与时间》只具有历史性,而没有历史。马尔库塞早期就曾经因此试图利用黑格尔哲学来对海德格尔进行历史地改造。 以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为线索,科耶夫实际上就将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锚定在了历史的主奴对立时代,即青年马克思所批判的人的本质的异化阶段。第三,他因为上述两点而将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解读成为一种具有现实性的当代哲学。这一点在后来萨特那里得到了强有力的回应。
根据马克思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自我批判,我们知道,任何人本主义历史观在本质上都是唯心史观,因为它们不是从历史自身,而是在历史之外为历史寻找到了某种神秘的发展动力,因此,它们都不可避免地要蜕变为历史目的论。科耶夫的欲望史观也是如此。一方面,我发现,科耶夫和青年马克思一样将奴隶的劳动设立为历史发展的力量源泉, 依照黑格尔的论述将主奴关系确立后的人类历史分为斯多葛主义、怀疑主义和苦恼意识即基督教三大阶段,并认为人类终将逐一超越这些阶段,进入马克思所描述的那种自由王国。 但另一方面,我却不知道奴隶为什么要通过劳动推动历史的发展,最终进入自由王国,因为按照主奴关系的行为准则,劳动的奴隶和好斗的主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利益,他们应当无休止地斗争下去。然而到了最后,科耶夫却在主奴关系之外新引进了一种人人平等的观点,并由此神秘地确立了一个主奴对立、差异消失的历史终结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科耶夫在一开始就将人与人、主人与奴隶、我与他者之间的相互承认设立人的欲望本质的应有之意了。由是观之,奴隶之所以忘我地进行劳动同时在劳动中不断地按照主人的样子来塑造自己,并且主人也默许、甚至鼓励奴隶通过劳动来挑战自己的既得利益,则是因为他们双方都听到了来自历史之外的一种声音:在斗争中双方都是片面的,都不能真正回到人自身,成为真正的主体、人。
作为一名哲学家,科耶夫的哲学生涯显然是短暂的,因为在二战之后他即放弃学术活动,主要投身世界贸易组织的实践建构活动了。但他对法国当代哲学的思想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我个人甚至感觉他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探讨当代法国哲学的一个不可逾越的起点,惟其如此,并非他完整地建构出了什么体系,而恰恰在于他是非体系的或者说其体系是未完成的,因为正是他的思想的开放性为后来的多种思想流派都提供了可资汲取的理论资源。以他者问题为例,事实上就像上文已经大致呈现出来的那样,科耶夫本人并没有对其进行专门的主题化研讨,但他对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充满当代法国特色的深入阐扬,却为未来诸多流派的他者理论的生成提供了现成的空间:欲望主题在萨特、德里达、福柯、拉康、德鲁兹等人那里得到了极其绚烂的发挥;死亡主题使海德格尔通向法国成为可能,进而在列维纳斯那里得有最强有力的回应;至于承认主题,虽然它在当代法国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承续,但却在主要流行于英语世界的后殖民理论思潮中得到了某种异乡的回响。
作者简介:张亮,男,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