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如冰水好空相妒”

2010年7月18日 星期 日放大缩小默认
也谈“如冰水好空相妒”
襄 儿

▲ 吴友如绘李纨

▲ 刘旦宅绘李纨
要评选《红楼梦》第五回判词中最令人费解的语句，冠军当属凤姐的“一从二令三人木”，而亚军多半就是李纨的“如冰水好空相妒”了。“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判词的前两句明点李纨及其子贾兰，最后一句侧面写出李纨的薄命。对于第三句的解释，主要有两种说法。
一种观点认为，“如冰水好”是形容李纨的贤德节操像冰水一样洁净美好。蔡义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里解释说，李纨品行如冰清水洁，但是用不着羡慕。她早年守寡，为儿子操心一辈子，待到儿子荣达、自以为可享晚福的时候，却已“昏惨惨黄泉路近”，结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谈笑的材料。王士超的《红楼梦诗词鉴赏》也认为“冰水”即冰一般的晶莹，水一样的清洁，指操节的清洁并带有寒意，对人不热情。贾兰中举显贵，难免遭人妒忌，但自己也已老朽，无福可享。李纨青年寡居，白白地让别人做谈笑的话柄，带有讽刺意。
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即“冰水”取意于唐代诗僧寒山的《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意谓李纨一生的荣枯变化犹如冰水的关系一样，其富贵荣耀不值得令人妒忌。
“如冰水好”的说法只在《红楼梦》中一见，其他典籍中未见此等用法，文句也似不通，实在不好理解。上述两种观点都能自圆其说，但是不是特别妥贴。无论是要表达玉洁冰清还是荣辱无常，汉语中都有更恰当、更常用的典故。冰水是佛教中惯用的比喻，但将“如冰水好空相妒”的意思说成是李纨本人的生死荣辱如冰化水般无常难测，那么判词的针对性就大大降低。试看薄命司中的女儿，哪个不是生死无常？哪个不是荣辱难测？要表达这个主题，元春显然比李纨更合适。李纨在前八十回中并不风光，众人没必要妒忌她。贾兰日后的成功，在贾府整体倾颓的局面下，自然会招来妒忌；但此时李纨已大限将至，判词强调的重点也是“枉与他人作笑谈”，妒忌并非众人对李纨的主导态度。
“如冰水好”是《红楼梦》中独有的说法，笔者希望能够从《红楼梦》文本本身找到其解释的线索。众所周知，贾宝玉有一句名言，即“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而水做的女儿，并非一成不变。春燕曾转述宝玉的话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宝玉所不能接受的是，“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然而实际上，女儿的存在方式，绝非仅仅三种；幸福的女儿都是相似的，而薄命的女儿各有各的薄命。比如李纨，青春丧偶，不得不守寡终生，她那水做的骨肉就被迫一层一层地冻结起来，凝成冰一样冷的存在。“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冰水本同质，只是状态不同。
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在她风华正茂之时，却因丈夫的早卒而丧失了所有享受青春的权利，甚至连基本的妆扮都不能有。第七十五回，尤氏在李纨处洗脸，李纨忙命素云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在宝玉津津乐道地研究着为姊姊妹妹淘胭脂膏子的时候，李纨这样被凝成冰的女子早已被排除在九霄云外。一个永远失去快乐可能的人照料一群正在快乐着的人，是一种残忍。而处在这残忍的中心的李纨，却也安之若素。
李纨选择了认命，守寡课子，陪侍小姑，然而，她并非无欲无求之人，并非自内而外的冰冷透骨，也并非除了儿子以外对生命没有任何留恋。她积极投入探春提议的诗社，长期被压抑的生命能量迸发出来，形如槁木的冰层开始融化。她自荐掌坛，拉凤姐做赞助，把诗社搞得有模有样。及至宝玉与众姊妹“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黛玉担心惹来非议，李纨称：“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可见她并非一味维护礼教规矩的心如死灰之人。
心死，并不是最大的悲哀。心不得不装死，才是哀之大者。李纨之心如水般柔润清澈，能够产生涟漪。只是，在世俗礼教看来，她应当是凝固的、清洁的、如玉一般的冰。用“如冰”喻李纨，是很贴切的。而她所陪侍的女儿们，正处于“无价宝珠”阶段的“水做的骨肉”，自然就是“水好”了。李纨妒忌她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使是嫁了人的女子，同样也会成为李纨妒忌的对象。从李纨对凤姐多次的揶揄，就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她曾对平儿说：“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李纨一边说，一边滴下泪来，在她心中，凤姐和平儿固然比自己幸运很多，但即使是能够被“打发”出去的侍妾，恐怕都比自己幸运些。
处于弱势当然是不幸的，但因此而妒忌本不值得妒忌的对象，以致无谓地增加了自己的心理痛苦，则是一种更加深重的不幸。在大观园中的女儿还有瞬息的繁华之时，李纨处于弱势；可是到了“树倒猢狲散”之后，双方的境遇就被彻底逆转。“三春去后诸芳尽”，迎春惨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黛玉泪尽夭亡，凤姐“哭向金陵事更哀”，宝钗则步入了李纨的后尘。所不同的是，李纨尚有贾兰作为精神寄托，而宝钗却一无所有。当贾兰功成名就的时候，本来被李纨所妒忌的女儿们，如今都沦入了比她自己更悲惨的境地。如果李纨能够有贾母的寿享，大家都该争相妒忌李纨了。
在失意之时妒忌别人，在得意之时被别人妒忌，人生总会陷入这样的循环，而上苍也常常愿意用“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方式让人类在眼泪中学会换位思考。在上帝的视角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得意之人还是失意之人，同样都是悲剧的存在。“如冰”所妒忌的“水好”，和“如冰”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冰诚然是可悲的，但水又何尝不可悲？但凡是水，都有化冰的可能，冰水之间的“空相妒”，因此而充满了荒谬和荒凉。暂时得意之人，就是即将失意之人，五十步笑百步之类“枉与他人作笑谈”的事情，人类已经做得太多太多。
忌妒，只能增加痛苦者的痛苦，而不会转移快乐者的快乐。做一个尽量达观的人，在顺境中甘之如饴，而不起贪恋之心，在逆境中安之若素，而不起嗔妒之心，才是化解痛苦的最好方式。境随心转。心安，是最大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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