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扬州“最江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2:10:36
扬州在长江之北,为什么唐诗里的江南多半指的是扬州?
气象学的江南、语言学的江南、地理学的江南、文化学的江南,到底哪一个江南更能揭示江南文化的本质?
江南,顾名思义,长江之南。扬州曾有一个名字叫“江阳”。山之南为阳(如湖南衡阳),山之北为阴(如山西山阴、陕西华阴);水之北为阳(如河南洛阳),水之南为阴(如江苏江阴)。“江阳”,江之阳,也就是江北。
既然如此,江北的扬州怎么会和“江南”有了瓜葛呢?
我们来看几首关于江南的典型诗词吧。白居易的《忆江南》三首或许最具代表性了:“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白居易忆江南,“最忆”是杭州,“其次忆”苏州(吴宫),与扬州没关系。
同样是在唐诗中,扬州却成了“江南”。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以唐诗为意境创作的流行歌曲《烟花三月》也这样唱:“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扬州成了无可争议的“江南”。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今年3月号出了一期“江南专辑”,封面上有醒目的大字:“江南到底在哪里?”这期杂志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对“江南”作了这样的概括:气象学家说,江南是梅雨。气象学者心目中的江南让我们惊讶,他们的江南竟越过长江北到淮河。他们认为淮河以南,南岭以北,湖北宜昌以东直至大海,都是江南。他们的根据是气候,那被绵绵梅雨所覆盖的地区,都应该是江南。简单地说,他们的江南是梅雨。
和气象学家观点类似的是语言学者,研究方言的学者认为,从方言的角度看,长江中下游以南属于中国南方六大方言区,这个区域都可以看作是江南。这个范围也大得让人惊讶,除了苏南、浙江以外,还包括江西、湖南、福建、广东的大片地区。语言学者又认为,这一大片南方方言区中的吴语区(江浙一带),可以看作是狭义的江南。这样一来,扬州就不可能是“江南”了,因为扬州人说的是属北方方言的江淮官话。
地理学家的话也让人感到吃惊。研究地理的学者杨勤业教授认为,从自然地理角度看,江南指的是江南丘陵区。那是南岭以北,洞庭湖、鄱阳湖以南,太湖以西的一片丘陵、盆地相间分布的区域。他所说的江南北界不仅不是长江,甚至连江南的三大著名湖泊——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和周边地区都不在江南之内。
我们有了疑难,总是喜欢请教辞典。可是,这一次辞典也让人感到似是而非。《现代汉语词典》“江南”条说:“①长江下游以南的地区,就是江苏、安徽两省的南部和浙江省的北部。②泛指长江以南。”同时也有对“江北”的解释:“①长江下游以北的地区,就是江苏、安徽两省靠近长江北岸的一带。②泛指长江以北。”《辞海》“江南”条:“地区名。泛指长江以南,但各时代的含义有所不同:春秋、战国、秦、汉时一般指今湖北的江南部分和湖南、江西一带;近代专指今苏南和浙江一带。”“江北”条:“地区名。泛指长江以北。古代一般用指唐淮南道、宋淮南路地,境域较广;近代则多专指江苏省长江以北地区。”仿佛有意跟扬州人作对,在辞典里,扬州无论如何与“江南”无涉。
那么,扬州是“江南”的说法到底从哪里形成的呢?
按照历史学者的说法,“江南”是沿革。自唐代以后,位于江北的扬州始终被当成江南来看待,直到清朝初年,扬州还是属于江南的范畴。被誉为“国初第一词人”的纳兰容若在1684年护驾南巡时,曾作《忆江南》10首,写到南京、苏州、无锡,也写到扬州。其六:“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清人费轩曾作《寄江南》词120首,皆言扬州事。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有深刻原因的。
扬州之名首见《禹贡》:“淮海惟扬州”。这个“扬州”是个大概念,包括今天东南好几个省。汉武帝置监察机构十三刺史部,扬州刺史部是其中之一。它的监察范围相当于今天的安徽淮水和江苏以南,江西、浙江、福建三省,以及湖北、河南部分地区。今天的扬州(广陵)不在其内,而是属徐州刺史部。三国时魏、吴各置扬州,一在寿春(安徽寿县),一在建业(江苏南京)。西晋以后,两处扬州合并,治所在建业;南朝一直沿袭下来,管辖范围很大,今扬州仍不在其内。东晋、南朝时设州、郡、县三级行政机构,扬州是州一级行政区,所以梁朝的殷芸在《小说》中讲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故事,那个“扬州”很大,治所在建业(南京)。由于长期以来扬州地区主体在江南,而其治所又是江南最大的城市,所以江南的概念根深蒂固。隋开皇九年(589),在扬州设置扬州总管府,从此这里才享有“扬州”的专名。
长时期里,扬州虽在江北,代表的却是江南文化。唐朝以后,扬州经济十分繁荣,在全国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时人因有“扬一益二”之称。因此,唐代大部分歌咏江南的诗词竟都是描写扬州的。
明清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核心地区,无论在农业生产或是手工业、商业方面都超过了扬州,但直到清代前期,扬州因为控扼运河的重要地位和盐业的兴盛,经济优势并未尽失,在文化心理方面仍然维持江南的地位。
可见,把扬州看作是江南的重要的原因,是扬州与江南的“神似”,有人甚至说扬州曾经比江南“更江南”。它的繁华、它的富庶、它的文化、它的风尚……都和江南相通、相似、相媲美。因此,像杜牧这样的文人,一再把扬州当作江南来吟咏,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从这一沿革的过程,大体上可以看出扬州与“江南”的关系。正因如此,人们对扬州是不是江南产生疑问,也就在情理之中。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在展开讨论的同时,和新浪博客频道进行了一次“何处是江南”联合调查,引来了不少城市的关注和参与。
扬州媒体报道说:“至昨晚7时,‘扬州属于江南’得选票已高达81.06%,高于南京、上海、镇江等城市,位居被调查城市第一位;在‘最能代表江南的城市’方面,扬州得票17.2%,排第三。”
子川先生对这样的调查颇有微词,在《文学自由谈》上撰文说:“扬州自古以来即被视作江南,有诸多历史、人文、经济方面的背景与因素,更有那么多颂写扬州(江南)的诗篇摆在那里,白纸黑字,可谓有诗为证……得票多少又能说明什么?一座城市是否属于江南,自有其自然景观因素以及历史文化传承的背景,你总不能期望像超女大赛那样,靠粉丝街头拉票,然后凭得票多少来改变自然景观环境与历史文化传承吧。”这段话的重要意义在于,扬州是无可异议的“江南”,根本无需通过投票方式来“确认”。
我们讨论扬州属不属于江南,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是嫌江北的名声没有江南好、没有江南大,硬要挤进江南吗?是因为历史上扬州一直被算作江南,如今有人不认账了,我们就要来“恢复名誉”,打一场“保卫战”吗?都不是。
我们知道,中国人形容某个地方富庶时,用的词往往是“江南”,如“塞上江南”、“陕北的好江南”,江南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文人们对江南的美化,也把江南塑造成了一座天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已经直白地说出了中国人的一种愿望,即江南是理想的居住地,是值得生活在那里的地方。其实江南的概念体现了一种终极追求:即天堂情结。
可见,扬州是不是“江南”,其实潜台词在于,扬州是不是“天堂”。
事实上,在很多人心目中,“江南”的文化意义越来越淡化了,而其经济意义则越来越强化。“江南”,代表着富裕,几乎可以等同于另外两个字:“金钱”。然而,对于扬州,“江南”的意义则更在于文化上的,历史上如此,如今也是这样。有人说扬州“最江南”,不被另一些人接受,但我觉得此说有其道理。这是因为像扬州这样地处江北而被称作江南的城市,仅此一家,堪称典型中的典型,这还称不上“最”吗?
这样的说法,是在提醒我们,扬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是以悠久的历史、厚重的文化著称于世的,而不是其他。说扬州是江南,既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也不是气象学、语言学等意义上的,而是历史学、文化学意义上的。它说明了扬州文化在中国东南地区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诚如启功先生所说:“扬州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清代文化的最重要部分”。有学者认为,“扬州文化在隋唐时期是中国文化的主流派别之一,在清中期则是中国文化的支柱”。扬州文化不是狭隘的地方性文化,它覆盖与辐射中国东南部广大地区,影响遍及东南亚各国并远及世界各地。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把“最能体现江南精神的12种风物”概括为乌篷船(绍兴)、大闸蟹(阳澄湖)、辑里丝(南浔)、龙泉剑(浙江西南)、蓝印花布(江浙)、油纸伞(江浙)、黄泥螺(浙江乐清)、龙井茶(杭州)、霉干菜(绍兴)、扬州澡堂、紫砂壶(宜兴)、绍兴酒,这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对于扬州而言,绝不只是以澡堂著称才跻身江南的。
事实上,外地人对扬州文化的误读很严重,包括“皮包水、水包皮”、“扬州美女”、“扬州炒饭”、“扬州虚子”……不少扬州人也如此理解和介绍着自己的文化。因此,如何全面看待扬州文化,既不妄自菲薄,又不妄自尊大,值得扬州人严肃思考。
我们不妨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看扬州文化,看看它和江南文化的关系。
有一副对子这样说:“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这副对子很有意味,与江南对应的不是江北而是塞北,它形象地概括了中国南北两地的基本自然地理特征——北方土厚风急、雄浑阔大,南方草木葱茏、清奇瑰丽。在这样有着显著差异的自然环境中孕育成长的人文风气,无疑会各具特色。我们从塞北象征战争与血腥的“铁马”、象征肃杀与凋零的“秋风”中,可以看出江南象征和平、安逸、美好的“杏花”、“春雨”是多么令人向往。在这样的大背景里,扬州是什么样的形象呢?扬州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秋尽江南草未凋”、“春风又绿江南岸”、“绿杨城郭是扬州”等等秀美、明丽的句子。
关于江南文化在自然地理、经济地理上的完整性,学术界是有定论的,主要是指长江三角洲,可辐射至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扬州处于这一区域之内。
有学者指出,最能代表江南地区生产和生活方式的,一是稻作,二是舟船。
考古资料表明,宁绍平原的河姆渡是亚洲最早栽培水稻的地区,也是世界最早栽培水稻的地区之一。河姆渡文化距今约7000年至5000年,而距今约6000年前的高邮龙虬庄文化中也发现了炭化稻,这决不是巧合,说明远古时期扬州地区和江南地区同样适合生长水稻。有学者认为,水稻种植的生产方式对文化心理的形成会有影响。水稻的生长相对较为缓慢,生产技术要求更为精细,而且水稻的生产过程是按部就班的,不可急于求成,只能听其自然,耐心等待。对水稻生长每一环节的关注很容易培养出一种把握“渐变”的能力,而这种对“渐变”的把握培育起来的是敏感、纤细、稳定、平和的文化心理。
至于舟船,无论是出门代步,还是捕捞运输,对于生活在水乡泽国的人们,其意义都不言而喻。当人们轻轻摇荡于逶迤绿水、微动涟漪之际,内心就不会充满扩张与征服的亢奋和急躁,有的只是被细腻、柔软、温顺的水波轻抚而变得松弛、舒展、自在、惬意的心灵,是摆脱桎梏、融于自然后的审美愉悦。而扬州正是一个“车马少于船”的水城,周围也是一片水乡泽国,与长江三角洲的大片江南地区同为“鱼米之乡”,其文化背景如出一辙。
在工艺品的制作上,扬州融南北之长于一炉。漆器、玉器,无不如此。在园林建造上,扬州合南北特色于一体。扬州园林既具皇家园林风范,又具南方园林秀丽,莲花桥则成为兼南方之秀、北方之雄的代表作。在饮食烹调上,扬州调南北口味于一鼎。扬州菜既没有北方菜那么咸,又没有南方菜那么甜。北方人以面食为主,而扬州包子却在全国闻名;南方人以米饭为主,而扬州炒饭却成了世界品牌。所有这些,都让扬州文化成为极具包容和兼容特点的、诸方人士都能接受的一种文化典型。
现在看来,决定一个地区整体风貌的因素,一个是自然区域,一个是行政区域,还有一个是文化区域。它们的互动和交错作用,造就了一个地方的整体风貌。自然区域、行政区域、文化区域这三者很难重合,扬州就是这三者错位的典型。就文化区域而言,扬州无疑应该属于江南。扬州地处江北却被视为江南,这是文化区域对自然区域和行政区域的超越,在其中起作用的,正是文化的力量。
我们讨论“江南”的话题,要义在于如何面对如此丰厚的扬州历史文化,而不是仅仅以经济指标来衡量一个城市的价值。“富裕、文明、秀美”被当作我们建设扬州的目标,我理解,富裕也不只是指钱多。因此,让我们一起用心、用力,守护和营建我们的“文化扬州”吧。
因为,“文化扬州”“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