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 草 略 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2:59:03
沈鹏
今年4月洛阳举行王铎国际书法研讨会,韩玉涛先生感慨当代写狂草者如凤毛麟角。
韩先生是爱好狂草的,从他的《中国书学》以及研究王铎的著作已透露消息。
狂草,又称大草。
明·赵宦光《寒山帚谈》:“狂草,如张芝、张旭、怀素诸帖是也。”
清·鲁一贞、张廷相《玉燕楼书法》:“张伯英芝益(章草)从而肆之,连环钩锁,神化无穷,谓之大草。”
以上两则,都以张芝为狂草之祖。“草圣”的桂冠,还有“匆匆不暇草书”的美谈,都归于张芝名下。(见《四体书势》)可是从张芝的活动年代(公元2世纪)来看,还产生不出《淳化阁帖》所收《冠军帖》那样成熟的今草。羊欣云、张芝、皇象、锺繇、索靖并号“书圣”,欧阳询云“张芝草圣,皇象八绝,并是章草”。张怀瓘“草之书,字字区别,张芝变为
今草,如流水速,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穷。”这段话,对于今草的特点有很好的描述。但说到张芝已变章草为今草还值得怀疑。新出版安旗《书法奇观》有详细的论辨可以参看。这篇短文不打算详论,只补充一点:即今草应是楷书成熟后的产物,并非直接从章草蜕变而来,虽然今草也受章草的影响。
真正说到狂草的代表人物,恐怕还应从张旭开始。对于张旭的狂草,论述最为淋漓尽致的莫过韩愈的《送高闲上人序》。凡主观情感的转化,客观世界的变易,“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书法对张旭来说,单讲生命的一部分是不够的,而是生命的全部。韩愈文章开头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这句话
很重要。张旭曾官位左率府长史(正七品),他被人称颂的不是政绩,而是诗、酒和草书。“不治他技”,意味着对草书的专精,对世俗功名的淡泊。唯其如此,才有一艺的高度成就。
继张旭之后的怀素,是一名出家和尚。比之张旭、怀素是更加“不治他技”了。据说怀素因张旭“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获得启示,又见夏云多奇峰悟得笔法,这些都与张旭的“一寓于书”的精神有内在的相通。
张旭、怀素以后的狂草大家,虽然屈指可数,也还可以举出黄庭坚、赵佶、吴镇、祝允明、王铎……“不治他技”,仍可以说是他们的共性。赵佶位高皇帝,但是沉湎于书画之中,政治昏庸而艺术成就很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赵佶也是“不治他技”了。还有像见蛇斗而悟笔法(文与可),见公主与担夫争道而启心扉(黄山谷),闻嘉陵江水暴涨而打开思路(雷简夫),都说明了对于草书的执著追求。历史上有著名的将军因打败仗而从蜘蛛结网来回往复之中悟到战略的,只不过一则军事,一则是草书罢了。再是这里所举例证,都从运动中得来,草书的特征在运动,“真如站,行如走,草如奔”为不易名言,而狂草,比之远距离长跑尚嫌不足,应是百米内的冲刺了。世间运动着的事物是美的,高速度、剧烈的运动,往往带有神奇、壮美的色彩。以怀素的大草千字文与小草干字文相比,虽然都达到高度艺术成就,但大草千字文上下相连,大小错落,笔画萦带,行间穿插,更具有令人惊骇、紧张而出奇制胜的美感。
狂草又称连绵草。连绵者,每个字内部以及每个字之间的映带关系使其不断,顾名思义,是不难理解的。然而这并非如春蚓秋蛇一味故作姿态,姜夔《续书谱》谓“(草书)大抵用笔有缓有急,有有锋,有无锋,有承接上文,有牵引下文,乍徐还疾,忽往复收。……皆以势为主。”接着又说:“然不欲相带,带则近俗”。这里说“不欲相带”,意指草书应强调内在的“意”、“势”,不借字间的引带作表面文章。就狂草(连绵草)来说,由于是一种“百米冲刺”的狂奔、突进,点画间的引带要比一般行草为多,但过多的引带则“近俗”,这个原则应是与一般行草相通的。狂草的“连绵”应在加强动势的前提下恰当地运用。如《中秋帖》,如王铎的某些条幅便是成功的例证。
再有一点可能容易被忽略,就是“连绵”固然指一行内部字间的关系,也应包括前行末字与后行首字之间的关系。一般人可能注意到首字须顾及与前行之间的横向关系,但是书法的观赏特点,一方面通览总篇,即经营位置(章法),另一方面观赏者循着创作者书写的次序阅读全文,前行的末字与后行的首字如果没有大小、浓淡、干湿、笔法等等的内在呼应,便会感到不协调。这种微妙的关系,有丰富创作经验与欣赏经验者当能领会。
关于如何体会草书的动感,刘熙载《艺概》有以下一段议论:“怀素自述草书所得,谓观夏云多奇峰,尝师之。然则学草者径师奇峰可乎?曰:不可。盖奇峰有定质,不若夏云之奇峰无定质也。”“无定质”意味着运动,以及在运动中产生的各种变化。“草乖使转,不能成字”,孙过庭对“使转”的强调,便是对动势的强调。唯使转才无定质,才成其为草书。
狂草的稀少,肯定同它的难能有关。胆识才略,不可或缺,基础功夫当然十分重要。不过我在这里想说明一个容易误解的道理,在此之前先引一段苏东坡的话:“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话说得明白,无懈可击。但是一种误解也就由此产生了,似乎只有正书到了“家”才谈得上写草书,至于正书如何才算到“家”,写到何种程度才能够进入草书,都不可能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有些书人即以此为由,将进入草书创作视为畏途,首先在思想上束缚了自己的创造力。对此我以为至少有两点值得辨明:第一,把正书(楷书为正书之一种)列为草书基本功,却不等于写好正书便“自然而然”写好行、草书,正如站稳脚根才能够行走、奔跑,但站稳脚根不见得便能够成为赛跑的健将。第二,由正书到草书有一个转化的过程。正书作为“基本功”,在创作草书过程中要善于加以融化、吸收。草书本身从结体到书法有它自身的规律,也即有它自身的基本功,为正书的基本功所不能替代。
以上,算是我平时想到的关于狂草的点滴。半个月之前,天津范润华先生经车永仁先生介绍,出示了他的若干狂草作品,谈到展览和出版狂草的设想,我感到无异空谷足音。在当代,毛泽东、林散之是卓有成就的草书大家,有些作品属狂草或显示了向狂草发展的趋向。专业书法家中专攻狂草,并且展览、出版狂草者为数很少,安徽司徒越、广西李雁、浙江马世晓、辽宁王廷风、北京李长路、李志敏……还有哪些名家,恕我一时说不齐全。写狂草不容易,但是我认为不必视为畏途,要有人敢于涉足,尤其是中青年书法家,要解放思想。